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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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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6 22:58: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卑贱而一意孤行的岁月


     1995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五。当Y走在通往县文化宫舞厅的路上,什么启示都没有,只有到将近十五年后,Y才会清楚,那里有一个布置好的阴谋。Y浑然不知地踏进去,就像踏进时间的下水道,经久不归。

    Y穿着崭新的绿色警服,正在读公安专科学校。那可能是Y最阳光的一段时间,在头一年的高考里,班里只有三个上了分数线,而且看起来也只有Y的这所学校具有确定性,Y只需要磨完三年,便会在小城的上流社会永远混下去。Y走进舞厅,那里三三两两坐着正在复读的同学,这是一场来得太早的聚会。

    Y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沙发,像自矜者一样礼貌地与人打招呼。Y不能去表达得意,也不能过分表达相反的东西,因此颇为零落地坐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时候离去。Y确曾站起来,这时阴谋启动了。酒保好不容易调试好音响,放进去一盘磁带,正在转动的转灯恰好又坏掉了,一束暗蓝色的光一动不动照射在Y的正前方,一张苍白的脸庞。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麦卡勒斯写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这束像月光的光就是这样,像火烘出她内心的忧伤。在此之前,Y见人脸,都是五官,鼻子是鼻子,额头是额头,除了说明它们自己什么也说明不了,但在这时,Y看见了眉目间汩汩流动的气息,那是驱之不散的哀怨气息。(很多年后,当Y陡然在夜光中看见《蒙娜丽莎》画像时,内心同样起了惊悚。那同样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邪恶展示。)

    Y在初中和她同学了一年,高中同学了两年,他们应该有不少次擦肩而过,应该说过你好和再见,但是一切的交往就是这样。他们连彼此的家世都不清楚,像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在这样的时刻,Y却像是走上平庸的山头,忽望见一望无际的冰川,Y被秘密震慑住,手足无措。

    每个人都可能有一个诡异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也许只有一秒,但是好像一生的事都就此安排妥当。Y想,我爱她,拉起她的手,保护她,和她一起活,消失于这人世。这便是上帝设好的阴谋,在这个时刻过去八年,Y才能承认自己的行为纯属自作多情。上帝和Y开了巨大的玩笑。

    在一部叫《海市蜃楼》的电影里,男青年看见天上的海市浮出女人的面庞,爱上她,后辗转千里,跋山涉水,寻找到对方,但是她有着蛇蝎心肠。这段毁灭故事的前半段符合上帝的理论,便是人之初,有两个头颅、四只手、四条腿,上帝嫌其累赘,因此一分为二,从此那被分开的叫男人的一半去苦苦寻找叫女人的另一半。这是爱情和婚配的来历。

    每个人在初恋时几乎都是这样的原教旨主义者,以天命为由,固执,蛮横,百折不挠,虽九牛不能拉回。Y不知道是他锻造了拒绝,还是拒绝锻造了他。愈挫愈勇。她起先是婉拒,后来是坚定的拒绝。如果程序倒过来可能好一点,她头一句就一锤定音地说“滚开”,可能后边的历史便不会演进下去。但是她第一次说得很礼貌,她礼貌地拒绝Y,让Y以为她只是有着某种不便。Y总是这样替她考虑,Y觉得她羞涩、不想让人看见、不想让人知道、还没考虑好,或者想考验Y。??

    Y在向一个混黑社会的哥们(他们在泡妞方面有着极大的天赋与成就)倾诉时,后者拍拍Y的肩膀,“你要是一追就追上了,人家岂不是鸡了?”Y再没听过比这更温暖的话了,Y讨到他的方子,那纸条只写下七个平常的字:胆大心细脸皮厚。

    Y喜欢上这个女人的同时,Y的同学鸡屎也喜欢上她的密友。Y和鸡屎曾互相打气,一同行动,当时他的结局比Y还惨,被结结实实泼了一盆洗脸水。十来年后,当Y回到家乡,鸡屎都会请饭,作陪的是他夫人,当初的泼水姑娘。有考据说,县城人的性生活质量最好,大抵如此,鸡屎如此,Y那已经两次结婚的弟弟也如此。Y几乎不再问她——F的消息,总是他们星星点点说一点。有一年说是在外做销售,有一年说回到县城呆了几天,最近的一年说她的丈夫是个军官,生了女孩。

    像任何没有安全感的人一样,Y在那冰冷的时光结识下一帮失恋的人。其中有一个将行时瑟瑟发抖,Y陪着他饮了老酒,像两个混混色厉内荏地朝着中专进发。在女生宿舍里飘出一声“谁呀”时,他蚊娥一般回答,“我。”就好像吹好的气球扑哧一下放气了。宿舍里传出不祥的声音,于是Y喊,“请开门。”里边却是再也无声响。Y用手推推不动,唆使他用肩膀顶,他只那么轻微一顶,那插销便脱了,挡在门后的架子跟着倒了,脸盆、茶缸叮叮当当在地上跳着,跳了好一阵子。虎背熊腰的他泪流满面。

    多年后,当Y去赣南那个县城玩时,他已是派出所所长,正在等待提升公安局副局长。他安排Y到洗浴中心洗澡,到好宾馆住宿,他陪老婆去了。他的老婆就是那个用脸盆、茶缸来构筑防御工事的女生,脸有雀斑。Y有时想,如果自己和F修成正果,现在也呆在县城家里,坐拥DVD、空调、真皮沙发以及孩子的玩具,晚上到朋友家打打麻将,Y打累了,她来锄草(在县城那里叫替打为锄草)。Y曾读到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勒格尔》,作家克勒格尔在回乡时看见童年最好的玩伴与自己的初恋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热泪盈眶。这是嫉妒的泪水,是对平庸生活的嫉妒。

    Y并不热衷政治,有时看起来有着于连式的理想,发起狠来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真能到纽约混一趟,但是这些大话并不靠谱。而且一开始也没想过会写作。Y的宇宙就那么大,就只想得到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生活。从Y嘴里发的誓太多,兑现的太少,但是有一条在1995年到2003年这八年始终强悍,那便是只要她一声召唤,Y便可随她去任何地方,山岗,远寨,可以抛弃父母、财产和生命。

    只要她轻勾一下手指。但是她压根不搭理Y。她唯一的恩赐是主动打了一次电话,问Y有没有车去省城。那是1996年,从县城去省城的中巴车泥垢满地,车顶上装载着一层层行李,车里塞满人,像塞满鱼。Y是商人的儿子,没有能力搞到像样的车,因此恳请同去警校的公安局子弟,他们恰好要开一辆稍大的车去,便顺上了。她的父母随行,父亲脸色浮肿,母亲微胖,穿着过时的踩脚裤,Y不能想象这样两个人物会造出这样一个天使。

    她的父亲说:在国外,民办大学比公立大学的教育质量要好。她的母亲则有些欣喜地看着Y,这样的目光对Y真是一个鼓励啊,Y想他们总会对女儿说,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考虑呢?Y和她则一句话也没说,在此前的一次造访当中,Y已被她彻底镇压。

    那时Y在警校,已经和她通信,大约写了三封会回过来一封,三四行字,当时扒开一个个字缝看,觉得充满玄机,现在却觉得是自己不敢认输。这圣旨般的话现在读来颇为难受,Y很难承认她只是随便抄了几句歌词来对付自己。有一句是,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你不能因为无奈就不出门吧;有一句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有一句是,你既然从未得到,又怎能说自己失去呢?有一句是,if you can do,show me your all.
    Y妄学几年英语,对这简单的单词不敢断论,于是只要碰到一个英语四级以上的就去问,问到今日还是无解。Y可以将它翻译为希望,也可以翻译为绝望。在最冰冷的时刻,Y恼怒地说,它的意思是“有屁快放”。Y,有屁你快放。

    Y从警校潜回县城,又在家潜藏几日,眼见着要将病假消磨光,于是打足勇气(对自己说,你跑了几百公里到底是为着什么),走向她家。那是在红绿灯旁边的一栋院子,院子里有绿色小楼,是她父亲单位的宿舍。后来Y每次在异地见到刷绿漆的房子时都会心潮澎湃,原因就是原初的女神每日在这样颜色的房子日出而歌,日落而息。Y走在街上,脸色红透,路人几乎都是熟人,好像都知道Y要去泡妞,嘿嘿呀,这小子泡F家的女了。Y绕了几个圈子,挑没人的时候进了院子。上楼梯时,腿脚发软,好像人生只剩这最后几级了。

    她拉开门,坐回到椅子上,Y站立很久才敢授权自己坐到对面。电视上正在放潘虹主演的《股疯》,她斜着头看着。Y像罪犯等待审判。Y在囚牢里旷日持久地等待,现在时候到了,总会有一个公文式的语言从她嘴里飘出来,判决Y离开,或者留下,总得有一个爽快的结论。但是她只是将眼神从电视移过来,一言不发地看着Y。迄今为止,Y也没见过这样凌厉的眼神,它像利剑顶在Y的眉心,让人挣脱不开,逃无可逃。Y的身体出现轻微的响动,此后越来越不受控制,就好像要将自己筛出去。

    Y好不易控制住自己时,像大病初愈,绵软无力,说出了一句让自己也奇怪的话,“你就像个希特勒。”她对这样的愤恨纹丝不动。

    在公安局的车将他们送到省城东边一所学校后一周,Y重整旗鼓去找她。Y想她也许会念叨这次的帮忙,多少给点好颜色。但是镇压却比上一次来得更厉害,她正在用手帕缠绕因为穿高跟鞋受伤的脚跟,看到Y,脸色变了,说,请你离开。

    Y现在怨恨她没有老早这样宣判自己。但其实是Y应该更早地明白。如果不是时间为爱情的贱民制造出某种巧合,Y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在若干年后的一夜,当Y坐在异地一堆新朋友当中高谈阔论时,咖啡厅里走进一个被折磨成鬼魂般的女人,她走到Y跟前,瑟瑟发抖,等待着处置和安排。Y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一小时后,Y走上街,忽而悲不自禁。Y明白了,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Y为世界有这么简单这么正常的道理而痛哭,Y一直没想到这是它恒在的荒谬。
    Y记得有一个女人,在房里放了十几罐健力宝。她说是为Y准备的。Y喝它是因为那个商店只有它,她却据此以为Y喜欢。这件事卑鄙无耻的是,Y日了她,然后溜了。也许世界就像茨威格写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这边仅只是一滴水,这滴水甚至蒸发了,在那边却仍然是一个庞大的世界。

    请你离开。Y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鬼使神差地朝与来路相异的方向走。地面越来荒凉,以至能看到一座村舍突然垮塌,尘烟像火山一样爆发。极度惊吓的人们无声地逃来逃去,而Y像失去灵魂的人端坐于地,泪眼婆娑。这样的毁灭日后还有一次,在Y自以为心如止水时,路过县城的红绿灯,却不再见到那绿色小楼了,于是走进院子看,看见了残垣断壁。一个穿着内裤的民工正一锤锤敲打墙壁,而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则躺在地上睡觉,午后的阳光真好,酱油色的胸脯一起一伏,能闻到鼾声里飘出的酒气。

    毁灭在Y心里植下种子,有时发作起来简直是故意。在孤苦无依时(直到今天Y的父母也不知道Y曾喜欢一个女人长达八年,几乎把青春喜欢完了),Y自己来编排她。Y看村上春树的东西,就想象她是母猿,为着抓住一只逃窜的无腿虫,在县城废墟跳来跳去。月光洒下时,她坐在人工湖岸边啼鸣。就是这样的长着松针式毛发的她,用昏黄的巨瞳盯着Y,说,我不喜欢你,你再说也没用了,我就是不喜欢你。

    有一年Y自异地回到县城,偶尔去储蓄所取钱,抬头时心下一颤,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目。Y很难相信同样曝露出哀伤气息的眉目会长在另一人脸上,因此Y问:F是你什么人?是我妹妹。储蓄员说。一切全是遗传。所谓神性、气质、唯一的东西,都是遗传下来的。像水汪汪既产生于情人的眼,也产生于牛。Y被生理现实玩弄了。Y开始撕扯她,她成为想象的另一面,成为叫做小姐的女人,嘴唇涂抹艳俗口红的女人,髋部比肩膀还宽的女人,眼角布满鱼尾纹的女人,已经死亡的女人,Y在撕扯这个内心造起来的神。一切消停后,Y又说,纵使这样,只要你召唤,我还是要去。矫情如杜拉斯的句子,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貌。Y就这样整整折腾八年。

    在八年当中,有四年Y在不停谈恋爱。有一夜Y打算靠回忆女人消磨时间,每个女人回忆半个小时,发现一晚并不够用。这可耻的游戏有的进行几天,有的进行几个月,有的是Y甩对方,有的是对方甩Y,在其中一位弃Y而去时,Y曾以为自己已被挖空,遂为此哀嚎啼鸣数日,却是很快又明白,自己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其实只是床上游蛇般的身体。Y的可耻在于追人时,心中并无爱恋——Y只是想通过别的女人来证明自己还能恋爱。你不喜欢我,自有人喜欢,Y试图通过这个来修复溃败的自尊。现在想来,只是为了许可自己的放荡。

    这些真实的女人无一例外不敌想象中的她。也许她的真身来到Y身边时,也会溃败,无数个太过疯魔的夜晚制造了完美无缺的作品,这个作品控制Y,垂钓Y,使Y以为自己是一只射出去的箭,永无坠期。当别人都拥有因果时,只有Y还可怕地活在半空中,嗖嗖有声。在Y设想过的一个小说里,Y模仿韩国电影《薄荷糖》,离开感到厌烦的妻子,坐上开往过去的火车,重访一个个他路过和路过他的女人,最终到达1995年2月10日那个傍晚,那个破旧舞厅的灯光下,Y向她倾诉命运与人生,以及不再回来的纯洁的、一尘不染的爱。在结尾,Y觉得要交代,让他感到厌烦的妻子和当初在暗蓝灯光下看到的人其实是一个人。

    Y几乎什么都不信,不信才好呢,不信才会赐放荡以合法性。Y好像受获一双魔鬼的眼,轻易看到阴影、龌龊和裂缝,那些他自认为是世界本质的东西。当很多人看到暖阳下齐整如洋的油菜花时,总是Y出来令人恶心地提醒,在菜杆下是苟合的老鼠和干硬的粪土,以及湿润的菌斑。Y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Y一度迷醉傅红雪那样的名字,自弃弃于市,虽为人唾面,置之不理,一心眼里苦念着翠浓。

    Y在看电视《天龙八部》时,不觉得萧峰生是生,死是死,只将全身心投放于傻逼游坦之。在戏剧的高潮处,阿朱死,萧峰抱尸跳崖,暗恋他的阿紫跟着跳,最后跳下去的是游坦之。“阿紫,我来了!”,他喊。这小丑的悲壮也大约只有Y会嘘叹。这个人被玩弄得没有脸了,被玩瞎了,像条狗一样过着,却正又是他在阐述着诸人心里的隐痛。爱情,可能永远存在爱的这一方,永无法为外人知。很多时候,在标签化的小说里,美女都被赋予善良的使命,而为了制造冲突,作者都会设计脑满肠肥、多金粗鄙的老男人出来暗恋她,这个角色既卑鄙又无耻,既可怜又可嫌,Y总是这去想,人家为了使美人满意,也许是冒死才打劫到八尺厚的银行柜台——就只为了依靠钱来撬开拒人千里者的城堡。

    Y赋予暗恋者以伟大,是因为自己曾承受这样的耻辱。Y罗列过自己不受F欢迎的理由,有一条是缺钱,因此Y似乎立志要赚很多钱,乃至可以买到一个地下车库,改造成她的衣柜;有一条是欠缺音乐天赋,因此Y似乎也立志要成为大师,在巡演世界后回到县城,在演出的最后宣布这项成就的来历。但是这样想并没有用,她早已抛下Y,进入自己的人生程序,那个程序牢不可破。在Y那无数个要写的小说里,其中有一篇便是Y作为音乐家回到小城(就像作家克勒格尔回到以为有乡愁的地方),举行演奏会,她也弄了张票进去,在演奏到一半时,她见很多人从侧门布帘下溜出去,便也溜了。《还珠格格》快收尾了。

    那个意念中的大师(Y)激动骄傲,谢幕时终于讲出内心的秘密,一个1995年2月10日,一个星期五傍晚的秘密。瞎了他的看不见,台下空空如也。

    八年后,绵延的暗恋结束。是因为出了件糟糕的事。Y从县城辞职,游历中原,辗转来到上海,一日无衣穿,去百货大楼,偶尔找厕所,恰看见曾被自己抛弃的女子,在做导购。她因父母离异,在母亲家为继父不容,在父亲家为继母不容,15岁辍学,曾飘落于一家报社地区通讯站,当了一名假记者。她采访到县城公安局时,被Y识破,但Y没有纠缠,后来便无由地恋爱了很久。是女脾气暴躁,率真,义气。后来说断就断了,一般分手都逃不开麻烦,她却只反过来打了一次电话,只说“连你也不要我了”。

    常理中的小说碰到这种情况,男主人公会憋着尿低头走掉,装作不认识。但是生活是Y贪恋于她的胸部,他们辗转流落,意外重逢,反而亲近不少。Y和她回到她家,她端水泡茶,擦拭安排,像是悍物投胎为绵羊。Y只觉人生变化极快,她终于长大了。后来悲怆一想,却是她不低眉顺眼,世上已不留活路。Y和她来往了几次,也不好开口问,后来饮了酒,知道她其实是台湾人的女友。她强调说他家里没有老婆,Y颔首。但是台湾人只给她租了这么一间房子。台湾人可耻啊,Y这样想,说,离开他吧。

    她摇摇头。后来她打电话叫Y去唱歌,Y找到,上海少见这样寒碜的歌厅,沙发油腻,包间局促,她正在一堆大娘同事中欢快地唱歌,她看见Y时笑得大开。Y没有妹妹,Y想要是有妹妹,就会是这样的,对着他心无芥蒂、充满希望地笑。一个多月后,她打电话来,说你当初说的话还记得吗?Y说,我说了什么?她没说话,他也没说,两人尴尬地僵持在话筒两头,Y身边躺着一个游蛇般身躯的女子,内裤只有拳头那么大。

    因为被游蛇般女子抛掷,Y应允了去广州的机会。在打点行李离沪时,Y才想起要给导购打电话,但是号码停了。Y眼一闭走掉了,他想,即使没有停机,自己也是叶公好龙。后来,Y想应该有一个人在黑夜中走,Y两次与之同行,两次借故走掉了。Y便羞惭起来,这件事情的发生宣示Y在那孩子气般的四年里种下了难以解脱的恶果。
    未来的一个日子,当有一个女子脾气暴躁地离开Y的住地时,Y去寻找,找到二环路,车辆来来往往,过尽千帆,凄惶莫名。后来终于看到她平安时,Y和她的关系就史无前例地稳定下来。Y不想再去算计别人的脾气弱点或者别的什么,Y觉得事情就这样了。Y是一个年级大起来的人了,不适合再去造那风花雪月的幻景。

    要实实在在看到什么人信任自己,并回报对方。

    2009年末,M的演唱会举行,Y买了票去看。十天后就是M的40岁生日,她的声音宛若当年,但是好像40一过,她便不能再以接近童音的声音出来演唱了。这是一场青春的祭奠。因此演唱会虽规模不大,在编排设计、演职投入以及背景安排上极尽奢华。就好像不是在让你买票消费,而是邀请你来参加她的青春告别。隆重如一生一次的婚礼。

    Y在偏远的看台看不清她,但当她走上舞台,走进自己的旋律时,Y还是泪花滚动。她是凝滞在Y八年岁月里的配乐,Y就是在这样的音乐里失眠,爬起床来写发不出去的情书,写感叹号,写我想念你,我很寒冷。Y就是在这样的音乐里像雕刻完美的雕像,不停雕刻她,甚至雕刻好了可能会面时的场景,那些月亮、玫瑰、海浪、雨,那些因为爱情的弱智而涌现出来的意象。

    1995年2月10日之后,Y和F只见过五次,两次是偶遇,接到她来信五封。

    M的演唱会进行到第五章节时,很多观众走掉了,猥琐得像是偷粮食的人,猫着腰钻进甬道。结束时,属于她的旋律只放了一会儿,就被一种我们在运动会里常能听到的进行曲替代了。那是馆方在催促大家赶紧离场。

    Y之所以听这个高雄人的歌曲,是因为在将近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舞厅的酒保修好了音响,将一盘她的磁带放了进去。Y在接下来的灯光照射到F的脸庞时,想到是这首歌勾起了她的悲伤。Y想是这样的。可能她自己倒不这样认为。

    天使的马车飞驰过一棵杨树,天使啊马车啊年龄都不见了,只有杨树空空如也地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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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听听大家对于阿乙以及他的这篇文的看法,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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