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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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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3 14:57: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陶北 于 2013-2-13 15:02 编辑

  大约二十年前,我们这人丁兴旺的家庭受到流行性腮腺炎的袭击,有天晚上,我最小的妹妹,弗兰妮,被连床带人地搬进我和大哥西摩同住的那个表面上看来无菌的房间。我当时十五岁,西摩十七岁。深夜两点左右,这位新房客的哭声把我闹醒了。我躺着不动,保持着不介入的架势,听她号啕大哭,几分钟后,我听到,也许是感觉到西摩在我身边的那张床上爬起身来。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在两张床之间的小几上搁着一支手电,以便应付紧急情况,实在就我记忆所及,这种情况根本没发生过。西摩打开手电,从床上爬下来。“奶瓶在炉子上,妈妈说过的,”我对他说。“我不久前刚给她喝过,”西摩说,“她不饿。”他摸黑走到书橱边,把手电沿着一排排书慢慢地来回照着。我在床上坐起来。“你打算干什么?”我说。“我在想是否给她念几段书,”西摩说着,取下一本书。“她还只十个月哪,真是天晓得,”我说。“我知道,”西摩说。“娃娃长着耳朵。娃娃能听。”
  那晚西摩打着手电念给弗兰妮听的是他喜爱的一段道家的传说。直到今天,弗兰妮还坚持说她记得西摩念给她听的是:
  秦穆公对伯乐说:“你现今上了年纪。你家里是否有人能代替你为我去找良马的呢?”伯乐答道:“一匹良马可以凭它的总的体格和外形来挑选。但最最上乘的马,所过之处尘土不扬、脚迹不留,其特点却是稍纵即逝,难以捉摸,有如烟气。我的儿子都是庸才;他们见到—匹良马能够识别,但不能识别最最上乘的马。然而我有个朋友,名九方皋,是个叫卖劈柴和蔬菜的,对凡是有关马儿的事情,其眼力决不比我差。请见见他。”
  穆公召见了他,随后派遣他出去找一匹骏马。三个月后,他回来禀报已找到一匹。“如今马在沙丘。”他又说。“是何等样的?”穆公问。回答是:“是匹褐色的母马。”然而等打发人去取马,却发现原来是匹漆黑的公马!穆公大为不悦,召见伯乐。“你那位朋友,他说,受我委托去找匹良马,把事情干糟了。嘿,他竟连马的毛色和性别也分不清!他到底关于马懂得些什么呢?”伯乐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当真做到这地步了吗?”他嚷道。“啊,他的价值这就等于一万个我了。我和他是无法比拟的。皋放眼看到的是精神实质。抓住了精华所在,他忘掉一般的细节;着眼于内在本质,他看不见外表的特征。他看见他存心要看见的地方,而不去看他存心不要看见的地方。他拣应该看的东西去看,而忽略不必看的东西。皋真善于相马,他实在有本领相比马更贵重的东西。”
  等马来到,果然是匹最最上乘的马。①
——————
译注:① 见《淮南子》卷十二《道应训》。原文为:“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马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悦。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按九方皋又名九方堙。英译本跟原文略有出入。

  我把这轶事在这里重述—遍,不仅是因为我总是不怕麻烦地给十个月大的娃娃的父母或者哥哥们推荐一篇出色的文章来代替橡皮奶头,而是为了另—个截然不同的原因。紧接着是一段关于一九四二年—次婚礼的报道。依我看来,这段报道独立成章,有开端有结尾,还有它的寓意,特具一格。不过,因为我掌握着内情,我觉得必须提一笔,这个新郎今天,一九五五年,已不在人世了。他在一九四八年跟他妻子在佛罗里达州度假期间自杀了。……当然,不容置疑,我真正想说明的是这一点:自从这个新郎永远离开了生活舞台,我始终想不出我愿意打发谁代替他去找马。
  一九四二年五月下旬,潘塔奇斯联号剧院①的退休杂耍演员莱斯·格拉斯和贝西·加拉格尔的子女,—起七名,说得过甚其辞一点吧,正被抛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四面八方。拿我这老二来说吧,正躺在佐治亚州本宁堡的部队医院内,害的是肋膜炎——那是十三星期步兵基本训练给我的小小的纪念品。双胞胎沃尔特和韦克尔整整一年前被拆散了。韦克尔正待在马里兰州一个拒服兵役者的拘留营里②,沃尔特随着一支野战炮兵部队正驻在太平洋某地——也许还在路上。(我们始终没法完全说得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沃尔特究竟在哪里。他从来不大肯写信,等他去世了,我们也只听到非常少的有关他个人的情况——简直可以说没有。他是在—九四五年晚秋在日本一次荒唐得难以形容的美国大兵的意外事件中身亡③的。)我的大妹子,布布,按出生年代,介于我和双胞胎之间,是海军妇女志愿应急辅助勤务队的少尉,时断时续地驻在布鲁克林一海军基地。那年整个春夏,她占用着西摩哥哥和我在纽约的那套小公寓,我们哥俩入伍后,那套公寓简直等于放弃了,只是没退租而已。我家最小的两个孩子,佐伊(男性)和弗兰妮(女性)正跟爹妈一起在洛杉矶,我父亲正在那里替一家电影制片厂搜罗人才。佐伊当时十三岁,弗兰妮八岁。他们俩每星期都参加一档名叫“聪明孩儿”(这怕是全国广播界典型的刻薄的反话吧)的儿童答问比赛广播节目。我还是索性在这儿提一笔吧,我家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度——或者不如说,这一年或者那一年——是这每周一次的节目“聪明孩儿”聘请的“客串演员”。早在一九二七年,西摩跟我首先参加这节目,当时我们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那个节目是从那家老旅馆默里山饭店一间会议厅里“放送”出来的。我们七个,从西摩到弗兰妮,都用化名参加过这节目。这听起来也许着实反常,说起来我们都是杂耍演员的孩子嘛,这号人通常对公开扬名是不会有反感的,可是我母亲有一回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到职业儿童都不得不在精神上背起小十字架——他们和正常而被认为是值得交往的人有隔阂,无法交往——因此她对这问题采取了不屈的立场,从来没有动摇过。(现在根本不是探讨到底大多数,或者所有的“职业”儿童该不该当作扰乱治安的坏人而被放逐、受到怜悯或毫不留情地处决的问题的时候。目前,我只想宣布这一点:我们从“聪明孩儿”这节目所得的总收入使我们中的六个念完了大学,如今正把第七个送进去。)

——————
译注:
  ① 这个联号剧院名西北杂耍联号剧院,是由亚历克斯·潘塔奇斯于1900年创办的。格拉斯夫妇早年随团长期旅行演出双人歌舞及滑稽相声节目,1925年,这对夫妇退出杂耍剧的圈子,莱斯进广播局搞管理工作。
  ② 韦克尔当时笃信天主教,参加加尔都西会任修士,出于信仰原因而拒服兵役,在战时依法律该待在拘留营里。
  ③ 沃尔特是因为一只日本小炉子爆炸而被炸死的,详见《康涅狄格州的威格利大叔》那一篇。

  我们的长兄西摩——我这会儿几乎是准备专门写他——在一九四二年是当时仍叫空军部队的一名下士。他驻在加利福尼亚州一个B-17轰炸机的基地,我记得,在那里他当着代理连队文书。我不妨补上一句,这次不用括号来处理了,他是我家写信最最少的一个。我记得,我这辈子收到他的信还不到五封。
  五月二十二日还不知是二十三日早晨(我家的人都从来不在信上写日期),有封我妹妹布布的来信被搁在本宁堡部队医院我病榻的下端,当时他们正在我腰部横隔膜处贴上橡皮膏(这是对肋膜炎病人的常规医疗措施,据说能保证病人不会因咳嗽而把肺脏咳烂)。等这场折磨过去了,我看布布的来信。信还在,这里逐字逐句地抄在下面:

亲爱的巴迪:
  我正在十万火急地打行李,所以这封信要写得短而一针见血。拧屁股海军上将决定,为了给战争作出贡献,他必须飞往某地区,还决定带他的秘书同行,如果我肯听话的话。我觉得糟心死了。撇开西摩不谈,这就是说要在冻得死人的空军基地蹲白铁皮活动房屋,挨咱们的孩子气的战士们动手动脚,还有在飞机上凑着那可怕的纸制玩意儿呕吐。问题是,西摩要结婚了——对啊,结婚,所以请你好好听着。我到不了啦。这一走啊,我大约要离开少则六星期,多则两个月。我见过那姑娘。我的意见是她是个窝囊废,不过长相可真帅。我并不确实知道她是个窝囊废。我是说那晚我跟她在一起,她简直半句话也没说。只顾坐着微笑,抽烟,所以这样说也不公道。我对恋爱经过本身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俩明摆着是西摩去年冬天驻在蒙默思堡①时结识的。姑娘的母亲可是个角色——各门艺术都插上一手,每星期去找一位地道的荣格②派心理学家两回(那晚我见了她,她问了我两次,可曾接受过精神分析法治疗)。她对我说,但愿西摩肯和更多的人和好相处。紧接着她马上说然而她可疼他哪,诸如此类的话,还说在他上电台广播的那几年内,她一直诚心诚意地收听着。我知道的就这么些,只是你无论如何得去参加婚礼。如果你不去,我这辈子饶不了你。我是说话算数的。妈妈爸爸不能从西海岸赶到这儿来。理由之一,弗兰妮在出痧子。顺便提一下,你可曾听她上星期的广播?她妙不可言地详细讲述她四岁时等家里没人的当儿,如何经常在寓所里四下飞翔。那个新的播音员比格兰特差劲——甚至比早先的沙利文还差劲,如果这是可能的话。他说她当然不过是梦想自己能够飞翔罗。小妞儿真可爱,坚持自己的说法,一步也不让。她说她知道自己能够飞翔,因为她回到地上时,手指上总是有从电灯泡上抹到的灰尘。我真巴不得看到她。也想看到你。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去参加婚礼。不得己的话,开了小差去,反正请去吧。六月四日,下午三点钟。压根儿不举行任何宗教派别的仪式,而且不受家长的约束,就在六十三号街③女方祖母的住宅内举行。叫某某法官来主持婚礼。我不知道住宅的门牌号码,不过就在离开当初卡尔和艾米那豪华的寓所两扇大门的地方。我打算拍电报给沃尔特,不过依我看他已经上船出发了。请去参加吧,巴迪。西摩瘦得体重像只猫儿一样轻,脸上带着那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叫你无法跟他说话。也许一切都会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恨一九四二年。我想,我会把一九四二年恨到我死去,这仅仅是根据总的原则而言。你的亲爱的,等我回来了来找你。

                       布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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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 在新泽酉州东部,滨大西洋。
  ②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早年从弗洛伊德学习,后开创分析心理学,自成一派。
  ③ 按纽约市中心曼哈顿岛为一南北向狭长岛屿,横街从南朝北编号,共计两百多条,竖街从东到西编号,共计十二条,以第五街为中心,纵贯全岛。

  收到这信后两三天,我被准许出院,可以这么说,被移交给围绕我肋骨的约摸三码长的橡皮膏来监护了。接下来非常艰苦地奔走了一星期,为了能获准参加婚礼。我终于成功了,靠我煞费苦心地奉承我那位连长,他自称是个嗜书成癖的人,而且运气真好,他最喜爱的作家正巧跟我的一样——是L·曼宁·瓦因斯①。或者是海因兹②。尽管我们俩有此精神上的沟通,我从他那里充其量骗到了三天假期,这些时间至多让我正来得及搭火车到纽约,参加婚礼,到什么地方匆匆吞下一客晚饭,就灰溜溜地赶回佐治亚州。
  我记得,在九四二年,列车上的普通客车车厢只是名义上有通风设备的。车上多的是宪兵,而且满是桔子水、牛奶和黑麦威士忌的味儿。那—夜,我不断地咳嗽,靠阅读有个好心人借给我的一期《王牌连环画报》③来消磨时光。火车开进纽约的时候——举行婚礼的那天下午两点十分——我已咳得无力再咳,浑身疲惫不堪,满头大汗,衣冠不整,而我身上的橡皮膏使我痒得要命。纽约市本身热得无法形容。我来不及先上我那公寓去,所以就把我的行李(光是一只看来叫人难受的小帆布拉链包)寄存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一只小铁箱内。更叫我恼火的是,我正在服装业集中区到处溜达,想找一辆空的出租汽车,在第七街上穿马路的当儿,碰到了一个通信兵部队的少尉。我显然一时疏忽,没有对他敬礼,他刷的抽出一支钢笔,写下我的名字、军号和通讯处,而一伙老百姓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哪。

——————
译注:
  ① L·曼宁·瓦因斯为本世纪初期专写浪漫冒险小说的通俗作家。
  ② 约翰·海因兹,英国作家约翰·巴德科克的笔名,他用这个笔名在1816至1830年期间发表了一些以拳击和体育为题材的作品。
  ③ 美国三四十年代一种很风行的连环画报。

  等我临了钻进一辆出租汽车,感到浑身不得劲儿。我吩咐司机至少把我送到“卡尔和艾米”的老家。我们一开到那个街区,事情可简单了。只消跟着来宾们走就行。门口竟然还张着个帆布蓬呢。布久,我走进—座庞大的褐色沙石砌的旧建筑,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头发灰里泛紫色的妇人迎上前来,她问我是新娘还是新郎的亲友。我说是新郎—方的。“喔,”她说,“我们反正把男女双方的客人混在一块啦。”她没节制地笑着,把我领到一个很拥挤的特大房间中一把折叠椅边,看来这是唯一的空座了。关于这间房里所有具体的细节,十三年来,我头脑里始终是一片空白。除了室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热得叫人气都透不过来这一点外,我只记得两桩事:就在我的背后有一架风琴在演奏,还有坐在我正右边椅子上的那妇人朝我转过身来,起劲地像话剧演员那样高声耳语道,“我叫海伦·西尔斯本!”根据我们座位的地点来看,我估计她不是新娘的母亲,但为了稳妥起见,我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我是什么人,但他有礼貌地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我们俩便都朝前望去。这时大致是三点钟。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待这风琴手从一般的配乐转入《洛恩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①。
  我现在不大清楚接下来的那—小时又—刻钟是怎么过的。只有一件重要的事实是清楚的:根本没有转入《婚礼进行曲》。我记得有一小撮分散在室内各处的陌生人时不时鬼鬼祟祟地扭过脸来看什么人在咳嗽,我还记得我右边那妇人又用同样的相当欣喜的耳语跟我说话了。“准是给什么事儿耽搁了。”她说。“你可曾见过兰克尔法官?他脸相像个圣徒。”我还记得那风琴有一度竟希奇古怪而简直不顾死活地从巴赫的乐曲转到罗杰斯和哈特②的一支早期创作的歌曲。然而总的说来,我这段时间内不得不硬忍住了一阵阵咳嗽,心里一次次想象着上医院去,以此安慰自己,打发时间。我在这屋里那段时间里,始终担惊受怕地想着:我眼看就要咯血,或者至少要折断一根肋骨,尽管我绑着一层橡皮膏的紧身胸衣。等到四点二十分或者换一种更直截了当的说法,所有的合乎情理的希望都成泡影后——一小时又二十分钟——,那位没有成婚的新娘子,低着头,由父母亲在两旁扶着走出那座大厦,娇弱无力地被带下—大段石级,来到人行道上。然后看来简直是手把手地被安置在一辆汽车里,那是排成双行、等待在人行道边的许多租来的豪华的黑色汽车中的第一辆。这时刻的场面异常鲜明生动——这是小报界最喜爱报道的场面。因此,跟一般这种情况那样,有许许多多目击者来凑热闹,因为参加婚礼的来宾们(包括我在内)已经一群群地从大厦中涌出来,尽管保持着富有教养的样子,却是心怀警惕,更不必说吃惊得圆睁着双眼了。如果说这场面竟然多少带着几分缓解人的痛苦的作用,那得归功于气候本身。六月的阳光酷热而炫眼,有如在干百万盏闪光灯的直接照射下,以至这简直像病人般的新娘步下那些石级时,她脸容上最模糊不得的地方竟然模糊起来。

——————
译注:
  ① 瓦格纳的歌剧《洛恩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已被广泛用作新人行婚礼时的前奏曲。
  ② 美国作曲家理查德·罗杰斯(1902~1979)于1919年结识洛伦茨·哈特(1895~1943),开始合作,先后创作过不少音乐喜剧,由哈特作歌词。其中有不少插曲成为流行歌曲。

  当这新娘乘坐的汽车从现场至少在形体上一消失踪影,人行道上的紧张气氛——尤其是在人行道边上,那帆布篷的出口那一带,那儿,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正在磨蹭着哪——发生变化了,变成了一派混乱状态,大可被比作相当正常的礼拜堂会众散出来时的情况,这是说,如果这大厦是座礼拜堂,而这天是礼拜大的话。跟着,猛孤丁地传来了着重有力的话——据说是新娘的艾尔大叔宣布的——说观礼的宾客们可以使用停在人行道边上的那些汽车;这是说,不管举行还是不举行喜庆宴会,改变还是不改变原来的计划。如果我左右近邻的反应可作准绳的话,这个建议被—致看作一种美好的姿态。然而,不言而喻的是,要等那一小撮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所谓新娘的“直系亲属”——搭乘他们所需的交通工具离开了现场,这些汽车才能“使用”。于是,人们像塞住在瓶颈口那样莫名其妙地耽搁了一阵子(这段时间里,这也奇怪,我却钉住在原处不动),这帮“直系亲属”确乎开始退场了,一辆车多则六七人,少则三四人。我看出,人数的多少要根据先占住车厢者的年龄、态度和屁股的大小来决定。
  不知听了哪一位临别时的提议(这可显然是提得很干脆的),我突然驻守在人行道边,就在那帆布篷的出口处,一心一意地扶人上汽车了。
  我如何会被挑中来担任这个职司,这值得略加推敲。就我所知,那位选拔我来干这工作的身分不明的中年活动家,一点儿也没料想到我乃是新郎的弟弟。所以,合乎逻辑的看法是,由于其他远为缺乏诗意的原因挑中了我。那是一九四二年。我二十三岁,应征入伍,参加陆军还不久。依我看,纯然是由于我的年龄、我那身军服以及草绿色军服给我的那分显而易见的乐于助人的神气,使我毫无疑问地适于临时充当看门人。
  我不但是二十三岁,而且是个显然智力迟钝的二十三岁的青年。我记得当时我胡乱地把人塞进汽车,什么技巧都说不上。恰恰相反,我假装真诚,像个军校学员般摆出一副一心—意地克尽厥责的神气来从事这工作。实际上,干了几分钟后,我再清楚不过地发觉自己专门在满足年龄较大、身材较矮、个头较肥的那一代人的需求了,而我那套抓住胳膊朝车厢里送、再砰的关上车门的表演竟然带着更加十足虚伪的势头了。我开始表现得像个手脚异常敏捷、万分讨人喜欢的害着咳嗽病的青年巨人了。
  然而那天下午的气候呀,至少可以说是热得叫人难熬,而我这分差使能够给我的好处在我看来似乎越来越没有眉目了。尽管那帮“直系亲属”简直不见减少,我却趁—辆刚装满人的汽车从人行道边启动的当儿,猛孤丁地一头扎进车去。这一扎啊,我的脑袋直撞在车顶上,咚的一声,非常响亮(说不定正是现世报)。盘踞在车内的人中有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我那爱打耳喳的新交海伦·西尔斯本。她马上对我毫无保留地表起同情来。这咚的一声明摆着响彻了整个车厢。不过年龄正当二十三,我这种青年啊,对肉体在公开场合受到损伤的反应,除非是颅骨破裂,总不外是像低能儿那样发出一声空洞的笑声而已。
  汽车朝西开,简直可说是笔直开进傍晚那西天大敞着的熔炉。它一直朝西驶过了两条横马路,开到麦迪逊大街①,就朝北一个急转弯。我感到好像靠了这位无名氏司机的了不起的机敏和技巧,我们大家才免得被卷进太阳那可怕的烟道。

——————
译注:①南北向大街,处于第四街(其北段名公园大街)及第五街之间。

  在麦迪逊大街上起初朝北驶过四五条横马路时,汽车里谈的话主要限于“我没有挤着您吗?”和“我一辈子从没感到这样热过”这—类。我从早在人行道边偷听到的相当多的话里得悉,这个一辈子从没感到这样热过的人正是新娘子的伴娘。她是个健壮的娘们,约摸二十四五岁。穿件粉红软缎礼服,头发上缀着个人造的莫忘我花小花环。她带着鲜明的运动员气质,说不定一两年前她还在学院里主修体育呢。她手握一束栀子花,搁在膝上,好像是个放掉气的排球。她坐在车厢后座,屁股挨屁股地坐在她丈夫和一位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的小个子老头之间,此人拿着一支没点燃的哈瓦那雪茄。西尔斯本太太和我占着中座折叠式座位,彼此朝里弯的膝盖挨在—起,但没有猥亵的意味。有两回,我扭回头去对那小老头瞟上一眼,这纯然是出于赞赏,毫无任何其他的理由。我刚才往车厢里装人,开着车门让他上车的时候,—时冲动,巴不得把他整个儿抱起来,轻轻地塞进打开的车窗。他真是个小不点儿,身高一定不会超过四英尺九、十,但既不好算侏儒也不好算矮子。进了汽车,他坐着只顾—本正经地朝前瞪着眼。我第二次扭回头去看他时,留意到他燕尾服的翻领上有个污点,非常像肉汤的陈迹。我还留意到他那顶大礼帽和车厢天花板足足距离四五英寸之多。……不过总的说来,上车后的头几分钟里,我仍旧主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健康状况。除了害着肋膜炎并头部撞伤以外,我还犯了疑心病,自以为得了脓毒性咽喉炎。我坐着,偷偷摸摸地把舌尖朝后卷,去探察那块我怀疑受到病害的地方。我记得,当时正紧盯着前面看,看着司机的颈背,上面满是疖疤,像幅立体地图,突然我那坐同样的折叠座的伙伴对我说话了:“刚才在屋里我没机会问你。你那可爱的母亲近况如何?你不就是迪基·布里根扎吗?”
  在她提问的当儿,我的舌头正探索地朝后卷,已舔着了软颚。我把它收回来,咽下—口口水,转身来对付她。她五十岁光景,穿着时髦,雅而不俗。她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我回答说不——我不是。
  她冲着我把眼睛微微一眯,说我长得活脱是西莉业·布里根扎的孩子。看这嘴角。我装出一副表情,企图表示这种认错人的过失是人人都会犯的。我继续瞪着司机的颈背看。车子里一片静寂。我想换个场面看看,就朝窗外望去。
  “你觉得陆军怎么样?”西尔斯本太太问道。来得突兀,存心交谈。
  在这节骨眼上,正巧短短一阵咳嗽发作了。等咳嗽一停,我尽量麻利地朝她转过身上,说我结交上了一大帮弟兄。由于我腰际横隔膜处紧绑着橡皮膏,要朝她的方向车转身去,对我说来有点儿小困难。
  她点点头。“我看你们全都是好样的,”她说,说得有点模棱两可。“你是新娘还是新郎的朋友?”她接着问,轻巧地触及实质问题了。
  “哦,说实话吧,我确实不好说是哪一方的朋友——”
  “你还是别说你是新郎的朋友,”那伴娘从汽车后座岔断了我的话。“我恨不得把双手卡住他,卡他两分钟光景。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
  西尔斯本太太旋转身去对这发言人笑笑,时间很短暂,但旋足了—百八十度,她这就又望着前面了。事实上我们俩都来回转了一下,几乎是行动一致的。考虑到西尔斯本太太只朝后转了短短一刹那,那她赐予伴娘的这—笑可算是中座折叠椅上的杰出表演了。这一笑异常生动,足以对普天之下所有年轻人表明无限的忠诚和支持,但最主要还是对这一位活力满身而口没遮拦的当地的代表人物而发的,跟这年轻女人,说不定她也至多只由人马马虎虎地介绍了一下,如果说曾经被介绍过的话。
  “多狠心的娘们,”一个男人格格地笑着说。于是西尔斯本太大和我又转回身上去。说这番心里话的是伴娘的丈夫。他坐在我的背后,他妻子的左边。他跟我交换了短短的一瞥,这种毫无表情、非同志式的瞥视,在这暴饮暴食的一九四二年,很可能只有在军官和小兵之间才能交换。他是通信兵部队的中尉,头戴一顶非常有趣的空军部队驾驶员的帽子——有帽舌,但帽顶里头的金属垫圈给拿掉了,这样通常能赋予戴者某种勇猛的神气。然而,拿他的情况来说,这帽子压根儿没达到这个要求。看来它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仅仅使我感到自己那顶特大的大盖帽着实像是有人从垃圾焚化炉里性急慌忙地抢救出来的丑角戴的玩意儿而已。他脸色灰黄,而且基本上带着一副懦怯相。他在冒汗,前额、上唇,甚至鼻尖上都在冒,多得无以复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以至需要服用—片盐片的程度。“我娶了个六县中最最狠心的娘们,”他对西尔斯本太大说,又公开地轻轻笑了一声。出于对他军衔的自发尊敬,我差—点跟着他笑起来 ——这是一种短促、空洞的陌生人兼应征入伍者的笑声,它将清楚地表明我拥护他和车内所有的其他人,不反对任何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老兄。嘿,我巴不得能把我这两只小手——”
  “得了,喂,别激动,别激动,”她丈夫说,仍旧带着丈夫对妻子迁就迎合的情绪,这种情绪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别激动就好了。你可以多活几年啊。”
  西尔斯本太太又朝后座转过身去,对伴娘报以一笑,这笑容简直带着封对方为圣徒的意味。“哪一位见到他有什么亲人来参加婚礼吗?”她柔声提问,把“他”这个人称代词稍微念得着重一点儿——但没有超出十足有教养的程度。
  伴娘的回答音量大得足以致人死命:“没有。他们全都在西海岸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我倒巴不得见到他们哪。”
  她丈夫又格格地笑了一声。“你如果见到了要怎么办,宝贝儿?”他问——并不嫌弃地对我眨眨眼睛。
  “哦,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定会采取一点行动,”伴娘说。她左边传来的格格的笑声扩大了音量。“哦,我定会干的!”她不放松地说,“我是说,我定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我的天。”她讲得越来越富有自信了,仿佛发觉我们这些听得到她说话的人,受到了她丈夫的暗示,在她的正义感(不管多么幼稚或不切实际)之中感染到某些迷人的直率之处——某些令人振奋的东西。“我说不上来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说不定我只会唠叨上—通蠢话。不过我的天啊。老实说吧!我就是无法忍受看到有人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而不受惩罚。叫我不禁热血沸腾。”她一时中止了—切动作,等西尔斯本太太假装为之动情地朝她看一眼,给她捧场。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都已在我们的座位上十二万分友善地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你哪能只要你高兴就这么走南闯北地伤人家的感情啊。”
  “我恐怕对这青年了解得很少,”西尔斯本太太悄悄地说。“说实话吧,我甚至跟他不认识。当我最初听说穆莉尔跟他订婚——”
  “哪个见过他呀,”伴娘脱口而出地说。“连我也没见过他。我们排练了两次,而这两次都不得不由穆莉尔那可怜的爸爸来代替他,仅仅是因为他那架混帐飞机没法起飞。他本来应该搭—架陆军的混帐飞机在星期二晚上赶到这时①,可是在科罗拉多州,还不知是亚利桑那州,还不知是什么别的鬼地方下了雪,还是什么别的鬼名堂,结果弄到昨儿晚上,今天凌晨一点才到。跟着——就在这荒谬绝伦的一点钟——竟然老远地从卡岛或什么别的地方打电话给穆莉尔,要她到某—家鬼旅馆的休息室去跟他会面,以便他们好好谈谈。”伴娘表情十足地打了一个寒战。你们是知道穆莉尔的为人的。她对人心肠真好,情愿让别人和任何人来随意摆布。这一点叫我最恼火了。到头来吃苦头的总是这种人。……反正她就穿戴好了,钻进—辆出租汽车,坐在某个鬼休息室里跟他说话,直谈到早上五点缺一刻。”伴娘一时放掉了手中握着的栀子花,紧握两个拳头,从膝上举起来。“呀呀呀,我简直要气疯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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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注:① “这时”,恐怕应该写作“这里”。

  “哪家旅馆?”我问伴娘。“你知道吗?”我尽量使口气显得很随便,听上去好像我父亲也许在搞旅馆业,所以我对人们在纽约耽搁在何处感到兴趣是可以理解的,是出于孝心。实在我提这个问题简直没有什么用意。我仅仅或多或少地心有所思,不觉讲出口来而已,我感兴趣的是:我哥哥竟然不叫他未婚妻跟他在那套大可利用的空公寓里会面,却在一家旅馆的休息室里会面。这种高尚的邀请绝对不是违反他的性格的,但这仍然使我感到兴趣,有点儿兴趣。
  “我哪会知道是哪家旅馆,”伴娘着恼地说。“反正是家旅馆。”她对我眼睛一瞪。“问这干吗?”她责问道:“难道你是他的朋友?”
  她这瞪视里带着些分明是恫吓的神气。好像是由—个单枪匹马的女暴民发出的,纯然是由于时代不同了,并且生不逢辰,她才没有带放编结毛线的包,也看不到精采绝伦的断头台场面。①我一向对暴民感到惊恐,不管是什么样的暴民。“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我回答,讲得含糊其词,难以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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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指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的市民在街头看贵族一个个被送上断头台,妇女们在等待时编织毛衣

  “嘿,你好福气!”
  “得了。得了,”她丈夫说。
  “哦,对不起,”伴娘对他说,实在是针对我们大家说的。“不过你没有待在那屋里,看到那可怜的妞儿哭了整整一个钟点,哭得眼睛都肿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千万别忘了这一点。我也听说过新郎临阵脱逃这码事儿。不过从来没有在最后关头溜号的。我是说,不能这样做,以至你把一大群十足的好人弄得窘得要命,差点害得一个妞儿不想活命,诸如此类的事!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干吗不写信给她,并且至少要看在老天爷面上,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解除婚约啊。趁还没造成损害就解决了事。”
  “得了,别激动,你倒是别激动啊,”她丈夫说。他还在格格地笑,但听起来有点儿勉强。
  “哦,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干吗不写信给她,像个男子汉那样跟她直说,这就可以免得发生这种悲剧什么的?”她猛孤丁地对我看。“你是否正巧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她责问道,声音硬得像钢。“如果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你应该有点——”
  “我还是约摸两小时前才赶到纽约来的,”我怯生生地说。这时不但伴娘,连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都朝我瞪着了。“直到现在,我压根儿没机会去到电话机边。”说到这里,我记得,—阵咳嗽发作了,这倒是货真价实的,但我必须声明,我根本没有想法忍住了不让咳出声来,或者缩短这段发作的时间。
  “大兵,你这咳嗽去看过医生没有?”等我的咳嗽止住了,中尉问我。
  就在这关头,我又是一阵咳嗽——真怪,倒十十足足是货真价实的。我在中座上这时仍旧保持着半面或四分之一朝右转的姿势,但身体却扭转着,朝着汽车的前方,这样咳嗽才合乎礼貌,不致有碍卫生。
  看起来似乎非常不成体统,但我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插进一段说明,来回答两个难题。首先,为什么我一直坐在汽车里不下车?撇开一切次要的情况不淡,这辆汽车据说是命定将把乘客送到新娘双亲的公寓去的。不管我能从那极其伤心的、没举行婚礼的新娘或她那心乱如麻的(而且非常可能是怒火中烧的)双亲嘴里掏到多少第一或第二手的消息,也不可能抵销我出现在他们寓所里将引起的尴尬情绪。那么,为什么我一直坐在汽车里呢?为什么我不趁,比如说,等红灯时下车呢?还有,提得更尖锐一点,为什么我当初跳上车去呢?……我以为,对这些问题至少有十来个答案,而且不管怎样个明确,全都是讲得通的。然而,我想不提它们也不要紧,而仅仅重复—遍:当时是一九四二年,我—十二岁,新入伍不久,新近听人劝告,跟大伙靠拢是行之有效的——而最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寂寞。在我看来,一个人干脆看见坐满人的汽车就钻进去,坐好了就不下来了。
  且回头把故事说下去,我记得当时三个人——伴娘、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组成了联合阵线瞪着我,看我咳嗽,这时,我朝后座那小老头儿瞟了一眼。他仍然笔直地紧盯着前方。我留意到他的脚几乎碰不着地,这简直使我感激。这双脚似乎是我宝贵的老朋友。
  “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等我从第二阵咳嗽中恢复过来,伴娘对我说。
  “你指西摩吗?”我说。起初,根据她语调的变化,看来她显然想到了什么异常不光采的事儿。跟着,我突然想到——这纯然是出于直觉——她很可能秘密地掌握了有关西摩的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传记材料;就是说,那些关于他的低级趣味的、生动得叫人遗憾的并且(就我看来)基本上引人误解的情况。说他小时候有六年左右曾是全国广播界的“名人”,比利·布莱克。还有,再举一个例子吧,他刚满十五岁就进哥伦比亚大学念一年级。
  “对,西摩,”伴娘说。“他参军前干过什么来着?”
  我的直觉又在头脑里倏的一闪:她知道不少有关他的情况,但由于某种原因,她不愿透露。举个例说,看来她明明知道西摩应征入伍前教过英语——他当过教授。教授啊。说实话吧,我那时望着她,一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想法:她甚至可能知道我就是西摩的弟弟。这念头多想没有意思。我撒开了,并不对着她的眼睛看,就说,“他是个脚病医生。”说罢陡的掉过头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汽车静止不动已有几分钟,我这才听到远方,从列克早敦大街或第三街上那个总方向传来军乐队的鼓声。
  “在游行!”西尔斯本太太说。她也转身朝前了。
  我们这时在八十五号街到八十九号街之间。有名警察驻守在麦迪逊大街的街心,正在吩咐所有的南北向车辆停下。凭我看到的来判断,他光是叫车辆停下;这就是说,并不指挥车辆朝东或朝西拐弯。一共有三四辆汽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等着朝南开,但是朝城北方向的车子正巧只有我们这一辆。就在最近的街角,还有北面那条通往第五街的横街上我看得见的那—段,路石边①和人行道上站着两三行人,显然在等着看一队土兵,或者士,或者童子军,或者什么什么的离开他们在列克星敦大街或第三街上的集合地点,列队走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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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注:① 路石边:没有看到原文,不知这里指的是不是“路的右边”或者“街石”。


  “天哪。事先哪能知道啊?”伴娘说。
  我转过身去,我的头差一点跟她的头相撞。她正探出身子,差—点嵌进西尔斯本太太和我之间的空隙。西尔斯本太太也朝她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相应的、相当痛苦的表情。
  “我们在这儿怕要停上几个星期,”伴娘说,—面朝前伸长脖子,从司机座前的挡风玻璃望出去。“我现在就该到那儿了。我对穆莉尔和她母亲说过,我会搭头批开出的汽车,五分钟左右就赶到她们家里。天啊!我们难道—无办法吗?”
  “我也该早到那儿的,”西尔斯本太太相当敏捷地说。
  “是啊,我可是庄重地答应过她的。公寓房间里眼看要被形形色色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挤得满满的,所以我跟她说过,我要拿了九、十柄刺刀给她站岗,保证让她有一点儿安静,并且——”她打断了话头。“天啊。这太不像话了。”
  西尔斯本太太做作地轻轻笑了—声。“恐怕我就是这些傻姑妈之一吧,”她说。明摆着她给得罪了。
  伴娘对她望着。“噢——很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啊,”她说。她在座上朝后靠靠。“我只是说他们的公寓太小,如果大伙儿成打成打地涌进去——我的意思你也明白。”
  西尔斯本太太不作声,我也不朝她看,不想看她被伴娘的那句话究竟开罪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然而我记得,说也奇怪,我对伴娘为了“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这个失言所说的道歉话的口气印象颇深。这道歉是真诚的,但并不窘迫,说得更确切点,没有巴结的意味,因此我当时感到,尽管她那套舞台腔的义愤和装腔作势的怒容,她身上确乎有某种刺刀般的品质,这倒并不是完全不可钦佩的。(我要赶紧爽快地承认,我对这桩具体例子的看法,价值是非常有限的。我通常对不愿过分谄媚地道歉的人抱着相当过分的好感。)然而,重要的是,就在这会儿,—种针对那个失踪的新郎的反感像一阵小小浪潮第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对他那未作解释的缺席行为的非难像波峰上的白色泡沫般隐约可见。
  “我们来看看在这里能不能采取一点儿行动,”伴娘的丈夫说。听上去可说是一个在炮火下镇静自若的人的声音。我觉得他在我背后作了番部署,跟着,猛孤丁的,他的脑袋探进西尔斯本太太和我之间那点有限的空间。“司机,”他断然地说,等着对方回答。回音立刻来了,他的声音就变得更柔顺—点儿,更富有一点儿民主精神:“你看我们困在这儿要多久啊?”
  司机转过身来。“你把我难住了,老兄,”他说。他又朝着前方。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十字路口发生的事。—分钟前,有个小男孩,拿带一只漏掉了—些气的红气球,奔到出清了人和车辆的街心禁区。他刚被他父亲抓住,这时正被拖着回到路石边,这做父亲的松松地握起拳头,朝他两肩胛骨之间揍了两下。这—行动被富有正义感的群众报之以“呸”!
  “你们可曾看见这男人对那孩子干的好事?”西尔斯本太太对大家笼统地发问。谁也没有回答她。
  “去问问那警察我们可能在这儿耽搁多久好吧?”伴娘的丈夫对司机说。他还是探出着身子。他分明对他第—个问题的简短回答不完全满意。“你要知道,我们全都有急事。你看去问问他我们可能在这儿困住多久可好?”
  司机并不扭转身来,却粗鲁无礼地耸耸肩。但是他把引擎熄了火,爬下汽车,随手砰的关上这大轿车笨重的车门。他是个不修边幅、公牛般的人,司机的号衣没有穿全——身上穿着黑哔叽制服,但没戴制帽。
  他慢吞吞地走着,虽然说不上傲慢,却显得十分自由自在,不几步路就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呱呱叫的警察正在那儿指挥调度。两人于是站着交谈,谈了不知多少时间(我听见伴娘在我背后哼了一声)。接着,两人陡的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在交谈,而是在交流些很短的脏笑话。接着,我们的司机,还在没有感染力地笑着,对警察友好地挥挥手,走——慢吞吞地——回到汽车边。他上了车,砰的关上车门,从放在仪表板上面窗槛上的一包香烟中取出一支,夹在耳朵后面,这才转同身来向我们汇报。“他不知道,”他说。“我们得等游行队伍经过这里。”他对我们大伙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队伍过后,我们才能朝前走,没问题。”他转身朝前,从耳朵背后取下香烟,把它点上。
  伴娘在汽车后座发出—声音量十足的悲鸣,表示失望和恼恨。接着是一片静寂。这几分钟来,我第—次扭头去看那个手拿没点上的雪茄的小老头儿。这次耽搁看来对他毫无影响。他关于坐在汽车后座——行进中的汽车,停着不动的汽车,甚至(你禁不住这样想象)从桥上开下河去的汽车——该如何行动的准则看来是固定不变的。真是简单得无以复加。你只消直挺挺地坐着,在你的大礼帽和汽车的天花板之间保持四五英寸距离,并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就成。如果死神——他始终在外面等着,说不定就坐在车头上——如果死神奇迹般地穿过玻璃走进车来,前来接你的话——那十之八九你就站起身来,跟着他一起走,带着—副恶狠狠的模样,但一声不吭。很可能你还可以带着你的雪茄,如果它是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的话。
  “你们打算怎么办?只顾坐在这里吗?”伴娘说。“我快热死啦。”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转过身去,刚好看到她自从上车以来第一回直接望着她的丈夫。“你难道不能把身了挪过去那么一丁点儿吗?”她对他说。“我给挤住这儿,都快压扁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中尉格格地笑笑,表情十足地把两手一摊。“我这会儿呀,简直是坐在挡泥板上啦,小兔子,”他说。
  伴娘然后带着诧异和不满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扭头望着另一个同座者,此人好像不自觉地极力要我高兴,在座位上占着的面积竟远比他屁股所需的面积大得多。在他右臀和靠窗的扶手之间足足空了两英寸。伴娘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尽管她很勇敢,她实在没有种来对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个子当面直说。她又扭头对着她丈夫。“你拿得着你的香烟吗?”她烦躁地说。“我们在这儿挤得紧紧的,我的香烟哪能掏得出来啊。”说到“挤得紧紧的”时,她又扭过头去,对那个侵占了她自以为理该属于她的地位的小不点儿犯罪者完全无保留地倏的瞪了—下。他还是崇高地保持着超然物外的态度。他继续瞪着前面,朝着司机面前的挡风玻璃。伴娘对西尔斯本太太望望,表情十足地扬扬眉毛。西尔斯本太太显出一脸理解和同情的表情,作为回答。这时,中尉已经把他全身的分量移到左臀,换句话说,靠窗的股部,从他的浅色军官制服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个折叠式火柴盒。①他妻子抽出一支香烟,等着点火,点亮的火柴马上凑上去了。西尔斯本太太和我看着点烟,拿它当桩有点迷人的新鲜事儿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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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在这种包装的火柴盒内,一根根火柴的下端连在—起,用时需要把火柴梗撕下。

  “啊,请原谅我,”中尉突然说,把他那包香烟朝西尔斯本太太递去。
  “不,谢谢你。我不抽烟。”西尔斯本太太马上说——简直有点惋惜的神气。
  “大兵?”中剧略为迟疑了一下,简直叫人难以觉察,便伸手把香烟朝我递来,一边说。说实话吧,这请客的举动,这—般礼节战胜等级观念的举动,使我对他着实好感,但我谢绝了这支香烟。
  “让我看看你的火柴好吗?”西尔斯本人太用一种极端胆怯而几乎像小姑娘的声气说。
  “这个吗?”中尉说。他爽快地把那盒火柴递给西尔斯本太太。
  西尔斯本太太仔细察看这盒火柴。我呢,带着全神贯注的表情旁观着。纸盒外面,大红地上印着金字,是这些字样:“这火柴从鲍勃和爱迪·伯威克家偷来。”“真逗人喜爱,”西尔斯本太太摇头晃脑地说。“真正逗人喜爱。”我想法用面部表情来表明我不戴眼镜似乎看不大清楚这行字;我抱着中立态度乜斜着眼睛。西尔斯本太太似乎舍不得把这盒火柴还给它的主人。等她还给了中尉,他把它重新放进上装的胸袋,她说,“我记得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她这时已在中座上几乎朝后转了—百八十度,只顾坐着亲切地凝视着中尉的胸袋。
  “我们去年定制了好多好多这种东西,”中尉说。“实在叫人惊奇,这一来我们就此不短少火柴了。”
  伴娘转身对着他——说得更确切些,是转身去对付他。“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定制的啊,”她说。她对西尔斯本太太用眼色表示“男人就是这么回事”,并且对她说,“我可说不上。我无非认为这是怪逗人的。俗气,不过多少有点逗人。你明白。”
  “真逗人喜爱。我以前可从没——”
  “实在说,这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玩意儿。今天人人都有这个了,”伴娘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当初是从穆莉尔的爹妈那儿学来的。他们屋里总是处处放着这东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接着讲话时,讲一个字吐出一点儿烟来。“天,他们真是呱呱叫。关于这号倒霉事,就是这一点使我最受不了。我是说,干吗这号倒霉事不发生在世上所有的混帐东西身上,而偏要发生在好人身上?这是我想不通的。”她望着西尔斯本太太,等她回答。
  西尔斯本太太微微一笑,这种微笑既老于世故,又微弱无力,而且莫测高深——我以为,这是种汽车中座上的蒙娜·丽沙式的微笑。“我常常感到纳闷,”她若有所思地小声说。她接着提了—句,讲得很模棱两可,“穆莉尔的母亲是我已故丈夫的小妹妹,你们知道。”
  “喔!”伴娘饶有兴味地说。“这么说,你是知情人罗。”她伸出一条长得出奇的左臂,把香烟灰弹在她丈夫身边车窗近旁的烟灰缸里。“我真诚地相信她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有数几个真正才华横溢的人之一。我是说,她简直把凡是印刷出版的东西全都看过了。我的天,但愿我读过这女人读过并且已经忘掉了的书的十分之—,我就心满意足啦。我是说,她曾经教过书,在报馆工作过,她设计自己穿的衣服,她自己干每桩家务事。她的烹调技术人间无双。天!我真诚地相信她是最最了不——”
  “她当初赞成这婚事吗?”西尔斯本太太打岔道。“我这样问是有道理的,我到底特律去了好几个星期。我嫂子突然去世了,我去——”
  “她太忠厚了,不愿讲,”伴娘直截了当地说。她摇摇头。“我是说她太——你明白——小心谨慎什么的。”她回想着。“老实说吧。差不多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第一次听到她关于这问题说一声不好听的话,真是的。再说,这也无非是因为她为了穆莉尔感到太难受了。”她伸出胳臂,又弹弹香烟灰。
  “她今儿早上说了些什么?”西尔斯本太太贪婪地问。
  伴娘好像沉思了片刻。“哦,实在也没有说什么,”她说。“我是说,根本没说什么小心眼儿或者真正有意损人的活。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她实在不过说,在她看来,这个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打心底里害怕结婚。我是说,她并没有说什么恶毒的话,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得——你知道——很通情达理。我是说,她本人多年来就常常去请教精神分析专家,接受治疗。”伴娘望望西尔斯本太太。“这算不上什么秘密。我是说,费德尔太太本人也会告诉你的,所以我这并不是在泄露什么机密啊。”
  “这我明白,”西尔斯本太大急忙说。“她呀,是全世界最不——”
  “我要说明的是,”伴娘说,“她可不是那种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种话来的人,除非她知道说的是有根有据的。而且要不是可怜的穆莉尔那样——你知道——那样悲伤什么的,她本来是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讲出这种话来的。”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天,你看到这可怜的妞儿就明白了。”
  毫无疑问,我应该在这里打断了故事,把我对这伴娘在讲的话中的主题思想的总的反应描述一番。然而,眼前我情愿把它搁一搁,如果读者肯耐心等待的话。
  “她还说了些什么?”西尔斯本太太问。“我是指雷亚①。她还说过别的话吗?”我没有对她看——因为我舍不得不看伴娘的脸——但我多少有个仓促而胡乱的印象,西尔斯本太太几乎坐到这主要报告人的膝盖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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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这是穆莉尔的母亲费德尔太太的名字

  “没有。实在没有了。简直没什么别的话了。”伴娘回忆着,摇摇头。“我是说,正如我刚才说的,要不是可怜的穆莉尔难受得够戗,她才不会当着周围站着的那许多人开腔说上一言半语哪。”她又弹弹香烟灰。“她另外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说这个西摩实在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因此,如果你用正确的眼光来看待这事的话,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对穆莉尔是桩好事。这样说我认为很有道理,不过穆莉尔是否也这样看,我就说不大准啦。他把她胡弄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使我最——”
  她讲到这里,被人打断了。被我。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嗓音不大平稳,我心烦意乱时总是如此。
  “凭哪一点使费德尔太太得出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一结论的呢?”
  所有的眼睛——简直全像探照灯光——伴粮①的、西尔斯本太太的,甚至那中尉的眼光都刷的集中在我身上了。“什么?”伴娘对我说,声调刺耳,微带敌意。又有个刺人的想法在我头脑中一闪:她明知道我是西摩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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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注:① 伴粮:应写作“伴娘”。

  “凭哪一点使费德尔太太认为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呢?”
  伴娘对我瞪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她转身向西尔斯本太太提问,语气极尽冷讽热嘲之能事。“对一个耍出今天这种花招的人,你能说是正常的吗?”她眉毛一扬,等待对方回答。“你能说吗?”她文静而又文静地问道。“说实话。我不过是问一声。因为这位先生不懂。”
  西尔斯本太太的回答真是平心静气、公平合理。“哦,我当然不能说罗,”她说。
  我突然有个强烈的冲动,直想跳出汽车,拔脚飞奔,不管朝哪个方向都行。然而,我回想起来,我当时还是坐在中座不动,这时伴娘又对我说话了。“听着,”她说,装出一种富有耐心的声气,好像老师对待一个不但智力迟钝而且整天讨人厌地淌鼻梯的孩子那样。“我不知道你对人了解多少。不过,有哪个神志健全的人会在预定要结婚的前夕,整整—夜不让他未婚妻睡觉,喋喋不休地对她唠叨什么他太兴奋了,不能结婚,所以她必须推迟婚礼,等他心情稳定下来了再说,否则,他就不能出席婚礼?后来,他未婚妻把他当孩子似的向他解释,说好几个月以来把一切都筹备周全了,她父亲不惜花了惊人的费用并且不辞辛劳地准备开次喜庆宴会和诸如此类的—切,还说她的诸亲好友正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后来,等她把这—切都讲清楚了,他竟然跟她说非常抱歉,他不能结婚,要等他感到不那么兴奋了才行,要不,他提的是别的什么荒谬的理由!好,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难道这种话像是什么正常的人说的吗?难道这种话你是什么神志健全的人说的吗?”这会儿,她的声音尖锐刺耳。“这种话难道不像是个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的人说的吗?”她十分严厉地盯着我,看我既不马上声辩又不举手投降,就使劲地靠在车座上,对她丈夫说,“请再给我一支香烟。这玩意儿要烧着我的指头了。”她把还在燃烧着的烟蒂递给他,他替她弄熄了。他然后把那包香烟又掏了出来。“你把它点上,”她说。“我没得劲儿了。”
  西尔斯本太太清了清嗓子。“我听上去,”她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像是因祸得福了——”
  “我倒要请问你,”伴娘的劲头又上来了,对她说,同时从她丈夫手里接过一支刚点上的香烟。“你觉得这种话像是个正常的人——正常的男人说的吗?还是听上去像是个根本没长成的人或者简直是个语无伦次的不折不扣的疯子说的?”
  “真是天晓得。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觉得,听上去倒像是因祸得福了,竟然每一个——”
  伴娘陡的把身子朝前—挪,精神抖擞,从鼻孔里喷出烟来。“好吧,没关系,眼前不谈这一个——我也用不着知道,”她说。她是在对西尔斯本太太讲的,但实际上可以说是穿过了西尔斯本太太的脸,针对我讲的。“你在电影里可曾见过某某某吗?”她问。
  她提起的名字是一位当时相当著名——而今天,一九五五年,已是着实出名的女演员兼歌星的艺名。
  “见过,”西尔斯本太太马上饶有兴味地说,等着对方说下去。
  伴娘点点头。“那好,”她说。“你可曾碰巧注意到她的笑容有点儿歪?就是说,只有她脸蛋的一边有笑意?非常显著,如果你——”
  “是——是,我留意到的!”西尔斯本太太说。
  伴娘使劲抽了口香烟,朝我偷偷地瞥了一眼,这只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哦。这是某种部分麻痹症,”她说,每说一个字,吐出一小口烟。“那你可知道她怎样得病的?这位正常的西摩当初明摆着打过她,结果她脸上缝了九针。”她伸出手去(可能是由于脚本上没有别的舞台指示),又弹了弹香烟灰。
  “可以请问你从哪儿听来的吗?”我说。我的嘴唇在微微打战,像两个傻瓜。
  “当然可以,”她说,眼睛不对我看,却对着西尔斯本太太。“大约两小时以前,穆莉尔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母亲提起了这回事。”她盯着我。“你的问题得到解答了吗?”她突然把她那束栀子花从右手换到左手。这种说明内心紧张的相当普通的动作,我到这时只见她做过这—次。“仅仅供你参考,我要顺便问一声,”她盯着我说,“你可知道我以为你是什么人?我以为你就是这个西摩的弟弟。”她等待了短短一刹那,看我一声不吭,又说:“从他那怪模怪样的相片看,你长得很像他,而且我还碰巧知道这位弟弟是要来参加婚礼的。他妹妹还不知什么别人告诉穆莉尔的。”她的眼光毫不动摇地钉在我脸上。“你是他弟弟?”她单刀直入地问。
  我回答的时候,嗓音听上去准有一点儿嘶哑。“是的,”我说,我的脸在发烧。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说起来,自从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我下了火车以来,对于自报身分,倒还远没有这样心安理得过。
  “我早就知道的,”伴娘说。“我可不笨啊,你要知道。你—跨进车来,我就看出你是谁。”她扭头对着她丈夫。“他—跨进车来,我不是就说他是他弟弟?不是说过来着?”
  中尉稍微变换了—下坐的姿势。“哦,你说过他也许——对,你说过的,”他说,“你的确说过的。对。”
  不需要扭头去看西尔斯本太太,就能知道她多么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这最新的发展。我的眼光偷偷地绕过她,瞥着她背后那第五名乘客——那个小老头——要看看他是否还完整无缺地保持着离群独居的姿态。正是这样。从来没有哪个人超然物外的态度给过我如此大的安慰。
  伴娘又来对付我了。“再提供给你参考,我还知道你哥哥不是脚病医生。所以别来这套硬滑稽了。我正巧知道他就是‘聪明孩儿’这节目中的比利·布莱克,大约播了有五十年光景什么的。”
  西尔斯本太太突然较踊跃地参与这次交谈了。“那个广播节目吗?”她问道,我发觉她望着我的眼光里显出新的、更强烈的兴趣。
  伴娘没有回答她。“你是哪一个?”她对我说。“乔吉·布莱克吗?”她的声音既粗鲁无礼又带着好奇心,倒是挺有趣的,如果不是叫人消除敌意的话。
  “乔吉·布莱克是我弟弟沃尔特,”我说,只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她转身对着西尔斯本太太。“据说是该当作一个秘密什么的看待,不过这个人和他哥哥西摩曾经用假名什么的参加这个广播节目。布莱克家的孩子们。”
  “好好儿说,宝贝儿,好好儿说嘛,”中尉相当不安地提醒说。
  他妻子转身对着他。“我才不好好儿说哪,”她说——于是,跟我自己的意志完全相反,我竟不禁又对她那硬派作风(不管是不是足赤与否)感到一丁点儿近乎敬幕之心。“他哥哥据说是绝顶的明智,真是天晓得,”她说。“十四岁什么的就进了大学,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他今天对那妞儿干出这种事来好算明智的话,那我是圣雄甘地!我无所顾忌。这码子事真叫我恶心死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平添了微微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原来有人正在很仔细地打量我面孔的左侧,换句话说,较虚弱的一侧。那是西尔斯本太太。我陡的朝她转过去,她微微吓了—跳。“可以请问你是否就是巴迪·布莱克吗?”她说,带着一定的恭敬的口气,使我有那么—刹那竟以为她就要送我一支金笔和一小本摩洛哥皮面的纪念册呢。这短暂的念头使我确实感到不安——只要单单考虑到这时是一九四二年,离开我当初事业兴旺发达的日子已有几年还不知十年,你就可以明白了。“我所以问的原因是,”她说,“我丈夫当初常听这个节目,从不间断,每个——”
  “也许你感到兴趣,”伴娘打断了她,眼睛盯着我说,“这一个广播节目正是我一向深恶痛绝的。我最讨厌早熟的孩子。如果我曾经有过这种孩子——”
  她的下半句我们都听不到了。她突然毫不含糊地被—声我听到过的最尖锐刺耳、最震耳欲聋、最音色不纯的降E调的军号声打断了。我敢说,车子里每个人都当真吓了一跳。就在这当儿,一支军乐队,由一百来个看来连音高也分辨不出的受过航海训练的童子军组成,正经过面前。这帮孩子带着简直像少年犯罪者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神气,刚开始大吹大擂地吹打《星条旗永不落》。西尔斯本太太很乖巧地用双手使劲按在耳朵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没完没了的,这乐声简直人得叫人难信。只有伴娘的嗓音才能压倒它——换句话说,也只有她敢跟它较量一下。当她说话时,你会以为她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可能是从扬基运动场①的露天看台那一带,对我们讲话的,嗓子显然是扯到了最高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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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在纽约市,美国棒球两大联赛常在那里举行比赛

  “我可受不了啦!”她说。“我们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去打电话吧!我必须打电话给穆莉尔,说我们给耽搁了!不然她可要急疯了!”
  这场天翻地覆的大混乱一临头,西尔斯本太太和我就都转身朝前看十分明。这时,我们在中座上又转回身去面对着这位领袖。她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大救星。

  “七十九号街上有家施拉夫特糖果店①!”她对西尔斯本太太吼叫道。“我们去喝杯汽水,我可以从那儿打电话!至少那边有空调啊!”
  西尔斯本太太起劲地点点头,用嘴表达了一个无声的“行!”字。
  “你也去!”伴娘对我大叫一声。
  我记得,说来非常奇怪,我当时竟自发地对她叫了一声全然多余的“好!”(直到今天,关于为什么伴娘在弃舟登陆时把我也算在邀请之列这个问题,还是不容易解释。也许无非是出于一个天生的领袖要求井井有条的本性。她也许怀着某种模糊而却是强有力的欲望,要率领全体人马登陆。……至于我为何异常爽快地接受邀请,这在我看来要容易解释得多。我倾向于认为,这在本质上是一种宗教性的冲动。在某些禅宗寺院中,有条基本规定,也许还不能说是唯—认真强制执行的戒律,那就是:当一名和尚对另—名和尚高叫一声“嗨!”时,后者必须不假思索地回报一声“嗨!”)
  伴娘随后转过身去,第一次直接对地身边的小老头儿讲话了。叫我满意不已的是,他竟依然瞪着前面,好像他个人望出去的情景—丝一毫也没有变更似的。他那支没点燃的地道的哈瓦那雪茄还是紧紧夹在两个指头之间。由于他对正经过的军乐队惊人的吹打声显然无动于衷,加上,可能有条铁的规律,所有八十以上的老人不是耳朵完全聋得听不出,就一定是听力大大不佳,伴娘把嘴凑得离他左耳只有一两英寸。“我们打算下车下了!”她朝他大叫——简直是把声音直接送进他的耳管。“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去打电话,也许还吃些茶点!你想跟我们—块儿走吗?”
  老头儿立即作出反应,简直精彩绝伦。他先看看伴娘,然后看看我们大家,然后咧嘴一笑。这一笑毫无意义可言,但并不显得减色。再说,他的牙齿显然是假的,但假得很美,非常高明,这也并不使这一笑显得减色。他带着疑问对伴娘望了短短一刹那,笑容却出色地丝毫无损。或者还不如说,他有所期待地望着她——依我看,好像他深信这伴娘,或者我们中间有个人,设想得挺周全,就要朝他递过—只野餐食品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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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这是纽约市著名的联号糖果店,在第五街及麦迪逊大街等地方都有分店

  “我看他没有听清你的话,宝贝儿!”中尉大声说。
  伴娘点点头,又把她那喊话筒般的嘴凑到老头儿的耳朵上。她用实在值得表扬的音量,重新邀请老头跟我们一起撤离这辆汽车。从表面看来,又一次说明老头对任何建议——可能对要他小跑到东河①边、跳下去泡—泡的建议也不例外——都是百依百顺的。可是又一次使人不安地看出,他对人家跟他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猛孤丁的,他证实了这个看法是正确的。他对我们全体大大地咧嘴笑笑,举起拿雪茄的那只手,用一个手指意味深长地先碰碰自己的嘴,然后碰碰耳朵。他打的这个手势,好像是什么地道的第一流的玩笑。这是他存心要让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译注:① 曼哈顿岛地处赫德森河口,东临东河,西临赫德森河主流。

  在这当儿,我身边的西尔斯本太太恍然大悟了,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明显的示意动作——几乎是身子蹦了一下。她碰碰伴娘的粉红软缎裹着的胳臂,叫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又聋又哑——他是个聋哑人!他是穆莉尔爸爸的大伯!”
  伴娘用嘴唇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喔!”字。她嚯地在席位上朝她丈夫转过身去。“你有纸笔吗?”她冲着他吼道。
  我碰碰她的胳臂,吼了一声“我有”。我性急慌忙地——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好像我们大家的时间都快过完了似的——从我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小本拍纸簿和一截铅笔头,那是我新近从本宁堡我连队文书室—只写字台抽斗中搞来的。
  我在—张纸上用似乎过分清楚的字迹写道,“我们被游行队伍无限期地拦住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去打电话并且喝点冷饮。你愿意跟我们—起去吗?”我把这张纸一折为二,递给伴娘,她打开看了一遍,然后递给那小老头儿。他看了,咧嘴笑笑,然后望着我,把脑瓜狠狠地上下点了好几次。我当时认为他的回答这样就算是全面,而且最能说明问题了,哪知他突然伸手对我打了个手势,我看出他是要我把纸笔递给他。我照办了——也并不先对伴娘看上—眼,她不耐烦得心中像浪潮般在翻腾。老头万分小心地把拍纸簿在膝上放好,然后举笔静坐着,分明思索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只略微收起了一点儿。接着铅笔歪歪斜斜地动起来了。最后在i上加了个圆点,然后把纸笔都还给我,脑袋又异常亲切地上下点了一下。他只写了三个字,“挺高兴”,其中一个个①字母还没完全成形呢。伴娘从我肩后探头看到了,发出—个声音,略微有点像“哼!”但我立即朝这位伟大的作家望望,试图用面部表情表明,车内在座各位看到—首诗是识货的,所以衷心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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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毛注:①似乎多了一个“个”字

  于是,我们从两边车门一个个地全下了车——在麦迪逊大街街心,—片热辣辣、粘糊糊的碎石路面上可算是弃舟登陆了。中尉逗留了片刻,通知司机我们哗变了。我记得很清楚,军乐队当时还在行进中,队伍长得没完没了,闹声也没有减轻—分。
  伴娘和西尔斯本太太带路上施拉夫特糖果店去。她们结成了对儿——简直像先头侦察员——沿着麦迪逊大街的东侧朝南走。中尉对司机下达了简令,赶上了她们。或者说,几乎赶上了她们。他落在  她们后面—点儿路,为了悄悄掏出皮夹,显然要看看随身带了多少钱。
  新娘父亲的大伯和我殿后。不管他是否凭直觉发觉我对他是友好的,还是仅仅因为我是纸笔的所有者,反正他跟我并肩同行倒不好说是被我吸引过来的,而是他急忙主动凑过来的成分来得多些。他那顶美观的大礼帽的顶部还不及我肩部高。照顾到他那以短腿,我给我们俩的步子定了比较慢的速度。将近走到下—条马路口,我们落后于其他人好大一段距离。我觉得这也并不叫我们俩担心。我记得,我们一路走着,我这位朋友会偶尔跟我分别朝对方上下打量一番,因为结伴同行感到高兴,彼此傻乎乎地交换眼色。
  等我的旅伴和我赶到施拉夫特糖果店在七十九号街的转门前,伴娘、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已经都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了。我当时想,他们结成了好一个令人生畏的三人先遣队,正在那儿严阵以待。他们刚才在讲话,但我们这两个杂牌军一到,他们就住了口。仅仅两三分钟前,在汽车里,当那支军乐队大声吹打着经过时,有种共同的不安,简直可说是共同的苦恼,赋予我们这小团体一种类似同盟者的外貌——就像库克旅行社①组织的一个旅游团体,在庞贝古城挨到特大暴雨袭击时,一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等这小老头和我走到施拉夫特糖果店的转门前时,暴雨过去了,这是再清楚也没有的,伴娘和我交换的眼色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而不是相互致意。“店铺在改建不营业,”她冷冷地说,眼睛盯着我。她非正式地但却明白无误地把我又当作局外人了,于是就在这当儿,道理也不值得细讲,我感到孤立而寂寞,其程度比我整天感到的更难受。值得指出的是,差不多在这同时,我的咳嗽又自动发作起来。我从后裤袋掏出手绢儿。伴娘转向西尔斯本太太和她丈夫。“这一带什么地方有家朗香餐厅②,”她说,“但我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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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 这是英国人托马斯·库克(1808~1892)于1845年创办的旅游组织,1850年开始组织国外旅游活动。
  ② 这是纽约市的著名联号餐厅,分设市区各交通方便的地点,供应中等价格的饭菜。

  “我也不知道,”西尔斯本太太说。她看来都快哭出来了。汗珠在她前额和上嘴唇上竟透过厚厚的脂粉渗透出来。她左面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黑色漆皮手提包。她那副模样就像是抱着—个心爱的玩偶似的,而她本人呢,像是个被当作试验品来涂脂抹粉的、非常伤心的从家里出走的小孩子。
  “看来我们无论出什么代价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了,”中尉悲观绝望地说。他的模样也有点狼狈了。他那顶“挺帅的”驾驶员的帽子,扣在那张苍白、汗淋淋的毫无勇猛气概的脸上面,显得简直是大不协调,我还记得,当时直想凭一时冲动,刷的伸手把它拍掉,或者至少把它多少戴戴正,调准到一个不这么歪的角度——这种冲动,一般地就动机说来,你有时在孩子们的游戏会上也会感到,因为那里总有一个特别其貌不扬的小孩子戴了顶大纸帽,把一只或者两只耳朵给压住了。
  “上帝哪,这日子多倒霉啊!”伴娘代表我们大家说。她那个假花环有点儿歪了,她呢,浑身都湿透了,不过,依我看,她身上唯一真正脆弱易损的东西还得数那跟她最不相干的附件——她那束栀子花。她依旧握在手里,尽管是心不在焉地。花束显然经不起这场考验。“我们该怎么办?”她问,就她来说,这口气简直像发疯了。
  “我们哪能走去啊。他们住的地方实际上是在里弗代尔①。列位可有什么好主意吗?”她先看看西尔斯本太太,然后看看她丈夫——最后,兴许是孤注一掷了,竟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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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在曼哈顿岛以北,为较高等的住宅区

  “我在附近有套公寓,”我突然激动地说。“实际上,就在过去一条横马路的地方。”我有个感觉,我透露这情报时讲得太响了一点儿,我甚至是大喊大叫地说的也未可知。“是我哥哥和我的。我们参了军,由我妹妹占用着,不过她眼下不在那儿。她在海军妇女志愿队,出差去了。”我望望伴娘,或者说,望着她脑袋上方的—个地方。“如果你想去,至少可以从那儿打电话,”我说。“而且那房里有空调。我们大家可以凉快—会儿,松一口气。”
  等我这邀请最初给他们的震惊消逝了,伴娘、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开始进行某种磋商活动,这仅仅是用眼神来进行的,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即将作出任何结论。结果还是由伴娘首先采取行动。她刚才盯着另外那两人要他们表态,结果是白搭。她这才朝我掉过来说,“你刚才说你家有电话?”
  “对。除非我妹妹为了某种原因切断了电源,但是我想她没理由要这样做。”
  “你怎能知道你哥哥不会在那里呢?”伴娘说。
  我刚才心神过分激动,倒没有考虑到这个小问题。“我看他不会在那边,”我说。“他兴许在那儿——这也是他的房间嘛——不过我看他不会。我真这么看。”
  伴娘毫不掩饰地朝我瞪着眼望了一会儿——这会儿换花样了,倒并不粗暴无礼,除非孩子们瞪眼看人也好算是粗暴无礼的。
  她然后扭过头去,对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说,“我们去去也好。至少可以打电话嘛。”他们点头同意。西尔斯本太太呢,说实在的,竟然没有忘记她礼节条文中有关在施拉夫特糖果店门前人家发出邀请时该如何对待的那一条。穿过她那层被日头烤干的脂粉,她对我显示—个类似埃米莉·波斯特①提倡的笑容呢。我回想起来,当时我感到非常可亲。“那好,快,我们别再待在这日头里啦,”我们的头头说。“我拿这个怎么办?”她不等人回话,径自走到人行道边,毫不感情用事地跟地那束枯萎的栀子花分了手。“行啦,带路吧,麦克德夫,”②她对我说。“我们跟随着你。我只有一句话要说清楚,等我们赶到那儿,他还是不在的好,要不,看我不把这杂种宰了!”她看看西尔斯本太大。“原谅我说了句粗话——我可说的是心里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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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 美国女作家埃米莉·波斯特(1873~1960)于1922年发表《礼节》一书,受到读者欢迎,成为有关现代礼节及社交礼节的权威著作。1931年起,开始在电台上广播,并在报纸上发表每日专栏,谈礼节问题,被两百多家报纸转载。
  ② 此处原文为“Lead on,Macduff”,引自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七场,在剧中作“Lay on,Macduff”,但从19世纪末以来,人们常常这样误引


  我遵命带路前进,心里几乎乐滋滋的。—转眼,有顶大礼帽在我身边空气中出现了,离地相当近,并且在我左面,于是我这位特派而却尚未正式任命的随员抬头对我咧嘴笑笑——我一时竟以为他就快伸出手来让我握着哪。
  我的三个来宾和唯一的朋友站在外面过道上,我呢,把这公寓匆匆踏勘一下。
  窗子全都关着,两台空调机的开关指着“闭”字,你走进去闻到的第一股气味,简直像是凑着别人的旧浣熊皮大衣的口袋深深吸气时所闻到的味儿。整套公寓房间里只有—种声音:西摩跟我从旧货店买来的那只老冰箱在呼呼的发出颤音。我妹妹布布这丫头,遵照海军人员的方式行事,竟让它一直在走着。说实在的,这套公寓的处处地方,多的是小小的乱糟糟的迹象,说明这地方曾被一名出海的娘们接管过。一件美观的小号海军少尉的海军蓝上装被扔在卧榻上,衬里翻在外面。卧榻前面,小咖啡茶几上,搁着—盒打开着的路易·谢里牌糖果,吃掉了一半,所有剩下的糖果全都多少被捏过。写字台上一只镜框里有张照片,是个我从未见过的—脸刚毅相的青年。而所有看得见的烟灰缸都装满了揉皱了的擦面用的皱纹纸和有唇膏印的烟蒂,像开满了鲜花。我没有走进厨房、寝室和浴室,仅仅打开门,匆匆朝里望望,看看西摩是不是直挺挺地站在什么地方。一个原因是,我感到没得劲儿,懒得多动。另一个原因是,我正忙着拉起窗帘、开空调机、倒掉满满的烟灰缸,一时忙不过来。再说,我们这伙人的其他人员几乎马上开进来了。“这里比大街上还热啊,”伴娘一面大步流星地进来,一面说,算是打招呼了。
  “我一会儿就来招待你们,”我说。“我看来没法开动这台空调机。”说实话,那只开关看来卡住了,扭不到“开”字上,我正忙着摆弄个不停。
  我在摆弄空调机开关的当儿——我记得,帽子也没有脱掉其他几个人疑神疑鬼地在室内四下转游。我打眼角上留意着他们。中尉走到写字台前,站着抬眼观看台子上方那三四平方英尺的墙壁,原来我哥哥和我出于愤世嫉俗的情绪,在这块墙上用图钉钉上好些上了光的八乘十英寸的放大照片。西尔斯本太太——我看,也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在室内我那条已故的波士顿叭喇狗常常喜欢睡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椅把手上包着颜色很脏的灯芯绒,被狗在多少恶梦中,涂遍了口水,咬嚼坏了。新娘父亲的大伯——我那个好朋友——好像全然失踪了。伴娘也一下子不知去向了。“我一会儿就给你们大家弄点喝的来,”我不安地说,—面还在使劲拧空调机开关。
  “我希望来点冷饮,”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一看,原来伴娘已经在塌上直挺挺地躺下了,这说明了为什么竖看看不见她。“我等会儿就要用用你的电话,”她通知我说。“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是反正连嘴都张不开,甭说打电话了。我真给烤干了。我的舌头都干了。”
  空调机陡的呼呼地开动起来。我就走到屋中央,走到卧塌和西尔斯本太太坐的椅子之间。“我不知道有些什么饮料,”我说。“我还没有开冰箱看过,但我想——”
  “随便什么都拿来吧,”这个终身女发言人从卧塌上打岔道。“只要是液体就行。而且要凉的。”她把皮鞋后跟搁在我妹妹的上装袖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脑瓜下面填着一只枕头。“有冰的话,搁点在里头,”她说罢就闭上了眼睛。我低头对她看了短短一会儿,但眼光凶得足以致人死命,然后伛下身去,尽量得体地把布布的上装从她脚下抽出来。我准备走出房去尽主人的本分,但刚走了一步,中尉从写字台那边开口了。
  “你这些照片打哪儿弄来的?”他说。
  我径直走到他身边。我头上还戴着我那有帽舌的特大军帽。我压根儿没想到该脱掉它。我站在写字台前他的身边,但稍微在他后面一点,抬头看墙上的照片。我说这些大都是当年西摩和我参加“聪明孩儿”广播节日期间的那些孩子们的老照片。
  中尉转身对我看。“是什么节目?”他说。“我从没听说过。是那种儿童答问比赛节目吗?问问答答这套玩意儿吗?”毫无疑问,一丁点儿部队的等级观念已悄没声儿地伺机侵入了他的嗓音。他同时看来似乎在注意我的帽子。
  我脱掉帽子说,“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有一点儿卑微的家族尊严感被唤起了。“那是我哥哥西摩参加以前的情况。而且等他退出该节目后,又多少恢复那副老样子了。然而他当真把那格局全部改变了。他把那节目改变成为一种孩子们的圆桌讨论会。”
  在我看来,中尉带着略微有点过分的兴趣看着我。”你也参加的吧?”他说。
  “是啊。”
  伴娘从房间另一头,从看不见的满是灰尘的卧榻深处开口了。“我倒很想看到我自己的孩子参加一个这样疯疯癫癫的节目,”她说,“或者上台表演—番。这一套玩艺。说实话吧,我情愿死,也不愿让我哪个孩子把自己变成个当众抛头露面的好出风头的小孩。这会坑害他们一世。不说别的,这样公斤扬名什么的就够糟的了——随便找个心理分析家都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你怎样还可能有个正常的童年时期什么的呢?”她的头突然—伸,出现在眼前,戴着的花环歪到了一边。这颗脑袋如同和身体分离了,搁在卧塌狭窄的靠背上,朝着中尉和我。“看来这正是你这个哥哥的毛病,”这脑袋说。“我是说,你们小时候过着这种绝对畸形的生活,所以你们自然始终不懂得如何做个大人。你们始终没学会和正常的人们相处什么的。两小时前费德尔太太在那间闹翻了天的寝室里说的就是这—个。恰恰正是这一个。你哥哥始终没学会跟任何人相处。他明摆着只会到处转游,弄得人家脸上缝上一连串针脚。他是绝对不适宜于结婚或者干其他任何近乎正常的事儿的,看在老天爷面上。说实话吧,这恰恰正是费德尔太太所说的。”脑袋转过去一点儿,朝中尉瞪眼。“我说得可对,鲍勃?她到底有没有说这话?老实说吧。”
  接着开口的不是中尉,而是我。我嘴里发干.我的腹股沟却湿漉漉的。我说,我一点也不在意费德尔太太关于西摩的问题说了些什么。而且,说到这个问题,也不在意哪个不学无术的职业评论家或者信口雌黄的婆娘说些什么。我说,从西摩十岁起,全国每个以最优异成绩毕业的思想家和有文化的男厕所服务员都干了他一下子。我说,如果西摩左不过是个讨人厌的高智商的爱卖弄的小子,问题也许就不同了。我说,他从来不是个风头主义者。每星期三晚上,他去电台广播,总好像在去参加自己的丧礼。一路上在公共汽车或地铁里,真是天知道,他甚至跟你一句话也不讲。我说,那么许多以恩人自居的十七八流的评论家和专栏作家中,没有一个该死的东西根据他的本来面目来看待过他。看在上帝面上,他是个诗人啊。我是说实话,是个诗人。①即使他从没写过一行诗,只要他高兴,他还是能用他耳朵反面对你发射出他心中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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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根据作者后来发表的中篇小说《西摩,一段人物介绍》,西摩从少女时起,先后爱上了中国及日本古诗,从英译本开始,后来通过自学,能直接阅读原文。十一岁起开始写诗。在一九四八年自杀前三年中,写了一百八十四首俳句式的英语短诗。

  感谢上帝,我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我的心脏正怦怦地跳得挺厉害,正像大多数疑心病患者那样,我头脑倏的闪过一个叫人丧胆的念头:这一套议论正是引起心脏病发作的原材料啊。迟至今日,我根本不记得我这些客人对我这—番发作,对我向他们发泄的这—连串肮脏的痛骂如何反应。我听到从外界发出的第一个具体的声响是—阵家喻户晓的抽水马桶声。它是从这公寓的另—部分传来的。我陡的朝室内四下扫了—眼,目光穿过近在眼前那些客人的脸之间,并且穿过它们,直望到后面。“那老头到哪儿去了?”我问。“那个小老头儿?”口气冷得放块黄油在嘴里也不会融化。


  说也奇怪。等到有人回答我时,竟然是来自中尉,而不是那伴娘。“我看他在浴室里,”他说。这句话来得特别直截了当,公开表明发言者是一个对日常的卫生问题直言不讳的人。
  “喔,”我说。我若无其事地对四下再扫了一眼。我不记得,换句话说,也不想去回忆,究竟当时我有没有有意回避接触伴娘的可怖的目光。我发现新娘父亲的大伯的大礼帽在室内另一端一张直背椅子的坐垫上。我产生一股冲动,直想出声地对它说声“您好!”
  “我去弄点冷饮来,”我说。“一会儿就来。”
  “用用你的电话好吗?”我走过卧榻时,伴娘陡的对我说。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双脚踏在地上。
  “好——好,那还用说,”我说。我看着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如果有柠檬或者酸橙的话,我打算调几杯汤姆·柯林斯酒。①。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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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这是用金酒加细砂糖、柠檬汁及冰块调成的饮料,饮用时加苏打水搅和。据说是首先调制该酒的纽约调酒师而得名

  中尉的答话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欢乐劲儿,使我吃了一惊。“端上来啊,”他说,一面搓搓双手,活像个贪杯的酒客。
  西尔斯本太太不再仔细研究写作台上方墙上的照片。对我说道,“如果你要调汤姆·柯林斯酒——请你在我的酒杯里只消加极少极少的一点儿金酒。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一点不要搁吧。”她看来开始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即使我们离开街头还只有短短一会儿。没准儿这无非是因为她正站在离我刚开动的空调机几英尺的地方,有点儿冷风正朝她吹的关系。我说我会把她要的酒调妥的,说完就撇下了她,让她跟三十年代初期和二十年代后期那些广播界的未成年的“著名人士”在—起,看西摩和我孩提时期的一张张旧照片上的小脸蛋儿。中尉看来等我走开时也挺会自己打发时间;他已经背着双手,像个独行其事的鉴赏家似的朝书架走去了。伴娘跟随我走出房来,一面打呵欠——打得声音清晰可闻,嘴张得像个大洞。她既不忍住,也没掩住了嘴不让人看见。
  伴娘随我一路朝电话所在的寝室走去,新娘父亲的大伯从过道另—端朝我们走来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向极度恬静,在刚才路上汽车里大部分时间内使我产生了错觉,这时在过道里越走离我们越近的当儿,他却把脸上的表情翻了个儿;他像演哑剧似的,对我们用手势和表情招呼、致意,地道非凡,我呢,不禁咧嘴大笑,大点其头,作为回礼。他稀疏的白发看来刚梳过——简直看上去还刚洗过,似乎他在这公寓的另—端发现了窝藏着一家小理发店。等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我感到非回头去望望不可,等我真回头去望时,他对我使劲地挥挥手——打了个幅度很大的、表示“一路顺风、快快回来”的手势。这使我大大地振作起来。“他是怎么回事?疯了不成?”伴娘说。我说但愿如此,说着把寝室的门打开。
  室内摆着—对一样大小的床,她在其中的一张上沉重地坐下来。那正是西摩的那一张。电话就在床头柜上,近在咫尺。我说马上给她送杯酒来。“别费心了——我就要出来的,”她说。“你不见怪的话,请把门儿带上。……我可不是怕人听,不过我打电话总得把门关上的,”我跟她说我恰恰也是这样的,说罢拔脚就走。但是我正要转身走出两张床之间的地方,留意到靠窗的长椅上有一只可折叠的小帆布旅行包。乍看之下,我当它是自己的那只,从宾夕法尼亚车站一路上靠自身的动力奇迹般地来到了这公寓套间。再一想,这准是布布的。我走过去。旅行包没拉上拉链,只消一望里面放的东西最上面的一层,我就知道到底是谁的了。再一望,望得更清楚了,我看清在两件洗干净的陆军发的防晒衬衫顶上搁着—样东西,这东西我想是不该撇在室内让伴娘看到的。我把它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塞在一边胳肢窝里,对伴娘友好地挥挥手,她那时已经把—个指头塞在拨号盘上她打算拔的电话号码的第一个圆孔里,正在等我离开房间,于是我随手带上了房门。
  我在寝室外令人惬意地安静的过道上站了一会儿,纳闷着该如何处理西摩的日记本;我该赶紧找补一句,这正是我从那帆布包里头的东西顶上拿来的。我第一个建设性的主意是把它藏起来,等客人们走了再放回去。我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把它拿进浴室,撂在放脏衣服的有盖大篮里。然而,再想想,经过了—连串复杂得多的思考后,我决定把它带进浴室,阅读其中的一部分,然后撂进放脏衣服的篮子。
  这一天啊,确确实实不但多的是情不自禁的手势和暗示,而且也广泛地出现通过书写文字来传达的信息。如果你跳进坐满了人的汽车,命运之神却转弯抹角地苦心经营,使你在起跳之前,身上带着拍纸簿和铅笔,以备万一有个同车的是个聋哑人。如果你悄悄走进浴室,你最好还是抬眼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简短的留言,不管是否稍微带点启示性,高高地写在脸盆的上方。
  多少年来,在我们这个只有一间浴室、却有七个孩子的家庭里,有个也许已经用得发腻然而行之有效的习惯:用一薄片沾湿的肥皂在药品柜的镜子上给彼此写上留言。我们这种留言,总的说来,内容通常是分外强硬的责备和(这也并不少见)不加掩饰的威胁。“布布,用好了浴巾就拣起来。別让它留在地板上。你亲爱的,西摩。”“沃尔特,轮到你带佐和弗上公园去了。昨天是我带的。你猜是谁写的。“星期三是爹妈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广播后别去看电影,别在电台逗留,否则要罚你款。这对你也适用,巴迪。”“妈妈说佐伊差一点把洗涤剂给吃了。别在洗涤槽边放有点儿毒性的东两,免得他拿了吃下去。”这些当然都是我们童年时期所写的留言,但是好多年以后,当西摩和我以独立生活等等为名义,从家中分出,自己搞了一套公寓时,他和我也只在名义上抛弃了这个家中的老习惯。这就是说,我们没有干脆把过去的肥皂片儿丢掉。
  我胳肢窝里夹着西摩的日记本躲进浴室,小心地随手把门关紧差不多马上就瞥见一条留言。然而这不是西摩的手迹,而明白无误地正是我妹妹布布留下的。不管用不用肥皂,她的字迹几乎总是小得难以辨认,所以她挺容易地把下面这条留言全部写在镜子上:“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新郎像阿瑞斯①那样来了,个儿比高个儿高得多。你亲爱的,欧文·萨福,乐园制片公司过去的特约作家。请你务必跟你那美丽的穆莉尔生活得幸福幸福幸福。这是道命令。我在这一带衔头比任何人都高。”上文引用的那位特约作家,我不妨提一下,一向是我家所有的孩子特別宠爱的人物”——各人爱好的时期是适当地交错的——这主要是由于西摩对诗歌的鉴赏力给了我们大家莫大的影响。我把这几句引文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浴缸边上坐下来,打开西摩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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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相当于古罗马神话中的玛尔斯

  我把我坐在浴缸边上所读的那几页西摩日记精确无误地照抄在下面。我删掉了每一段的具体日期,这在我看来似乎是完全顺理成章的。我看这样说就够了:这些日记片断全是一九四一年末到一九四二年初,在确定婚期前几个月,他驻在蒙默思堡时所写的。
  “今天傍晚降旗式检阅吋天气冷得刺骨,但光是我排就有约六名士兵在无休无歇地演奏《星条旗》①时昏过去。我看即使你血液循环正常,你也受下了长期保持军队的立正姿势。尤其是还要手握沉重的来复枪举枪致敬。我血液循环不快,脉搏不快。伫立不动,正中下怀。《星条旗》的速度和我彼此融洽无间。我觉得,它的节奏像支浪漫的华尔兹。
  “检阅过后,我们获准外出直至午夜。我七点钟在比尔的摩旅馆②跟穆莉尔会面。喝了两杯,吃了两客小吃店的金枪鱼三明治,下来是一场电影,是她要看的,由格丽尔·嘉逊演的什么片子③,演到格丽尔·嘉逊的儿子的飞机在战斗中失踪了,我在黑暗中对穆莉尔望了几回。她嘴都张开了。全神贯注,担心死了。和米高梅公司摄制的悲剧片完全打成一片了。我感到又惊又喜。我多热爱、多需要她这颗对什么都一视同仁的心啊。当影片中的孩子们把小猫带进来给他们的母亲看时,她扭头朝我看看。穆④喜爱这小猫,要我也喜爱它。即使在黑暗中,找也能觉察到她和往常一样,当我并不自动地爱上她所喜爱的事物时,就感到跟我有了隔阂。后来,我们在车站喝酒时,她问我是否认为那只小猫‘怪可爱的’。她不再说‘逗人爱’了。我什么时候把她吓得不敢用她平时爱用的词汇来着?我真是个讨厌鬼,我竟当场引用R.H.布莱斯⑤关于感情用事的定义:当我们赋予某—事物的感情超过了上帝赋予它的程度,我们就是感情用事了。我说(说得像格言警句?),上帝无疑爱小猫,但十之八九不要它们的爪子上穿上特艺彩色⑥的小毛线鞋。他让电影编剧去想出这个创造性的主意。穆把这一点好好思索了一番,看样子似乎同意我所说的,但这种‘看法’不大受她欢迎。她坐着搅自己的饮料,感到跟我疏远了。她担心她对我的爱忽来忽去、时现时隐。她怀疑这分爱是否真实,只因为它不像只小描那样始终令人愉快。天啊,这确实令人悲哀。人的语言齐心协力把世上一切事物都亵渎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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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 即美国国歌。
  ② 在纽约市中心麦迪逊大街和四十三号街交叉处。
  ③ 该片名《米尼佛太太》(旧译《忠勇之家》,写英国一家庭主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丈夫及儿子参军后的遭遇。嘉逊因演片中米尼佛太太一角而获得金像奖。
  ④ 西摩在日记中对穆莉尔的简称。
  ⑤ 布莱斯为诗人,曾翻译日本古短诗(俳句及川柳),西摩对他很推崇。
  ⑥ 这是三四十年代美国彩色影片主要采用的胶片的商标名。这里指《米尼佛太太》中的那只小猫


  “今夜在费德尔家吃晚饭,非常出色。小牛肉、土豆泥、白扁豆,还有—道美味的用油和醋凉拌的生菜。饭后点心是穆莉尔亲手做的:一种奶油干酪冻子,上面放着覆盆子。这使我不禁眼睛里噙着眼泪。 (西行①写道,‘我不知所以/但心怀感激之情/我为之落汨。’)桌上我手边搁着瓶番茄沙司。明摆着穆莉尔跟费德尔太太说过,我吃什么东西都要加番茄沙司。我真愿付任何代价,让我亲眼看见穆无可奈何地告诉她母亲,我连吃菜豆也要加番茄沙司。我这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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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西行(1118~1190)为日本平安后期诗人,原名佐藤义清,二十三岁时出家为僧,法名圆位。著作有《山家集》、《新古今集》。

  “晚餐后,费德尔太太提议大家收听那档节目。她那股热忱、对这节目的怀念,特别是对有巴迪跟我参加的那些早先的日子的怀念,使找心神不安。今晚。这节日偏偏是从圣迭戈①附近海军航空兵某基地播出的。尽是些学究气的问答,实在太多了。弗兰妮听来像是得了感冒。佐伊处于富于梦想的巅峰状态。播音员要他们谈住房建设的问题,那个伯克家的小女孩说她最讨厌一模一样的房子——意思是—长列完全同样的根据‘发展计划’造的房子。佐伊说它们‘挺好’。他说,回家的时候走错—所房子,那多好啊。走错了,和陌生人—起吃晚饭,睡在别人的床上,早上跟大家吻别。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家里人。他说,他甚至希望世间人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说。这样你就会老是以为你碰到的是你自己的妻子或是母亲或是父亲,而人们也会不管到哪里老是彼此拥抱,这样不是‘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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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海军军港。

  “整个晚上,我感到幸福得有点受不了啦。穆莉尔和她母亲亲热极了。当我们一起坐在起居室中时,我觉得这分亲热劲儿真太美好了。她们熟悉彼此的弱点,尤其是跟人交谈时的弱点,所以用眼神来提醒对方。费德尔太太用目光留意穆莉尔谈‘文学’时不要流露出低级趣味,而穆莉尔的眼睛则留意她母亲别老毛病发作,夸夸其谈,噜苏不堪。她们万一吵起架来,也没有造成永久分歧的危险,因为她们是母女俩嘛。这又可怕又可爱的现象,值得一看。然而有些时候,我心醉神迷地坐着,巴不得费德尔先生在讲话方面更积极一点。有时候,我感到真需要他。有时候,说实话,我从前门进去时,感到真像在走进一个不整洁的由两个俗家女人组成的女修道院,有时候,我离开时带着异样的感觉,好像穆和她母亲俩在我一只只口袋里塞满了内装唇膏、胭脂、发网、除良剂等等的小瓶和软管。我对她们不胜感激,但不知道该拿这些无形的礼品怎么办。”
  “我们今天傍晚降旗式检阅后没有立刻获准外出,因为有人在来访的英国将军视察时把来复枪失手掉在地上。我没法赶上五点五十二分那班车,所以和穆莉尔相会迟了一个钟点,在五十八号街轮花菜馆吃晚饭。整整一餐时间,穆心情烦躁、眼泪汪汪,真正心烦意乱、胆战心惊。她母亲以为我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显然她曾对她那位精神分析学家谈起过我,他同意她的看法。费德尔太太曾要求穆莉尔谨慎地打听打听我家有没有精神病患者。我发现穆莉尔实在天真,竟告诉她我手腕上那些伤疤是怎样得来的,这可怜又可爱的妞儿啊,然而,听穆莉讲,这一点倒不及其他两三桩事那样使她母亲担心。其他三桩事。—,我回避人们,无法跟人相处。二,我明摆着有什么‘毛病’,因为我至今尚未跟穆莉尔发生关系。三,费德尔太太有天吃晚饭时听我说我希望做只死猫那句话后,显然有好几天老是想不开。上星期有天吃晚饭时她问过我,等我离开部队后打算干什么,我打算在原来那家学院继续执教吗?我到底想再教书吗?我考虑回到广播电台,也许当个某种‘评论员’吗?我回答说,依我看战争怕会永远打下去,我只拿得准这—点。如果终于恢复和平的话,我情愿做一只死猫。费德尔太太以为我在说什么俏皮话。玩世不恭的俏皮话。听穆莉尔说,她母亲以为我非常玩世不恭。她以为我这极其认真的意见是在开玩笑,应报之以轻快、悦耳的一笑。但给她这—笑,看来使我多少有点神思恍惚,所以没有当场跟她作解释。今晚我才告诉穆莉尔,有一回有人问一名佛教禅宗的法师,世间最贵重的是什么,法师答道,一只死猫最贵重,因为谁也无法给它定价,穆听了松了一口气,我而且看出她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去使她母亲安心,我那句话原来是—无恶意的。她乘出租汽车送我到车站。她真太可爱了,而且兴致很高。她想教我怎样微笑。用手指头撑开我嘴角边的肌肉。看她哈哈大笑,真是赏心悦目。上帝哪,我跟她在一起多开心啊。但愿她跟我在一起能感到更开心。我有时能逗她笑,她看来很喜欢我的脸、双手和后脑勺子,而且她在告诉她的朋友们她跟那个参加‘聪明孩儿’广播节目有好多年的比利·布莱克已经订婚时,得到莫大的满足。我呢,认为她对我感到一种母性和情欲交织在一起的冲动。但是总的来说,我并不使她真正感到幸福。上帝可以作证。我唯一的莫大的安慰,便是我的爱人对婚姻制度本身怀着—种始终不渝而根本坚定不移的热爱。她生来就有股强烈的冲动,要求把‘做小人家’的游戏—辈子玩下去。她一心把结婚作为目标,真是荒谬之至,但又叫人感动。她希望把皮肤晒得黑黑的,然后在某家豪华非凡的大饭店里赶到服务台的接待人员面前,问他她丈夫有没有来拿信件。她希望上铺子去选购窗帘。她希望去选购孕妇服装。她希望搬出她母亲的屋子,不管她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点,而且尽管她对她母亲感情极深。她希望有孩子——长相好看的孩子们,面貌像她,而不是像我。我还有种感觉,她希望每年从盒子里拿出自己的圣诞树上的装饰品,而不是她母亲的。
  “今天巴迪寄来一封非常有趣的信,是他刚干好炊事值勤后写的。我现在写关于穆莉尔的事时想起了他。为了我刚写下的她那些结婚的动机,他是会鄙视她的。不过这些动机当真是可鄙的吗?就某方面看,它们准是这样,然而它们依我看却是万分富有人情味而美好,以至我写到这里,想到这些禁不住深深地、深深地感动了。他也会不赞成穆莉尔的母亲。她是个惹人恼火、固执己见的女人,正是巴迪受不了的那种类型的人。我以为他无法了解她真正的为人。她这个人啊,是一辈子对贯穿在事物、所有的事物中的那股诗意的主流无法理解或爱好的。她还是不如死去的好,然而她继续活下去,上熟食铺,去找她那个精神分析学家,每天晚上看完—部小说,穿上紧身褡,为穆莉尔的健康和前途出谋献策。我喜欢她。我认为她勇敢得叫人难以想象。”
  “今晚整个连队都被禁止离开驻地,排了整整一小时队才轮到我使用文娱室里的电话。穆莉尔得悉了我今夜不能出去,听起来像着实松了—口气。这使我感到有趣而高兴。换了别的姑娘,即使真心巴望能有一晚不跟她未婚夫在一起,总会在电话里做作一番,表示多么懊恼。穆听了我的话,只说了—声‘喔!’我多佩服她这样单纯,这样惊人地老实啊。这使我多放心啊。”
  “清晨三点三十分。我来到文书室。我睡不着觉。我在睡衣外披上了大衣,来到这里。艾尔·阿斯帕西值班。他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可以待在这里,替他接电话。这一晚真够呛。费德尔太太熟识的那个精神分析学家来吃晚饭,断断续续地盘问我,直折腾到十一点半左右。偶尔问得很有技巧,通情达理。有一两回,我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显然他曾是巴迪和我的老听众。他好像对我为什么在十六岁时从广播节目中被解雇—事不但从他的专业上感到兴趣,而且从他私人来说也感到兴趣。他确实也听到了那次关于林肯的广播,但他记得我在广播中说过《葛底斯堡致词》①‘对孩子们有害’。这不对,我跟他说,我当初说的是,我认为要孩子们在学校里必须背诵这篇演说词是有害的。他还记得我说过它是篇不正直的演说词。我跟他说,我当时说过,在葛底斯堡伤亡的人数达51112人,我说如果有人不得不在该战役的周年纪念日上讲话,他应该仅仅跑到台口,朝听众们挥挥拳头,就走下台去——这是说,如果这位演讲者是个绝对正直的人的话。他并不表示不同意我的活,但他好像认为我有着某种‘求全情结’的心理。他关于过不完美的生活的好处、关于承认自己和别人有种种缺点的好处,讲了不少话,而且讲得相当有道理。我同意他的话,但仅仅是在理论上。我坚决拥扩一视同仁地看待万物,直到世界末日,理由是这样做能导致身心健康和一种十分切实而叫人羡慕的幸福。如果完美地照此去做,这就是道家提倡的生活方式,毫无疑问正是最高级的方式。但一个主张区别对待的人要做到这一点,这意味着他将不得不抛弃诗,超越诗。这是说,他绝不可能学会或勉强自己来抽象地喜欢坏诗,更不用说把坏诗和好诗等量齐观了。他将不得不干脆把诗完全抛开。我说,这可不是桩容易做到的事。西姆斯大夫说我把话讲得太绝了——他说,只有追求十全十美的人才会这样讲。我能否定这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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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美国内战中期,1863年7月1日至3日,在宾夕法尼亚州南部葛底斯堡,南北两方各出七八万人,打了一仗,双方伤亡很重,结果南军败退。这是内战的转折点。同年1月19日,在该战场上兴建的国家公墓的落成仪式上,林肯总统致词,仅讲了两分钟,言简意赅,成为一篇著名的演讲词

  “明摆着费德尔太太曾激动地告诉他关于夏洛蒂那回缝了九针的事。我认为,当初把这桩早已过去的往事告诉穆莉尔,真是冒失。她每听到一桩事就赶忙把它传达给她母亲。我应该提出异议,这没有问题,但我不能。穆只有在她母亲也能听到的情况下才肯听我说,这可怜的妞儿。不过我才不打算跟西姆斯谈论夏洛蒂缝的那几针呢。只喝了一杯酒才没法谈哪。”
  “我今晚在车站上好歹答应穆我改天要去找个精神分析学家谈谈。西姆斯跟我说,我们这儿驻地的那一个挺不错。显然他和费德尔太太就这问题私下谈过一两次。为什么这事并不使我着恼呢?实在并不。反而似乎很有趣。不知什么道理,这使我兴奋。即使滑稽连环画报上那老一套的丈母娘也老是略微使我感到兴趣。反正去找个精神分析学家谈谈,我看也不会使我损失什么。如果在部队里去找,那就不用花一个子儿。穆爱我,但在我未去稍微整修之前,她是永远无法感到真正跟我亲密无间,跟我相亲相爱,跟我无拘无束的。”
  “如果或者我当真动身去找个精神分析学家,上帝啊,但愿他有先见之明,请一位皮肤病大人一起来会诊。一位看手的专家。我因为触摸了某些人,手上留下了痕迹。有一回在公园里,那时弗兰妮还坐在童车里,我伸手按在她毛茸茸的天灵盖上,时间长了一点儿。另一回,跟佐伊在七十二号街上卢氏电影院①里看一部恐怖影片。他当时大约六七岁,不敢看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钻到座位下面去了。我伸手去摸他的头。某些人的脑袋、头发的某些色彩和质地,会在我手上留下永久的痕迹。另外有些东西也能。夏洛蒂有一回在播音室外面从我身边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走,要她待在我身边。是件我喜爱的黄色棉布衣服,因为对她说来衣服太长了。我右手掌心如今还有一摊柠檬黄的痕迹。上帝啊,如果我称得上有什么病的话,我是个颠倒的偏执狂。我怀疑人们在阴谋策划来使我幸福。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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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 这是剧院老饭、电影制片家马库斯·卢(1870~1927)及其子阿瑟所开的电影院之一。
  ② 根据西方心理学的观点,一个偏执狂患者的特征是毫无根据地怀疑别人都在阴谋危害他。西摩则恰恰相反,唯恐人家努力使他幸福


  我记得,当我看到“幸福”这个词时,我就把日记本合上了——实际上是把本子啪的合上的。接着,把日记本夹在胳肢窝下坐了几分钟,开始感到长时期坐在浴缸边上引起了某种不舒适的感觉。我站起身,发现自己大汗淋漓。这一天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好像刚从浴缸里跨出来,而不是刚才在浴缸边坐了好一会儿。我走到脏衣篮前,揭开盖子,手腕几乎狠狠地一扭,确确实实地把西摩的日记本扔在篮底一些被单和枕套的上面。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而更富于建设性的主意,就走回去,又在浴缸边上坐下来。我盯着药品柜镜子上布布的留言看了一两分钟,然后走出浴室。特别使劲把门关上,仿佛全凭蛮力就能把这浴室永远关得死死的。
  我的下一站是厨房。幸好这厨房外通过道,我不必穿过起居室,跟客人们见面就能走到那里。我一进去,弹簧门在我背后自动关上了,我就脱掉上衣——我的紧身军服上衣——扔在搪瓷面的厨房桌上。看来光是把上衣脱下来就花掉了我的浑身力气,我光穿着圆领汗衫站了—会儿,似乎仅仅是为了歇一口气,这才着手执行调制酒的艰巨任务。我一下子打开壁橱和冰箱的门,寻找调制汤姆·柯林斯酒的原料,好像我正被看不见的人通过墙上的窥视小孔在监视着似的。原料齐全,除了没有酸橙,只好用柠檬来代替。几分钟后,我就调好了一大罐糖放得多了一点的柯林斯酒。我从搁板上拿下五只酒杯,然后寻找托盘。托盘挺难找。花了不少时间,我开这橱、关那柜,等到找着一只托盘,已是连连唉声叹气,声音虽小,却是隐约可闻。
  我又穿上上衣,托着放满酒罐和酒杯的盘子,正要走出厨房,想象之中有只电灯泡在我头顶上扭亮了——就像连环画上表现一个角色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时那样。我把托盘放在地上。我回到放酒的搁板前,取下—只半满的五分之—加仑容量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我拿过一只酒杯,给自己斟了至少有四指高①的威士忌——这多少带点偶然性。我当时用估量的眼光对酒杯看了短短一刹那,马上就像西部片中久经考验、无往不利的主角那样,一无表情地一仰脖就喝干了。我得提一笔,这虽是小事一桩,但我写到这里,还明明感到不寒而栗,就算我当时年方二十三吧,我这样干也无非是任何血气方刚的二十三岁的傻瓜蛋在同样情况下都干得出来的。可我并不是要说明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我是要说明,我不是个像俗话所说的酒鬼。通常,只消一英两威士忌下了肚,我不是呕吐个不停,就是把目光扫视室内,寻找不相信我能喝酒的人。喝了二英两,我曾经干脆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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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西方人喝威士忌时,往往伸出叠在一起的手指,搁在桌面上,来衡量倒在玻璃杯中纯威上忌酒的高度。一般先倒一指或两指高,然后加苏打水至满杯,就成为威士忌苏打。巴迪这次一下子倒了四指高左右,不加苏打水,就一口干了。所以十三年后,回想起来,不禁有点后怕

  然而,这一天——我们且打它个七折八扣来讲吧——真是非同寻常;我记得等我再端起托盘拔脚走出厨房时,我竟然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些往常几乎立时出现的生理变化。仿佛在本人胃里产生了一股空前未有的热量,如此而已。
  我把满盅饮料端进起居室,—看这些客人的举止行动没有任何向好的方面发展的变化,只是由于那新娘父亲的大伯归了队,使室内凭添了生气。他把自己安置在我那条已故的波士顿叭喇狗过去睡的那张椅子上。他架起两条短小的腿儿,头发梳得很整齐,那摊肉汤渍还是那么显眼,而且——大家来瞧啊——他的雪茄竟点上了。我们俩彼此打招呼,竟比刚才更加地道,仿佛这几次间歇性的分手突然使双方都觉得太长而不必要,都感到受不了啦。
  中尉依旧在书架那边。他站着翻阅一本从架上拿下的书,看得出了神。(我始终没弄明白是哪一本书。)西尔斯本太太看上去精神相当好了,甚至可说精神焕发,这我看是重施厚厚的脂粉的结果,她如今坐在卧榻上离新娘父亲的大伯最远的那一角。她正在翻阅一本杂志。“啊,太好了!”她一看见我在咖啡茶几上放下的那盘酒,就用社交聚会上时兴的声气说。她抬头对我乐滋滋地微笑。
  “我在里头放了极少极少的金酒,”我扯着谎,一面开始搅动酒罐里的酒。
  “这里现在是多舒眼、多凉快啊,”西尔斯本太太说。“想起来了,问你句话可以吗?”说着,她放下杂志,站起身,绕过卧榻走到写字台前。她伸手把一个指头按在墙上那些照片中的一张上。“这个美丽的孩子是谁啊?”她问我。由于空调机这时平稳而持续地运转着,并且有时间重施了脂粉,她不再是当初在毒日头下站在七十九号街上施拉夫特糖果店门外的那个憔悴、胆怯的孩子了。她如今摆出了在新娘祖母家门口我钻进汽车后问我是不是名叫迪基·布里根扎时的全副干脆、稳健的架式来跟我说话了。
  我停止搅那罐柯林斯酒,绕过去走到她身边。她把一个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指甲点着那张一九二九年“聪明孩儿”节目全班人马的合影,特别点着其中的一个孩子。我们一起七个,坐在一张圆桌边,每个孩子面前有一只话筒,“这是我张了眼睛看到过的最最美丽的孩子。”西尔斯本太太说。“你可知道她有那么—丁点儿像谁?眼睛和嘴那部分像谁?”
  约摸在这时候,我喝下的一部分威士忌——我可以说大致一指高吧——开始起作用了。因此我只差一点才没回答说,“迪基·布里根扎。”然而有种谨小慎微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我点点头,说出了那个电影明星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早些时候伴娘谈到那外科医生缝的九针时所提起的那一个。
  西尔斯本太太紧盯着我。“她也参加过‘聪明孩儿’节目?”她问。
  “大约两年时间,不错。千真万确。当然是用她自己的真名实姓啦。夏洛蒂·梅休。”
  中尉这时从我背后,我的右面,抬眼看着这幅照片,一听见有人提起夏洛蒂的艺名,他赶忙从书架边走过来看。
  “我不知道她小时候曾经上过过电台!”西尔斯本太太说。“这我可不知道!她小时候真这样才华横溢?”
  “不,她大部分时间只会吵吵闹闹,真的。不过她唱歌当初就跟今天一样好。而且她给别人精神上的支持,很了不起。她常常有意安排,在广播桌旁就坐时,坐在我哥哥西摩的身边,每当他在演出时说出什么使她开心的话,她总是在他脚上踩一下。就像用手紧紧捏一把那样,不过她用脚踩罢了。”我发表这一小段大道理的时候,两只手搁在写字台前那把直背椅子的靠背最高的横挡上。它们突然滑了下来——就好像人的胳膊肘会陡的从台面上或者酒吧柜边上“滑倒”那样。然而我几乎是同时失去和恢复平衡的,因此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似乎都没有觉察。我抱起了胳膊。“有些夜晚西摩表现得特别出色,他回家的时候往往有点一瘸一拐的。这完全是真实情况。夏洛蒂不仅仅踩他的脚,她在他脚上使劲儿跺呢。他可不在乎。他喜欢人家踩他的脚。他喜欢吵吵闹闹的女孩子。”
  “嘿,这多有趣啊!”西尔斯本太太说。“我真的从来不知道她曾经上过电台什么的。”
  “实在是西摩使她参加的,”我说。“她是跟我们住在河滨大道同—座大楼里的一个整骨医生的女儿。”我又把双手按在直背椅子的椅背上,探出身子,把全身的分量都压在上面,—半是拿它当支撑,一半是装出一个趴在后院栅栏上缅怀往事的老人的派头。这时,我觉得自己的嗓音悦耳异常。“当时完美时常玩墙球①——你们二位到底对这个有兴趣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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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一种孩子们玩的球戏。和棒球相似,只是不用棒击球,而是把球朝门廊的柱子或墙上扔去,趁对方未接住从墙上弹回的球时跑垒

  “有啊!”西尔斯本太太说。
  “有天下午放学后,我们,西摩跟我,在大楼边墙上玩墙球。有人从十二层楼上朝我们身上扔起玻璃弹子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夏洛蒂。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就在那个星期内,我们拉她参加了广播节目。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她会唱歌。我们要她参加仅仅是因为她那—口非常动听的纽约口音。她有一口戴克曼街口音。”
  西尔斯本太太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不笑说是足以使我这个深有感慨地追述往事的人(不管是否头脑清醒)灰心丧气。她分明在盼我快点讲完,这样她就可以对中尉专心一意地提问。“你觉得她像准?”她迫不及待地对他说。“尤其是眼睛和嘴那部分。她使你想起了什么人?”
  中尉对她看看。然后抬头望着照片。“你是指她在这张照片上的模样?小时候的模样?”他说。”还是今天的模样?她在电影里的那副模样?你指的是哪一种?”
  “两种都指,说真的,我是这样看的。不过尤其是这张照片上的模样。”
  中尉仔细打量着照片——我认为,表情着实严厉,看来他压根儿不满意西尔斯本太太这样要求他细看照片,她毕竟既是个女人又是个平民啊。“穆莉尔,”他干脆地说。“这张照片很像穆莉尔。头发什么的都像。”
  “一点不错!”西尔斯本太太说。她转身对着我,“—点不错,”她又说了一声。“你曾经见过穆莉尔吗?我是说你可曾见过她把头发挽成一个可爱的大——”
  “我根本没见过穆莉尔,今天是第一次,”我说。
  “哦,不要紧,就相信我的话吧。”西尔斯本太太拿食指在照片上嗒嗒的弹弹,存心要唤起别人注意。“这个妞儿可以当穆莉尔小时候的替身。丝毫不差。”
  威士忌越来越冲昏我的头脑,我没法完全领会这段话的意义,更不用说来考虑它可能引申出那么许多结论了。我—直走回——依我看,差不多是笔直地走回到咖啡茶几前,继续搅动罐里的柯林斯酒。新娘父亲的大伯在我走回到他附近时,想引起我的注意,欢迎我重新露面,但是我被穆莉尔据说长得很像夏洛蒂这—回事弄得神思恍惚,无法对他作出反应。我还感到有一点儿头晕目眩。我产生—股强烈的冲动,直想坐在地板上来搅酒,结果总算没有放纵自己这样做。
  两分钟后,我刚要开始斟酒,西尔斯本太太对我提出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是那样悦耳,简直像歌声般直传到室内这—端我的耳际。“如果我想打听伯威克太太曾经偶然提起过的那个意外事故,你会很不高兴吗?我是指她讲起的缝九针的事儿。我的意思是,你哥哥真的不小心推了她—下,或者干了诸如此类的事儿?”
  我放下那似乎笨重得出奇的罐子,朝她望着。说也奇怪,尽管我正感到微微有点头晕,这远远的形象却一点儿也并不显得模糊。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屋子另—端的西尔斯本太太作为一个焦点,反倒是格外显眼地清晰。“伯威克太太是谁?”我说。
  “我的内人,”中尉稍微有点儿生硬地回答。他也在望着我,也许只是作为—个只有一个成员的委员会,在调查研究是什么事使我调酒调了那么长的时间。
  “喔。她当然是罗,”我说。
  “是一次意外事故吗?”西尔斯本太太不放松地问。“他不是存心干的,对吗?”
  “我的天哪,西尔斯本太太。”
  “请原谅,能否再说一遍?”她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千万别把我说的话当真。我有点儿醉了。我在厨房里独自灌了好大一杯酒,那是大约在五分钟——”我突然住了口,陡的转过身去。我刚才听到没铺地毯的过道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飞快地朝我们——冲着我们——传来,一转眼,那伴娘猛的冲进房来。
  她并不对哪个人看。“我总算跟他们通过电话了,”她说。她的嗓音听来平淡得出奇,连一点儿加重语气的痕迹也没了。“打了约摸一个钟点才打通。”她脸色紧张,热得满脸通红,快要胀破了。“是凉的吗?”她说着,并不等人回答,就一步不停地赶到咖啡茶几前。她拿起那只我在约摸一分钟前斟了一半的酒杯,—仰脖就喝了个干净。“那个房间真是我这一辈子待过的最最热的地方了,”她说。倒并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一面放下空酒杯。她提起酒罐,又斟了半杯,弄得罐里的冰块丁丁当当地响。
  西尔斯本太太已经到了这茶儿旁。“他们说什么来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跟雷亚说了话吗?”
  伴娘先把酒喝了。“我跟每个人都说了话,”她说,放下酒杯,她一本正经地把“每个人”三字念得特别重,但是拿她来说,好算出奇地平淡了。她先看看西尔斯本太太,然后看看我,然后看看中尉。
  “你们全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她说。“一切都好,呱呱叫。”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西尔斯本太太斩钉截铁地说。
  “我刚说过了嘛。新郎官不再被幸福感弄得不舒服了。”伴娘声音里人们熟悉的那种语调又出现了。
  “怎么会呢?你跟谁说过话啦?”中尉对她说。“你跟费德尔太太说话了吗?”
  “我说过,我跟每个人都说过话。每个人,除了那脸红怕羞的新娘子,她跟新郎已经私奔了。”她转身对着我。“你究竟在这里头搁了多少糖啊?”她烦躁地问。“这味道完全像——”
  “私奔了?”西尔斯本太太说,把手按在喉头上。
  伴娘对她看着。“得了,别紧张,”她劝告道。“你可以多活一些子嘛。”
  西尔斯本太太有气无力地在卧榻上坐下来——说实在的,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这时正抬眼盯着伴娘,我清清楚楚记得西尔斯本太太马上学我的样。
  “事情明摆着,他们回去的时候,他正在公寓里。所以穆莉尔马上整好行装,他们俩就那么走了。”伴娘慎重地耸耸肩。她又拿起酒杯,把酒喝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被邀请去参加结婚宴会。新娘和新郎都已经走了,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会。据我了解,那边已经到了一大帮客人。从电话里听人人都乐不可支哪。”
  “你说你跟费德尔太太说过话来着。她说了些什么?”中尉说。
  伴娘摇摇头,相当神秘莫测。“她真了不起。我的上帝,多坚强的女人啊。她的声音完全正常。据我了解——我是说根据她所说的——这个西摩答应去找一个精神分析学家,把他的思想矫正过来。”她又耸耸肩。“谁说得准呀?兴许一切就会变得顶呱呱的。我太乏了,没法多想了。”她望望她丈夫。“我们走吧。你那顶小帽子在哪儿?”
  接着发生的事是,我记得,伴娘、中尉和西尔斯本太太全都排成单行朝大门走去,我这个主人呢,跟随在他们后面。那时我一步一摇晃,非常明显,但既然没人扭回头来看,我想我这情况也没人觉察。
  我听见西尔斯本太太对伴娘说,“你打算到那边去弯弯,还是怎么着?”
  “我说不上,”对方回答。“我们即使去的话,也至多待—会儿就走。”
  中尉按按叫电梯的铃,三个人一无表情地注视着指示电梯在哪一层的指示盘。似乎谁也不想再讲话了。我站在公寓套间的门洞子里,离他们几英尺,目光模糊地看着。我说了声再见,于是他们三颗脑袋—齐朝我转过来。“喔,再见。”他们对我叫道,就在他们走进电梯,关上门的当儿,我听见仆娘大叫了—声,“谢谢你的酒!”
  我回进房间,脚步非常不稳,我—路走去,—面设法解开上衣的钮扣,或者不如说干脆把前襟使劲拉开。
  我回到起居室,受到我已经忘掉的那个留下未走的客人毫无保留的欢迎。他看我走进房间,就把斟满酒的酒杯朝我举起。实际上,他当真把它朝我挥了—下,一面上下点着脑袋,咧嘴笑着,仿佛我们双方盼望已久的决定性的欢庆时刻终于来临了。我发觉在这次独特的重新会见时,我在咧嘴笑的方面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我记得曾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我走过去,面对着他在卧塌上沉重地坐下来,总算把上衣前襟全部拉开了。“你难道无家可归吗?”我问他。“谁照料你啊?公园里的鸽子吗?”对这些挑拨性的问题,我这位客人的回答却是更加兴致勃勃地对我举杯祝酒,拿他那杯汤姆·柯林斯酒——一只啤酒杯那样对我挥动着。我闭上眼睛,躺倒托卧塌上,把双脚挪到榻上,摊手摊脚地平躺着。但这—来使我感到屋子在旋转。我—骨碌坐起身来,身子一转,把双脚踏在地上——这动作来得突然,没掌握好,以至我不得不伸手撑在茶几上,来保持身子的平衡。我探出身子,颓然坐了一两分钟,闭上了眼睛。然后不用站起身来,我就伸手提起酒罐,斟了一杯汤姆·柯林斯酒,泼出了好多好多酒和冰块在茶几和地板上。我拿着斟满酒的酒杯又坐了几分钟,一口也没喝,然后把杯子放住茶几上的浅浅一摊酒上。“你想知道夏洛蒂如何缝上那九针的事吗?”我陡的问,我自己听来嗓音完全正常。“我们当时在本州北部安大略湖①。西摩给夏洛蒂写了信,邀请她到我们家来做客,她母亲最后让她来了。事情是,有天早上,她坐在我家车道正中地上抚弄着布布的猫儿,西摩朝她扔了块石头。他当时十二岁。全部经过就是这么回事。他朝她扔石头,因为她跟布布的猫儿一起坐在车道正中,模样美极了。上帝作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夏洛蒂、布布、韦克尔、沃尔特,全家都知道。”我眼睛盯着茶几上一只锡镴制的烟灰缸。“夏洛蒂关于这回事对他—句话也没说。一声不吭。”我抬眼看着我这位客人,着实指望他跟我争辩,管我叫说谎者。我当然是个说谎者啦。夏洛蒂始终弄不懂西摩为什么朝她扔那块石头。然而我的客人并不跟我争辩。恰恰相反。他朝我鼓励地咧嘴笑笑,仿佛不管我就这问题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总能当作绝对真理来接受。然而我站起身来,走出屋去。我记得,当我离门口还有一半路的时候,曾考虑拐回去捡起地板上的两块冰块,但想想这任务太辛苦了,就径直走到过道上。经过厨房门的当儿,我脱掉了上衣——是从身上剥下来的——把它扔在地板上。当时依我看,仿佛那正是我—向放上衣的地方。

——————
译注:① 安大略湖为加拿大和美国之间的五大湖中最东部的一个,当两国的天然疆界

  进了浴室,我在脏衣篮边站了几分钟,低头望着它,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把西摩的日记本拿出来再看看。我一点儿不记得我当时对要还是不要举了些什么理由,不过我最后还是打开篮盖,拿出日记本。我拿着它又在浴缸边上坐下来,迅速地翻动书页,直翻到西摩写的最末了的那一段:
  
  “有个士兵又给机场保养区打了电话。如果云幕高度不断上升的话,我们明摆着不等天大亮就能起飞。奥本梅姆说我们不必屏住了气地等待。我打电话给穆莉尔,要告诉她。她来接电话,老是‘喂,喂,喂’的喊个不停。我的嗓子发不出音来。她差—点就要挂断电话。但愿我能镇静一点就好了。奥本海姆打算睡上—觉,等机场保养区回头打电话来。我也应该睡觉,但是我情绪太紧张了。我打电话给她实在是想最后一次问问她,请求她跟我两个人一起出走,去结婚。我情绪太紧张了,不想见很多人。我感到自己仿佛刚在诞生。这神圣、神圣的一天啊。这电话线路太差劲了,这次通话的大部分时间我简直讲不上话来。当你说了‘我爱你’而对方在另一头却大叫一声‘什么?’这有多可怕啊。我整天读着《奥义书》①的一本杂录。婚姻的双方应该为彼此服侍,彼此提携、帮助、教导、鼓励,但首要的是服侍。正当而钟爱地抚育自己的孩子,要不偏不倚。孩子是家中的客人,应该受到眷爱和尊敬——绝对不能被占有,同为他是届于天神的。说得多好,多通情达理,多难以做到,但是很美妙。因而是千真万确的,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承担责任的喜悦。奥本海姆已经上床了。我也该睡了,但是不成。必需有人陪我这幸福的人熬夜啊。”
  我把这段日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就合上日记本,把它随身带回卧室。我把它撂在窗边长椅上西摩的那只帆布包里。跟着,多少可说是有意地倒在比较近的那张床上。我身子还没落在床上就睡着了——要不,可能是晕过去了——也许这只是我自以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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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 这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最古经典《吠陀》文献中的一部,是解释《吠陀》本集的

  约摸过了一个半小时,我醒过来,感到头痛欲裂,舌敝唇焦。屋内简直一片漆黑。我记得在床沿上坐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由于口渴得厉害,我终于起身朝起居室慢慢地走去,指望那里茶几上的酒罐里还剩下一点儿清凉而解渴的酒。
  我那末一位宾客显然已经自己开了门离公寓走了。唯有他那只空酒杯和锡镴制的烟灰缸里那截雪茄蒂,说明他曾经来过。我至今仍以为当时应该把这雪茄蒂捎给西摩,这原是结婚礼物通常的去向嘛。光是这个雪茄蒂,装在一只精致的小盒里。也许还附上一张空白的纸,当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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