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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镜中自己有别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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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 21:15:2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井井回 于 2013-4-16 23:08 编辑

镜中自己有别想象

1.

苏醒也是突然到来的,只是,它不那么可怕。床上的女人把被子往怀里拉拽,她感到被子的一侧冰凉,小腿到脚趾似乎没有将被子盖严,现在是一月,即便整晚开着空调也是冷的,除非是从冰窖般的洗手间返回,才能体会到这房间里其实已是恩宠一般的温暖了。在初醒时刻,手臂的瘫软让她力不从心,而被子像是被绑在了一棵树上,于是女人松开手,转身滚向了被子的深处,向还在熟睡中的男人靠拢,这里的确更加温暖。

眼睛一旦睁开确定醒来,清晰的记忆和意识便开始展开,像无法拒绝的强光,把之前睡梦中那些真切的体会全面否定为虚渺的幻觉,现在想去抓住它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脑袋还是麻木的,隐约中女人觉得今天应该是不同的,好像有什么特别之处在等待着自己亲历,昨天临睡前,好像存在一个惬意、舒适的记忆在提示着今天的特殊,但那是什么呢,肯定不是一件明显的大事,自己还不会健忘到如此地步。现在,有一种压迫感和紧张感正在袭来,它催促着女人要立刻让记忆清晰,因为这睡前像小气泡一样存在的记忆,明明就藏在浅水里,可一旦浮出水面就会消失于无形,这冥冥中暗示着死亡的无处不在。近距离地,望着男人长着稀疏卷发的后脑,那些白嫩、油亮的头皮上柔软的细发,不像是扎进了头皮,倒像是被头皮粘住了,女人撅起嘴向男人的后脑吹了一口气,弯曲的细发瑟瑟抖动的样子让她觉得又可怜又好笑,她的男人魁梧、壮硕,性格上也经常会表现出果敢和豪爽,可身体上的这个不堪的微小细节似乎同样标识出了他的某种本质,别人不会这么看,别人会认为这些没精打采的稀疏卷发完全配不上这个男人的真正质地,但作为他的妻子,她确认这些头发的确属于她的男人,属于这个总体上很平凡的人。此刻,血液在手臂中开始充盈起来,女人把被子往怀里一拽,瘫软的被子在两个身体之间绷紧,男人打鼾一样的“哼”了一声后轻轻地抬起了腿,被子滑向了女人这一边。头歪在肩膀上,仰面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女人发现白色灯壳比起白色的天花板要黯淡很多,这和夜晚亮起灯的情形不同,现在这个灯壳不仅黯淡而且它的白并不纯在,不纯正的白就是脏,在更纯正的白色天花板的反衬下,结果就是这样。

“哦,是下雪了。”昨晚临睡前关了灯,从窗帘的缝隙处往外一瞥,自己看见小区路灯的灯光中有雪花闪烁,它们从一片黑暗中源源不断地飘下,又在灯光中错落有序地告别了这个闪亮的舞台,逐渐变暗,回到黑影里。想到了答案,女人伸出手臂从床头柜上好多个遥控器中,摸索到了自己的手机,屏幕的光依然刺眼,她皱着眉头看着那三个大大的数字足有5秒钟,用去这么长的时间,似乎更不能确定她放下手机后真的能记住眼睛里的数字。不过是下了一场雪嘛,那个刚才还是未知的,混沌中让自己有所期待的事件露出了真相后,女人感到小小的失落,“还以为是什么更好玩的事呢,”她的心里如此抱怨。虽然上海较少下雪,可每年最冷时,还是会在连续几天的冬雨中遇到一个上午或下午的雪天,不过那些雪花只是存在于空中,落在地上就立刻融化了,对于自己这个北方人,江南的雪不但不稀奇而且充满了“遗憾”,像是在外地吃到了不正宗的家乡小吃。现在,已经毫无睡意,若再以睡眠的姿态躺在床上,会让内心严肃的人感到放纵,女人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卫衣靠在床头,又拿来了手机点触起屏幕浏览网页,她听到窗外有鸟的叫声,而且是两只,这个早上,鸟叫声一直存在,与空调排水管中,水滴落在铁皮上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只是刚才两只鸟改变了彼此间相处的态度,不再一唱一和而像是展开了辩论,一种突然的变调让女人发现了它们。了解完这个世界趁着自己熟睡后,迫不及待地爆发出的总总琐事,她拿来了身旁的厚毛衣,从圆口衣领中闭着眼睛露出头来,由于静电的作用,头发变得异常蓬松,枯燥的发梢高高翘起,再不紧不慢地穿上一条抓绒的裤子,女人下了床,用手拢着那些不听话的头发来到窗前,她准备看一看自己眼前的世界了。

拉开窗帘,窗玻璃上结满了好似复眼一样的细密水珠,贴近了窗口,女人在模糊中看见楼下的草坪和道路上一片花白。用手指拂去一小块水珠,更清楚地看到楼下水杉的树干上也落着积雪,两只鸣叫中的小鸟在树梢上来回蹦跳,似乎从未见过这种头顶有一圈白色羽毛的小鸟,它们今天顶着应景的脑袋轻松地跳进了观察者的记忆里。拉开了窗户,她探出头,以鼓励并肯定的态度望着这如同从北方搬来的雪景,楼下的草坪完全被雪覆盖着,连一个脚印都还没有,远离地面,俯视着平坦的雪地,心中生出了一种滑稽的野心,狂想这片“坦荡”的雪地正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一直延伸、蔓延,直到覆盖起整个地球。迎面而来的冷空气中没有一点味道,想努力寻找些许的味道也是枉然,好像在提示,只有冰冷的世界才会更加接近纯净。冷风透过毛衣的空洞吹到了身上,丝丝的寒意,一开始会被肌肤里储存的热量吞噬,但很快它们凭借顽强占到了上风,女人缩回房间里,闻到了一股潮暖的污浊气味,于是,她关窗时留下了一条缝隙。

她微笑起来,是没有意识的出神的微笑,这笑容体现着完全的爱与友善,她想去看看“豆豆”,自己的儿子,就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女人趿拉着毛绒拖鞋离开卧室,轻轻扭转门锁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房间里一切正常,窗帘平整地垂下,没有翘起一角或者露着一条窗户,豆豆面朝墙裹在被子里,看不见宝贝儿子的脸,她走到了床边,发现豆豆侧趴在床上,手臂折叠着压在胸口下,她蹲下来,抬起豆豆的肩膀想要取出那只手臂,结果像担心的那样,豆豆被弄醒了,“我再睡一会儿东西!”,豆豆闭着眼睛胡乱呢喃,然后奋力地转身,被压着的小胳膊用力一挥从女人的手中挣脱,现在他依然侧趴着,只是换个了方向。怔了一会儿,女人不甘心,还是看不惯儿子这种“光荣牺牲”了的睡姿,像是以不屈服的态度对待自己羽毛球场上的对手,又固执地抬起豆豆埋在身下的肩膀,豆豆用力闭着眼睛,一脸的痛苦相,干脆挺起肚子,赌气地自己把身体一掀,仰面躺在了床上,“不弄我了,讨厌你。”儿子满是怨气加着重音“你”字,如同白光晃眼,让女人不再轻举妄动,我?……是生你的人啊。女人感到委屈,但看着儿子的一脸不高兴还有紧紧攥着的小拳头,又感到强烈的悔意和歉意。“要睡觉,就好好睡觉。”守望着儿子,看他的呼吸又回复了平静,她小声嘟囔,把这句话抛给自己,还有床头那只半米高的毛绒熊泰迪听。

早餐很丰盛,有吐司面包,还有一锅女人刚炖好的地三鲜,起锅时她灵机一动,把昨天剩下的糖醋排骨也倒了进去。在周末,他们一家的习惯是吃两顿饭,夜里饿了可以再吃点夜宵,所以这顿早餐也兼备了午餐的特点和功能。“下雪了嘛。”男人穿着短裤,睡眼惺忪地走向了卫生间,他用低沉的嗓音轻声说话,只有一个“雪”字飘进了女人的耳朵,不过他接下来的一阵干咳倒是雄壮有力。女人刚吃下一块面包又喝了牛奶,似乎胸口有饱嗝正要涌出,而挺直腰杆呆坐在桌子前,像只静止的鸟。完成预计中的片刻等待,卫生间里传来了男人小便声,不急不缓,和平时一样。女人决定,还是把剩下的小半杯牛奶喝完,现在不把它喝掉,冷了后会更难下咽,只能看它占据餐桌的一角让人难过,手握着玻璃杯像望着满满的啤酒一样,她还在蓄积力量。男人瞪大了眼睛走来,不是因为注视的需要,而是刚睡醒,面部僵硬的肌肉要求伸展,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几个菜盘,没有发表意见,随后走向阳台去一件件把衣架上三口人的衣服取下。女人终于喝光了牛奶,男人把取下的衣服扔在沙发上,她走过来将它们叠好。

男人穿上了那件洗好的棉毛裤,如同崭新的一样,棉毛裤紧紧地裹着双腿,让双腿更显挺拔有力,支撑着像是盛满自身弱点的臃肿的腹部。现在,他的双手握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被阳光覆盖的一端,望着明亮的阳台开始发呆,是阳光的缘故,发呆的人像是正在生长和康复,呆滞的人自己也渴望这一点并且主动配合着,很舍不得从这种植物一样的状态中离开。女人也站在了阳光里,可能是累了,或者是舒适的阳光让她渴望更多的舒适,她准许了自己躺在靠椅上的要求,“喔呦喂。”娇嗔地叹了口气,扶着腰后仰坐下,意识到脸上温热的阳光有让皮肤生斑的危险,她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脸。男人问起了昨天的事,问她昨晚代表自己出席友人聚会的情况,她又一次作答,和昨晚说的话一样,语气也一样,仿若时间倒流,沐浴在阳光下,那个指出男人健忘的想法只在头脑中一闪而过,自己不提,这件事就不存在嘛,这何尝不是一种给予对方的关心和照顾,女人的手指抚摸着靠椅上光滑的扶手,她肯定了自己的美德,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男人话一出口,就想起昨晚曾问过这个问题,现在妻子又如实地回答了一遍,这让他的心里感到舒坦。“妈,妈,快来。”豆豆在房间里叫喊着,嗓门虽然很大,但声音里是惊奇而非恐惧,男人和女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女人回应道:怎么了豆豆,有什么事找妈妈?“你快来,妈。”男人依然坐在沙发上没动,尽管自己离儿子的房间更近,他看着女人,似乎是等她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指令才会站起来帮忙,毕竟,儿子是在喊妈。靠椅上的女人以慵懒的姿态站了起来:先翘起双腿,然后看着下落的脚尖慢慢挺起上身。豆豆站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拉开一半的窗帘被他当作披风裹在身上,等女人来到身边,豆豆用小手抓住她手臂的毛衣,深情又郑重:“妈,你看,下雪了。”“嗯,妈妈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雪,得下三天三……得下多久呢?妈?”“不要那么久,一晚上就可以。”“一个晚上?哇……”豆豆望着楼下的雪地,沉浸在头脑中冒出的一个个古怪的想象里。“先去刷牙,然后该吃饭了。”女人握住豆豆的小手把窗帘从他身上取下,又去把床上的被子叠好。“妈,下雪,我们应该做什么?是滑雪吗?”豆豆看着窗外痴痴地问到。“滑雪是在山上,要有山坡,知道吗?”女人伸出手,手背朝上做出一个斜坡的形状。“那可以堆雪人吗?”“堆雪人当然可以。”“那我们去堆雪人!”豆豆终于转过身,从床上跳下来。“好,先去吃饭。”“妈,雪人怎么堆,你会吗?”“妈妈会的,一会儿妈妈教你堆雪人。”

男人翘着腿,餐桌上只剩下他还在用餐,似乎胃口不佳,一副细嚼慢咽的模样,手里抬起的筷子始终像困乏、头晕的鸟的喙。女人穿上了羽绒服,在豆豆的手心里上抹上了一圈护肤霜,这是儿子自己的要求,要亲自把护肤霜抹在脸上,他很用心地在做这件事,手心的反复摩擦让自己的小脸格外油光、红润,直到女人说好了他才罢手。母子俩都围上了围巾戴好了手套,出门时,被严密地包裹导致身体无法行动顺畅,豆豆没有回头,冲着门外大喊了一声“爸爸再见”。

室外并没有想象中寒冷,从阴冷的楼道走出来明显感到了温暖,天空是情理之中的湛蓝,可依然令人感叹,几朵膨胀的云,从形体和心态两个角度诠释着肥胖之美。依然没有人从雪地上经过,女人拉着儿子的手走来,像优雅的鹿,将地面上的宁静打破,留下一行工整、向前的脚印。小区道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两条车痕里露出了黑亮的柏油路,几个结伴买菜的妇女归来,购物袋里的蔬菜,此时的颜色格外鲜艳,她们在积雪的路上迈着小心、安全的步伐,说笑声久久不散。豆豆捞起来一抹雪,边走边仔细观察,女人盯紧了儿子,生怕他因为好奇而把雪花吃进嘴里。在光秃的水杉下,女人蹲下先包起一个雪球,豆豆摘下了手套,把一小撮雪放在手心里,“妈,你看,变黑了。”豆豆手心里的雪变成了瘫软的冰泥,“看看,雪是脏的。”“它们为什么会是脏的?”“和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的时候,有很多看不见的脏东西跑进了雪花里。”女人在因材施教,孩子的“为什么?”会让她稍感紧张,像面对考试一样,马虎不得,又想着竭力避免。豆豆眯着眼睛,傲慢地扬起嘴角,似乎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正被他清楚地看着呢。“那雪有毒吗?”“没有毒,但吃到嘴里会肚子痛。”“来,像妈妈一样滚雪球。”从幻想中归来,蹲下跟在女人的身后,豆豆伸着手追赶雪球,等抚摸到了它,如同是在抚摸自己的宠物。

男人站在阳台上,没有拉开窗户,隔着玻璃,看着楼下的老婆和儿子,他们“亲切”的形象如此熟稔,闭上眼睛后他们的动作、姿态必然会和自己头脑中的“他们”完全吻合,这样,就自然没有观察别人的妻小来的有趣,甚至不如观察一只狐疑的过路小猫。他回到客厅里喝了几口茶,口中无味,只感到撑胀,报纸还没有去楼下取,桌子上只有份昨天的旧报,翻开一看标题,那些已不新鲜的内容纷沓而至,无聊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又把电视台转了一圈,没有哪一个节目,能让他用3秒以上的时间,才判断为无趣。他从客厅到卧室,东摸摸西看看,意识到现在这个时候,家中只有自己单独一人,在这样难得的气氛里,实在不应该被一种无所事事的心情填充,应该做一些平时没有办法去做的秘密的事,可自己有什么秘密呢?对,跳舞,像网络视频里那些潇洒的舞者们一样。他推门来到了客房,站在书架旁突然来了个太空步,脚踝里的骨头“啪”的一声响,还好,不是疼痛,是筋骨伸展后舒服的感觉。再来一次,这次要脱掉拖鞋,他把右脚放在前,抬起左脚的脚后跟,确认了动作无误,现在开始左脚掌蹬地,放下脚后跟的同时,右脚掌贴着地板向后滑行,身体的重心也变换到了右脚上。这次有了点“滑行”的感觉,自己树桩一样的身躯也能“滑行”,这真是惊喜,可是依然感觉有什么不对,若是身体完美地运转,肌肉、骨骼应该有一种舒爽的反馈提示着正确,现在并不是这样,现在迫切地需要一面镜子,要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形象,看看自己和别人的差别。男人一路从客房“滑行”到客厅的落地镜前,果不其然,自己的动作有些怪异,像一条腿中了枪的伤员,正拖着伤腿打着滑艰难地在冰面上逃亡。看来,舞蹈有它的学问,作为一个门外汉想无师自通颇有难度,现在的样子,要是老婆和儿子看到了会笑成一团,这并没什么,能逗妻小开心也是好事一件,但如果只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很不甘心。明白了,右脚向后滑行的时候,也要抬起脚后跟,要和舞步最初时左脚的姿态一样,这样动作才能循环起来,难怪,自己刚才只是完成了一半的动作。男人挑起眉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现在两腿的动作是协调的,虽然像个咿呀学语的幼年太空人,但是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舞步的基本原理,剩下的就是熟能生巧的问题。

在狭窄的衣装镜里,滑行中的自己只能一闪而过,这真不过瘾,而且自己伸长了脖子望着镜子的姿态很是破坏这舞步的意境,这舞步应该熟视无睹,应该自信、骄傲,真希望有个明亮的四面全是镜子的舞蹈房供自己使用,旁边还要有一些年轻、可爱,懂得在某些时候保持沉默的女孩子。从靠墙的格子柜中,男人取出了那顶在拉萨买来的藏族毡帽,虽然只是戴了个帽子,但感觉像是换个了人,眼睛不再是光秃秃地露在额头下,而是有了帽檐的遮盖,半明半暗中的目光显得神秘、深邃,同样,帽檐也遮挡了部分视线,向上和眼角的目光被阻断,好像改变了世界与自我的比例,内心的“我”徒然变大,而且在这样的视线里,似乎更能让自己专注于想象,男人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腿,想象中的自己已经钻进了迈克•杰克逊的身体里,面对的只有肯定和赞许。

直到小腿和脚掌已经微微发酸,男人来到沙发前坐下,抬起腿发现袜底被磨得铮亮,是那种在植树节时戴上劳保手套,握住锹柄挖了一上午树坑后摊开了手掌的样子。脊背也已经冒了汗,男人决定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这舞步对自己的意义在于面对今后的无聊时光,来日方长,而且,想让自己的舞步有所精进,必须得花时间,今天的意义在于一个好的开始,如果抱着一蹴而就的心情,让跳舞扰乱了自己正常的生活规律,那是楞头小伙子们干的事,这样的心态反而会破坏了一件事原本良好的开端。他摘下了捂得头热的毡帽,把它托在手上里里外外、从近到远仔细端详,发现它不但精致而且有一种高贵又不羁的性格,当初随手把它买下,真是一个来自“命运”中的安排。现在要做什么呢?他双手叠在胸前,晃荡着又来到了阳台上,不过这一次他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他拉开窗户,冷风吹着额头上的细汗,令他打了个舒服的寒颤,楼下的娘俩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清,但能听见儿子的笑声,“堆雪人也要敬业一点啊,怎么弄了个小矮人。”男人对着楼下喊话。女人和儿子已经堆好了雪人,除了雪人自己,这是个看一眼能让所有人发笑的小怪物,现在女人和儿子商量如何让他们的雪人更“漂亮”,可乐的瓶盖是不是可以不用来当眼睛,而是当作衣服的扣子,因为这两个瓶盖太大,相对于雪人土豆形状的小脑袋,还有两根树杈是不是除了当手臂外,还能放在雪人的头顶当作犄角或者是天线?这是豆豆的主意,取代手臂的是白色和黄色两根布条,这个灵感来自风筝,可以让雪人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在空中翱翔。听到男人的声音,他们同时抬起头,但男人的目光只是集中在儿子身上,豆豆笑盈盈的,不过这笑容却和自己无关,因为他很快就转回头,把手上的树枝插在雪人的头顶时,笑得更开心。女人同样在微笑,她蹲在雪地上,侧脸斜视着楼上的男人,也向他喊话,“你也下来吧,不要总是坐着。”男人咂摸了下嘴,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女人,当然不想与她对抗,但同样也不想过于听话,太温顺了就会失去自己的“性格”,他像只懒散又无辜的熊那样,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同样空洞的天,重要的是可以把女人的话也放进熊的耳朵里。“你快下来嘛,拿上相机帮我们照相。”“噢,来了。”现在的问题,涉及到了家庭责任,男人不再含糊,面对原则问题,越上了年纪的男人们,越是可以做到立刻执行,他回到房间取出相机,检查了一下电量后,穿上了外套准备下楼。

在雪人旁边,如同其他面对照相机的人,女人和豆豆摆出“V”字手势,像是庆祝他们共同捕获了这只怪物,男人屈膝弯腰,仔细地在取景器里观察,问题的关键在于女人,等她的脸上露出了那种,贯穿了她整本相册的统一的微笑后,他连续按动快门。女人决定再拍一张,这次她把儿子搂在怀里,旁边的怪物成了可怜的配角,它可鄙的妒忌心情体现在了丑陋的外表上。男人呡起嘴唇,露出最严谨的表情取景,但并没见他移动脚下的位置,或者是将镜头拉近、拉远。顺利完成了任务,他拿着相机走来请女人过目,女人在儿子的耳旁说起悄悄话,话没有讲完两人就偷笑起来,突然,他们团起雪球向走过来的男人开火,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划着柔软的弧线落在了男人身上,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他了,你这个坏蛋中了我们的埋伏。豆豆抑制不住兴奋,围着男人在奔跑中几乎笑到了哽咽,尖锐的童音直冲树梢,被惊呆的小鸟蓬起羽毛不敢飞走,担心离开了已经熟悉的枝杈后会遇到更可怕的事。男人配合地扮演邪恶势力,迎向飞来的雪球,承受起来自不同方向的打击,豆豆没有力气团紧雪球,也没有力气把雪球扔远,只好当起排头兵,勇敢地冲到男人身旁扔出小雪团,然后像捡到了宝贝,立刻咧着嘴逃跑,倒是远处的女人,扔出的雪球发发命中,当初的邪恶势力,是多么着迷于这位姑娘的率真性格。如果这时候,有人在阳台上对着室外抽烟,若他此时身闲饭饱、内心坚硬,那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场滑稽的真人秀表演,如果他刚好在忧愁中微醺,那眼前的景象,也许就是点缀在沧桑的人间中,难得的一点欢娱与幸福,等他再优雅地抬起手,香烟上已经挂了一截长长的烟灰。

邪恶势力终于找到了反攻的机会,正义的一方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刻,佯装要逃跑的男人,突然转身蹲下,一把抱住了迎面跑来的豆豆,任凭这位勇士扬起手臂高呼“妈妈救我”也不撒手。男人在儿子的耳旁也说起了悄悄话,他用下巴上的粗胡茬蹭着儿子的脸,告诉他,你来当司令,爸爸给你当小兵,现在我们一起对付那只“胖企鹅”。邪恶势力总是擅长开出诱人的条件收买人心,豆豆倒戈了,他模仿着马上的将军,掉过头蹦跳着,身先士卒地冲向了女人的阵地,在父子俩的追逐下,女人甩着马尾辫躲到了一棵树下,她在冻得通红的手上哈了口气,蹲下打算团个雪球教训一下跑过来的小叛徒,正当她抬头,一个巨大的雪球聚变成了一团阴影,带着超乎她想象的巨大力量,打中了她的颧骨,半蹲的女人一下子后仰,坐倒在了雪地上,懵懂中,她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在一只眼睛的世界里,儿子嬉笑着跑来,不是来安慰,而是朝着她敞开的胸口,继续发射了一颗“炮弹”,又被打中了,但她没有感觉,现在她感官世界里的全部,只有豆豆转身跑掉的背影。

在男人的眼里,坐在雪上地的女人——合拢起双膝,现在露出了一种少女的气质,她柔弱无骨、手足无措,带着被伤害后的迟疑,小心地抹掉了脸上的雪水,脸颊上有种凄楚的彷徨。男人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是放弃了控制的大笑,笑到被迫眯起的眼睛要用抗争的力量撑开眼皮,像是身为女人生命中的另一半,出于亲密的关系和公平的态度,当然也要陪她一起走进时光隧道,他现在就是个恶作剧得手了的顽劣少年,因为没有其他本领和耐心引起看中的女孩的关注,现在终于惊喜地看到,用粗暴的动物本能的方式,是可以给她带来强烈的震动,给她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的,并且,自己莫名其妙地会为此感到快乐。女人想要站起来,但脚下一滑,双手撑着地又坐倒在了雪面上,男人领着儿子正志得意满地互相吆喝着逃跑,看到女人正站起来,他们却跑得更快了,别看他们现在举止轻浮,却深谙战争之道,给对手最严厉的打击,是不给予他们以复仇的机会。脸上雪水流过的痕迹中有枯草腐败的味道,一些雪水还顺着下巴流到了脖子上,又流进了衣服里,两只手被冻得麻木,并且粘着黑色的泥,握紧时,手指里一阵酸痛,现在的雪地上一片狼藉,女人独自站在树下,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阳台,窗玻璃上映着明亮的蓝天,里面并没有人影晃动,从早上到现在,她的心情开始变得糟糕了。

2.

刚才在打闹中,汗水浸湿了贴身的内衣,现在,女人迈开了步子准备回家,皮肤在走动中不可避免地与内衣上的冷汗触碰着,一阵阵的寒意钻进身体。她走上楼梯,考虑着是按门铃还是用钥匙把门打来,或者是用拳头大力地敲门?如果自己用钥匙开门,然后再默默地走回房间,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是一种妥协,这种妥协不可取,只会让对方与自己相处时更加麻木和放肆。用力敲门,恐怕有失风度,为了一场游戏而气急败坏,会显得小气,也会凸显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同时显露了内心的脆弱。按门铃好,劳驾他来开门,他会以为自己没带钥匙,开门时,可以用冰冷、严酷的表情把此刻的心情通知给他,他理应为此责任。女人板起脸按响门铃,她正对着门上的猫眼,但不会瞥它一眼,因为对方有可能透过这颗猫眼来观察自己。没听到脚步声门已经开了,对方在视线之下,是豆豆,开门的同时他就转身跑向了客厅,现在一头扑倒在沙发上,努着金鱼嘴捧起了ipad,而男人正抱着脚在沙发上剪趾甲,像一个骄傲的外科医生在专心做手术,等女人换好鞋子,脱下了外套,他始终没有抬起头去看女人一眼,好像担心一不留神,眼前的“手术”就会不够完美。“啪、啪”指甲钳扣动时清亮的金属声,粗鄙地让人无法忍受,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哪怕已经回到了卧室,这声音还是能从墙壁里钻出来,准确地撞向耳膜,女人想让烦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长长地吸着气,可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往往是心情无法平静的开始。

卧室里这张双人床在买来的时候,男人自作主张,摆放时,把床头朝向窗户,夹在了两面墙之间,衣橱也是竖在窗前的,和床平行靠在对面的墙上。女人认为,如果床是这样摆放的,自己睡在里面,在墙和男人之间,的确是被妥善地保护了起来,可是上下床都得从男人身上经过,这很不方便,不如把床横在窗前,放在卧室的中央,衣橱靠着进门的位置,这样床的两面都有空间,上下床时彼此都会感到便利。现在的格局就是这样,女人自然是睡在里侧,既被男人保护在身后,又面对着可以通往更开阔空间的窗口。现在,她坐在床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半上,窗玻璃上的水珠早就不见了,光线的暗处露出了尘斑,外面的世界像被定了格,没有出现任何事物来打扰女人,或者是赋予她一种全新的心情,枯坐着,时间早就超过了休息的需要。她感到口渴了,想要喝水,于是迈着迅疾、有力的步子,没有望向沙发那面,径直来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下水杯的时候,用力把水杯往桌面上一敲,声音没有大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但足够提醒对方注意,注意这里正有一簇不安的火苗。她转身时,余光里,男人的脚搭在茶几上,用一只手拖着腮,像是在看电视又是在思考问题,而豆豆仰面躺在他的大腿上,摇晃着膝盖,手上的ipad遮住了脸。

以坚定的态度,没有做丝毫停留,女人又回到了卧室,她打开衣橱找寻换洗的内衣,她需要洗个澡,因为刚才流到身上的雪水让她坐立难安,而且心中翻滚的情绪正用力把自己从这个平淡的空房间里拉出去。“他能想到什么呢?无非是人云亦云,或者纸上谈兵。”女人脑海里是刚才男人的样子,那是一个在她面前没有秘密,早就失去了魅力的形象。“怎么做,做什么都不会更好。空谈的时候很自恋,行动的时候又畏首畏脚。”“而且很脏,裤兜里总是放着用过的餐巾纸,一展开,里面是黄色的擦过嘴之后的污痕,真恶心,难道他想再用一次这张餐巾纸?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整个人的形象越来越邋遢。”“还有做爱的时候,如果自己靠近床头,他在后面用力挺进时,自己的头就会撞到床板上,一下接着一下,他越痛快自己撞得越痛,性趣早就没了,事后以撒娇的口吻和他讲过,但他下次不会记住,他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自己和他真的不适合,他很自私,心里没别人,吃饭的时候总是只拿自己的碗筷,不要小看这种细节,这种细节足够暴露他的本质。”女人选好了内衣,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卫生间,她背对着门,用力地将其关上,以手握盾牌的方式,再一次给客厅里的男人发出了警告。

蓬头中的水流开始变热,卫生间里沐浴露和洗发液的香气随着蒸汽的弥散变得柔和,女人侧身一步步接近蓬头的中心,被水流温烫的热量倾注,有获得了一身力量的幻觉,身体迅疾地颤抖了一下,导致头脑中的那个画面一度中断,但很快又恢复了信号——自己被雪球击中时,男人笑弯了腰,转身逃跑时还冷漠又心虚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张脸又狠心又胆小,上下忽闪的后背真像一个可恨的靶子。毫无疑问,他是故意的,他是瞄准了自己的头,然后使劲地扔出了雪球,这个混蛋是在针对自己,既然这么恨我,那为什么不把话讲明呢?各过各的,对彼此都是解脱。身体已经适应了水流的温度,甚至觉得水温再高一点会更舒服,女人把头也探到了蓬头下,水流落下的冲击力和热量好像都变大了一倍,在一阵有强烈快感的窒息之后,女人继续回想,这个混蛋最为可恨的,是总在豆豆面前给自己取外号,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会怂恿儿子取笑自己的妈妈?反而是自己,在豆豆面前把他说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让他成为这个家里的英雄,可这样做的结果呢,是豆豆更忠诚地站在他身边,在喊自己的外号、取笑自己的时候觉得理所应当,觉得他的妈妈,事实上就是这个英雄身边的小丑,这真可怕,豆豆被他这样教育,大了后迟早和他一样是个小混蛋,如果有一天真的和他离婚了,儿子一定要在自己的身边。

客厅里没有人,但空调还开着,在机身的屏幕上,充满活力的蓝色荧光的背景下,数字显示为30℃,风板的方向略微向下,正对着沙发,刚才父子俩躺靠在沙发上的痕迹还在,只是随着沙发坐垫缓慢地恢复原形,那些痕迹越来越不明显了。蒸汽正从卫生间的门缝里溢出来,蓬头下水流的声音单调得不易发觉,可一旦有人注意到了这水流声,会慢慢感到其中的不安与可怕。女人坐在马桶上,身上裹着白色浴巾的部分像被厚重的蒸汽融化其中了,湿漉漉的长发一缕缕地搭在平展的背上,好像生长在海洋里的植物被冲刷到了岸边,她低着头,眼圈通红,拿着纸巾的手放在大腿上,并不是失控中的痛哭,而是在默默地抽泣,像是每一滴眼泪都经过了思量,都经过了内心的检查与否定后,还是不可抑止地涌出了眼眶。为什么人生不可以重来?为什么人生中的选择要付出时光与青春如此昂贵的代价呢?巨大的努力和耐心地坚持之后,一个问题解决立刻会有新的问题,那什么时候才没有问题呢?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吗?自己每天忙忙碌碌,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女人用被蒸汽洇湿的纸巾,擦去了一颗快速地流到了嘴角上的泪珠。付出是得不到相应回报的,只有不断地付出才能继续生活下去。自己的世界为什么成了一座岛屿,抽身离去就等于投身于海,开始的时候是好的,怀着喜悦的心情期待未来,可为什么主动选择的生活,如今却是在被动中承受着,为什么在没有察觉之中,自己成了温水里的青蛙,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改变现状了呢?等自己老了,豆豆会爱自己,会照顾自己吗?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后,还会有多少时间陪在自己身边呢?命运是存在的,一个人多么优秀,他多么努力地工作,还是会被厄运突然击倒,疾病、灾难、横祸,自己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呢,有一天厄运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吧,自己等着就是了,如果那个时候,自己的丈夫还是像今天这个样子该怎么办?是要一个人孤伶伶地面对吗?很多道理还是明白得太迟了,如果可以带着现在的阅历回到年轻的时候该有多好啊,自己不会犯下那么多幼稚的错误,也会懂得一些人与事的重要,自己不会轻视那些还不成熟的男孩子,只要他们温柔可靠,更不会再高傲地、冷冰冰地面对那些文弱、老实的男孩子,他们应该会更善良,会更懂得关心别人,如果他是爱自己的,见到自己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自己是愿意帮助他成长的。

女人又拿起纸巾擦了下鼻子,因为有泪水另辟蹊径从鼻孔里流了出来,随后她转头摆出了一个望向远方的姿势,尽管在雾气笼罩的卫生间里,连窗台上的香皂盒都看不到。自己难道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吗?难道不明白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软弱是最为无效的,自己经历过了不少生活中的风浪,难道现在,还要眼泪流个不停吗?她感到心跳得厉害,在乳房下心脏突兀地起伏,像一个陌生的生命要从自己的身体中独立出去,而自己的身体正在这种跳动中开始干瘪,她站起来时感到头晕,耳朵里在“嗡嗡”地响,关掉了淋浴后,水流的噪音消失,像结束了一段颠簸的旅行,自己一身疲惫地又站在了平稳的陆地上。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要验证是不是像担心的那样,整个脸从眼睛开始浮肿了起来,脸上很烫,耳朵更烫。

从浴室走进客厅,像走进一片阴凉、空气清新的树荫,女人看到沙发上没有人,心情突然轻松了很多,如果那个混蛋还是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坐在那里,依然对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因为身后有一头湿漉的头发无法仰靠,女人弓着腰坐在沙发上,好像只是为了宣誓一下沙发的主权,她又立刻站了起来,从电视下的抽屉中拿出吹风机,坐到了阳台上专属于自己的靠椅上。以娴熟的动作去做一件事,是充满了魅力的,哪怕只是吹头发,心不在焉时会更具魅力,这种高傲的肢体语言,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且总是以沉默、满不在乎的态度来体现出它的高人一等,女人好像知晓手指间每一缕头发被热风烘烤的感受,麻利地把自己漂亮的长发吹到了七成干。现在,太阳还在,照在她光亮的膝盖、小腿上,不过已经从面前转移到了脑后,像成熟的男人懂得了该如何温柔地对待一个姑娘。她很好奇那个混蛋在做什么,如果他正躺在床上睡觉,自己是不会和他躺在一起的,哪怕现在的确有点困乏,的确需要休息。难道他出去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里没有一点他的动静,女人撑着靠椅的扶手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发现男人的鞋子都还在,外出常穿的皮鞋放在鞋架上,早上他穿着的慢跑鞋还有豆豆的小鞋,一前一后放在门口的地上,都还在等着自己来收拾,两双鞋底的雪水带着草梗和淤泥已经流了一地。女人厌恶地皱着眉头,然后把手攥在浴袍腰间的系带上,迈着没有声音的步子走向了卧室,门半开着,露出了女人的梳妆台,还有挂在墙上,两人在海边的礁石上把头靠向一起的结婚照,走得再近些,他果然不在卧室里。难道他躲进了豆豆的房间或者是客房?女人轻蔑地一撇嘴,然后“咚”地一声推开门大踏步走进了卧室,也许是手指的关节不小心碰到的门面,也许是要故意弄出一点声响让那个胆小鬼听到。床面很平整,在等待着主人留下些痕迹赋予它个性,女人背对房门侧躺在床上,她感到困乏,可是现在,这个家里安静的气氛很不寻常,表面平静,其实水面下暗流涌动,自己如何能静心休息呢?本来,是要去豆豆的房间看一眼的,可是他一定躲在了儿子的房间里,客房那么阴冷,只有一把木头椅子可以休息,所以推开那扇门,会像在掀起的石块下,看到一只正在躲藏中的毛毛虫吧。

女人已经换好了一身新装,修身的卡其色双排扣短风衣、豆绿色的羊毛围巾、毛茸茸的雪地靴,还有一款方方正正的格纹挎包,这套装扮比起那些把打扮当作人生头等大事的年轻女孩们,在人群中不算亮眼,但如果出于人与人之间奇妙的亲和力——她无意吸引你,可你却注意到了她,这套装扮会成为她整体中的重要部分给你留下难忘的印象,会与你回忆中的她的气息浑然一体。出于长久养成的习惯,从客厅到厨房,检查了电器开关和煤气阀门是否关好后,女人推门离去。外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在地上形成了一种水和冰茬的混合物,草坪、雨棚、住户的窗台和一直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车顶上,依然保留着积雪,它们现在以岛屿的形式存在着,因为以相同的白色在分隔之中保持着统一,像在体现一种“侵袭”中世界的变化,不过这种“侵袭”不会带来惊奇,因为不断融化的雪面下原本就没有秘密。女人一直低下头走路,因为低落的心情也因为湿滑的路面需要注意脚下,平常她会走得再快一些,但是今天只能放慢脚步,有点像是在故作清闲,但很快也就适应了这种步伐的节奏。路上的汽车同样减慢了速度,可是总有例外,一辆黑色的奥迪亮着转向灯快速驶过,从缓慢的车流中脱颖而出,好在这未对其他车辆产生影响,没有像一群动物中的某个受到惊吓飞跑,所有的动物全都惊慌了起来。女人只是看着脚下,所有迎面走来的行人,只看到他们晃动中各种形态的腿,男人、女人的腿,走到了“河畔百货”,一个个陌生的脸庞突然进入了她的视线,是那些坐在板凳上买日用品或者手机外壳的小贩,在雪后寒冷的天气里穿着臃肿的外套,招呼客人或者彼此之间表情夸张地闲聊,在他们的最边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卖女孩们戴在头上的各种发饰,有各种颜色的塑料发卡,还有亮晶晶贴着水钻的发夹,女人被这些小玩意吸引而放慢了脚步,其实并没有购买的意愿,只是想把眼前看到的再看得更清楚些。摊主正用期待和问询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用围巾捂住了嘴,通红的脸上布满了血丝,只要自己完全停下脚步,她一定就会把围巾从嘴上拉下开口讲话,可能会把那些小女孩们很少去买,价格更贵也更拿得出手的发饰介绍给自己。女人不希望这一幕发生,她皱起眉头离开,绝不是因为烦厌,而是出于一种对艰辛生活的理解和感慨。

Costa咖啡店面的装潢以红色为主,显而易见,在向行人和顾客释放着热情与活力的信号。女人似乎看着脚下的地砖就知道这家咖啡店门的准确位置,她走进来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还要了一块芝士蛋糕,因为是周末,店里的人比平时要满,可供选择的几个座位尽在眼前,不需为一个理想的位置而伤脑筋。坐在唯一的双人桌面窗的座位上,女人等着眼前滚烫的咖啡稍微凉些,视线从两位似乎已经默默交谈了很久的男女之间穿过,她看着窗外,树枝在晃动,经过的行人目光一律往前,拎着购物袋、双手放进衣兜,或是捂住领口的围巾,他们都在忙于赶路,她知道外面的寒冷,自己的脸颊、鼻尖依然是冷的,不过现在终于置身事外了,在温暖的室内坐在一张柔软有靠背的椅子上,感受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休息。她切下小块的蛋糕开始品尝,蛋糕吃掉三分之一时,咖啡的温度已经可以入口。她听到身旁把头发染成棕色的女孩在电话里说,自己遇到麻烦了,因为老板娘要去整容,所以要连续上七天班,这可怎么熬,女孩是在用一种上扬的声调讲话,果然,她接着说到自己的老板娘如何神通广大、人脉广泛,而在她对员工严厉的管教之下唯独对待自己还算不错。女人翘起腿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左边的手肘放在大腿上,右边的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像一个摆出优雅姿势的权威考官,对于这位女孩关于“麻烦”与隐含之中“骄傲”的认知与感受,全部在心里给予了否定。

在软绵绵的背景音乐下,女人又开始感到了困倦,但像突然打了个寒颤,她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古怪又有些可怕的想法:如果他死了,或者说,现在他就已经死去,那么自己是爱他的,在想象中,他平静地死去之后,一种对他的爱正被自己感受着,它如此柔滑、感伤,并且,同最初对他的爱一起浮现了出来,它们现在连在了一起,贯穿于自己的人生里。他的手、他的脚,如果再与不能动了,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了……这真伤心,自己今后的生活会一直笼罩在灰色的阴影里,自己和他,在命运的面前是一体的。对面的桌子上,那对谈话中的男女突然起身离开,整面的窗呈现在了眼前,开阔的视线到来,随之是困乏开始消失。纸杯里的咖啡现在只剩下半个手指高了,于是女人只好轻轻一呡,好像若把咖啡都喝光了,继续坐在这里的理由就不那么充分了,而且离开时,在自己看来会显得仓促、紧迫。如果他死了,自己一定会撑起这个家,会加倍努力地去工作,要创造出一个新的天地弥补他的缺失,要给豆豆最好的成长条件,也会尽心尽责地照顾好他的爸爸妈妈,自己剩下的生命都会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个家。

3.

从咖啡店出来,在路边等了将近十分钟才等来了一辆出租车,不过,女人没有为此感到抱怨,她告诉司机要去“易初莲花”,等出租车停在了这家卖场的门口之后,女人却与走进卖场的人流方向相反,穿过了马路,她走进了卖场对面的公园。眼前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路面的积雪上有两条同样笔直的车痕,路的一侧是体育馆,另一侧是“水上游乐园”,体育馆的主馆常年关闭,只开放着附属其中的游泳馆、羽毛球场等一些小的场馆,自己在假期常和朋友来这里一起运动。“水上游乐园”只在夏季开放,七、八月份,会看到穿着泳装的男女们登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水上滑道,像是一个个人形玩具从那滑道上逐个地滑下来,站在阴凉的地方,自己会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热闹场景,但一点不想去亲自尝试,到了现在,这里如同一片废墟,成为另一个意义上的乐园,滑道上方原本四角固定稳当的遮阳布,绑系它们的两根绳索已经松落了,现在像一面黑色的巨大旗子被风吹拂着。

视野之内,没有一个人,她不再低着头,熟悉的公园里,呈现出了陌生的一面,因为有积雪覆盖,也因为空旷无人,她四处张望,还不时转过身看一看自己身后走过的路。她爬上了公园里的小山,站在了山顶上,发现这座小山远没有附近的楼房高,不过从小山上下来后,她感到身上热气腾腾的,于是又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在湖心亭里,一位老人正拿着面包喂水中的锦鲤,密集的鱼群里,大大小小的锦鲤们争夺着老人扔下的面包屑,一张张“O”型的鱼嘴黑洞洞的,像是有一丝丝的引力在试图抓住自己,那样子,有一些可怕。

回到家的时候,小区的路灯已经亮了,女人从超市里买了一斤车厘子,推开房门时,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笔记在上网,茶几对他来说太矮了些,他几乎是半趴在上面。男人瞥了女人一眼,随后主动问候,“回来了?”“嗯。”“外面冷吗?”“还是冷的”。令她奇怪的是,他居然戴上了眼镜,她再清楚不过,他只是个低度近视,两眼的度数都不过100多度,这幅压箱底的眼镜他很少去戴,所以,依然是崭新的,灯光下,那一对镜片闪闪发光,让人难以琢磨他现在心里的真实想法与感受。“豆豆,你过来,妈妈给你一个任务。”“豆豆?”等待了一会儿,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中,豆豆跑了过来。“帮妈妈把车厘子泡在清水里好不好。”“哇,Cherry”,接过了车厘子,豆豆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颗车厘子,先给妈妈,再给爸爸,最后一颗给自己。“洗干净了吗?”女人低头问儿子,豆豆点着头,已经把车厘子吃进嘴里了。“吃水果之前,要洗干净,知道吗?”“我洗干净啦,你又没看见我不把它们洗干净。”豆豆有些不耐烦了,大声地辩解,然后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下了豆豆放在自己手上的车厘子,女人望着正在网上与人交谈的男人,看他的神情应该是在谈和工作有关的正经事。她走过来,打算拾起男人放在手边的车厘子核儿,和自己的一起扔进厨房的垃圾袋。“你上午那一下够狠的。”女人来到了茶几旁。“哎呀,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啊,我失手了,对不起。” 为了表示出更多的诚意,男人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放进裤兜里,接着又挺了挺胸,晃动了几下脖子。“没关系。”女人的回答很干脆,像是给每天面对的文件扣下一个图章那么利落,并且不附带更多的多余感情,当然,保持克制,同样也是一种常见的情感。手里拿着果核经过镜子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不同于出门时在镜子里看自己,那时候,是看这镜子里的人是否符合自己在形象上的要求,现在,是想要看看外出归来,自己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觉得,你……”男人站在女人身后,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似乎脑海中还在措辞,低着头停顿了片刻,他挥舞起一只手接着说,“还是弱不禁风时的样子,更可爱。”女人怔住了,似乎男人所说“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时很难以去想象,不过,看在“可爱”这个词的份儿上,她走进厨房时,脸上出现了那种不易发觉的,警惕着一切外来目光的微笑,等把果核扔进了垃圾袋后,她告诉男人说: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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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 21:19:23 |只看该作者
哇哦,先表达一下激动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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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井回  还处在向论坛里小说高手学习的阶段:)  发表于 2013-4-1 21:48
陶北  +10010  发表于 2013-4-1 21:31
2011.12.5——201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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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 21:43:05 |只看该作者
最近都有一个小小的井喷.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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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 22:29:23 |只看该作者
看到大家沉寂这么就又发了小说,好高兴!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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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 22:36:02 |只看该作者

跟看你的诗一样的感觉,嗯,就是好的。
2011.12.5——2013.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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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 05:45:16 |只看该作者
好极了!
好!
真是非常好!

点评

井井回  写小说的过程还是很快乐的,每天都去写一点,尽管写得不多,但感到每天都很充实。。  发表于 2013-4-2 12:29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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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 21:17:20 |只看该作者
阿泳带来了正能量,顾老师搞起了疗程,井回也写出了小说。先顶了。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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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3 08:59:08 |只看该作者
我写完了来看。之前看过片段,跳舞的人那个,我猜会有那个片段。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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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09:21:33 |只看该作者
发上来就看见了,挺兴奋的,不过没找到一个契合的心境和时间段去看,我觉得草草去看是不诚的,所以,会找一个时间,读读这篇,再说。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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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22:48:51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
第一部分给人印象最好,主要在于它的舒展有致,细节的节制膨胀。
理想在被打磨之后就接轨了现实,失去理想之光照耀的人们,再也无法控制世俗的尘埃的席卷覆盖,然后,窒息,寻觅,他们是没有勇气摆脱这份窒息的,只要有一刻的喘息,就不再追究,不觉间再次臣服。
所以,他们的生活在被精雕细刻时就具有了背景式的意义,太多的人,是吸附在这个背景中的。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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