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不断提示传统的锣——张枣《春秋来信》导读 / 王东东

蓝风

春秋来信》

1
这个时辰的背面，才是我的家，
它在另一个城市里挂起了白旗。
天还没亮，睡眠的闸门放出几辆
载重卡车，它们恐龙般在拐口
撕抢某件东西，本就没有的东西。
我醒来。
        身上一颗绿扣子滚落。

2
我们的绿扣子，永恒的小赘物。

云朵，砌建着上海。
                 我心中一幅蓝图
正等着增砖添瓦。我挪向亮处，
那儿，鹤，闪现了一下。你的信
立在室中央一柱阳光中理着羽毛——
是的，无需特赦。得从小白菜里，
从豌豆苗和冬瓜，找出那一个理解来，

来关掉肥胖和机器——
                    我深深地
被你身上的矛盾吸引，移到窗前。
四月如此清澈，好似烈酒的反光，
街景颤抖着组合成深奥的比例。
是的，我喊不醒现实。而你的声音
追上我的目力所及：“我，

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3
我拾起地上的绿扣子，吹了吹。
开始忙我的事儿。
              静的时候，
窗下经过的邮差以为我是我的肖像；
有时我趴在桌面昏昏欲睡，
双手伸进空间，像伸进一付镣铐，

哪儿，哪儿，是我们的精确呀？
                            ……绿扣子。

（１９９７，赠藏棣）


《春秋来信》我不知读了多少遍，不错，这同时是一两部诗集的名字，包括中德对照的本子。现代诗歌需要阅读，其次才是阐释和传播的具体工作。从出于阅读者个人文学经验的“亚文本”期待视阈和文本接触的开始，掷骰子的恶毒捕获的乐趣对批评家却很快变成了寻找方法论的苦役，我们说，一旦意识流的朦胧发现被要求转化为具有逻辑清晰性的类科学批评，这就有似一叶扁舟出没于风波的归来，焉知出自渔父强力的安全策略的方向考虑不是损失？另一方面，批评的自由王国又肯定存在隐秘不为人知的界限，而不仅仅是自我主义者永恒回归的阐释循环与能指游戏。明乎二者对批评者来说尤为重要。舍筏登岸的禅喻对批评无乃太远？这样说固然也不是抱怨，至少，可以阅读乐趣来宽慰批评困难，宣称它们和写作属同一种文之悦。本文的写作也必将是开放刺激的历险，这里我更多想起中国诗话的印象评点，其中的智慧非形式理性的头脑可以轻易触及，在今天无奈已经衰落，我只有勉强取道罗兰•巴特《S/Z》里“星形裂开的文”，而留意于可以主观区别的语素或曰符码。关于作者，关于可写性文本，罗兰•巴特有种种过于浪漫的说法，而且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替换、转化了社会政治内容的左派情绪（这一点已经被年轻一代哲学家指出，无疑，在德里达那儿更为明显，激进的姿态，虚无主义的激烈），这里我们且不去管。

这个时辰的背面，才是我的家，
它在另一个城市里挂起了白旗。

这个开头值得重视，它是高度陌生化的，可以说一下子就让读者感受到了眩晕，与其说是他的困惑，不如说是现代诗有益造成的效果，就好像波德莱尔面对大都市震颤体验的眩晕，现代诗和现代诗人都经历了这种眩晕。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表达了他对后现代社会（后工业社会）空间性的忧虑，伴随历史意识的消失，“后现代主义现象最终极的最一般的特征，那就是，仿佛把一切都空间化了，把思维、存在的经验和文化的产品都空间化了”。这是一个消费（视觉）形象的社会，詹姆逊举了一个例子，若干屏幕一起但不同幅度地播放飞机起飞和降落的过程，这样这边尚未起飞，那边已经落下。请想想，这一切是同时的，我们是“同时”的，然而这又是多么奇怪。福柯为什么对边沁的圆形监狱设计图纸那么重视？他实际上是将之看成了现代性（工具理性，现代性的全部或部分）的讽喻。后现代这一词的最初用法就是建筑学的。而眩晕的医学定义呢，则“是患者对于空间关系的定向感觉或平衡感觉障碍，是一种运动错觉”。不要忘了，张枣一度在“后”的那边，他怎样看这边“前”或“现时”的焦虑呢？张枣在边缘的位置更坚定了我们对眩晕的猜度。

这些仅仅为我们理解这两句诗提供了背景知识。这首诗说了什么？如果我们可以这样问，因为据雅科布逊讲，“诗性功能把对等原则从选择轴引申到组合轴”，他并且要求“在那种要求相连诗句必须形成对偶的诗中去寻找”。时间本来是没有位置的，——相对论的时空观我们暂时还来不及考虑——在这里我们试着对诗施行还原主义，作者只是想说，这里不是我的家，他为此发明了时辰的背面，像一枚钱币那样，或像火车站、铁塔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就是作者相信这个关于时间的深度幻觉，这句诗也达到了这种效果。“时辰的背面”提示了“城市”在下一行的出现，而且是另一个，“我的家”“挂起了白旗”标示出来，主动出让，被侵袭和被占领。被什么占领？——被黎明，被新的空间，被无所不在的扩张热情，这些几乎是现代建筑物代表的全部。很快，它将会变得模糊和无可辨识。另一方面，我们知道，这也是所有“家”的共同命运，它总是在我们出走之后，向别的陌生事物交出自己，说挂起了白旗，会有一种敌意的味道，对家的疏离感在所难免。但同时，这样说又并不那么可怕，而带有诙谐和玩笑气质，似乎它在向我们保证，“家”面临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另一个城市对新空间的扩张欲望并不能毁掉家。“家”又不受空间的束缚。总的来说，这首诗开头已造成复杂关系，在“我”、“时辰”、“家”、“城市”之间。这些都有力地提醒了以下的诗。比如，在第二节：“我，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天还没亮，睡眠的闸门放出几辆
载重卡车，它们恐龙般在拐口
撕抢某件东西，本就没有的东西。

紧紧抓住时间这个主题不放，会有更多的发现。圣奥古斯丁说：“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是不知道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德谟克里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知道，康德指认时间是“我们心灵的主观性质”，为科学的合法性作了辩护，柏格森纯粹绵延的创见直接启发了作家的心智，海德格尔遁入幽冥的诗意之思，讲求诗的历史化和历史化的诗，时间是来自最深处的“无性”（nichtigkeit），此处他贴近了某种东亚思想……够了，且看这首诗的绵延，睡眠代指意识流，天还没亮，恍恍惚惚，而无端“放出了几辆载重卡车”，接下来的句子很容易被看作超现实主义，这样看待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能接近张枣诗歌的品质。他成诗的微妙的分寸感让他的诗绝不会混同于超现实的放诞无稽，对这样的主观表现欲和无（潜）意识恶魔的鼓动他也没有多少兴趣，他也许更为关心如何超越自我意识的问题，知道这点在客观上无疑更加削弱了他本就不多的超现实外貌。比如另外一处：“这时火车头也吼了几声，一绺蒸气托出/几只盘子和苹果，飞着飞着猛扑地，/穿你而过，挥着手帕，像祖父没说完的话。/你猜那是说：回来啦，从小事做起吧。” （《祖国》）其意象连接是很有意思的杂耍蒙太奇，但却最终达至甜蜜，诗里凭空生出个礼貌而戏谑的侍者，蒸气、盘子和手帕、没说完的话都是可爱可怜的道具，上演的这一场戏温柔敦厚，最后引出古老中国人的委婉告诫。

对于张枣的诗，我们总是可以有更高的领悟，好像那里表意的链条并未断裂。顾彬的话可谓的评，他信赖于读者的耐性，“他把语言限定到最少：我们既不能期待读到传统意义上的鸿篇巨制，也不会遇到自鸣得意的不受传统语境约制的脱缰的诗流。我们看到的是那被克制的局部，即每个单独的词，不是可预测的词，而是看上去陌生化了的词，其陌生化效应不是随着文本的递进而削减反而是加深。这些初看似乎是随意排列的生词，其隐秘的统一只有对最耐心的读者才显现。”但同时也有个危险，因为对我们来说，传统既不是任意的，也不是给定的，同时传统对诗写的实际作用更为隐秘。在我看来，后来者未必总能碰到传统未及处理的材料和主题，对经久不衰的主题，他固然要提供不同的解决办法，这些不得不归于个人化的秘密，生活情性和存在的声息。张枣很早注意到表现观（言志，表现个人与社会，还有古希腊的摹仿论）对个人眼界可能的束缚，他明显更为关注语言不可能的可能性，对语言本体的思考被强行引入了道的领域，如此窥破语言的局限后突破无言的困窘，再到有言才算应合、辉映了道的堂奥。这样，通过辩证地看待语言，他对元诗艺的重视实际进入了诗的形上境界。这里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即言的发生回应天地之大道，人文顺应了天文。简单地说，他即能回避语言泛滥的危险，而又以语言敞开不示之道。与马拉美、瓦莱里想要把诗“从对指意过程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其必深植于西方修辞学传统对于真理问题的“悬置”，而知者何太少——造成音乐与声响的效果不同，张枣有意克制局部，是为了使其复归于道和一种生活态度。当然，我们不会不承认他也要借助于“修辞的效果”以及词的灵感。

海德格尔考察形而上学的希腊词源，认为“物理学之上”的“物理”乃是“绽出”之意，诺瓦利斯也有言曰：“词语像花朵一样绽出”，一种在时间中的呈现过程。诗的形上观念或可指望词语来呈示在时间中的世界，以拯救在此世界中的烦。它同样意味着深沉的无，一种根蒂处的无，不是一般西方式的虚无。我对这几行诗的解释将在中途急转而下，因为诗行本身突然来了大转折。几辆载重卡车在拐口撕抢某件东西，这明显是对现代事物的隐喻，恐龙这个词暗示他们外强中干，也许终要一朝覆灭。同时“拐口”这个词提示了应有的转折，同时也是都市生存空间的隐喻，抽空了生活的深度，你只知道在拐口，其他你还看不到什么，仿佛被深深的帷幕包裹着。但是，且看，它们在撕抢，这几乎暴露了现代性的全部鲁莽、凶恶与无奈，同时也是现代生活特有的流氓气质。然而作者对热衷于此道的主体施予一声棒喝，他们在撕抢“本就没有的东西”，可以说意在破执，冀望革新其意识。这无疑是禅的否定性功能，通过这个消极性的否定，才有可能开悟，既然尚不能积极地去体验空无。同时这个否定反过来针对撕抢的主体，它们何尝不是“本就没有的东西”呢？这一切原本生于睡眠的闸门，这个意象此时暗合了老子讲的“玄牝之门”。闸门和玄牝之门通过睡眠联系了起来，既然生存空间充满了现代事物，而又必须于现代生活中得救，获得开悟，与闸门、载重卡车友好相处，甚或冥然合一。而一旦获致理解，闸门就可以成为老子讲的谷神之门、天地之根。

认为第一节诗描写了由睡眠到梦醒的普通过程，比如说，一个离奇的梦，也未尝不可。但是假托睡眠，作者对产生现代文明的西方思维以道、禅宗的意识补济，由睡眠容纳了它们。普通时间不过是人类知觉的表象，人们为此发明了不值得信任的技术时间，这里的时间则是一个回归本源的过程。这个时间和诗的时间是同一个时间，这是形上的诗，诗的过程体现了道的由来。可以发现，睡眠是这一节诗比较核心的诱因。它召唤我们，到睡眠中来。我无意大谈睡眠的诗学。睡眠是一样的，做的梦不一样。试比较这个梦和有名的蝶梦。《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尔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有分矣，此之为物化。”现代诗人则只有梦见载重卡车，抑或，蝴蝶的轻盈和无限变成了笨拙的载重卡车？抑或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载重卡车？比起蝴蝶，卡车只能是不怀好意的恐龙。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梦是现代人做的伟大的梦之一。这个梦的绝妙不在于无中生有，而在于有无相生，它认出卡车是“本来无一物，何事来撕抢？”，因为说到底，现代生活的拥挤是反对蝴蝶的，它必须经过无的破解、补济和洗礼。这个无恰是这个梦的必要，如此方能达到“自适”，和庄子庶几相同。

我醒来。
        身上一颗绿扣子滚落。

与前面相比，诗的造句简单而用意颇深。梦寐完毕，而留意到极为细小的事物。这个滚落的扣子对沉浸于无中的我的灵魂是多么惊喜，它的轻逸也恰好释放了处在昏蒙迷思中的我的紧张。我们说，为什么一颗扣子显得那么重要，像绿色一样惹眼？它是从前面提到的后现代空间遗落的，让我们觉得宝贵，代表了生活在后现代空间对精确的企慕，还有，它也产生于庄子绮丽梦思的混沌，以及禅宗开悟后的空空，有点类似于海德格尔“先行至死”的状态，这种梦或死是对白昼一般清醒、热烈的技术时间的克服。梅洛•庞蒂说： “我的主体性后面拖曳着其身体”， 建议以身体主体来取代意识主体，则此刻我的身体意向就是我心神的悬系，当然，我的意识确确实实可以由身边的小东西所触发。——再有，人们入定时，可以把意识集中到某一具体事物比如太阳上，然后再渐渐忘掉此事物。——可以说是一颗滚落的绿扣子，让抒情主人公的身体（的）意识觉醒了。或曰心如古镜，来者必照，或曰非物动也，乃心动也。则此扣子实乃吾人意识之外化。 扣子是这一次体道、参禅或坐化的意外结果，也是诗人刚刚进行的创造的标志，第三节支持了这个想法，我认为有理由将其提前进行解读。

我拾起地上的绿扣子，吹了吹。
开始忙我的事儿。
              静的时候，
窗下经过的邮差以为我是我的肖像；
有时我趴在桌面昏昏欲睡，
双手伸进空间，像伸进一付镣铐，

哪儿，哪儿，是我们的精确呀？
                            ……绿扣子。

果然，扣子和我的诗写过程息息相关。吹扣子是一个甜蜜、稍显滑稽的行为。“我的事儿”当然是写作。这首诗也是关于写诗的。“我的肖像”道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即“我”是浮动着的，——相对于我邮差才是浮动的——，是圆的水果，在窗子的方格内，但作者并未用梨啊苹果啊这一类字眼，也没采用别类的词。原因在于，我的肖像和我毕肖，但又没有比之更为虚假的相似物，哪怕肖像也睁着双眼。同时，我的肖像是我的风格，我是我的肖像，则“风格就是人”，布封是永远正确的。再有，肖像可以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赝品，而事实上我们已不愿分出真假。其实这个句子充满了好奇、好想和好玩，莫如说它在质询我的存在状态。我甚至想起了奥斯卡•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画像或失血或日渐葱茏，这里邮差看到的肖像应是墨绿色的。在创造熏沐下的我并不自觉到自己的形象，邮差猜度“我”，而我在猜度也在猜度我的邮差，好像我和邮差对视，这其实经历了一个反思，邮差是帮助我完成自我意识的一个他者，或是我意识投射的产物。不过，邮差几乎注定要出现，题目是春秋来信，而且第二节也写到了信，他也是诗歌的信使。绿扣子贯穿全篇出现了四次，第一节最后，第二节开头，第三节口头和最后。鉴于一个词出现的几率的可能性与现实性，我认为，这首诗果真如其分节那样，写作是有间歇的，第一节可以来自于早晨的一个或真或假的梦，它做的太棒了，第二节写得很扎实也非常重要，第三节则可能是写作后期对自身进程的关注，这大约是上午或是下午。作者还紧接着描写了创造的困倦，没有创造，生活和空气是多么黯然，抒情我“昏昏欲睡”，空间“像一付镣铐”，伸进无用的双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空间和绿扣子比起来大而无当。

绿扣子不仅敞亮了我身体的在所，而且也是诗歌本身的象征。这种小东西，竟然是抵御眩晕感的唯一力量所在。让我们设想，对于窗外广袤无边的超现实空间，现代人必然丧失分辨能力，要找到本诗开头提到的“家”的感觉，他常常需要借助贴身的什物，它们比较可靠。卡夫卡说：“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绿扣子滚落同时也是一个经典陈述，只需将扣子换成骰子。朱丽娅•克利斯蒂娃说：“任何作品的本文都是像许多引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是的，是这一首诗，骰子一掷并不能取消偶然。马拉美极力摹写骰子的下落，以独特的排版方式留下大量空白——据说，他发现一张白纸是最好的诗；和马拉美不同，张枣对语言的局限有中国古典超然的态度，虽然他同时也接受了西方“发声的困难”的意见。——“苍白/宁静/愤怒/倾斜着/失望地滑翔/它的/翅膀已痛苦地沉落”，“当正好被置于永恒的境地”，“骰子一掷散落一切思想”。这首诗是马拉美毕生探索的总结。在《春秋来信》里，绿扣子也承担着同样的功能，在开头和结尾撒落。张枣有诗直接写《骰子》，“哪儿感觉雷雨是帷幕，/哪儿就有这样的空间。//那儿，/那儿，时代总是重复这样的絮语：//说，‘没有我’：/——好，没有你。/不，说：‘没有你’：/好，没有我。” 隐约可见他的态度，骰子可以辨认的存在与奇特的时代组成了悖论式的关系，而这是通过与时代的对话的佯缪获得的。奇特的人称转换混淆了有与没有的问诘。当虚无的空间，当时代的猛兽宣称诗没有时，没有的恰是他们自己。

我们的绿扣子，永恒的小赘物。

云朵，砌建着上海。
                 我心中一幅蓝图
正等着增砖添瓦。我挪向亮处，
那儿，鹤，闪现了一下。你的信
立在室中央一柱阳光中理着羽毛——
是的，无需特赦。得从小白菜里，
从豌豆苗和冬瓜，找出那一个理解来，

来关掉肥胖和机器——
                    我深深地
被你身上的矛盾吸引，移到窗前。
四月如此清澈，好似烈酒的反光，
街景颤抖着组合成深奥的比例。

第二节开头就说对绿扣子的感叹，读者已不太意外。它已经成为“‘我们的’绿扣子”。外部的空间得到重视，充满激情，“我”似乎也被感染了，这些由“上海”“云朵”“蓝图”暗示出来。对这种带有扩张性情绪的建筑学空间，表征交流的“你的信”是可以与之构成对称的安慰，同时也是一种提示。这是大体的意识流动，作者也构造了局部的审美空间，是无限的，譬如“鹤”和“你的信”（的联系）、“无须特赦”的幽默。接着出现了两组对称的符码，这首诗暗藏着一种对称的结构，表现为内部空间对外部空间的一种克服，如同无限小与无限大被安排在天平两端，发生了一种吊诡关系，天平倒向了无限小，同时这也是具有道禅性格的诗歌意识对物质现实的超越性的参与，重要的是“找出那一个理解来”。“小白菜”“豌豆苗”“东瓜”已然带有些微生态意识，“机器”则明显是技术时间的标识，同时呼应了超出建筑学范围的未来主义热情，——在诗歌里，它往往会成为一个借口，来呼喊和嘲谑。——“肥胖”则又是带有个人色彩的苦恼特征，这种适时的人性镶嵌也是张枣一贯的做法。这里他提示对技术时间和工具理性的克服，关于“那一个理解”我们已经谈的很多，这同时也是对于诗歌意识的调整。“你身上的矛盾”自然不止是对于机器，市场、——民主，还有什么呢？——这些是我们的时代既兴奋又焦灼的关注点，不错，“喊不醒的现实”还沉浸于一种累积型的现代性神话里，另一方面，四月是清澈的，但蒙昧的街景“组合成深奥的比例”，诗的机智恰好写出现实的晦涩，在“你”身上也存在着诗学观念的辩驳。

在未来主义的创作激情里，自然也有一种与过去断裂的精神欣快症。马里斯蒂说：“时间与空间已经在昨天死去。我们已经生活在绝对状态之中，因为我们已经创立了永恒的无处不在的速度。”引用这一段话，是想说我们多么不一样，兴高采烈地堕入了现实编织的又一箩筐。不错，未来主义曾经导致了对革命的轻浮信仰，俘虏了像马雅可夫斯和郭沫若这一类人物，假如不抱着希冀就不会失望，未来主义也迅速转化到它的对立面，也许我们现在已经认不出它的面目了（也许，它已经不再可以叫这个名字，还有，它的对立面不止一个），但可以隐约看到它还逃不脱这个由机器造成的世界的眼界，机器代表的事物似乎还是它颤巍巍地起飞欲背向而去的中心，他们除了失望还是失望，阴暗的反讽成为诗学的主要风格面具后无情地投向了生活，但是，没有赞美，丰富而又单调。一首诗包罗万象。最适合的是喜剧。怀疑主义者微量的爱。声音被迫降低。冷嘲热讽。美成为次要再次要的目标。人们纷纷给自己划定界线，生怕一不小心闹出笑话。像一群不会生活的孩子，笨拙而又沉重。质疑生活也变成了美德。原本极易受无量理念上界的蛊惑的诗学面临着社会学性质的恐慌，突然丧失了自信，并且缺乏自知之明地要为社会学的想象力绘制和重新绘制地图。只是不知道作为社会学论文怎么样？有一点，一向技艺高超者已将目光从对社会政治性的强调恋恋不舍地转向了语言本体和诗歌本体，而前者（人类生活即政治性，即体悟到政治是人躲不开的一大命运）一直怂恿着要摧毁美的宗教，他们又在具体诗写中达到、获悉了世界的虚无主义本质，其实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而化解了社会政治热情，他们复杂的文本编织品（在这个词的原来意义上）像是对此的高级隐喻：这是又一种保罗•德曼所谓的盲识与洞见吗？时代不都是一样疯狂而热闹吗？虚无主义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再说，诗人不依靠无限依凭什么？尤其在一个无限被遗忘的时代，诗人的责任就是去重提无限，以蝴蝶的无限去替换带有社会学分析热情的新闻报章名词，无限也就是遗忘的本源，正是赋予我们的生活以意义的伟大事物。

说这些话没有什么企图，只是希望能提供一些微薄的见识，不错，九十年代已经过去，春秋来信的作者张枣在这个年代写作过。诚然，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一种文化和意义，“传统”的个人化颇为隐秘，个人的传统或可资辨认，如果不是把传统仅仅当作漂亮的可以“投靠”的词。张枣自己说，他的诗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根除了生活的细菌。当代生活几乎没有伤害到他的诗歌。与时代对诗歌的蔑视相比，诗歌其实更有权力蔑视这个时代。什么是传统？传统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一切。极端地说，就是要写这个没有的东西，时代就是这样获得滋养，传统也就这样丰富起来。这样才能获得现实的紧迫性，和传统的现实性。没有这个双重视角只看到当代生活是不行的。因为传统几乎代表了诗意的来源，传统就是诗歌精神。马克•斯特兰德说，“无论我在哪里，我是那缺少的东西”。张枣偶尔提及生活环境，“有两声‘不’字奔走在时代的虚构中”，要求“诗，对称于人之境”。除了诗的原理与知音观念，除了他的诗保有的高贵“抒情性”，也就是“汉语先验性的甜美”（钟鸣语），他也让我们看到了对诗的形上用途与价值的再度发明。庄子说，“迹者，履也，非其所以履也”，形上的诗浸透对语言缺憾的领悟和辩证运用，而试图窥其“所以履”，强调言、意、心、道的联系，无疑拓宽了诗歌的书写领域。这些现代人接受起来或有困难，不过也许可以认为，言的发生是秘密的，言和不言的一切保持着比我们了解的所有都更多的亲密关系，这也是我们为自己保留的唯一的神秘主义倾向，和爱好。抒情主人公明白他周围的环境，但他“鸣这面锣示警”，就不光为了就要爆破的工地，——诗歌有能力顾及现实，并让它敞开在海德格尔所说的“无保护性”之中，由无保护获得保护，错过了就不能获得拯救。——同时，这面锣也在“你”和“我”之间带来传统的气息，他传递的锣就是我们失却的传统，这个诗歌的漂流瓶就是时代错过的一切。

是的，我喊不醒现实。而你的声音
追上我的目力所及：“我，

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柏仙妮

“它是高度陌生化的”

这句真是有警醒的作用。语言，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都应该是高度的陌生化。

硬硬的还在

得从小白菜里，
从豌豆苗和冬瓜，找出那一个理解来。

那么好的诗配那么挫的评

x77

昨晚上想回帖来，说这评说的什么呀！引经据典，越说越玄。可是诗歌我也没读明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