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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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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9 10:18: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2-11-19 11:08 编辑


穷乐师


穷乐师
[奥地利]格利尔帕策著杨武能译
弗朗茨·格利尔帕策(Franz Grillparzer, 1791—1872),奥地利杰出戏剧家,
也写诗歌和小说。代表作有爱情悲剧《萨孚》、《金羊毛》,历史剧《奥托卡皇帝的幸福
和结局》,喜剧《撒谎者是痛苦的》等。
《穷乐师》(1848)是格里帕策为数不多的几个中篇小说之一,但却被视为德语文
学史上的一个名篇。它描写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不幸的一生,笔触细腻
感人。故事情节比较简单,没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和戏剧性的转折,没有宏大的场面,却
于平淡无奇之中完成对人性的深刻剖析,于平凡琐屑之中透露出温情和诗意。



每年七月月圆后的头一个礼拜日连同着第二天,是维也纳的一个民众节日,一个真正的、名符其实的民众节日。民众是节日的参加者,也是节日的举办者;大人先生们纵然屈尊光临,也只能以民众一分子的资格出现,闹特殊、摆架子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一些年以前还不存在这样的情况。
那一天,布利基特奥郊原在开教堂纪念年市,与毗连着的奥加登公园、利奥波德镇以及普拉特①一起,形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本来,在一次纪念年市和下一次纪念年市之间,劳动人民的好日子就为数不多。因此,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个狂欢的节日。一时间,宁静的城市沸腾起来。大街小巷人潮汹涌,步履杂沓,笑语声喧,时不时地还传来高声的吆喝和呼喊。此时此地,等级的差别没有了;平民跟军人也混在一起。到了城门口,更是拥挤不堪。人们挤上去又被挤开,再挤上去,好不容易才夺得一条出路。但到了郊外,多瑙河大桥马上又成了另一道难关,终于,两股洪流都浩浩荡荡地得到了通过,它们一上一下,纵横交错,一股是滚滚的多瑙河,一股是更加气势汹汹的人流。多瑙河顺着古老的河床流去;人流脱离了桥栏的阻遏,便漫山遍野地散开来,变成为一片人的海洋。
这景象,在一个初来乍到者眼中,该是很可虑的吧。然而它不过是愉快的骚动和纵情的狂欢罢了。
在城门与大桥之间,已经停着一辆辆简易马车,在等着载运节日的真正主持者:城里当差干活儿的各色人等。只见马车载满乘客,马儿撒开四蹄朝着人群飞奔;步行的人要一直等车逼到身后才分开,车一过马上又合拢去,全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倒也没有谁被伤着。在维也纳,马车夫和行人之间存在某种默契:马车尽可以跑得飞快,但不得压着人;行人尽可以心不在焉,但不得被压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车与车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在这时走时停的队伍里,已这儿那儿混进了一些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车再也跑不开了。等到傍晚五六点钟,原本零零星星的马车更是变得密集起来,真正成了一条车水马龙。它们自相阻遏,又受着新从岔道上插进来的车的妨碍,就使“坐车再孬也比走路好”这句谚语显得不正确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阔太太们,她们坐在几乎是寸步难行的马车里,便成了人们同情、讥讽和瞧稀奇的对象。霍尔斯泰因①种黑马不习惯这么一味地走走站站,不断用后脚直立起来,像是要踏翻挡在前面的马车似的,吓得车里的女人小孩发出一阵尖叫。营业马车平时跑得很快,如今被迫一改旧习;车夫正计算着在这条原本只需要跑五分钟的路上耽搁三小时所造成的损失。他们不断地相互奚落,相互辱骂,有时甚至还动起鞭子来。
终于,就跟这个世界上再顽固不化、停滞不动的东西部仍在不为人事觉地慢慢前进一样,上述状况也出现了一线转机:奥加登公园和布里基特奥郊原边上的树林终于遥遥在望。陆地!陆地!航海者终于见到了陆地!一切烦恼全都抛到了脑后。乘客们纷纷下车,混入了步行者的行列。从远方已送来跳舞的音乐,使新来的人们兴奋得发出了欢呼。继续往前走,眼前便展现出一片辽阔的欢乐的港湾:树林、草地,音乐、舞蹈,美酒、佳肴,演影子戏的和走绳的,只见彩灯辉煌,烟火纷飞,这一切的一切,汇成了一片Paysdecocagne②,一个EI Dorado③,一座真正的人间乐园!然而可惜,或者说幸好,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这个乐园只存在那么一两天,此后就一如仲夏夜之梦似的倏消失,仅仅残存在人们记忆中或希望里。
我极难放过一次参加这种节日的机会。我热爱人类,尤其热爱民众;因此,作为一名剧作家,我认为观察那拥挤不堪的剧场中自然表露出的对我作品的好恶,比起读某个文学巨子拼拼凑凑的评论来,要有趣十倍,有益十倍。这样的文学巨子身心都是畸形的,惟有靠像蜘蛛般地吮吸作家的血养肥自己。——是的,我热爱人类,特别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暂时忘记了各人的私利,融合为一个整体的时候;因为神性就存在于这样一个整体之中,上帝本身就存在于这个整体之中。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一次民众的节日就是一次灵魂的聚会,一次对圣地的朝参,一次虔诚的祷告。从一张张或者开朗或者带有隐忧的脸上,从要么轻快要么沉重的步态中,从一家人相互对待的态度里,从他们不经意的言谈内,我读着这些无名氏的生动传记,其乐趣胜过披览普鲁塔克①卷帙浩繁的巨著。是啊,在没有体验过这些平凡人的感情之前,你是不会理解那些名人的!从两个醉醺醺的小车夫的争吵到神之子的龃龉之间,贯穿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在一名半推半就地跟随情人从跳舞的人群中溜走的女婢身上,存在着朱丽叶②、狄多③和密提阿④的情种。
两年前,我按照老习惯,又加入那些寻欢作乐者的行列,步行去纪念年市。我已走完最拥挤的一段路,到了奥加登公园头上,思慕已久的布里基特奥郊原近在眼前了。不过到了这儿还得通过一道难关,虽然已是最后一道。一条狭窄的土堤,从两块密不通行的育林地带穿过,是联接两个游乐胜地的唯一通路;土堤中间的一扇木栅门,则成为它们的共同分界。平常日子,这条通道对游客来说是宽敞有余的;但在开年市时,它再宽上三倍,也嫌太窄太窄。无尽的人流,摩肩接踵,前拥后推,常常还和迎面而来的人纠缠在一起;亏得那天大伙儿心情都很好,最后也还相安无事。
我索性让人流推拥着前进,一会儿便到了土堤中间,置身于乐土之中。讨厌的是,我须时时停下来,退到路边上去,让对面来的人先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便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那些立在道旁的人。原来,为了让游客们提前尝到一点盼望已久的欢乐的滋味,在土堤左边的斜坡上已站着一些奏乐人,他们也许是害怕乐园里面的激烈竞争,便希望能在这大门口,摘取尚未经动用的头一批慷慨的果实。一个目光呆滞的女子弹着竖琴;一个装着假腿的残废老人,用一种既像打簧琴又像手风琴,显然是自制的怪模怪样的乐器进行着演奏,以使周围的人对他那伤残之身的痛苦产生怜悯;还有一个瘫痪的畸形少年,紧紧抱着一把提琴,身子仿佛跟提琴长在了一起似的,以一个肺痨病人的全部狂热,滚瓜烂熟地把同一支华尔兹舞曲反反复复地拉个不停。最后还有一个人——这人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他是一个七十岁光景的老头儿,穿着一件破旧、然而整洁的细毛料外套,脸上微微笑着,俨然一副自我欣赏的神气。他站在那儿,光着他的秃顶,帽子搁在面前的地上,像街头艺人那样作为盛钱的工具。这当儿,他拉着一把遍体裂纹的小提琴,不光是脚一上一下踏着拍节,就连整个伛偻的身躯都在随之摆动。可是,他这想使自己的演奏和谐动听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他所拉出来的,只是一串串各不联贯的单个音符,既没有节奏,也不成曲调。亏他还那么专心致志,嘴唇颤抖着,眼睛紧紧盯住面前的乐谱——一点不错,正是一本乐谱!要知道,所有那些比他演奏得动听得多的乐师,都是凭着记忆在拉;可他呢,却于熙来攘往之中,在自己跟前竖了一个小小的轻便谱架,架上摊着一叠破损肮脏的乐谱,工工整整记录着那些让他拉得面目全非的乐曲。说来也正是他这不平常的行头,才吸引了我的注意,同时也招来了过往游客的嘲笑与打趣,使老人摆在面前收钱的帽子还空空如也,别的乐师却已将大把的铜板装进腰包中去了。为了不受打扰地观察这位怪人,我干脆站到土堤一侧的斜坡上。他又拉了一阵,最后,他停下来,像是一个酣梦方醒的人似地抬头望望天空,发现天色已晚,再低下头去瞟了一眼自己的帽子,看见还仍然空着,便拾起来戴在头上,并无丝毫不快的表示。“Sunf certi deniguefines①”,他一边把弓子嵌进琴弦中间,一边自言自语,然后便提起谱架,挤过迎面而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吃力地往回走去。
老人的整个举止风度,都大大刺激了我研究人类的兴趣,我好奇到了极点。那寒伧而高贵的外表,那始终如一的怡然自得的神气,那对于艺术的如此热衷却又一窍不通,而且,正好是他的同行们开始大捞其钱的时候,他却往回走去,最后,还有那一句拉丁语,虽说字没几个,却发音纯正,十分流利。这就是说,此人曾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相当的学识;可眼下——却沦为一个乐丐!我急欲知道就里,好奇得身上似乎发起抖来。
然而这时候,在我与老人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厚厚的人墙。他本来生得矮小,手里又提着谱架,不免一会儿戳着这个,一会儿挂着那个,因此被人推来搡去。这工夫,他已经挤出木栅门,我却还在土堤当中,与迎面涌来的人流搏斗。转眼间,他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等我终于挤到开阔地,哪里都再也寻不着我那老乐师的身影。
这一未曾实现的奇遇,使我失去了过节的兴趣。我在奥加登公园里四下瞅了一通,最后便怏怏地走回家去。
从公园有一扇小门直通塔博尔街。我走到小门附近,暮地却又听见那只破提琴发出的熟悉的声音。我加快脚步,可不是他!我好奇地追踪的那位老兄,他这时正站在一群娃娃中间,十分卖力地演奏着呐!孩子们想听他拉一支华尔兹舞曲,一再央求得已经不耐烦了。
“拉华尔兹,”他们嚷着,“拉华尔兹,听见了吧!”
老人似乎根本不睬他们,仍一个劲儿自己拉自己的,直至小听众们嘲骂着离开他,把旁边一个摇风琴的包围起来。
“他们自个儿不肯跳,”老人怅惆地说,一边收拾自己的乐器;这当儿我已走到他跟前。
“孩子们除去华尔兹以外,是不会跳别的舞的,”我说。
“我拉的正是华尔兹哩,”他用琴弓点着谱子上刚才拉过的那一段,对我讲。“为了投合老百姓的口味,我也得拉拉这类玩艺儿。可惜小孩子根本听不懂。”他难过地摇着头。
“那就让我来代他们感谢您吧,”我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来递过去。
“谢谢!谢谢!”老人高声道,一边伸出双手来做出推拒的表示,“请放进帽子里!请放进帽子里!”
我把钱放进摆在他面前的帽子,他立刻拾了起来,心满意足地揣进怀中。
“这回总可以说满载而归啦。”他笑咪咪地道。
“正是哩,”我说,“你这一讲正好使我想起了刚才令我感到好奇的情况。您今天的收入不够好吧。可您怎么偏偏在真正开始挣钱的时候离开?人们要玩一个通霄,您不是不知道。在这一夜,您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到比平时一礼拜还多的钱。您叫我怎样解释这个呢?”
“怎样解释?”老人反问道。“请原谅,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您肯定是位乐善好施的先生,是位音乐爱好者。”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银币来,双手捧在胸前。“正因为如此,我也愿意把原因告诉您,虽然我以前给别人讲,总是遭到人家的嘲笑。首先,我本人从来不作夜游鬼,因此认为,用唱歌奏乐去引诱别人干这种蠢事也不对;其次,一个人在生活中,事事都该按部就班,不然就会乱了套和不可收拾的。最后——先生!——我为那些喧闹的人群拉了整整一天,到头来连个面包都没挣到;晚上可就该属于我自己,属于我这可怜的艺术啦。每天晚上,我照例呆在家里,以便进行——”他满脸通红,眼睛盯住地上,声音越来越低,“以便凭着想象进行演奏,为我自己演奏,完全不按乐谱。这在乐理书上,敢情就叫即兴演奏吧,我想。”
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为吐露了自己内心的隐秘而害臊;我则出于莫名的惊异:一个连最简单的华尔兹舞曲都拉不像的人,居然侈谈着最高超的演奏艺术!这当儿,他己打算走了。
“您住在哪儿?”我问。“我很想来听听您单独练琴哩。”
“哦,哦,”她几乎是恳求地说,“您知道,一个人在祷告时是不希望有旁人在场的。”
“那我在白天来拜访您吧,”我又说。
“白天,”他回答,“白天我得出去挣面包。”
“那么就早上好啦。”
“看起来,”老人微笑着说,“可敬的先生您倒像个受赠者,而我,请原谅我直说,反而成了施主似的。您如此客气;我却不识好歹,对您回避。其实,您任何时候光临,都是我的荣幸;我只求您惠允,把您来的日期提前通知我一声,免得来时受到无端的阻拦,或者使我不得不中断当时正做着的事情。因为,我早上的时间也有一定的安排。我无论如何认为,我有义务给我的施主和恩人们的赠予以像样的报答。我不愿当个乞丐,尊敬的先生。我了解,别的乐师们都满足于背熟几支街头巷尾的流行曲,德国的华尔兹呀,甚至那种淫秽小调呀,然后便一拉再拉,拉呀拉呀,直拉到人不得不给钱给他们,以便摆脱他们的纠缠,或者就因为他们拉的曲调,使听的人重温了舞会与其他不正当享受的欢乐。所以,他们只凭记忆拉,有时,或者说经常就拉错。我才不干这样的骗人勾当哩。我把乐谱抄得清清爽爽,一则自己的记忆力不怎么好,再说大师们编的曲子复杂得很,要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记住对谁都是困难的。”他边说边翻乐谱给我看。我发现他抄的都是些古典大师的极其艰深的作品,真是惊诧不已。他抄得十分工整,但笔迹却僵硬难看;因为很多是快板与和弦,满纸便显得黑糊糊的。这个手指笨拙的老头儿,竟拉如此深奥的曲子啊!
“我拉这些曲子,”他接下去说,“一方面是对那些受世人景仰的久已不在人世的大师和作曲家们,表示自己的敬意;一方面也使自己得到满足,并且希望能帮助提高听众那从多方面被破坏了的口味,纯洁他们误入歧途的心灵,以此报答他们对我的赏赐。可是,要拉这样的曲子,让我把话继续讲完吧,”他脸上泛起了得意的微笑,“就需要练习;所以,我早晨的时间,全给安排为练琴了。每天头三个小时练琴,白天去挣面包,晚上属于我和我亲爱的上帝,可说分配得公平合理了吧。”说到这儿,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脸上却仍在微笑。
“那好,”我说,“那我就在哪天早上来打搅您。您住在什么地方?”他回答园丁街。“几号?”“三十四号,二楼。”“真的,”我嚷出来,“在阔人们住的二楼吗?”“我们那所房子原本只是平房,”他回答说,“只是在顶上的搁楼旁边
还有个小间,我就跟两个做手艺的伙计合住在里头。”“一间房子三个人住?”“分开了的,”他回答,“我有我自己的铺位。”“天快黑啦,”我说,“您要回去了吧。再见!”我把手伸进口袋,准备无论如何也再给他一点钱。可他却一把抓起谱架,
一手抱着提琴,忙不迭地嚷道:
“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刚才的演奏己得到了优厚的报酬,现在再受赐我是怎么也不好意思了。”说到此,他强作潇洒地向我一躬身,姿态相当别扭,随后便迈开老腿匆匆去了。
我说过,我对继续参加节日活动已兴趣索然,便也循着通往利奥波德镇的路,走回城去。我风尘仆仆,又热又困,便信步走进了一家当地很多的露天酒馆。平日这些酒馆顾客盈门,今天生意全让布利基特奥夺了过去。离开扰攘的人群,来到这宁静的所在,我感到十分惬意。我一任自己胡思乱想着,不过大部分时间自然想的都是那位老乐师。在我终于省悟到该回家了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把酒钱放在桌上,慢慢向城里走去。
老人告诉我,他住在园丁街。“这附近有一条园丁街吗?”我问从街上跑过的小男孩。“那边,先生!”他指着一条小横街回答。这条街远离城边上的住宅区,一直通到旷野里去。我循着他指的方向走
着。街两边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所房子,都夹在大片大片的菜园中间,使你对住户的营生和街名的由来一目了然。我那位怪人会住在这些陋舍中的哪一所呢?幸而我已把门牌号码给忘记了;再说黑漆漆的,什么标记也看不出来。
这当儿,迎面走过来个扛着一大筐蔬菜的汉子,边走嘴里边嘟嚷着:“老头子又叽叽嘎嘎开啦,吵得人家晚上也不得安宁!”
我继续向前走去,一把小提琴轻微而拖长的声音便传到了我耳边。这声音从不远的一所破房子敞开着的阁楼小窗中飘出来。跟其他房屋一样,这所房子也是低矮的平房,不同的只是在紧接着屋顶的山墙上开了个小窗。我静静站着。从小窗里飘出轻柔而平缓的琴音,然后渐渐响亮起来,直至非常强烈,接着又慢慢低沉下去,最后全然听不见了;然而马上又响起来,迅速上升到嘹亮刺耳的最强音。而且,老是这样同一个音,被演奏者如醉如痴地拉着。终于,他开始练音程,这是个四度音。如果说刚才的单调音响已使演奏者陶醉,那这时的美妙和声将给予他的感官以怎样的享受,就更是显而易见。这时,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弓子也跟着在拉,过渡音的联结极不流畅,经过一再反反复复,才勉强拉出了个三度音。接下去练五度音。那声音一会儿拖长而顾抖,似断非断的,恰如轻轻的呜咽啜泣;一会儿又快得跟旋风似的,把同样的音程、同样的音符一个劲儿地猛拉。——这,难道就是老人的所谓即兴演奏么!——诚然,对于演奏者本人说来,也许是的;但对听的人来讲,则又大谬不然喽。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并弄到了怎样讨厌的程度;我只见突然间,一所房子的门猛地拉开,一个穿着内衣提着裤子的汉子冲出门来,站在街心冲着小窗喊到:
“今儿晚上还有个完没有!”话里带着怒意,但还不太粗鲁或者含有侮谩口气。话音未落,琴声便嘎然而止。说话的汉子走回屋去,阁楼的小窗也关上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包围着我的一片死寂。我费劲地在陌生的小街上摸索着,好久才找到了回家的路。我一边走一边也奏开了随想曲,不过只是在自己脑子里奏,不妨碍任何人罢了。
早上的光阴对我来说特别宝贵。似乎我只要在这一天的头几个小时干些崇高而有意义的事,就可以使剩下的一整天都过得更有价值。因此,我很难下决心在早上外出;要是我哪天不得已这样做了而又感觉没有充分理由,那么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只会要么心神不定,要么懊恼自责。所以,我把约好在早上进行的对老人的访问,一推推了好多天。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才动身前往。这次倒很容易便找到了园丁街,以及那所房子。迎面又飘来小提琴的琴音,只是因为窗户关着,显得很低很低罢了。我走进房去。一个被我的问话惊得几乎张口结舌的园丁的妻子,让我上楼梯。我走到一扇半掩着的小门前,敲了敲,没人应声,临了只好推开门,跨进屋去。屋里相当宽敞,但极为寒酸、简陋;墙壁随着屋顶的倾斜而倾斜。紧靠房门,是一张邋遢肮脏的床铺,四周散乱着零七八碎的什物;在我对面窗前,摆着另一张床,床上铺的盖的十分简朴,但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乐谱纸和文具。窗台上边,还有几个花钵。房间正中的地板上,从一边墙根到另一边墙根,画了一道很粗的粉笔线;它恰似一条边界,把肮脏零乱和整齐清洁的两个世界,清清楚楚地划分开来。紧靠边界,立着一个谱架,老人穿戴得周周正正,站在面前练琴!这个我所感兴趣的人——我怕只有我才对他感兴趣吧——,关于他那拙劣的演奏,我已谈得令人感到乏味了。因此不打算再详细描写这地狱中的音乐,让读者们受罪。要知道,他现在练的多半是快板,叫人更听不出他究竟拉的是什么东西。我在旁边听了好一阵,才终于发现通过迷宫的线索,其困难简直就跟要弄清楚一个狂人的思路。老人拉着;拉,本身便是他的享受,此时此刻,在他的观念中只有两种不同的东西,即谐和音与不谐和音。前者令他愉快、振奋;后者,即使能构成不和谐和弦,他也尽可能避免。所以,他并非按乐曲本身的内容和节奏强调该强调之点,而是凭兴之所至,尽情突出和延长他听来悦耳的单音和音程,他甚至不假思索地反复奏这些地方,同时在脸上流露出近乎痉挛的狂喜神情。他将不和谐和弦尽可能两弓拉过去;而那些对他很难很难的快板,他又认真得一个音符
也不肯丢,结果拉出来的时间与全曲相比就太长太长。听到这儿,你该很容易想象那是怎么乱七八糟了吧。
这音乐我再也受不了。几次想打断他都没有成功,便故意把帽子掉在地上,才使他回过神来。老人猛地一怔,膝头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提琴都险些儿滑到地上。我赶紧走上去。
“哦,是您,尊贵的先生!”他大梦初醒似地说,“我实未指望您真会来践您的约言呐。”
他请求我坐下,把乐器收拾起来放到一边,同时尴尬地在房里瞅来瞅去,然后突然从房门旁边的桌子上抓起一个盘子,一溜烟出门去了。在楼下,我听见他和园丁的老婆进行交涉。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很窘地走了回来,把藏在背后的盘子偷偷放回原处。很显然,他是去向园丁的老婆讨水果来招待我,结果未能得到。
“您住这儿倒挺美的嘛,”为了解除他的窘境,我说。“混乱已被驱逐出境。它刚来得及跨过门槛,就不得不往后撤退。”“我的寝室只到此为止,”老人指着房间中央的粉笔线说。“那边住着
两个手艺人。”“他们遵守您这条分界吧?”“他们不遵守,可我遵守,”他回答。”只有门是公用的。”“您的邻居没有打扰您吗?”“说不上,”他解释说,“他们深更半夜才回来,虽然有时也会惊醒我,
但这反倒使我再入梦乡时更加惬意。可早上我整理房间时也弄醒他们。他们不过骂上几句,就走了的。”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我注意打量他。他穿着极其整洁,在他这个年纪,
身段够不错的,只是两腿稍嫌短了一点。此外,他的手脚都出奇地纤细。“您在瞧我,”他说,“您可能在想什么吧?”“不错,”我回答,“我对您的经历感到兴趣。”“经历?”他重复着。“我没有什么经历。今天如同昨天,明天又如同
今天。后天和再往后自然也将如此过下去,谁知道呢?只有上帝会安排,上帝知道将怎么样。”“您现在的生活可能是够单调的,”我继续说,“可您以前的遭遇呢,您怎么会???”“怎么会落得当了个街头乐师,对吗?”他在我无意识地停下来时,接过话头说。于是我只好告诉他,怎么在一见之下,他便引起了我的注意,以及他说的那句拉丁语,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拉丁语?拉丁语我诚然学过,或者说人家曾经让我学,我有过学习的机会。
Logueris latine①?”他问我。“不过,我没有学下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也许它,就是您所说的经历吧?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说来话长呐!这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虽然都不见得特别,但却是各式各样的。我原本也想回顾一下这些往事,看看自己是否已经忘记。这会儿时候还早,”他边说边伸手进表袋去摸,自然是什么也没摸着。——我掏出自己的表来:还不到九点。——“咱们还有时间。而我也正好像上了瘾似的,想跟您聊聊哩。”说到最后这几句话,他的态度明显地变得随便起来。没怎么客套,便
从我手中接过帽子,放到床上。然后他自己也坐下来,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取了一个悠哉游哉的讲故事人的姿势。
“您无疑听说过枢密顾问×××啰?”他开始讲,同时道出了上世纪后半叶一位名声赫赫的政治家的名字;此公名义上是个微不足道的办公厅主事,权势却近乎大臣。我告诉他,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我父亲,”老人接着说。——他的父亲?这个穷乐师的父亲?这个老乞丐的父亲?那位声名显赫,势大权重的人,竟是他的父亲?!
老人仿佛并未注意到我的惊讶,而是带着显然满意的表情,顺着他故事的线索讲下去。
“我家弟兄三人,我排行第二,其他两个都曾经飞黄腾达,但可惜现在都已经去世,就我一个还活着,”他边讲边整了整自己破旧的裤子,低着头把粘在腿上的一根根纤绒拈掉。“我父亲功名心重而且性急。我的哥哥和弟弟都令他满意。只有我,被称为是个迟钝的人;我确实也是个慢性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继续讲,同时把脸转到旁边,用左手撑着手,像是在凝视着远远的什么地方,“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当时倒是什么都能学,只要他们给我时间按部就班地学就成。我的兄弟们在所学的课程中跳跃前进,就跟羚羊似的从一个山巅跳到另一个山巅;我却不行,我完全不能拉下任何东西,只要一个词儿忘记了,也得从头再来,因此总是疲于奔命。常常该装新的东西进脑子了,而旧的东西还占着位置,我便只有停下来。就拿如今成了我生活乐趣与寄托的音乐来说吧,当时他们却搞的我对它恨之入骨。每当我黄昏时拿起提琴来,想不按乐谱随心所欲地拉几下,消遣消遣,他们便跑来从我手中把琴夺走,什么这样会搞坏指法呀,净让他们的耳朵受罪呀,于是责令我去上提琴课,这一来我就受尽了折磨。我这一辈子,从没有恨任何事与任何人,像当年恨提琴那么厉害。
“我父亲觉得我很不称心,经常骂我,威胁说要把我送去学手艺。当时我不敢讲,要是真那样做,我才开心死了哩。我太乐意当个镟工或者排字工了。不过,我父亲是绝不会同意的,出于高傲呗。最后,一次公开考试决定了我的命运。为了讨好我父亲,学校也请他出席旁听。一位不诚实的教员预先告诉了我要考的题目,因此一切进行得都挺顺利。但临到结束时,我忘了一个词,一首贺拉斯①的诗里的词。我那位教员,本来一直冲我父亲点头陪笑地听着的,这时急忙来替我解围,凑近我耳朵进行提示。可我呢,却极力想从记忆中和上下文的联系里找出那个词来,没有听他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还是没用。父亲终于失去了耐性,恶狠狠地冲我喝了一声:‘Cachinnum’②(这就是那个词)。这一来就完啦。这一来,我想起这个,就忘了那个。我再怎么努力,也回不过神来。末了,我满脸羞愧地离开座位,照惯例走到父亲跟前去吻他的手;他却一把将我推开,站起身来,对在场的人点一下头,便径直去了。他骂我Ce gueux③,我当时还不是,但现在是。父母亲的话,对孩子的未来往往如预言一般灵验!在别的方面,我父亲是个好人。只是性子急躁,虚荣心重。
“从那天起,他不再和我讲一句话。对我有什么吩咐,也让家里人传达。第二天,人家就通知我,不再让我上学了。我惊恐万分,因为我知道,这会多么伤父亲的心呵。我整天什么也不能干,只是哭啊,哭啊,哭着哭着又背诵那首这会儿已从头至尾记得烂熟的诗。我向父亲保证,只要让我继续上学,就一定用勤奋来弥补天资的不足。但是,我的父亲再也不肯收回成命。
“接下去,我在家里闲了一段时间。后来,家里终于送我到一家帐房当见习生。然而,算帐从来不是我在行的事。至于让我去当兵的主张,更令我感到厌恶。直到今天,我还一看见军装就不寒而栗。要我冒着生命危险去保卫自己的亲人,那也许是对的和可理解的;但如果让我以流血和互相残杀为自己的职业和本分,那我便回答:不!绝不!”讲到这里,他双臂紧抱胸前,就像正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被一剑一剑刺穿似的。
“后来,我到一处办事机关当文书。在那儿,我算适得其所了。我一向就爱写字;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消遣,能比用好墨水在好纸上一笔一画地凑成词儿,或者仅仅凑成字母更有意思的了。如果是抄写音符,那就更美呵。不过,那会儿我还没想到音乐。
“我办事勤奋,只是过于谨小慎微。手稿上一个符号不对,一个词看不清楚或者漏掉了、本来可以根据意思添改一下就了事的,也往往要折腾我几个小时。
“是按原件抄呢,还是自作主张补充上去呢,我迟疑不决。时间便这样在担扰顾虑中溜了过去,我反倒落得个拖沓懒散的恶名;实际上我却工作得比谁都刻苦。我这么干了几年,一次薪水也没领过,因为每当轮到我晋升,父亲便在会上投票赞成别的人,大家出自对他的敬畏,都附合他。
“就在这一段时间——可瞧!”他掉转话头,“倒真是有了一次经历啦。现在就让咱们来讲这个经历吧!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一生中使我最难过的事,一件是一生中使我最快乐的事。前者是我离开了父亲的家;后者是我重新找到美妙的音乐,找到了迄今仍忠实于我的这把提琴。
“当我还留在父亲家里的时候,我受着全家人的漠视,住的是一间对着邻家院子的后室。起初,我与家人同桌吃饭,席上谁也不对我说一句话。后来,我的兄弟都调到了外地,父亲又几乎天天被请去做吝——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人家便嫌单独为我开伙麻烦。因此,佣人们都领了伙食费,我也一样;不过,钱还不发到我手里,而是按月直接付给饭馆。所以,除去晚上,我就很少呆在自己房间里。我父亲要求我,下班后最多半小时就得赶回家。回家后,我便呆坐在苍茫的暮色中,灯也不点,因为那时我的视力已很差。我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既不伤感,也不快活。
“我这么坐着,常常听见邻家的院子里有人唱歌。唱了好多首,其中一首我特别喜欢。它那么简单,那么动人,重点又恰到好处,你根本不必去听歌词也明白唱的是什么。依我看,歌词总是破坏了音乐。”说到此,他张开嘴来嗄声嗄气地哼了几句。“我这人天生没嗓子,”他边说,边拿起小提琴。
他开始拉,这次倒是正确地拉出了一支动人、但却并不特别优美的歌子的曲调来。此刻,他激动得手指在琴弦上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过他的腮帮。
“这便是那首歌啊,”他放下琴说。“每当我听到它,我都感到新的快乐。我已把它铭记在心,可却从来不能用自己的嗓音唱准它,哪怕是一两句。然而单单这么听,又使我不耐烦了。这当儿,我无意间看到了这把小提琴;它是从我少年时代起,就像一件旧兵器似的挂在我房里的墙上的。我连忙取下来,并且发现——可能我不在时我的仆人拉过它——弦仍是准的。我把弓子一搭上去,这时候,先生,就像上帝的手指触到了我似的。那一声声琴声,一直沁入我的心田,然后又从心里涌流出来,使我周围的空气也变得令人陶醉。下面院子里的歌声,我手指奏出的琴音,都是我孤寂中的伴侣。我双膝跪地,大声祈祷,不明白自己少年时代怎么会轻视上帝这神奇的创造,甚而至于恨它。我吻我的提琴,把它紧抱在心口上,然后把它拉了又拉,拉了又拉。
“院子里的歌声也一直不断——唱歌的是个女子——;然而我想拉着琴跟上她却不那么容易。
“因为,我没有这首歌的谱子。再说我还发觉,我过去学的那一点点提琴技术,现在也忘得差不多啦。因此,我拉不了这个那个,我只能一般地演奏。说实在的,除去这首歌以外,对其它这样那样我都并不十分认真,过去如此,今天仍然如此。人们有的拉莫扎特①,有的拉巴赫②,可就谁也拉不出亲爱的主来。谁也拉不出主那给人以永恒福音与恩典的妙乐,谁也拉不出他用以滋润我们焦灼耳鼓的甜美谐音,以致于——”他压低嗓门,羞红了脸,顿了一顿又继续说下去,“三度音与根音和弦,五度音与三度音和弦,Notasen-sibilis③如得到满足的希望一般升腾起来,不谐和音被迫像邪念和倨傲似的沉落下去。回旋流转,臻于佳境,连二度音也融和到那一片谐音中,变得优美悦耳了。——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后,一位音乐家才解释给我听的。——此外。还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什么fuga④呀,PunctumcontraPun-ctum⑤呀,canon a datre⑥呀,等等等等。上帝的手使它们勿需胶泥而彼此楔台,构成一座雄伟壮丽的天上宫殿。这点只有少数人懂得;大多数人不但不想知道,反而拼命破坏这灵魂的呼吸,硬给添进人讲的话语,就像使神之子匹配了凡间的女儿,这情况真叫人痛心。先生,”他差不多精疲力竭,终于收住话头,“人就像需要食物一般需要言语;但对于上帝所赐给的琼浆玉液,我们却应该保持纯净才是。”
我的朋友变得如此兴高采烈,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我的故事讲到哪儿啦?哦,对了,讲到那首歌,讲到我想用提琴把它奏出来,但没有成功。我走到窗前,以便听得更清楚。这当儿,唱歌的女子正好从院子里走过。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不知怎的却好像眼熟。她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仿佛盛着一些待烤的糕饼,跨进院子角落上的一扇门里去。烘炉看来就在门里;我听见她继续唱着,伴随着歌声还传来木勺刮来刮去的声音。歌声时而沉浊,时而嘹亮,就像她一会儿是弯下腰去对着一个窟窿在唱,一会儿又站直了身子在唱。过了一阵,她又走出来,这时我才弄清楚我怎么会觉得她眼熟。原来我早就认识她了。那是在办公室里。
“是这么回事。我们从一清早开始办公,要到下午才下班,中间没休息。有些年青的同事,我们要么真觉得饿,要么只是借此打发一点时间,都习惯于在十一点光景进一点点心。那些善于抓紧一切机会捞好处的买卖人,便把生意做到门上来,省得老饕们再去跑路。他们站在过道和楼梯上,一个面包师卖白面包,一个女水果贩卖樱桃。但最受欢迎的,是附近一个杂货店的女儿,她卖自己刚做好的烤饼,拿出来时还是热烘烘的。顾主们都得到过道上去光顾她;只有去叫她,她才偶尔进办公室里来。我们那位脾气古怪的办公室主任,很难在碰见她时不轰她出去;她虽然也不得不服从命令,嘴里却嘀嘀咕咕发着怨言。
“在我同事们眼中,姑娘并不漂亮。她们认为她矮,头发颜色也不鲜明。硬说她长着一双猫儿眼睛的人并不多,但脸上有麻子这点却一致公认。大伙儿夸赞她的,只是那壮实的身体,但同时又骂她粗鲁无礼;有一位同事甚至自称挨过她一耳光,七八天后脸上还火辣辣的。
“我本人不在她的买主之列;一方面因为缺钱,一方面我向来只把饮食当着一种需要,有时甚至过分克己,从来也想不到去从中寻找乐趣和享受。因此,我们相互都不曾留意。只有过一回,同事们为了作弄我,跑去对她讲,我要买吃的。她走到我写字台前,把篮子伸过来。
“‘我不买什么,好姑娘,’我说。
“‘不买,不买干吗叫人家来呢?’她气鼓鼓地道。我向她道歉;等讨厌鬼们一走,我便一五一十向她作了解释。
“‘那好吧,您该至少可以送我几张纸,我需要拿去垫烤饼,’她说。我告诉她,纸是办公用的,不属于我自己;我在家里才有属于自己的纸,我可以给她带一点来。‘家里咱也有的是,’她以讥讽的口气说,然后格格一笑,便跑开了。
“这事发生在几天之前。我眼下便想利用这个机遇,达到自己的目的。第二天早晨,我从自己家里从不缺少的纸张中,抽出一卷来揣在上衣底下,然后把纽扣扣得规规矩矩,走到办公室去。为了不露形迹,我在办公室还一直戴着这个护胸,虽然很不舒服。我一直捱到中午,才从同事们出出进进和牙床咀嚼的杂乱声响中,知道卖烤饼的女子已经来到,并且断定生意最繁忙的一会儿业已过去。这时候,我才踱出办公室,从衣服底下抽出纸来,鼓足勇气向姑娘走去。她在面前的地上放着篮子,右脚踏在平日坐的那张小矮凳上,嘴里轻轻哼着歌儿,踩在矮凳上的脚踏着拍子。我走近她,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使我更加尴尬。
“‘可爱的姑娘,”我终于开口道,‘您前不久向我要纸,碰巧我那会儿手边没有属于自己的纸。现在我从家里给您带了点来,请您??’我说着便递过纸去。
“‘我那次就告诉您,’她回答说,‘咱家里自己也有纸。也好,再多也用得着。’边说边点点头,从我手中接过礼物,塞进提篮里去。‘烤饼您一个都不要吗?’她把自己的存货瞅了个遍,说,‘最好的可都卖出去了啊。’
“我谢过她,但对她讲,我有另外一个请求。
“‘嗯,什么事?’她问,边说边挽住篮子,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我赶紧接上话头,说自己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尽管这是不久前才开始的;说我听过她唱一些美丽的歌,而且觉得其中一首特别动人。
“‘您?听我唱歌?’她惊讶地问。‘可在哪儿呢?’
“我继续对她讲,我是她的邻居,曾听见她在院子里边干活儿、边唱歌来着;她唱的歌中有一首我特别喜欢,因此还试着用提琴跟着拉过。
“‘哈——’她冲口嚷道,‘您原来就是那个用提琴叽叽嘎嘎的人呐!’
“我刚才说过,我那时尚属初学,后来经过许多努力,才使自己的指头儿灵活起来啦,”老人打住话头,折过左臂,让手指在空中来回按摩,就跟真在拉琴似的。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又继续讲他的故事。“我看出来,姑娘也后悔自己把话说过了头。
“‘好姑娘,’我讲,‘我拉得很糟糕,原因是没有谱子;正由于这样,我想恳求您为我抄一份。’
“‘抄一份?’她道。‘那些歌不是印出来在大街小巷都有卖的吗?’
“‘有卖的?’我应道。‘那恐怕只是歌词吧?’
“‘是啊,是啊,歌词,歌。’
“‘可我要的是谱子哩,要能够唱出来的谱子。’
“‘那玩艺儿也能写出来吗?’她问。
“‘当然能!’我回答,‘正是这个才重要哩。可您,好姑娘,没有谱子又怎么会唱的呢?’
“‘我听人家唱,跟着也就唱会了。’
“对她这种天赋,我非常吃惊;怎么偏偏这些无知无识人,经常都有最多的天才呢。不过,这还不能算是艺术,不能算是真正的艺术。我开始感到失望了。
“‘可您说的到底是哪一支歌?’她问。‘我会的多着哩。’
“‘全都没谱子吗?’
“‘唔,是的。到底哪支呢?’
“‘非常非常动人,’我解释说,‘一开头就很高,接着转为平缓,结尾时很轻很轻。你最经常唱。’
“‘噢,没准就是这首。’她说着便放下篮子,脚踏在小板凳上,用她明亮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唱起来,同时低下了头,这时候,她是那么地美,那么地妩媚温柔,我忍不住去拉她垂着的手。
“‘唉,唉,’她连忙缩回手去,以为我要有什么无礼举动。我才不会呐,我只是想吻她,虽然她是个穷女子。——喏,这会儿我自己不也是个穷人了么。
“因为得不到歌谱,我急的直搔脑袋;她便安慰我说,圣彼得教堂的风琴师常去她父亲店里买豆蔻,她准备请他把谱子写下来,过几天我可以去取。说完,她就提起篮子来要走,我一直送她到楼梯口。我站在顶上面一级最后一次向她鞠躬,冷不防让办公室主任给撞着了;他命令我回去办公,并且大骂姑娘一通,说她从头顶到脚跟都坏透了。对此我气的要命,正准备回答他,请他允许我说我的看法跟他正好相反,却发现他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便只好忍住一肚子气,回到办公桌前。可是从此以后,主任就不放过任何机会,到处说我是个懒惰的公务员,是个放荡的人。
“在那天和接下去的一些日子里,我确实也无法正正经经地工作。我神不守舍,脑袋里净转着那支歌子。几天过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该去取乐谱的时间。姑娘说,教堂里的风琴师是到她父亲店里去买豆蔻,而豆蔻他只可能用去下啤酒。最近以来,天气很凉爽,那位音乐家很可能只喝葡萄酒,因此用不着豆蔻了。马上去吧,别人以为是去催;拖得太久,又可能被当着无所谓。和姑娘再谈谈嘛,这我是再也不敢了;因为上一次我们打交道,已经遭到同事们风言风语,如今他们正急不可待地瞅着机会要捉弄我哩。
“这段时间,我重新狂热地练起琴来,主要作扎实的基本功练习,偶尔也凭记忆随便拉拉,但拉的时候都紧闭窗户;自己明白自己拉的人家不爱听。就算开着窗吧,我也再听不见我的那支歌了。我的女邻居要么压根儿不唱,要么关起门来唱得很小声,叫我什么也别想听清。
“终于,大约又过了三个礼拜,我再也忍不住了。在这之前,尽管我已有两次在晚上偷偷溜上街去——我故意没戴帽子,让佣人以为我只是在院子里走走——,但每次一到杂货店前,我就不由得颤抖起来,愿也罢,不愿也罢,反正只能转身往回走。可是终于,我方才说过,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在一天傍晚鼓足勇气,坚决地出卧室,走下楼去,穿过胡同,一口气到了杂货店前——这次仍然没戴帽子。我站在那儿盘算着,接下去该干什么。只见店里灯光明亮,隐隐传出来有人谈话的声音。我犹豫了一阵,便弯下腰,从侧面向店里探望。我瞧见姑娘坐在柜台跟前,正就着灯光从一个木盆里拣豌豆或者黄豆。她面前站着一个粗壮的汉子,衣报搭在肩上,手里捏着根棒槌,一看便知是个屠户,两人正谈着话,兴致显得很好,因为姑娘接连着笑出声了好几次,尽管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不知是我弯腰弯久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故,我又发起抖来。这当儿,蓦地我被一只大手从背后抓住,拖着就往里走。我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站在店内。被放开后,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店主本人。他外出归来,见我形迹可疑,便冷不防逮住了我。
“‘好小子!’他喝道,‘这下可算弄清楚李子干都跑到哪儿去啦;还有那些摆在店门外筐子里的豌豆和小麦粒儿!瞧我现在来狠狠地揍你!’说着便扑过来,就像真要揍开了似的。
“我张惶失措;但一想到,他是把我错当成了坏人,便马上镇定下来。我向这个无礼的人欠了欠身,告诉他,他是来拜访他的女儿,跟什么豌豆大麦的没有关系。这一讲,那个站在店堂中央的屠户便哈哈大笑起来,凑近姑娘耳朵嘀咕了几句什么,姑娘也笑着朝他背上拍地击了一掌,他便转过身来准备走了。杂货商陪着他一直走出门去。这当儿,我站在姑娘面前,重又失去了全部勇气;可她却没事人似的只顾拣她的豆子,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不多久,她父亲又通通通地冲进店来。
“‘该死的东西,’他嚷着,‘你找我女儿干什么,先生?’
“我努力向他解释事情的由来和我拜访他女儿的动机。
“‘歌?什么歌?’他问。‘咱倒想给你唱唱歌呐!’说着,胳臂又挥动起来。
“‘在那边放着哩,’姑娘没有丢下拣豆的工作,连身体带椅子地朝旁边歪了歪,又用手指了一下柜台说。我赶紧走过去,看见歌谱摆在那儿。可老头子动作更快,一把抓过去捏在手里,好好的一张纸已经绉成一团。
“‘我要问,’他又嚷,‘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他是办公室的一位先主,’女儿回答,同时把一粒虫蛀了的豆子拣出来甩得老远。
“‘办公室的一位先生?’他大声问。‘躲在黑暗处,帽子也不戴?’
“我向他解释,我没戴帽子是因为住在附近;并把我家的房子指给他看。
“‘那所房子咱晓得,’他叫道,‘那儿住的不是别个,正是×××枢密顾问老爷,’——这时他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可他家的佣人我全认识哩。’
“‘我是枢密顾问的儿子,’他低声说,就像自己在撒谎似的。———生中,我经历过许多的变化,但却从未见过像此人听见这几个字后,那浑身上下出现的如此突如其来的变化。
“他厉声喝斥的嘴还未来得及闭拢,眼睛仍露着凶光,脸的下半部却开始漾出笑纹,看着看着便已把整个面孔堆满。姑娘还在躬着身子拣豆,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只是时不时地把散乱在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
“‘枢密顾问老爷的少爷?’老头子终于满面春风地喊出来。‘少爷,您老快请坐!芭尔芭拉,椅子!’姑娘不高兴地在坐位上扭了扭身子。‘好
啊,你等着,鬼丫头!’他说着便动手搬开筐子,腾出一把椅子来,用围裙掸去上面的尘土。
“‘太荣幸啦,太荣幸啦,’他一迭连声地说,‘枢密顾问老爷——不,枢密顾问少爷,您老敢情也在搞音乐啰?就像我女儿一样唱歌什么的——不不不,完全不一样,您是正正规规的,像行家那样。’
“我向他声明,我这人生来没有嗓子。
“‘那么,您一定是弹钢琴,上等人都是弹钢琴的。’
“我告诉他,我拉提琴。
“‘咱年青时也曾叽叽嘎嘎拉过呐,’他高声说。
“听见‘叽叽嘎嘎’这几个字,我情不自禁地朝姑娘那边瞟了瞟,见她正在发出冷笑,心头很不是滋味。
“‘请您多关照我女儿啰,我是说在音乐方面!’他又讲。她唱歌嗓子很好,品行也都不错;可就是哪儿去找这个呢,上帝?’他说时不断地把右手的拇指跟食指一起捻来捻去。
“他错以为我有高深的音乐修养,令我感到十分羞愧,正想说明真情,却听见店门外一个过路的人喊:‘晚上好,你们几位!’我大吃一惊,这是我家一个佣人的声音。杂货店主也听了出来。他吐吐舌头,耸耸肩膀,凑到我耳朵边说:
“‘是令尊的一位当差的先生。不过没认出您来,您背朝门站着。’我确实背朝门站着。但是,一种做了错事被人抓住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令我十分难受。我结结巴巴道了两句别,便走出门去。若不是老头子急急忙忙追到街上,把乐谱塞到我手里,我就连它也忘了的。
“我回到家里,走进自己卧室,等着预料中的事发生。果不其然,那个佣人到底认出了我。几天以后,我父亲的秘书上我房里来,向我宣布,我必须搬出父亲的家。我怎么申辩也是白搭。他们已为我在郊外赁了一间屋子,我于是便从亲人身边被放逐出去了。还有我那女歌手,我再也见不着她。人家禁止她再来办事处做买卖;去她父亲店里我又下不了决心,我知道,我父亲是不高兴我去的。是啊,当我在街上偶尔碰见杂货商的时候,他也一脸怒气地背转身去,使我觉得就像挨人家臭骂了一顿似的。于是,我独自一人半天半天地呆着,便取出琴来,拉呀,练呀。
“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我的家庭开始了走下坡路。我的弟弟在龙骑兵中当军官,他是个固执而狂躁的人,一次在跑得大汗淋淋以后,却冒冒失失地和人打赌,要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地游过多瑙河去,而且地点是在水深流急的匈牙利境内,结果就赔出了性命。我的哥哥是我最挚爱的亲人,在一个外省的省政府做官。他一味与省长作对,据说暗中受着父亲支使,竟捏造罪名陷害对方。结果上面一来调查,我哥哥只好弃职潜逃。我父亲有很多政敌,他们便趁机想倒他的台。在四面围攻之下,本来失了势就已恼羞成怒的他便没有一天不在大臣会议上作激烈的演说。有一天,就在这样的演说中间,他突然中了风,送回家里已说不出话。我当时却毫无所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发现同事们老在窃窃私语,并且对我指指点点。对这样的情形我已习以为常,因此也未加介意。到了礼拜五——出事是在礼拜三——突然给我送了一件别着白花的丧服到卧室里来。我大吃一惊,一问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身体本来强健,这时却受不住沉重的打击,当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们抬我上床,我一直发高烧,说胡话,闹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天生的好体质又占了上风,但父亲已经死了,埋“我没能再和他说话,没能再请求他原谅我带给他的苦恼,没能再感谢他给予我的本不配受的深恩,是的,深恩!因为,他原本是希望我好的。我只希望,将来还能见到他,在那个只按存心好坏、而不看成效如何来审判我们的地方,见到他。
“我一连在自己房里呆了许多天,几乎是饮食不进。后来,我终于出了门,但一吃完饭又回到房里。只有到了夜晚,我才徘徊在黑暗的街头,心情犹如杀死了亲兄弟的该隐①。父亲的住宅成了我最怕见的东西,因此避之惟恐不及。只有一次,我正茫茫然在街上乱走,突然发现自己已站在那幢可怕的邸宅前面。我的膝盖哆嗦起来,眼看就站立不稳。我伸出手去扶背后的墙壁,认出那正是杂货店的店门。我看见芭尔色拉坐在店里,手中捏着一封信。在她身边的柜台上摆着灯,她父亲紧靠柜台站着,像是在劝她什么。即使拚着性命,我也必须进去。在这个世界上,既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吐我的悲痛,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表示同情呵!这个老头子,我知道得很清楚,是生我的气的;可姑娘呢,她该可以安慰安慰我吧。没有料到,情况正好相反。我一进门,姑娘就站起来,高傲地睃了我一眼,便走进里屋,关上了房门。老头子呢,却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安慰我,并且对我说,如今我成了阔人啦,也不用再害怕任何人。他问我继承了多少遗产。我回答不知道。他要我去法院,我答应了。他还说,在公事房里干不出什么名堂,要我把财产用来经商,做干鲜果品的买卖大有赚头,一个懂行的合伙人准保可以帮我把铜板变成金圆;他自己就很作过一阵子这种买卖。说完,他开始叫他女儿。姑娘一声不吭,虽然她就在门后,因为我仿佛听见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见她一直不露面,老头子又净扯钱的事,我便向他告辞。他表示惋惜不能送我,因为店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为自己的愿望落了空而难过,但同时又感到莫大的安慰。我站在街上,远远张望父亲的邸宅,突然听见身后有谁压低了嗓子,对我发出警告:‘别一下什么人都相信,他们对你没存好心!’我迅即转过身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只听杂货商家寝室的窗户咣啷响了一声,使我知道这个暗中警告我的人就是芭尔芭拉,尽管我未听出她的声音。这样看来,刚才在店里的谈话她是听见的了。她是想叫我提防她的父亲呢?或是已有风闻,我父亲刚刚去世,就有一些人,要么是办公室的同事,要么是素不相识者,纷纷来向我哭穷告帮,我也答应他们,钱一到手就予以资助呢?已经应允的只好照给,可今后我倒要小心一点了。我去登记领取遗产。可以得到的比人们想象的少,不过仍然相当可观,差不多一万一千金圆呐。我房里整天人来人往,净是求帮告贷的人。可我的心肠已硬起来,不是太困难的就不给予资助。芭尔芭拉的父亲也来过。他埋怨我已三天没登他的门啦,我便老老实实回答他,我怕惹她儿女讨厌。可他讲,这我不用操心,他已经骂过她了,说完便一阵怪笑,叫我大吃一惊。这使我想起了芭尔芭拉的警告,在随后谈到遗产时,我便没告诉他确数,对他合伙做买卖的建议,也巧妙地回避开了。
“老实讲,我当时脑子里已经另有打算。在办公厅里,人家完全是看我父亲面上才容下了我,如今已把我的职位另委了人;本来就没薪水可领,我也不怎么在意。可我父亲的那个秘书,他在我父亲死后却丢了饭碗,便来向我提出一个创办承接咨询、誉印、翻译业务的写字间的计划,要我垫付开办资金,经营管理则由他一人包下来。经我坚持,誉印业务还扩大到了乐谱方面,就更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给了他必需的款子,但让他开了一张收据——我已经变得细心起来。与此同时,还付了开业保证金,数目相当可观,但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据他讲是保存在商务裁判所里,在那儿钱总归是我的,就跟藏在自己的保险柜中一样。
“事情办完,我感到轻松愉快,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成了一个男子汉。我差不多不再想念我的父亲。我搬进一所较好的住宅,衣着也作了一些更换。黄昏来临,我便循着熟悉的道路,向杂货店走去。我步履轻捷,牙齿缝里还哼着那支我所心爱的歌子,虽然并不十分准确,后半段的B调我从来就没唱准过。我兴冲冲地走到店里;但芭尔芭拉那冷冰冰的目光,立刻又把我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她父亲接待我十分殷勤,她却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只顾叠她的纸袋,对我们的谈话不吱一声。只有当谈到继承遗产的事时,她才腾地站起身来,喝了一声:‘爸爸!’这一来,老头子才立刻改变了话题。除此之外,她整个晚上什么都没讲,瞅都不瞅我一眼,就连我最后向她告别时她那一声‘晚安’,听来也差不多跟‘谢天谢地’似的!
“不过,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上她家去,她的态度也就慢慢软了下来。但她似乎并不感谢我,反而一个劲地挑我的刺,责备我,说我什么也不行,两只手都一样地笨,衣服穿得来活像个稻草人,走路也畏畏缩缩,活像只想去规劝大公鸡的老母鸭似的。然而,最令她看不上眼的,是我对顾客殷勤有礼的态度。原来,我在写字间开张之前没事干,想到将来也要和顾主打交道,便在杂货店的小买小卖中帮帮忙,算是见习见习。因此,我半天半天地留在店里,一会儿称香料,一会儿给小孩儿数核桃和李子干,一会儿找补零钱。可找钱时我常出错儿,芭尔芭拉十有八回都一把夺过钱去自己算起来,并当着顾客的面数落我,讥讽我。我对顾客哈哈腰,或者说一句奉承话,她就在顾客还未跨出店门之前粗声大气地抢白我:‘货好自有人照顾!’说完便不再理我。但有的时候,她对我也客客气气,听我给她讲城里的新闻,讲我童年的故事,讲我和她初次相遇那个办公室里的公务员生活。这当儿,她就让我一个人讲,自己偶尔插进一句半句,以表示她的赞许,或者经常是反感。
“关于音乐和唱歌,我们从来没谈过。因为她认为,你要么就唱,要么就闭住嘴巴,谈根本没什么好谈。但是真要唱,却又不可能:在店堂里唱不象话,她和父亲住的里屋又不准我进去。只有一回,我悄悄跨迸店门正赶上她背朝着我,踮起脚尖,伸出胳臂在货架上面一层摸来摸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当儿,她轻轻地唱着歌,而且唱的就是那支歌,那支我所心爱的歌!——歌声仿佛把我带到了一片青翠如茵的草地上,她仿佛变成了一只鸣啭着的草原百灵鸟,在小溪旁梳洗脖子上的羽毛,小小的脑袋摆来摆去,一会儿把羽毛抖擞开,一会儿又用小喙儿梳理平整。我脚步轻轻地靠近她,再靠近她,一直走到她背后,仿佛那歌声已不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从我的内心里发出来,是我俩的灵魂在歌唱,这时候,我再也控制不往自己,便用双臂搂住她那腰向前挺、肩膀往后倒的身子。这下可就坏啦。她跟个陀螺似的飞快扭转身,满脸气的绯红,还没等我来得及道歉,她已经抬起手来??
“前面讲过,从前在办公室里常常提到当时还是烤饼小贩的芭尔芭拉,如何给一个冒失鬼吃了一记耳光。同事们说,这姑娘个子虽小力气倒挺大,扇起嘴巴来可厉害啦。这些话当时在我听来只觉得夸大其词,滑稽可笑。谁知事实果真如此,她的力气实在够大,我站在那儿就像给雷打了似的,眼前跳荡着无数亮光。——然而这乃是天上的亮光,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又像一边捉迷藏,一边唱着歌的小天使们。我恍恍惚惚,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呢,更是吃惊非小,伸出手来摩着我的脸颊说:‘我打得太狠了!’突然,又像触了电似的,我蓦地在自己脸上感觉到了她温暖的呼吸和嘴唇——她在吻我啦!那么轻,那么轻,但又确确实实吻在我的脸上,就在这儿!”老人举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眼泪夺眶而出。
“我记不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接下去说。“我只知道我向她奔去,她却逃进了里屋,关上了玻璃门。我在外面往里推门;她弯下身子倾全力顶着,脸贴在玻璃上。我呢,尊贵的先生,就鼓足勇气用力地也吻了她,隔着玻璃吻了她。
“‘哈哈,这儿才叫热闹哩!’我猛听背后有人喊。原来是杂货商正好回来了。‘喏,打打闹闹,亲亲热热,’他说。‘出来吧,小芭芭,别傻啦!人家真心诚意想和你亲一下,你可是不好拒绝呀。’
“但芭尔芭拉并未出来。倒是我自己似清醒又糊涂地结巴了几句,便离开了。临走时竟错拿了杂货商的帽子,是他自己笑着从我手中换了回去。这便是我开头说的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几乎想说,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幸福日子;但又觉得这样讲不对,因为一个人从上帝那儿获得的恩典是很多很多的。
“我不清楚,姑娘心中对我究竟怎样。我想象不出,她是还在生我的气呢,或是已经原谅了我。我踌躇了好久,才又下决心上她家去。但她却对我很好。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做着活计,态度谦和,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盛气凌人。她朝身边的小板凳歪了歪头,示意我坐下去给她当下手。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干着活儿。老头子想抽身出去。她却说:‘你留在这儿嘛,爸爸。你要做的事已经做过了’。老头子只得蹾了蹾脚,继续留下。他来回踱着,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说那,我都不敢插嘴。突然,姑娘尖叫一声:她干着干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她痛的把手甩来甩去,显出平时所没有的娇气。我想看一看她的伤,她却使眼色让我继续做活计。
“‘瞧您捣不完的鬼!’老头子嘟囔了一句,然后冲到姑娘跟前,粗声大气地说:‘要做的事还没有做!’说完便通通通地跑出去了。
“我抓住时机,想就昨天的事向姑娘道歉。她却打断我说:
‘别提啦,咱们还是谈点正经事吧。’
“她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我好一阵,然后以平静的调子说下去:
“‘我自己都记不起,我们开始是怎样认识的了。可一些时候以来,您来的越更勤了,我们也就习惯了您。您心地善良,这点谁也不否认。可您太软弱,头脑里又净想些不关紧要的事。对自己的正事却不会料理。因此,您的朋友和熟人就有义务和责任为您操操心,使您不致上当吃亏。您在我们店里一坐就是半天,数呀称呀,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出息?将来您想怎么样?打算靠什么为生?’我说有父亲的遗产。‘那可能很多啰,’她说。我报出了数目。‘又多又不多,’她认为。‘说多,您可用它来于一番事业;说不多,您靠它好吃懒做就过不了多久。我父亲不是劝您做买卖吗,我告诉您别听他的。他自己就搞得蚀光了老本,所以——’她压低声音说,‘所以就养成了占别人便宜的脾气,就连对朋友也不会客气一点。您身边必须有个对您真心实意的人才好。’——我于是指着她。
“‘是的,我是个真诚的人,’她说,同时把手扪在心口上,从平时那近乎灰色的眼睛里射出蓝色的光芒,蓝得就像天空一样。‘不过,我却有自己的道路。我们的店子赢利很少,父亲一直盘算着要开个酒店。可那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只愿做手工活儿,不喜欢伺候人。’说这话时,她的模样高傲得像个皇后。‘他们又向我提了另外一个建议,’她带着有几分厌烦的神气,从围裙底下掏出一封信来扔在柜台上,继续说,‘可那样我就得到外地去啦。’
“‘到远方去吗?’我问。“‘问这干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解释说,我也准备搬到那儿去。“‘您真是个孩子!’她说。‘这不行。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过,
您如果信任我,乐意和我呆在一块儿,那您就去把隔壁那家小百货店盘过来,那家店子的老板正想把它出手,我懂这行道,您将本求利,心里不会过不去。铺子开张后,您可以写写算算,也就有正事干了。至于往后再怎么样,我们现在不谈。——可您必须改改您的脾气!我最恨婆婆妈妈的男人。’
“我跳起来,急忙去抓自己的帽子。“‘怎么啦?您想上哪儿去?’她问。“‘去取消我一切原定计划,’我气喘吁吁地回答。“‘什么计划?’“我于是向她讲了我们筹办兼营咨询与誊印业务的写字间的经过。“‘这个干不出什么名堂,’她说。‘谁都会给自己出主意,写字也在
学校里学过。”我还告诉她,我们还抄乐谱,这可并非人人都会的。“‘您又转什么傻念头了?’她责备我说。‘丢开您的音乐,该想想正
经事啦!再说,您有能耐独自经营一家商号吗?’“我解释说,我有一个合伙人。“‘合伙人?’她惊叫起来。‘他准是在骗您!您该还没交钱出去吧?’“我不知为什么就发起抖来。“‘您交了吗?’她再问一次。“我承认已交三千金圆作筹办资金。“‘三千金圆?’她高声道。‘这么多钱?’“‘其余的钱,’我接下去说,‘都存在商务裁判所里,无论如何都是
保险的。’“‘这么说还不只三千金圆啰?’她大声问道。“我讲了保证金的数目。“‘是您亲自送进商务裁判所去的吗?’“‘是我的合伙人去办的。’“‘那您有张收据吧?’事实上,我并没有收据。“‘您那位清白的合伙人叫什么?’她继续追问。“我稍觉平静了一点,把我父亲那个秘书的姓名告诉了她。“‘仁慈的主啊!’她嚷着跳了起来,双手绞在一起。‘爸爸!爸爸!’“老头子应声进来。“‘您今儿个在报上读到了什么?’“‘关于那个什么秘书吗?’“‘就是,就是!”“‘喏,这家伙逃跑了,丢下了一大堆债,骗了许
多人。如今正到处逮他喽!’“‘爸爸,’她喊道,‘他也被那家伙给骗啦。这人把自己的钱全交给他管,让他给害的倾家荡产啦!”‘天下就有这么多傻瓜!’老头子嚷道。
‘我不总这么讲吗?可你老替他讲好话。先前你也笑话他,后来却说他为人诚实。现在我不能不管了!我要让你们瞧瞧,这儿是谁的家。你,芭尔芭拉,给我滚回屋去!您,先生,也快请便,希望您往后别再来罗唣了。咱这儿没东西施舍!’
“‘爸爸,’姑娘叫了一声,‘别对他这么狠,他已经够倒霉啦。’
“‘正因为如此,’老头子吼道,‘我不想也跟他一样倒霉。这个人,先生,’他指了指芭尔芭拉丢在柜台上的那封信说,‘他才是位好汉子!头脑中有主意,口袋里有金钱。他不骗谁,可谁也休想骗他。要说诚实嘛,这样的人就最诚实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还不能肯定保证金已经丢了。
“‘可不是,’他嚷道,‘那位秘书是个蠢货呐!告诉你,他是个无赖,精得很。您就快走吧,没准儿您还能抓住他的!’
“说着,他便把手掌搭在我肩上,推我到了店门口。我往旁边一闪身,转过脸去望姑娘,她身子倚在柜台上,眼睛盯着地面,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我想走过去,她却生气地把脚一跺;我向她伸出手,她的手只哆嗦了一下,像是又要打我似的。我走出店门,老头子赶紧就把门关上了。
“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闹市,出了城门,来到旷野。绝望一次次攫住我的心,但我很快又产生了希望。我回忆起,我是陪着秘书一块儿去商务裁判所存放保证金的。当时,我在下面大门口等着,他单独上去缴的款。他回来说,一切都办妥啦,收据过几天人家给我送到家里来。结果这话并未兑现,不过可能性总还存在。天蒙蒙亮,我便回到城里,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秘书的家。但他的邻居都笑话我,问我是否没有看报。商务裁判所离他家仅仅几幢房子,我顺道便去让职员翻存根,结果既不见他的名字,也不见我的名字,毫无付款的迹象。这一来,我的倒霉就肯定无疑了。而且,事情还没有完哩;因为有我与那骗子签订的合同在,他的好些债权人就想扭住我不放。好在法院没有批准,为此真该赞扬和感谢他们!虽然对我来说,批准不批准都是一样。
“在遭遇这种种不幸的当儿,说实活,杂货商和他女儿已完全被我抛诸脑后了。后来心境平静了一点,我便考虑未来怎么办的问题,于是又生动地回忆起了最后那个晚上的情景。老头自私成性,他我可以理解,可是姑娘呢?我有时想,如果我还有财产,能够养活她,她说不定就会??。可是,她并不爱我··这个人。”——说到此,老人摊开两手,看了看自己枯槁的身体。——“就连我对人客客气气,她都看不顺眼。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天黄昏——从前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杂货店里消磨的——,我又坐在朦胧暮色中,想着那个去惯了的地方。我仿佛听见他们在说话,在骂我,在嘲笑我是个傻瓜。这当儿,门外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是芭尔芭拉!——我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面前似乎出现了奇迹。她脸色苍白,胳膊肘上挎着个小包。她走到屋中央,停下来环视着空荡荡的四壁,再瞅了瞅室内可怜巴巴的几件家具,长叹一声。随后,她走到一旁靠墙立着的橱柜前,解开小包,拿出她为我洗过了的内衣和手巾。她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几乎是空落落的,吃惊得绞起手来,但很快,她便开始整理原有的衣服,并把她带来的几件也摆进去。整理完,她退后几步,眼睛望着我,手指着仍然开着的抽屉说:‘五件衬衣,三条手巾,全都在这儿了!’说完,她慢慢推上抽屉,手撑着橱子,放声痛哭起来。可以看出她很难受。她坐在橱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用手绢捂着脸,出气时重时轻,还在一个劲地抽泣。我轻轻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柔顺地任我拉着。可是,我为了让她看我,顺着她低垂的手向上摩到她臂肘的时候,她却陡然站了起来,挣脱手,沉静地说:
“‘一切都没有用了!事情已经注定。您是自己情愿的,既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我们,当然最苦的还是您自己。本来,您是不配得到同情的,’——说到这儿,她越来越激动——,‘因为您太软弱,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太轻信,对谁都死心眼,管他是骗子还是老实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同情您。我这会儿来是向您告别。是的,您可能很惊奇,这是您的事。可如今我不得不到那些粗鲁的人中间讨生活,虽然我反抗了很久。有什么办法呢!刚才我已让您握过我的手,咱们这就分别吧——永远分别!’
“我看见,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我的手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她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衣服都理好了。当心别再丢了什么。往后的日子会很艰难啦。’她举手在空中划了个十字,喊道:‘愿上帝保佑您,雅各布!——永远永远保佑您,阿门!’她压低声音补充了这么一句,出去了。
“到这时候,我的四肢才活动起来,急忙出门去赶她,到了楼梯口对她喊:‘芭尔芭拉!,我听见,她在楼梯上停住了,就迅速往下走,她却在底下对我说:‘别来啦!’说完便跨下最后几步楼梯,出大门去了。
“自那以后,我日子过的很苦,但却没有哪天比这一天更苦。第二天,我好了一点,可依然神思恍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便一大早跑到杂货店前徘徊,希望能打听出一点芭尔芭拉的消息。然而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最后就鼓起勇气从旁边朝店里张望。我看见店里坐着个陌生女人,在称货物和找补零钱。我大起胆子走过去,问她是否已经把店盘过来了。
“‘眼下还没呐,’她回答。
“‘老板一家上哪儿去了呢?’
“‘今儿个一早就去了朗根勒巴。’
“‘女儿也去了吗?’我吞吞吐吐地问。
“‘那还用说,’她回答,‘她去那儿结婚嘛。’
“女人也许还对我讲了我后来从其他人口里知道的一切,那就是:朗根勒巴的一名屠户,也就是我第一次上杂货店碰见的那位,很久以来就在向芭尔芭拉求婚,她却一直不从;直到最近几天,在父亲的催逼下,同时也可能没有别的人好指望了,她才答应下来。这天早晨,父女俩便动身去了朗根勒巴;而眼下,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芭尔芭拉已做屠户的老婆啦。
“我说过,那女人可能已对我讲了上面的全部情况;可我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一个顾客走来把我推开,那女人也不客气地吼起我来,我才离开了杂货店。
“您大概会以为,尊敬的先生,”老人继续说,“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切人中最不幸的了吧。一开始也正是如此。可当我走出店来,回过头去望芭尔芭拉肯定经常站在后面向外张望的那几扇小窗时,心头却产生了一种幸福之感。是啊,她如今脱离了一切愁闷,成了自己家中的主妇,不必依赖一个本身就衣食无着、无家可归的人,一辈子受穷受苦了。这样的想法给我的心以莫大的安慰,我为她和她的未来祝福。
“我自己则每况愈下,不得不靠音乐为生。起初,在剩下的钱尚足以度日时,我努力练习并记熟大师们的作品,特别是那些我亲手抄写的大师们的作品。后来,我花光了最后的一点积蓄,便开始以自己的本领赚钱。一开始,是在室内给人演奏;我女房东家里一次请客,便提供了我初试身手的机会。然而,我的演奏在这种场合不受欢迎,我便转移到了大院中,相信在那众多的听者里头,总会找到几个知音的。是的,我后来终于走上街头,并且获得了真正的满足。行人三三两两地停下来,向我提出问题,离开时都不无同情的表示。他们给我钱,我并不因此难为情。要知道,这正是我的目的啊。后来,我还看出,古往今来多少我不可企及的大师,他们哪个又不以自己的成就换取报酬,而且常常是很高的报酬呢。我便这样一直活到了今天,穷困虽是穷困,可却诚实无欺呀。
“过了几年,我还获得一个额外的幸福:芭尔芭拉回来啦。
··她丈夫赚了钱,在城外买下了一家肉铺子。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的儿子叫雅各布,跟我一样。我眼前的营生和往事的回忆,都不允许我冒昧;可后来却被他们自己请了去,教他们的大儿子拉提琴。他虽然天资甚浅,又仅仅只能在礼拜天练练,其他日子全得在父亲肉铺里帮忙,却也已经拉得相当不错。有时候我们拉着拉着,他母亲就合着唱了起来。这许多年,她变化尽管很大,人也长胖了,很少能再想到音乐,但这会儿唱起来仍像当年一样地优美,一样地甜蜜。”讲到此处,老人便取出提琴,拉起那支他心爱的歌来,一个劲地拉得如醉如痴,根本忘记了我。我终于听腻了,便站起身,搁了几枚银币在他桌上,走出门去。老人却仍旧狂热地拉着,拉着。
不久我便去外地旅行,直到初冬才回到维也纳。时过境迁,老乐师的事也渐渐淡忘了。第二年开春,浮冰壅塞河床,引起洪水泛滥,城外的低洼地带变成了一片水乡泽国,才又使我想起他来。园丁街虽也淹了,但对老人的生命似乎不必担忧,他住的紧挨着屋顶,被死神选中的多半是住底层的居民。然而,洪水断绝了他的生计,他的处境该是何等困难啊。可在大水消退之前,我也无计可施,再说政府已尽力派船送去了赈济粮食和营救人员。但等洪水一退,街上又可行走了,我便决定把已开始征集的数额相当可观的捐款中我那一份,亲自送到我十分关切的这个人家里去。
利奥波德镇一片惨景。街上到处是破船烂家具,一部分屋子里还积着水,水上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一所房子的大门边,虚掩着的门被我不小心在碰便开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过道上的一排排尸体,显然是防疫人员集中运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在有几所房子里,遇难者的尸体还直挺挺的立在窗前,双手紧抓着窗栏呐。时间和人员都不够,来不及对这么多死者作法律鉴定。
我继续朝前走。四面八方都传来悲恸之声,有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有流浪街头的孤儿,终于走到了园丁街。这里也排好了穿黑衣的送葬的队伍,不过看来离我去的那年房子还远。可当我走近以后,才发现在送葬队伍和园丁的家之间人来人往,肯定有着关系。在大门口,站着一个干练强壮的男子,已上了相当年纪,高统靴,黄皮裤,上衣拖得很长,一眼就可看出是个乡间的屠户。他指东派西,不时地和旁边的人交谈几句,态度显得颇为随便。我经他身旁进入院内,正碰上园丁的老婆迎面走来。她当即认出了我,便眼泪汪汪地对我表示欢迎。
“劳驾您也赏光!”她说。“是啊,我们的老先生也真是可怜!他现在和可爱的天使们一块儿奏乐去了。可天使们也不及他好,不及他在世时好。这个诚实的好人本来安安稳稳地坐在他上面的小屋里的;大水一来,他听见
孩子们的喊叫,便冲下楼来救人,又是背,又是牵,把孩子们全带到了安全的地方,累得他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是啊,人不能总把什么都照顾到,我男人临到最后,才想起把税簿和相当多的钞票忘在壁橱里了。老人一听便提起一把斧头,走进已经齐胸的水里。他砍破壁橱,原封不动地拿来了一切。他自己却着了凉,一开始又请不到医生,便烧的说起胡话来啦。以后病情越来越坏;我们尽量治他,心里比他本人还难受。要知道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奏乐,用他的嘴巴奏,还打拍子,还指点别人。后来,水退了一点,我们便接来大夫和牧师,他却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转过脑袋,侧耳听着,仿佛听见远方在奏非常非常好听的音乐,然后脸上带着微笑,倒下去,死了。您上楼去吧,他生前常常谈到您;太太也在上面。我们原本想自己出钱安葬他,可屠户太太不同意。”
在她的催促下,我爬上陡斜的楼梯,到了小屋前,房门大开前,屋子已经腾空,只在中间停放着一具棺木。棺木已经钉上,单等杠夫们到来。在放头的一端的边上,坐着个相当丰满的女人,已经过了中年,穿着印花布裙,系着条黑色围巾,帽子上也缠着黑缎带。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从来也不美。面前站着两个相当大的孩子,一儿一女,显然她在教他们送殡时应注意的礼节。我进屋的当儿,她正把傻愣愣地将身子倚在棺木上的男孩推开,然后仔仔细细地抚平被弄得起了皱的棺衣。园丁的老婆领我上前;这时楼下却吹起了喇叭,并且从街上传来了屠户的喊声:
“芭尔芭拉,时辰到啦!”
杠夫们出现了,我退让到一边。棺木被抬到了楼下,送葬的队伍也就出发了。头里走的是擎着十字架和圣幡的学童、牧师以及教堂的工役。灵枢后紧跟着屠户的一对儿女,以及他们夫妇本人,男的不停地翕动嘴唇,样子像在祈祷,同时又在东张西望。女的热诚地念着经文,只有两个孩子使她分心,不得不一会儿推他们快走,一会儿又拉住他们,似乎很重视保持队形的整齐。送丧队终于到了墓地。墓坑已经掘好了。首先是孩子们往里面撒一把土,男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他的妻子却跪了下去,用经书遮住眼睛。掘墓人掩了坑,送殡的队伍也就散了。在墓地门口还发生了几句争执,原因是屠户太太觉得殡仪承办人要的钱太多。随后,送丧的人各奔东西,老乐师就这样给葬掉了。
又过了几天——那是个礼拜日——,我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到了屠户家中,托词想买下老人的小提琴留着纪念。屠户全家都在一起,我并未发现他们受到丧事的特别影响。只有老人的那把提琴挂在墙上的镜子旁边,与正对面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恰好对称。我说明来意,出了一个相当高的价钱,丈夫看样子已经颇为动心。妻子却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说:
“这是为什么呢?提琴是咱雅各布的,咱们可不在乎多这几个钱还是少这几个钱!”
说着便从墙上取下琴来翻来覆去地看,吹掉上面的灰尘,装进抽屉里,急急忙忙锁上,就像生怕谁去抢似的。她背转身去,避开我的视线。就在这时,女仆端着汤走了进来,屠户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声作餐前祷告,两个孩子也跟着尖声尖气地念起来。我于是一边祝他们吃得满意,一边往门外退去。临出门,我瞥了一眼已经转过身来的女人,只见在她的两颊上滚滚地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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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完全明白!这样的一生孤苦而美好,平凡而充实!问好!:)  发表于 2012-11-23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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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3 10:55: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2-11-23 11:04 编辑

这样的一生,希望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

据说顾彬顾老头又说了中国人的两个缺点:1,中国人都在混日子 2,中国作品普遍缺乏爱!

两点我都不想承认,不过,目前想不起反驳的理由在那里。

谢谢大萝卜分享!

点评

镇州大萝卜  呃,可是即使是这样的一生,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呢。所谓求仁得仁。我不是宣扬叫别人这样。  发表于 2012-11-23 11:49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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