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段林 于 2013-4-10 12:52 编辑
一团柔软的冰凉盖在额头。风低荷叶，绿影遮住刚浮起的鲤鱼头。何原睁开眼。邻童靠在藤椅边，正狡黠地打量着他。“反正一看到他来，我就喊你嘛？”邻童说。何原点了点头。躺椅里晒太阳的老人，已经说不动话了，却仍旧热衷于闲聊，便只能在倾听中把头向后顶去又落下，表达自己的兴趣。我现在的痴相，也如他们一般吧。“你吃不吃这个？”邻童递过来一只冒着冷气的粉红色冰棍，左手还捏着湿淋淋的包装纸。刚才他便是用这只手把何原“冰”醒的。 “你脑子发烧了吧，净瞎说。”在被逗得连续大笑后，苌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脸上竟起了一团红晕。何原微笑着看对面墙壁，有点为自己的搞怪本领得意。苌挪动盘在沙发上的双腿，挨近他。“我来看看你脑子是不是在发烧。”她重复说，把柔软的手掌按在他额头。两人都没有说话。触碰产生的感官颤动从额头向下，传入心脏。“抱抱我。”苌小声说。 邻童哼唱着“一刀忘忧愁”，往花园跑去。屋檐遮不到的地方——花园、外面的田野和远山，都裸露在午间阳光里。门廊下十分凉爽。何原闭上眼，微风就在耳边（“唿唿，唿唿唿”）。他挨个儿摸几只裤兜，掏出随声听和耳机，因为懒得直起身，这过程简直是在藤椅上乱扭，弄出一阵吱吱唧唧的声音。他依然闭着眼。耳机总算插进了孔里。钢琴曲放完以后，是一首沙哑嗓音的男声清唱。大勇年轻时，手蘸菊般苦。从学堂到街头，流浪呀流浪。饿是什么滋味，冷是什么滋味。让我画吧让我画，死有什么可怕。大勇年轻时，手蘸菊般苦。如今成名天下知，富丽灯光下，光身子的姑娘挺身往上爬。肉是什么滋味，逼是什么滋味。大勇啊，还是把手伸到屁股下，再蘸蘸菊花，尝尝那苦味道。大勇。尝尝那苦味道。 “总得受点苦的吧，要想做真正的艺术家的话，肯定要有这个心理准备。”何原和雪走在校园里。雪笑道：“那你自己受苦去，不要拉我垫背。”何原把她扯过来，看着她眼睛：“你忍心么？”雪说：“我要过好日子的。”何原说：“也不全是受苦，我可以给杂志画插画投稿，只是可能收入不多。”雪问：“能有多少钱？”“600一幅嘛，可能。”他只能凭想象估计价格，因为他还没投过。雪冷笑：“算了吧，请人吃顿饭都不够。”他脑子里立刻虚幻出她爸爸那个阶层请客吃饭的排场。他的心直往下沉。 饿是什么滋味，冷是什么滋味。 “你设计这个LOGO做什么用？”苍山问。邓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我男朋友嘛，不是一直没找到工作撒，最近他想开个串串馆子。我就说帮他设计个招牌撒。”听见如此体贴的话，何原和其他几个同事也转过头来，看着邓。“哦哟，你这么好啊！”苍山夸张的语气。邓红着脸：“我是想嘛——男朋友只要有梦想，不管它难不难，我都要鼓励他去实现撒。”苍山说：“看见没有，找女朋友就要找这样的。”何原他们赞同地拍着手掌。 哦大勇哦大勇哦大勇……再尝尝那苦味道，尝尝那苦味道。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雪朝着墙，何原看见泪水从她下巴滴落，掉在地板上。“动不动就辞职，没事就上网、看黄片，不上进，我说过你没有？”“你说过的。”何原小声回答。“有用吗？”“有时候我太苦恼。”雪发出一连串冷笑：“因为你的不如意？因为你的才华被埋没了，对不对？”“我以为你明白我。”“现在还在说你的那些理想，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毕业都几年了？”“所以我苦恼。”“这就是你去勾搭贱人的原因，还是你总算找到了借口？”她转过脸，含满泪水的眼睛瞪着他。“我错了。”仿佛有强光溅起，两边脸颊各挨了重重一掌。“我哭不是为你错没错，而是因为我们终于要结束了，这样也好，我不会对你有愧疚的念想，大家好聚好散吧。”灯光照着租住的房间，一切兵荒马乱。 对不起，何原心里说，我难过也不是因为错没错，而是给不了你我预想的生活，我做不到，把理想留给我遮羞吧。 “今日来到我大如来山，还想活着回去？” 邻童立刻模仿着另一种声音，“师兄，我们中计了！” 紧接着是第三种声音，“那就来吧，战个痛快！” 棍子打在树上，啪嗒直响。邻童和想象中的魔教教主对剑，并且违反剧情地让自己获得了胜利。 差点就睡着了。何原愤恨地想。为什么要差这么一点。他把耳机音量调大，才发现正在放的是一首陌生的歌。“我下点歌到这个里面哦。”苌说。何原说：“别删里面的歌就行。”“不会啦，我只是想让你听听我喜欢的歌。”原来她喜欢的歌是这样的，尽管觉得不错，他还是跳过了这几首。 “对不起，我配不上你，我哪个都配不上。我成家生子的心已经死掉了，随便跟女人鬼混也不会有任何负罪感，我都不知道自己一天天过下去是为了什么。反正，我也不期待谁能把我从这种生活里拉出来，你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都是浪费。”苌没有说话。何原在拒绝她的时候，心想如果要和她上床，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她个子太小了，皮肤也不够白，虽然五官不错，但还是差点感觉。个子高一些，白嫩丰腴一些——如果要拯救我的话，得要这样的人吧。 习惯性地用吐纳法进行腹式呼吸。思维变得飘渺、混沌。失去动力的飞船孤独地徘徊在昏暗的宇宙一角。逐渐坠入沉沉睡眠中。 我像是掉进一条塞满五颜六色软球的通道，费尽力气往外挤，心跳都被挤压得快停止了，才陡然脱离。然后就到了一条船上。雪穿着旗袍跟她们寝室的女生在甲板上打麻将。表哥和我的高中同学在船舷边钓鱼，我走过去。他们钓不到鱼，还是我来吧。我挂上顶棒的饵，扔得比谁都远，那波涛间隐约的黑色难道不是鱼群在争食吗？还是钓不到鱼，一定是触了什么霉头。你们看，鱼都被他们钓走了，表哥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旁边竟然有另一条红色的大船。肥大的鱼从水里出跳，落入他们船中。你们把我们的鱼都钓走了。两条船的人吵起来。他们仗着船比我们大，干脆居高临下纵身跳入我们船中。我才看清原来带头的是苌。是苌的船啊，我心里想。雪一脚把苌踢进了海里。对不起，我心里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像是陡然一个波涛卷来，我也腾空而起，朝海里坠去。 “非要推你一下，”快递员说，“喊还喊不醒！” “就是在等你。还专门把椅子搬出来，怕你以为我不在。”何原莫名其妙地一弹而起。 “我在院子外面喊，没人答应。还好进来看了一下。” 何原接过快递，签收。“本来让邻童叫我的——你来的时候，不知道这小家伙跑哪儿去了。” “在河边捞鱼吧，” 快递员往院外走去，“我看见有那么一帮娃儿在那里。” 何原站在廊下。 院门上、天空下，浮着一小截绿色——那是远处河边的柳树树冠。树下面聚着一群挽起裤脚准备捞鱼的孩子，他在脑中补齐了画面。 苌寄回来的是明信片和左边世界特有的绿色玫瑰花瓣。 “你说的地方我都没去过，”苌说，“我觉得自己见识好浅哦。”“见识什么的不重要，在最熟悉的地方过最舒服的日子，对一个女生来说才是最理想的，我觉得。”“我不觉得，我就是想去看一下。”苌说完，就玩起手机来。“请问最近有没有组织去左边世界的？”她突然拨通了一个电话，“多少钱一个人？什么时候？”何原不满地呼出一口重气。“你去左边世界做什么？不准去。”她一挂电话，他就说。她说：“你管我，我想去就去。”他说：“好，我不该管你，我错了。”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苌把他头扳转来，柔声说：“我留在这里又哪里好呢？守着一个无法爱的人，耗费自己的青春？让我去吧，我想去你们生活过的地方，把你们走过的路都走一走。那样我也许就明白你了，就不会再爱你了。” 在快递回来的明信片里，苌写道——她已经旅行了左边世界的大半疆域，那里人的确比右边世界要高一点，景色也让人心荡神驰。她去过很多他待过的地方，想象着年轻时的他就坐在旁边。她认识了很多朋友，她觉得自己的心态正在转变，但会转向何处，还未明了。旅行还要继续下去，归期未可期。她希望他照顾好自己，这是她旅行时最大的牵挂。 何原把卡片拿回房间放好，又躺回藤椅上。他看着天空。 下午很快过去，天边一阵颤动，黑夜就要跳将出来。
半日兽（1）巨大的眼睑颤动不止，终于往上一翻，露出金色眼球。河面跳跃着夕阳，风正在吹着水草。早醒的半日兽已经躺在河水里了，刚醒的也正纷纷朝河边走去。眼睑被包裹到上方的一层软肉里，左右世界的黑夜由此降临。这头半日兽已经完全清醒，它站起来，甩了甩屁股让里面的骨头咔咔响几声，慢悠悠地朝凉爽湿润的河流走去。
注释（1）：半日兽，地外奇蹄目动物，外形类似大象与牛的结合。其体型巨大，是成年大象的三倍。它是夜行动物，傍晚醒来，凌晨入睡，大半个白天都在昏睡中度过，每天仅在醒来与入睡时睁眼、闭眼一次。传说其左右眼睑因为积攒泥水而生微植物，并衍生亿万微生物定居，形成微观文明世界。
2013/3/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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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0 22: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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