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景的酸腐文字，贴来这里

lexiaozhu

飞行于峨日朵雪峰西南



1、大诗人

    峨日朵雪峰应该在青海和甘肃交界的峨堡附近，如果用一个不十分确切的说法，青海省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在峨日朵雪峰的西南方向。对于这个省份的名字我更愿意分开来解读，根据白川静（1910-2006，日本汉学家）的说法，“青”为形声字，声符是“生”，表示草木萌生，这样来看青海可以理解为一个草木茂盛并且有海的地方，而不仅仅是因为青海湖才得名。青海省的首府是西宁，中国东方航空西北分公司飞行机组下榻的酒店旁边有一条略带上坡的小路，随着去西宁次数的增多，我对这条小路逐渐熟悉起来，下午会有好几个旧书摊摆开，相比于北京的潘家园、琉璃厂，西安的八仙庵、古玩城，成都的送仙桥，上海的文庙，我对这些小书摊的期望并不高，而且近几年伴随着旧书市场的走热，很多书都价格不菲。但是淘书者必须要遵守一个信条：只许它没有，不许你不去。令人惊喜的是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想要的书，一本八十年代影印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八集，这是朱自清先生编选的诗集，整套书三十年代由赵家璧先生主编出版。这套书的重要性绝不仅仅是因为每一卷的编者都是学术界的权威，它的重要性在于它几乎是“大系”丛书的始祖，据赵家璧先生回忆（可参考赵家璧《编辑忆旧》《文坛故旧录》《书比人长寿》），这套书的出版时阻力重重，国民党政府因为郭沫若的政治倾向在审核的过程给予压力，使他不得不另邀请别的学者。书于一九三五年由良友公司出版，现在市面上早就见不到全套的书，即使是单本，价格也在千元左右了，这次能以十元购得影印本，窥得这套经典书的部分风采也很让人满足。书保存的比较新，里面的内容都读过，是中国现代诗歌前十年的选集，但我还是把喜欢的作品又读了一遍。在青海，中国最重要的现代诗人毫无疑问是昌耀。大学的最后阶段，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一首《紫金冠》，当时受到的震撼至今仍十分清晰，仔细地将这首诗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面：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觉醒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

    昌耀写这首诗歌的时候已经五十四岁。每次读这首诗歌我都能体会到诗里面的力量，体会到作者自身的沧桑。他在迷茫中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指引，这就是紫金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想当然地以为紫金冠是西部高原上的一种植物。昌耀十三岁时的经历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记，他执意参军，他的母亲赶来见他最后一面，还是一个孩子的昌耀用被子蒙住头直到他的母亲离去，而这是他们的永别，昌耀得知母亲的死讯号啕大哭，却被告知军人要坚强，于是他停止了哭泣。这听起来像个幼稚孩子犯错却一生都没有机会弥补的故事，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年纪轻轻就遭受了社会的风暴，二十一岁被打成右派，在青海垦区呆了二十二年。从他所有的诗歌来看他大部分作品完成于一九七九年平反之后，令人惊异的是他没有受冤屈之后的愤愤不平，没有年纪增长年华虚度之后的惆怅，他表现了一个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在历经磨难后迎来新生活的喜悦和激情，《紫金冠》可以当作他回忆过去时秘密指引自己坚持下去的答案。实际上并没有确切的资料表明有紫金冠这样一种植物，也许真的有，峨日朵雪峰也是如此，就姑且把它当作峨堡镇的雪山，昌耀写出一首《峨日朵雪峰之侧》：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已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
    石砾不时滑坡引起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我的指关节铆钉一般
    楔入巨石罅隙。血滴，从脚下撕裂的鞋底渗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
    快慰。

    昌耀对这个他即将生活近四十年的地方并不熟悉，甚至有些陌生。这首诗歌作于一九六二年，即使放到现在来看也是不折不扣的佳作，当时的诗人们都还在歌颂大生产歌颂大进步，昌耀对于语言和生存环境的感受能力如此之强，在青海生活一段时间后迸发出的诗歌粗砺有力，但表达上丝毫不感粗糙，展示着自己的技艺，他的孤独和悲悯像一种病毒迅速蔓延于读者心中。二十年过后，他心境早就是另一番模样，他写出如下诗句：

    我十分地爱慕这异方的言语了。
    而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山野的民族。
    而成为北国天骄的赘婿

    这是一种归宿感的体现，因此他后来去往别地的时候早就认为自己是青海人，他说：

    我从菱形的草原那边来。
    我在那里结识了昆仑山无言的沉默。

    青海早就成为了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二零零零年，昌耀从青海省西宁市的一家医院楼上跳下，结束了自己六十四岁的生命。

2、去格尔木之路

    读一读昌耀的诗歌，就能看出他去过很多地方，但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青海度过的。一九六四年，昌耀写了一首《行旅图》：

    螺钿千转，银座一点，
    望得见，只是高山高山。
    纱幛数段，霞帔一片，
    拨不开，只是云烟云烟。
    脚印几行，马铃一串，
    下山易，只是风险风险。

    这一首短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基本上可以当作青海这一带行旅风景的主要特点，这时候昌耀出行的交通工具大概是汽车火车，其实很多地方应该连铁路和公路都没有，要靠步行或者马匹的运输。一九八四年中国第一条高原铁路西宁到格尔木段开通，也就是这一年昌耀乘火车去了格尔木，并且写下了《去格尔木之路》（全诗共五节，选录第一节和最后一节）：

    1.
    火车从沙海的长桥长驰而去。
    路是新的。鸽子在我的卧铺下咕噜噜唤着。
    旅客们总是关切地问询：“她下蛋了吗？”

    而我一直紧贴车窗默数途中被当年的筑路工们弃置于流沙的一只只柳筐，而今成了大漠景观中具有生命力的标志…‥
    我为它们描出一片片叶。

    5.
    白云。
    蓝空。
    银箭隆隆的三角翼飞掠遐荒绝塞。
    冷雪自昆仑山口投来鲜红的晚照。

    在格尔木。在市府大门，并列着
    四种民族文字的牌匾和一个头戴角状羽毛的哈萨克人。

    这是青海西部的一座城市。
    但不是最后一座城市。
    我和孩子一同放飞了那只急于排卵的鸽子。

    虽然格尔木很早就开始了民用航空的运输作业，但它是高高原机场，受到的运行限制很多，同时它的周围尽是沙漠戈壁，净空条件良好，又给航空的运行带来不少便利性。二零一一年，我作为机组成员第一次踏上青海的土地，就是执行西安到格尔木的航班，在空中看大名鼎鼎的青海湖，只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新鲜感，可能和视角与心情相关吧。接近格尔木机场的时候地势平坦，是那种很广阔的平坦。曾经以为中国的土地到处都是山川，直到二零零七年我乘坐一辆从廊坊开往蚌埠的火车，在卧铺中醒来发现满眼都是平坦坦绿油油的土地，这是南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格尔木是另一番情景，很远处你就能认出那是沙，同时发现灰黄的大地给天空也染上了一样的颜色。

    回头再来看昌耀这首作品，诗中他对生命的敏感还是非常强烈的。路是新的，这印证了昌耀是在西宁格尔木铁路开通后不久即开始了这段旅程。下蛋的鸽子大家都很关切，作者把自己对生命的敏感带到了周围人身上，下蛋对于卵生动物来说就是繁衍是生命的延续，按照米沃什的说法，人的悲悯之情是体现在对微小生命的注意上面，昌耀注意到鸽子生命的延续，注意到雪峰上面的蜘蛛。即使这样仍不够，作者把注意力转移到更低等的生命，是弃置于流沙的柳筐，用来编制柳筐的柳条肯定是枯萎的，所以作者要给它们叶，让它们焕发生气。格尔木是青海西部的一座城市，不是最后一座，昌耀这时候丝毫没有把自己当作异乡人，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告诉大家格尔木之西还有别的城市，还属于青海，这仿佛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就这样被诗化了，最后一行，孩子，鸽子，放飞，作者给生命的自由赋与极大的象征意义，因为他曾太久没有感受到生命的自由，在一段不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里他极力挣脱，想去找寻一份属于自己真正的爱情，但并不很成功，他的自杀是缘于难以承受癌症的病痛之苦，更是难以承受十几岁以来几十年的精神之痛。他热爱生命，生命的自由，他坚强，积极生活，又很脆弱，那么，可以说每个人，他的一面必然同时包含着这一面的反面。

    大家记住，去格尔木之路，不是给旅行者的交通指南，是给读书者推荐的一首好诗。

3、玉树

如果不带有任何偏见地说，青海的很多地名都非常古典非常浪漫，有的名字也许是从别的语言翻译而得来，但是这一点也不会减轻它们的浪漫度，当然很多地方的浪漫可以通过诗人来赋予。比如昌耀诗中的峨日朵，里面有巍峨，太阳，作为宏大和光明的象征，而“朵”最不经意的想象也是花，往往是脆弱、女性、美丽的表达。格尔木这三个字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感觉像是一种“神木”，在保佑当地的居民，玉树当然要想到大名鼎鼎的玉树后庭花了，陈后主“妖姬脸死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句随着他王朝的灭亡而永久的流传了下来，这些大城市里，首府西宁算是比较现代化的一个名字，而“青海”本身就有七绝圣手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给它带来的巨大声名，青海湖也跟着商业的滚滚大流逐渐被世界所知。

二零一零年，距离汶川大地震不到两年时间的四月份，玉树发生了7.1级地震，这时候玉树巴塘机场通航还不满一年，中国东方航空西北分公司作为唯一一家有资质在玉树巴塘机场起降的航空公司为震后救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随后的时间里，新来的飞行员经常能听到别人说起当年救援的情况，玉树巴塘机场海拔高达3900米，地形复杂，天气变化极快，给航空运行造成很大的困难，在震后救援期间，每天西宁玉树的往返航班增加数个班次，直至今天，西宁玉树的往返航班仍然每天一班，由空客319执行，有时增至两班，中国东方航空公司西北分公司的飞行员照旧坚守在高高原飞行的第一线。二零一二年我作为机组成员第一次执行西宁至玉树的航班，由于航路上的山很高，造成严重的阻碍，正常的无线电通讯已经不能维持飞行的需要，飞机上安装了卫星电话，需要通过卫星电话从管制员那里了解机场的实际天气情况，当下降到一定高度后，窗外望出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山，而且均高于飞机所在的高度，在最后进近阶段空中的风向风速也迅速变化，自动油门的工作随着风的变化让推力带来的轰鸣声时强时弱。跑道边是一大片缓坡，成群的牦牛在那里啃食，它们一点也不惊慌，稳重而灵敏，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个小黑点，一如它们看待我们。后来我读到一首诗《飞行日志之玉树短停十四行》，听作者叙述自己的心路：

深夜忘闭门的人，鼓动着自己的心兵
望望挂钟望望城，用磁疗法治愈自己
的梦游病，瓶底陶醉的旧残余燃出蓝
颜色，不像饱蘸地震与日食的黑颜色

你在拿牦牛毛捻毛线，消耗着自己的
神经质，你的心理晴雨表躲在破烂的
书角，你这冒火的手臂冒出不平社的
黑火，你的香港衫正坐在烟斗的上面

连同自己正以灰色的云雾散发着升起
在纺织袜子，在敲榔头，在钉钉子在
盯喷出的废气，在多年的旧肺里的废

咳出些个简单的句读，就如同这小站
风云不定，不管这天地之间的大盟单
割让的麻花机是不如孤独的狮乳一滴

原注：第四行后半部分是借自雪莱的诗句

玉树巴塘机场的通航给玉树人民带来了极大地便利，使玉树和外界的交流更加容易，西宁玉树航班为定期航班，客源充足稳定，然而整个青海省，通航的机场不外乎西宁、格尔木、玉树，政府也将果洛、花土沟、德令哈机场列入未来的规划中，它们这些名字一个个依旧让人喜欢，会不会有人因为一个地方的名字而特意去那个地方，并且爱上那个地方？我想即使曾经没有，未来也会有的。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过德令哈，也会觉得德令哈是如此的亲切，因为西宁市机组下榻的酒店附近就有一条叫德令哈路的街，除此之外我们可以一起读一读海子的诗作《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lexiaozhu

有点不贴不快的赶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