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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之前，故地走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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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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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21:41: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走得还不够远。5月2号晚上，汽车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把我拉回来了。似乎汽车都没有跑够。车灯打开，我不情愿地起身，它不同于恋恋不舍，而是一件事情在厌恶发生之前，状态被打破之初的本能的抵触。我还没睡醒。我希望汽车一直奔跑下去，像它出发时那样，满怀信心和使命感，尤其是天黑之后，你知道它在专心奔跑，但你不知道它身在何处，在知与不知之间，恍恍惚惚进入乌有之乡。
从4月30号晚上开始算，我只有几十个小时，跑不了远。那么，去哪？潮州、汕头、汕尾、陆丰、海丰，它们进行了第一轮较量，但是无一幸存。阳江、英德、封开、德庆，以及开平展开第二轮较量。它们各有优势，有的擅长海景，有的擅长空山，有的擅长历史。第一轮输在距离，大多在300公里以上。第二轮磕磕碰碰，开平略胜在与我有交情上。

去东站坐车。需要足足等将近两个小时，节日让等车成了流行的事。我坐在椅子上打发时间，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女孩哭泣，让这篇记录推进的速度延缓了下来。她哭得那么认真，肯定不是逢场作戏。她很瘦，扎着普通的马尾辫，发丝因为哭变得有些凌乱，脸色略显苍白。她会不会是因为不舒服？我没有看到与不舒服有关的动作。她哭哭停停，没人愿意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车来了。她也起身，走到检票口，我才注意到她的服装似乎事先经历过一番考虑，但没有获得好的效果。牛仔短裤在这个气候是合适的，但她又加了一条厚厚的裤袜，将她纤细，或者说干瘦的腿包裹住。她因为害羞吗？我跟着她后面上了车，她碰巧坐在我旁边的一排座位上。她最多20岁，像刚刚出社会的人。她翻看着手机，一会又哭了起来。
车坐满，出发了。随即是让人渺茫的塞车。心烦、后悔、事后诸葛亮、发誓，我相信他们都跟我一样，一个个在电话里表达着心烦。我希望他们跟我一样，痛下决心，假期不再瞎跑，就没有那么多人出来捣乱。司机带我们绕开一滩死水的高速，尝试了一段国道，然而被心怀侥幸的乘客打断了这个尝试，我们重回高速，于是又陷在了里面。这一幕场景是去年的再现。
女孩又哭了起来，和她坐一起的人看不过去，问她的缘由。她混杂着哭声的回答，我没有听清，只听到她说是江西人，大概初次来这边，原来答应来接她的人不来了。或者还有其它，我没听清。那人背着一个大包，看起来像游客，他给她吃带的干粮。碰巧的是，这个背包客今晚就睡在我的下铺。
下午3点多终于到了，时间比正常翻了一倍。

2011年6月28号，星期二，我来到开平。我不知道往后的8个多月将在这里度过。我来的时候，芒果就要熟了，它们挂在马路两旁的树上，接受着更南方的风的吹拂。我巴望着它们快点成熟，让我这个外地人尝一尝唾手可得的果实。我拖着行李箱，走在人行道的瓷砖上，瓷砖的纹理带来的震动传到我的手掌，轻微的麻痹感如同一种特殊的气味，让我一直记住。我将它理解为对陌生之地不安的情绪的嫁接。
然后我认识了曹清平、劳彩兰、许灼筹、张荣春、麻志超、蔡耿焕、鄢云等人，他们是我第三家公司的同事。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写到同事，工作时间占生命（找不到更合适的词）的重要部分，不应该缺席。我们主要生产轮胎成型的材料，后来我知道，其实就是小时候抽打陀螺的鞭子的材料。我被安排进车间熟悉3个月的工艺流程，从原材料到成丝，从捻织到浸染，学习如何领会这一过程的关键点。
我没办法把它写得有趣。机器与工人一年四季，夜以继日地劳作，包括大年三十。那些庞然的织造机，发出整齐的、理性的声音，不带思考，只按命令一板一眼地工作，它们唯一的命运就是消耗，最后淘汰。这些正是我在书中理解的工业：效率、冷静、逻辑。它再一次回到我的生活中。我要和它纠缠到老吗？我不想。离开是终究的选择，是8个月还是更久，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我与开平的交情。我熟悉它的味道，熟悉它几十公里内河流两岸的地貌。它让我再一次来，就是这些，无它。

我下了车，直奔赤坎镇。我像对手背一样熟悉这里的线路。半个多小时后，我已经坐在赤坎镇上的小吃店里，填补着空乏的肚子。
游客颇多，单反机遍地泛滥，咔嚓咔嚓，像任何一次来这里一样。吃货也多，等煎豆腐、煎酿辣椒、煎红薯的队伍拉得长长的。
我找到了镇上唯一的青年旅社。它设在一座古风犹存的骑楼中。我的床铺在一楼，今晚我将和至少十多个人共宿。我放好行李，去镇上觅食，把晚饭提前。
镇上有一家名声在外的煲仔饭店。中午和晚上，店里经常塞满人。之前的好几次，我路过，都没敢进去一尝，因为实在不愿等。今次，我见时间还早，决定一试。还没到晚饭时间，人也不少，几乎有上百张嘴巴轮流等着一座小灶台烧的煲仔饭。每份饭至少要等上半个小时开外，似乎他们都甘心。我在等候的当口，写上一段日记：烧饭的师傅，4,50岁，脸被柴火熏得通红，或者是常年的作业，形成了他红色的肤色，那是他的职业象征。他的手掌因不停掀动滚烫的砂锅盖，生长出了黑乎乎的茧，是天然的绝热层。当大部分煲仔饭店都改用天然气，这家店依然坚持烧柴火，柴火烧出来的煲仔饭确实不同，米饭中似乎有一股木柴的香味。煲仔饭厨师是厨师界的小语种，这看似简单的活计，却需要深厚的功底，或者悟性。按我的理解，最考验功底的是对火候和时间的掌握。故此，整个开平，厉害的煲仔饭师傅并不多。他们几乎都是男的，也只有男的才无惧于镇日柴火的烘烤，他们大抵话不多，因为同时掌管着十几个砂锅，稍不留神，火候就过了。
吃饭时，下起了雨，雨滴大小刚合适，落在骑楼外的街上，远远望去，雨丝从骑楼走廊上的老式招牌滑下。但望不了太远，视线被弯曲的街道抛下。
饭毕，雨正好停了，我回到旅店，带上雨衣，去附近的田边走一走。
黄昏来了，这个时候又开始下雨。我穿上雨衣，走在通往村庄的田间小路上，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禾苗插入田里没多久，泥土的气味在它们四周弥漫着。燕子和蝙蝠在空中穿来穿去，它们是守护庄稼的哼哈二将。雨后的蚊虫特别多，够它们饱餐一顿。四周不见什么山，穹庐似的天地，古已有之。我最喜欢这时候的光景。
我要描写的人们回来了，他们骑着摩托车，从劳作的地方回来，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雾里，化掉。有一侧的天空电闪雷鸣，巨大的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我也得回去了。
挨着我床铺的是一个大学生，他骑车从广州过来，早上4点多就出发，走315国道，140多公里。他满是新鲜劲，买了一打明信片，趴在床上写给他的同学。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是一个好觉，安静、凉爽。

一大早，陆陆续续有人起床，收拾行李，拉拉链的声音很清脆，然后带上门。
又是一天出发时，我搞了一辆还算凑合的车骑。大学生让我带他去马降龙，看碉楼。我去过几次，关键是知道进景区的捷径。早上阳光很好，照在我们的背上，我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几公里后就是马降龙，景区门口照样有两个保安看守。我给他指了一条之前我走过的小路，如今路面被杂草封住了，让他自己试探着走。他帮我拍了张照，背景是沐浴在阳光中的潭江边的百合镇。我便告辞，继续向西骑，逆风。
十多公里过后，乌云越来越明显，我骑进了雨区。雨点密集起来，突然哗的一下往下泼。我找到一座村庄入口的朝门，避雨，顺便写点日记。
中午，我骑到了开平的边上：金鸡镇。它是典型的粤西小镇，有一些南洋风格的痕迹。经过一片香蕉地，看得我垂涎欲滴，没敢下手。最后拐进一个小村子，歇息片刻，便打算原路返回。太阳又出来了，炙烤着被车轮压成两半的牛屎。
在暴雨来临之前，我抵达了蚬岗镇。钻进一家大排挡，要一份鹅掌饭。暴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能坐等，望雨发呆。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我穿上雨衣上路，离青旅还有十多公里。但雨衣法力有限，很快就败下阵来。只有加快脚步，努力骑到旅店，洗个热水澡。大学生也被雨淋回来了。他逃票成功。

我继续赶路，坐车去开平市区。才上车，看到远去的青砖、黛瓦和稻田，这些潭江两畔的水乡，觉得不够尽兴。
我决定在市区再溜达一圈，去江边散步。我以前经常在那走来走去。我用手机像朋友直播：前面就是我那会上班的工厂。以及一家不错的煲仔饭店，我必须再去吃上一砂锅。
我在江边停下来，给船只，给浮萍，给对岸的大烟囱拍照，它们还是那样存在着。说起来，我对开平的感情，似有若无，但唯独这一段江边的路，留下过我最多的心情，我每次回来都要走上一回。重温以前的每一次，呼吸带着腥味的工业化的空气。
我是煲仔饭店的今晚第一个客人。店家的女儿6,7岁，两年前，我刚来这里，她还要抱，现在可以利落地帮忙干活了。
煲仔饭10块钱一砵，价格没变，仍是自由挑选3样菜（这种方式好过其他地方）：腊鸭、鹅肠、广式腊肠、鳝鱼、牛肉、咸蛋黄、鸡蛋、毛豆，大约十二种。原先他们烧柴火，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天然气。厨房经过了一番装修，比之以前，更斯文了一点。
以前我每次周末从广州过来，下车后都直奔这家店，等个半小时，一碗米就成了煲仔饭，它的表面不规则地排列着细长细长的米饭，粒粒分明，中间滚热滚热的，而似乎还没有明白米饭的味道，筷子就碰到了砂锅底，于是用筷子把锅巴剥下来嚼，煲仔饭一定要有锅巴，不能焦黑，金黄色的最好。
今天，它的口感、味道如旧，我吃尽了最后一块锅巴，喝掉了最后一滴汤，看看时间，还没到6点，仍然是我一个人坐在他们店里。
老板娘麻利地摆好桌椅，把免费的汤水端出来，固定好遮雨棚，一切有条不紊，一切像两年前一样，在夜晚降临的时候，肯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赶来，他们停留的时间也肯定比我长。不像我这么来去匆匆。
下次，我还会路过它吗？我抬头看了看它的牌匾，这次终于记住了它的名字：米甘香。再见，锅巴。再见，米甘香。

这些行走中的味道，这些毫不起眼的风景，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与其说是我在絮絮叨叨地表达它们，不如说是它们借异地的熟悉与新鲜来填充我。我心甘情愿，因为，我是一个游客。

2013年5月18日，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