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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说说《Watch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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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30 21:51: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胡安焉于 2013-2-6 16:27 编辑

这部电影改编自1986-1987年出版的同名英雄漫画，但这并不是一个“正统”的美国英雄漫画故事。故事中登场的六名被称为守望者（Watchmen）的蒙面英雄里，只有曼哈顿博士（Doctor Manhattan）拥有超能力，他也是构成这个故事的架空历史背景的基础。曼哈顿博士除了保留了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性格和情感弱点以外，几乎全知全能。因为他的出现，美国轻松而彻底地赢得了越战，而美苏两国的冷战平衡也因此被打破，苏联恐慌性地储备了巨量的核武器。尽管，曼哈顿博士凭一人之力就能消灭苏维埃政权，但他无法完全阻止苏联将因此针对全球的同归于尽式的核攻击。正如艾德里安·维特（Adrian Veidt）所说，即使曼哈顿博士能拦截苏联99%的核弹头，但剩下的1%仍能毁灭地球上的所有生灵。

故此，曼哈顿博士不但没给美国人带来更多的安全感，相反，故事里的美国社会（乃至全人类）陷入了比真实历史中的冷战危机更为压抑和恐怖的末日危机。而六名英雄里除了曼哈顿博士以外惟一公开了真实身份的艾德里安·维特，这个被称为“世上最聪明的人”的天才，用自己的运算模型预测出如果不对事态进行干预，人类将无法避免毁灭的结局。他的预测在故事里是可信的。而他着手进行的计划堪称对人类文明和人性的最大反讽：他设计欺骗并利用了曼哈顿博士（最困难在于克服曼哈顿博士预知未来的能力），并毁灭了地球上最繁荣的几个城市和一千五百万人的生命，但成功地迫使了美苏这两个随时能毁灭人类文明但又同时活在对此的恐惧当中的国家结束对峙、化敌为友，共同对抗变成了“人类之敌”的曼哈顿博士。他同时还借助曼哈顿博士的帮助有效地解决了地球的能源危机，又解决了控制着世界上现有能源的资本寡头，使人类免于日后因此再陷争端。他当之无愧为“世上最聪明的人”，他玩弄智谋的能力是超一流的，他使自己成为全球首富和大众偶像，又不动声色地扭转了人类的命运。而当曼哈顿博士发现他的目的时，他的计划已经无法逆转，在权衡过利害之后，一如他预测的，曼哈顿博士配合了他的计划，甘负污名以促成人类的和平。艾德里安·维特无疑是这个故事里的大反派，但在这个充满各种反讽的故事里，多数人类的命运却被这个大反派所拯救。

曼哈顿博士，这个被美国媒体称为神的人，尽管他自己对此否认，虽然他一直为白宫和艾德里安·维特的事业提供帮助，但他未必和艾德里安·维特一样，相信这些努力对人类具有真正的意义。因为他见识和经历了太多人类无法见识和经历的事物，他的不老不死以及他洞察人心和预知未来的能力，都促使他成为了一个虚无主义的神。他本来就是个一流的物理学家，对物质世界有着深刻和理性的认识，他感到困惑的只有人的精神（人性），而在他变成“超人”之后，这种困惑进一步使他变得茫然。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生命形式，到达一个从来没人涉足的领域——他不可能再像普通人类一样看待生死存灭，同时渐渐地失去了悲、喜、恐惧等人类本能。他对人类怀有的悲悯，本质上只是他过去曾为人类时的情感残余，而这种影响在逐渐消失，因为他连对自己身上的人性都感到厌倦。在宇宙的浩瀚意志面前，生命只是一种现象，人类命运根本不值一提，毫无意义。这里引用他的女友劳里（Laurie）——来自女性的感察——对他的评价：

劳里：现在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就像他已经忘掉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就像这个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对他来说，就像穿越迷雾，而人们只是一堆影子。

在故事的最后，当他与劳里在火星经过了一番长谈，劳里决定和他分手之后，他已经彻底地不再牵挂人类了。正如他所说，劳里是他和人类的最后纽带，而这条纽带已经失去，他接下来要去一个遥远的星系尝试创造生命。假如我们的世界也有一个全知全能但对我们遭受的苦难视如不见、从不插手的造物主的话，那么祂的情形或许和曼哈顿博士有所相像——祂明白尊重我们的正确方式就是漠视我们，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而艾德里安·维特则是个积极的行动派、极端分子，和另外两位英雄丹（Dan）和罗夏（Rorschach）不同，他一直在密谋彻底地解决人类的末日危机。他是个务实的人，一个功利主义者，和罗夏相反，他只思考“有益”而不是“正确”的事情。他视丹和罗夏过去伸张正义、除暴安良的行动为儿戏，虽然他也曾参与其中，但曼哈顿博士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在人类末日的阴影之下，所有的正义和邪恶、罪与罚都失去了意义。他根本就不在乎道德或原则，但他可能是人类中最强于计谋和执行力的。他的价值逻辑和尼克松不无相似，但他比尼克松更偏激和卓越，也更富创造性——他是人类历史上各个领域开疆竖业的君王、伟人的完美继承者。（他自称亚历山大大帝是他的惟一血亲，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理想：一个世界联邦。）但他的人类救赎计划的巨大反讽性却并非原创，而是受启发于谐星（The Comedian）。

谐星是个反讽的集大成者，一个言行风格戏谑化的虚无主义的恶棍，他看穿了世界的荒诞本质和人性的本来面目，但并没因厌恶而隐遁（曼哈顿博士）或愤怒而惩罚（罗夏），他选择了对人性的戏仿：他放任自己的本性，野蛮、任性、为所欲为且不加修饰。在守望者组织被迫解散后他并没退役，而是继续和政府合作，参与了刺杀肯尼迪总统，又在国外搞反共运动，他做这些事并非出于自己的价值信仰或利益——他把世界视为一个永不歇幕的战场，而他则是一个同时受雇于战争各方的乐在其中、嗜血成性的雇佣兵。是他最先指出守望者们的正义事业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是惟一跨越了两代的守望者成员，他本身就精明，对这个问题也看得足够久和透彻，他的挖苦深深地刺激和改变了艾德里安·维特。但丹和罗夏并不认同他，在他们看来虽然末日将至，这是人力无法扭转的，但保护人们直到最后仍活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却仍具有意义。谐星和丹的价值观分歧最能反映他的反讽本质：因为他过于老成和异端，而丹又过于单纯和正统。当他随意地使用暴力对付街头的抗议运动，并宣称自己是在保护人们不受伤害时，身旁的丹反问他到底是谁要伤害人们。他戏谑地回答说他要保护人们不被（人们）自己伤害。丹迷茫地说：我们的美国梦到底怎么了？谐星指着抗议运动后有如废墟的街区说：这就是美国梦，我们已经实现了。如果我们试着认同他那反讽式的虚无主义视域，就会发现他的说法既荒谬又真实。但到了最后，他被一个自己的更强大的模仿者艾德里安·维特吞噬了——因为后者是认真的，并非在取乐；而认真的人要么就很可敬，要么就很可怕，or both。

在六位英雄里，除了惟一的女性劳里以外，丹似乎是最平庸和缺乏个性的。他继承了巨额遗产，不用为生活奔忙，出于对初代守望者中的霍里斯·梅森（Hollis Mason）的崇拜，他继承了后者的英雄身份和事业。但他的英雄经历充满了失望、疑惑和挫折。因为他来自美国社会最陈旧、保守和平庸的那种传统，但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并不像他幼稚地认为的那么单纯和虔诚。无论是在故事里或在真实中，六七十年代的美国都充满了混乱、破坏、压迫和反抗。尽管人们活在无止尽的暴力和罪行当中，焦虑、恐惧且不能自拔，但天生对公权力和私权利敏感的美国民主文化还是很快就酝酿了针对守望者们的抗议运动。因为守望者们维护国内治安的行动脱离了司法约束，人们打出了“谁来约束守望者”（WHO WATCHES THE WATCHMEN）的抗议标语。这最终使尼克松在1977年签署了取缔守望者组织的“基恩法案”。和他最亲密搭档罗夏相反，在丹看来，这并非挑衅或刺激而是一个解脱。摘引丹和罗夏的对话：

丹：守望者已经完了。
罗夏：这是尼克松那滑头说的。
丹：这是我说的。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随时可以撒手，过上正常的生活。
罗夏：就像你现在过的，正常的生活？当你每天走在这个充斥着各种罪行的城市，你真的觉得这正常？
丹：至少我不是仍躲藏在面具背后的那个人。
罗夏：不。你躲藏在“大众”这副面具背后。

和艾德里安·维特一样，罗夏身上也绝无虚无主义的踪影，但两个人又是那么截然相反：艾德里安·维特认为人类可以也值得被拯救，而罗夏认为人类已经堕落并必须被惩罚。电影里交待了罗夏的童年，他的母亲憎恨并粗暴地对待他，周围的孩子又因他的母亲是妓女而排斥和欺侮他，而且他是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他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也不懂得爱人，他的绝望的人生几乎必然地投入了对客观真理的信仰，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依傍：因为向人索求爱和慰藉会被拒绝（同时得到的也会随时间改变），而向绝对的真理索求则不会。这使罗夏形成了一套非黑即白的价值观，他把自己的爱（信仰）绝对化：在是非对错面前，他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灰色（妥协），他甘为贯彻自己的原则付出一切代价。但世俗的堕落却一再地刺激他，这种刺激逐渐使他的信仰偏激化，使他变成了一个激进和极端的保守主义者。对于这个1986年诞生的虚构人物，他的原创性在于他的深刻而不是类型（足够深刻就超越了类型，成为独例）。因此，罗夏绝不接受讲求实效和功利的艾德里安·维特以欺骗世人的方式拯救世人。在罗夏看来，就算让全人类承受末日的命运，也不能容忍一个谎言。他在故事的结尾厉声要求曼哈顿博士杀死他，因为只要他活着，就必定要揭穿艾德里安·维特的谎言，那么死掉的一千五百万人便变成白白牺牲，美苏将重新对峙，人类又重回到末日的阴翳当中，而曼哈顿博士显然不会允许他这样做，正如雄辩的艾德里安·维特所言：谎言带来的和平也是和平。但阻止罗夏的方法就只有杀死他。即使如此，罗夏也绝不动摇，他主动地拥抱自己的厄运——在他看来，如果人类背离了客观的绝对真理，也就是摧毁了自己的文明，那么就算被毁灭也并不足惜。他在日记里就是这样写的：

虽然末日将至，我也不妥协，有那么多的罪必须被惩罚：这个世上亏欠的报应有那么多，而时间却只剩那么少。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就为罗夏这个人物而震惊，以后每重看一遍这种震惊都会加深：他既是一个动辄诉诸暴力的反社会的恶棍，也是一个被彻底激怒的歇斯底里的诗人；在电影里作为旁白的“罗夏日记”是一部没有最终救赎的黑暗《神曲》；他一个人和整个世俗世界作对：他既不容忍西方现代文明，也不容忍共产主义，不容忍政府，也不容忍民众，他既被警察通缉，也被罪犯憎恨……当他被艾德里安·维特暗算而被捕后，在监狱里面对那些由他亲手逮捕的恨他入骨的囚犯时，他依然强悍得慑服一切，他高亢疾呼的“不是我被和你们困在一起，而是你们被和我困在一起！”形象地喻示了他和整个世俗世界的关系：所有人都已经堕落或默许了堕落，而只有他一人以极端的方式拒绝并惩罚这个世界，而他的存在刺痛了所有人，因为在他的光芒映照下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卑微、怯懦和丑陋。这是世所罕见的发自人类个体的最强之音，尽管他并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在他身上绝没有任何形式的妥协，他的人格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强壮，强壮得令人心碎，因为我们知道这种强壮将必定为他带来毁灭的命运——正如尼采说的：我爱那样一种人，他因为爱他的神而惩罚他的神：因为他必须承受神怒而灭亡。

和以积极性震撼人的艾德里安·维特相比，罗夏无疑是个消极性的英雄。在那条著名的道德难题里，艾德里安·维特肯定会把火车扳向人少的那边铁轨上——他眼都不眨地杀死了一千五百万人，从而挽救了剩余的人类——他确实很强大，但彻底迷倒我的却是罗夏，他是至今为止我最崇拜的一个漫画人物。罗夏身上的消极性的雄美甚至更胜于艾德里安·维特的积极性。原因之一是艾德里安·维特到底还是个圆滑的阴谋家（尽管他的目标是拯救人类），而罗夏却有一颗破损的赤子之心。罗夏脱下面具后的真实身份沃特·科瓦奇（Walter Kovacs）是个流浪汉，没有工作，没有财物，没有朋友，他的蒙面装扮藏在暗巷的垃圾箱里，熏染了恶臭，他称自己的面具为“Face”而不是“Mask”，当他化身为罗夏时人们都掩鼻远离他。他大概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对此他的日记里写道（我僭越地分了行）：

暗巷里阴冷、荒凉
我把身份保管在那里，静候着我
我的外套、鞋子，干净的
手套，和我的脸
披上它们，我就卸下了
伪装，成为真正的自己
不再恐惧和软弱
不再有欲念

哈罗德·布鲁姆说过，消极性的英雄具有净化人（灵魂）的作用——确实如此，这也是罗夏吸引我的原因，我们都更容易被这类人物打动——布鲁姆指的并不是那些对待生活心灰意冷、悲观消极的人，而是指诸如亚哈船长（《白鲸》）那样的有如领了天命般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地投入到必死的事业当中的自毁式的英雄。这种人永远独特和自我，永远不会蒙尘于世俗，尤其是不会计较于世俗的利害得失，尽管他们有时会利用世俗；他们是人类天性的狂信徒，永远在倾听和追随内心的那把古远而永恒的声音，拥抱而不是逃避自己的厄运——他们疯狂地把自己的事业变成人类最初也是最终的事业；他们也迫使我们严肃地思考自己的死和生存意义。

顺带说说电影以外的，《Watchmen》的漫画原著非常注重文字和图片的配合叙事形式，尤其是利用图文融合的特点大量运用单以文字形式无法表达的隐喻和借喻：比如穿插在故事里的独立寓言故事《黑船传奇》（这个故事中的故事类似《城堡》里的《在法的门前》），双线叙述每每以文字、图像和意象的巧妙双关来回切换；又比如曼哈顿博士在火星上的独白，这位熟悉相对论的科学之神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抒情诗因其内容和形式的创造性的和谐而登上了艺术的高峰。当然大量格言化的句子也是这部作品的魅力之一，尽管思想直接被用于作品肯定会造成形式上的缺陷，但如果故事本身能完全驾驭和协调好这些作为材料的思想，使之安守本分，情形就另当别论了。这部作品是惟一获得过雨果奖的漫画类作品，并因而跻身美国文学经典之列。可惜的是由于翻译的难度至今没有爱好者译出这部漫画的完整中文版（网上只能找到两个各完成了一集和两集的汉化版）。原作者艾伦·摩尔曾说这部漫画连载到三分之一（第四集）时他还不知道罗夏最后会死。这种经验我们很多人都有过：尽管在着手创作前我们肯定会对自己的作品做过深入详细的构思，但在创作的过程中仍然会不断发现一些我们原本没有意识到的必然性，这常使最终的作品和我们最初的构思笔记大相径庭。艾伦·摩尔的另一部作品《V for Vendetta》（《V字仇杀队》）因为成为了某些政治观点的代言物而更负名气，我没看过原著，但就改编的电影而言只是一部较为套路化的平庸之作，远不如《Watchmen》复杂深刻和富有魅力。艾伦·摩尔还在《Watchmen》里借引了相当多的典故，比如艾德里安·维特的英雄化名奥兹曼斯迪亚斯（Ozymandias）取自雪莱的同名诗作，这位沦落到废墟里的“万王之王”（真实身份是拉美西斯二世，但雪莱当时不知道）正好借喻了艾德里安·维特对人类文明的恶作剧般的摧毁/拯救。

附：雪莱的《奥兹曼斯迪亚斯》（杨绛/译）

我遇见一位来自古国的旅人
他说：有两条巨大的石腿
半掩于沙漠之间
近旁的沙土中，有一张破碎的石脸
抿着嘴，蹙着眉，面孔依旧威严
想那雕刻者，必定深谙其人情感
那神态还留在石头上
而斯人已逝，化作尘烟
看那石座上刻着字句：
“我是万王之王，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强者折服”
此外，荡然无物
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
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虽然这部电影我反复看过多遍，但本文只粗浅地触及了这部电影的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