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课】这一天

顾耀峰

这一天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王维

完全没了个人样。最后要射的时候，在那一瞬间，电光火石闪过的念头是“连动物都不如”，恍惚中跟野猪啃地一般野蛮无形而粗鄙。但之前动来动去爬上爬下，就为了这一两秒钟。他趴着，事后知道每次这时的神情无比狰狞和极其夸张的扭曲变形，然而谁都明白，身体底下的那个人越是爱他、越是舒服或者用另一个粗俗但更琅琅上口的说法叫“越是爽”，男人此时表情越狰狞扭曲，女人的成就感也就越高——表明他得到的快感越强烈。只是极少有女人会观察这一点。他低低吼了下“出了”，声音几乎没经过声带震动从嗓子眼直接爆出、当然这肯定不是正常的发声，腰臀部本能往前奋力一挺，射了。之后，他趴在她身上又接连发出几声短促的、粗野的“呃——”“哦——”，由低到高，身体还在微微痉挛，跟一条被打得将死未死的狗一样抽搐、扭动，就为了延续即将过去的快感，甚至最好的快感就在这扭动时的二次射精。在最后一次抽搐时他挣扎着舔了几下她的耳垂，这是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于是她又投入地呻吟几下，又直又长的腿在他身下无规则地伸缩。于是他完全得到满足，不再动弹。现在不像死狗，现在是头瘦肉型的死猪。又过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他把头从她颈脖子那里抬起，微微一笑，嘴唇扑上去，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又趴下，这次是为了调整呼吸，渐渐地，平息了，开始恢复人样。
时间还早，才七点多。当然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时间，直到冲洗过后回到床边抓起手机一看，才觉得这时间也太早了，换句话说，醒得太不正常。往日的苏醒怎么着也得到中午，即便身边躺着女人，也没有早于九点醒来。所以接下去的问题是：继续睡？还是就此起床吃早点？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还在继续，他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天气，晴朗就起床，阴晦就继续睡。于是拉开窗帘一道缝，有阳光，也有霾，阳光像隔了层帛布透出来，既不完全晴朗也不完全阴晦，老天都不愿为这么小而纠结的事来做决定。“他娘的！”他低低骂了一句，狠狠地把窗帘拉上，又把被子呼啦一下拎起来，找他的内裤。穿上后，他看到她的白色半透明丝质（确定是丝质吗？）半展开飘在被子上，有一部分耷拉到床沿，就又觉得很开心：女人穿漂亮的内衣内裤是非常优良的品质，讲究性感的质料是更好的品质，尤其隔着内裤摸屁股时手都能几乎直接感受到肉质的那种，他无比喜欢。他已经越来越受不了女人那种带着颜色小碎花的全棉内裤了，毫无风情可言，当然，青春期的女孩子例外。
所以这一段时间他可能有些无所事事，按理说七八点还可以继续睡，但不能确定今天上午她想不想去上班。水声渐渐小了，而此时他也找到了事情：在手机APP上继续昨晚没完成的小说阅读。但有个坏习惯，他总喜欢在所谓的正事前这儿看看那儿翻翻，好像等到最后品尝最鲜美的果实或者到最后“终于面对苦涩的结果”那才完整。现在也是如此。他先打开一个常去的文学网站想浏览一下，但很奇怪，老半天没响应。放下手机，检查了房间的WIFI，没任何问题，再打开，还是得不到响应。他试了一下别的搜索网站，立刻打开了。会不会是用手机浏览的关系呢？他坐到电脑前试，刚从收藏夹点开网址，一条不那么醒目但内容绝对让人沮丧的提示映入眼帘：“尊敬的客户！根据工信部规定，由于您的网站未取得备案号，现已关闭，请您及时联系接入商进行备案！”白底黑子，显得干干净净。这是太奇怪的“答案”，据他所知，这个网站早就备案过。但他又没太觉得惊讶。看看时间，八点还没到，现在联系技术人员太早很可能还没上班，他就放弃了立刻打电话的念头。
继而转到微博上看看。一晚上的积累，大约有几百条更新积攒在那里。其实不是必须要看，但他就见不得有更新集聚在一起，戳眼。这轻微的强迫症啊。手指一点，屏幕立刻刷新。他关注的人无非这么四种，一种是朋友，一种是圈子里所谓有点货色的名流，一种是工作关系，还有一种是八卦和搞笑，比如有个摄影界的老头专用卡片机拍大胸妹，再比如有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拍一辆极其霸气的停车，这辆车总在同一个停车场（估计工作单位附近）占两个车位、也总没有一次停直……她早就冲洗好了，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因为他眼睛紧盯屏幕，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
看了一会儿——时间应该不长，可能也就十几分钟——他又觉得有些困意，便对她说，“我还想……”“走吧，吃早饭去。”还没说完，几乎就在开口的同时她意见就过来了，生生把他“睡一会儿”几个字给闷了回去。回头一看，她已经穿戴整齐准备换鞋。
“好啊！”有人能给出个结论，总比无止境的缠绕纠结要好。说实话他还挺高兴，多久没在这个点上出门了，接接地气也好。
反正六月初要穿的衣服也少，男人更是如此，迅速套上T恤穿上裤子，整个过程三分钟都不到。走出房间，外面有些微冷。这使他稍稍后悔，应该穿件长袖衬衫更好。但都已在下楼了，人总是尽可能地在很多得过且过的小节上偷懒。他蹦跳几下，让自己增加一点暖意。她笑话他昨天那么热却穿了长袖而今天温度不高却穿T恤，“没有我在你身边怎么办哦！”听着这话，暖意更甚。
这家快餐店就挨在小区门口，早中晚都做，早点有现时很少见的麻球、油条。还有大米粥小米粥玉米粥等各种粥和粗粮馒头，也有粉条、生煎，以及各种小菜，天气变热还加了冷面冷馄饨，品种丰富。他们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算多。时间点很重要，将近9点，早餐高峰期已过但午餐还早。今天周三，所以朝九晚五的人此时要么已经吃过要么抓着早点正走在路上，像他们如此闲情雅意仿佛逛公园似的来吃早餐毕竟少数。
一开始他很想跟上次一样吃生煎油条喝小米粥，但推门而入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该吃什么，也可能突然不觉得饿了。于是他在几个品种前来回走着，种种点心丝毫引不起食欲，还有咸鸭蛋提醒着端午节快到了。终于他决定想要弄些酸豆角提提胃口，她就已经很优雅地拿了一碟放到了托盘，这个贴心之举让他瞬间又没了主意。于是他干脆站住，拼命想着朋友们都提到过哪些食物。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决定了要吃，那吃什么都是正确答案，现在为难只因选择太多。
“你一会儿去上班吗？”他一边胡乱挑选一边问她。没得到回应。他拿了一个麻球一根油条两个生煎。“一会儿要去办公室吗？”他又问了一下，还是没回应。一转头，她手指竖到嘴唇中间做了个“嘘”的动作，原来在接电话。便不再管她。找了座位坐下，她还在接。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一条道上略微有些堵车，有不耐烦的车主不礼貌地猛按喇叭。对于常年没这么早奔走在上班路上的他来说，这些声音既那么新鲜又都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毫不着力的天外来音。除了快餐店里的人，其他人也都好似鬼魅一般，行动时飘来飘去。其实他知道这是他的原因不是别人的。她这个电话接得很长，听起来似乎她负责的项目乙方出了点问题。在街对面，还有家餐饮店，店招恰好被快餐店的墙挡住看不到，店招下，红色的游动字幕上写：……下午14点前供应……。“供应”，他啃了一口油条，心里暗暗嘲笑这个词好土气。都什么年代了，这种计划经济时期的词还在商界活跃，正说明物质的改变未必能提升意识的与时俱进，瓶子再新，酒还是旧的，基层市民的用词才真正显示社会走到哪一步。然后他眼前就浮出一个想象：观念超前的人跑在前面，意识还没跟上的人落在后面，正像一条长长的带鱼。带鱼是无力的，最容易捕捞也很容易受攻击。似乎只有最前最后的差异化变小，才能精悍、有力。
“喂，想什么呢？”她已接完电话，手在他面前挥舞了几下。
“喏，我在看对面的字幕，然后想到了一些事情。”他指指她背后的窗外。
她回了下头，象征性的。本来也看不到什么，她的回头只是本能的回应。
“你说，”他搁下筷子擦了擦嘴，准备等等她，“真相还有吗？真相已经没有了。”
“什么真相？”
“我刚才看微博，有一些人在说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
“对，今天。”他想点烟，想起来这是无烟餐厅。“我们那个网站今天也被关闭了，估计跟这个时间有关。其实毫不搭界，只是谈文学，又不涉及其他。”
她默默算了算，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真相当然有，真相就在那里，只是我们都看不到，都被掩盖了。”
“我其实对这事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真相早就没了，他们那样做那样说，现在也不是那样。他们那样做那样说，现在的他们所做的也不是那样。”他没有明指这两个“他们”分别是谁，但她完全明白。“所以我觉得真相早就没有了。一个铁器落在水中，久了，生锈，就再也不是铁器，而是氧化铁……”他咧嘴一笑，挺得意自己的比喻或者说得意这么多年还记得初中时所学的化学知识，“那是另外一种物质，铁没了。”
“那时候你正上初中吧？没赶上？”
“嗨，当时毛头小伙，小屁孩儿，谁不想去凑热闹？”见她吃的程度赶上来，他又继续喝粥，“当时刚好初三，班主任把我们都关起来不让出去，名义上为了中考。事实上也确实没几天了。”他“啾”地吸了一大口，很不顾及形象，“现在回头看，傻逼得要命。”也不知道他说的傻逼是指当时热血沸腾想出去，还是指班主任把他们关起来。不过都不重要。
“一会儿你送我去办公室吧？”她看看时间，“不用急，上午到就可以。”
他点点头，眼睛的余光瞄到在他左侧的窗外，有个人斜靠在一辆车的车头上抽烟，那辆车跟他的一模一样，区别只在车牌号。
回到房间理了理东西再出门，已是九点多，现在出发，正好可以在九点半之后外地牌照不用限行上高架。

车。高架。车。开了音乐。声音调低。一路上她又接了两个电话。第二个接完，她的脸色已经难看。“我不停得弹着，不停地唱着，直到所有的弦断了。”开车时听的音乐最好既不反感、也不特别喜欢的那种，太反感了听不下去，特别喜欢的，开车又容易受影响。实际上这时所选的歌，基本上都会具有年代性，那就会很容易达到“不远不近”的程度。即便在当初的时候并不特别喜欢，但是多年以后再听，有某种亲切会浮出来，这就是年代的力量。“乙方的设计方案又出问题？”他拐过一个匝道，从一个高架转到另一个高架，离她办公室已经不远了。她不回答，就看着窗外，后来又把玻璃摇下去一点，手伸出去，“外面比车里凉快啊！”她说。
“那当然。”他把手搁在她露出的大腿上，抚摸了几下，又捏了捏，然后就放着不再动。“就是怕开大了窗外面灰尘多。”音乐到了第二个反复，“我不停地弹着，不停地唱着，直到所有的力量尽了。”随后他就跟着歌声一起哼唱起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手指在她腿上弹了几下他又说：“不行就换掉。”
“可恶的是合同已经签了，一开始出的稿子还不错，就签了，结果越做越不像话。”她有些气愤。他偏转一下头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这是第一天来到这国度？签之前千好万好签之后原形毕露，是历来的惯例。”接下去的一首歌很抒情：我坐在我的房间，翻看着你的相片，又让我想起了大理，阳光总那么灿烂，天空是如此湛蓝……等这几句唱完，他接着说道：“我想出去玩一下。”
“今天下午我让他们老总过来谈一下这事。再做一稿要不行，毁约也就毁约。”
“嗯！”他并不为此特别上心是因为知道她完全有能力把这事处理好。
后来两人都不说话，一直安静地听歌。平心而论，在车上讨论事情，往往得不到结果，也就是交换一些信息而已。
“为什么点了很多蜡烛？”她问。
“什么？哪里？”他四下瞟了瞟，没看到。
“微博上。”她低着头。
“好事呗。”他加重语气特意把“好”的第四声读得重些，以免自己带有江南口音的普通话把第四声的“好”和第三声的“好”混淆起来造成语义的天差地别。“不过有人确实是真心诚意的。”他闪了一下双跳灯以提醒前车速度太慢，“大多数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凑热闹。因为在现在，反对，最能得到民众拥护。这也是不正常的。”前车还是很慢，他提速，从旁边超了过去，“我并不信任他们，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的。他们都有弦外之意，背后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说完这句，他补充了个例子：“就像老丁一样。”
“嗤……”她不屑地冷笑一下，“他是个自私的人。话都说得很好听。”
“没错，怪我认清他面貌太迟了，当了这么多年傻逼。”
说话间，车就下高架了，再过几分钟就能到她办公室楼下。她略微整理了一下东西，从后座把包拎过来，做好了下车准备。“这几天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玩吧，注意身体哦……”她说。
其实他有些窃喜，两人相处的空间太狭窄必然会有摩擦，呼吸独立空气是必要的调节，她已经慢慢变得不那么黏人，这非常好。然而现在对她“不过来”表示欢喜，绝不能算是让她高兴的回应，所以他答非所问：“好！我回去准备补一下觉，今天睡得肯定不够。再说……”他嘿嘿一笑，调戏了一下她，“早上运动也挺耗损精力的。”
“去你的！”她嗔责了一下，走了。看着她步入大楼婀娜的身影，他既为自己拥有这么身条姣好的女人觉得高兴，又为后面几天她不在身边多少有点怅然，虽然只是短短一会儿。
回到住处，已经是中午将近12点了。刚停好车他就觉得睡意已经很强烈地袭到脑壳，但这时间点，又出现个选择题：是吃饭？还是睡了起来再吃？后来还是决定先上楼，因为还有个西瓜。
“梆”地一下，当刀子刚切进瓜皮，西瓜就爆开了，既好，也不好。好，是这瓜肯定新鲜、成熟、甜美；不好，是吃的时候瓜汁到处流淌，滴滴答答很讨嫌。他总是半个半个吃，但因为瓜皮其实已经裂开，所以吃的时候也常有瓜汁从瓜皮的缝隙中滴落。这就是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满两难。
坐到电脑前，他边吃边看微博。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最多的一种显示形式是：“转发/此帖已被作者删除。”接着作者又转，大叫说：才一分钟，他们动作真快。刹那间他觉得这就像个游戏，恶搞、幽默、讽刺、正色，统统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响更大，但它们都比不过另外一种“坚定”更有力量。如果忽略了这一天，这所有的构成，形成的是一个巨大的闹剧。蚂蚁和大象的对抗，绝不是所有蚂蚁都想建立平等，而是贪图大象有这么多肉。
实际上每年都会有一两次，一方紧张，另一方嘲笑一方的紧张，于是一方就更加紧张。真正的力量肯定都在孕育，在等待机会，但浮出来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力量。他完全不能判断按照另一方的主张后是否会更好，尽管紧张的一方做得越来越差。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对此事不感兴趣，但不能表示他对近乎贴身的境遇没有反应。诚然，一个身处卑微境地的小人物，反应也就只能是静观其变、明哲保身，只是通常情况下，明哲保身都实属不易，也还要遭受各种无法抵抗的以正义面貌出现的邪恶力量的侵袭。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谁愿意在遭受侵袭后连一点本能的抽搐都没有。但常常是许多真切的事实又被或是操之过急或是瞒天过海或是浑水摸鱼的力量所利用，折腾成种种闹剧。归根结底，又回到了“谁是操盘手谁有多少牌”的问题上。有些表态，是想寻找；有些表态，是想讨好；有些表态，是太过热爱，还有些表态，则是插科打诨，此外更多的一些表态，以为自己这么做是有立场的思想，但到头来都只剩下“淹没”两个字。万花渐欲迷人眼，只能自挂东南枝。他又不愿接受乡愿式的做法，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做个技巧高潮的乡愿。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离场”一条路可走。但事实上，这条路似乎又是被堵上的。想到这里，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滩西瓜汁从瓜皮缝中流出淌到他的裆部，冰冷的水打了他一个激灵。
吃完西瓜后，他习惯性地抽了支烟，然后又冲了个澡，躺到床上。刚躺上去，他觉得有些小小的兴奋，便给她发了个短信：我又想你了。过了一会儿，她还没回，但是他困了，于是把手机调为静音，没几分钟，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已是晚上，他摸到手机，看了看，她回了两条信息，一条是：我也是；还有一条是：晚一点你来接我？时间显示此刻为晚上8点，他知道，虽然离24点还有几个小时，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BOAT

我居然看了。。

顾耀峰

BOAT 发表于 2013-6-6 23:05
我居然看了。。

你就冲着开头才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