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楼主: Juneau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国度

  [复制链接]

7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11#
发表于 2013-7-23 11:02:06 |只看该作者
三分之二的篇幅让我不由得想到乔伊斯的《死者》——都柏林方言换成了成都方言,呵呵,我是重庆的。
很佩服作者观察的细致、叙述的耐心......唯一遗憾的,似乎个人感情与叙述的结合略显得生硬了些,有几处的笔调是散文式的。这都不算什么大不了毛病。每位作者对文字的控制力因不同阶段有强弱区别——当你处于某个层次,你只能做到如此。写了就写了,至少完成了一次“自我治愈”,没有修改的必要,也不要试着做大的改变。我们做不到。
叙述部分写得真好,耐心看下来,很爽。这是完全属于作者的“小说”,不知道算不算“私小说”

点评

Juneau  你说是“私小说”就是私小说吧  发表于 2013-7-24 00:20
凭文字去打动读者,还是让读者为文字感动?我选择后者。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12#
发表于 2013-7-26 00:38:46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只看该作者
小说很吸引人,不知道作者是如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特别是对“她”的唠叨。
对于结尾我觉得舒尔茨那种更专注的,具有沉滞却空无的奇异空间氛围感的语言更好。

点评

Juneau  没有读过舒尔茨,哪天找来看一下。  发表于 2013-7-27 00:14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63

主题

13

好友

5万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Heilan Administrator's

13#
发表于 2013-8-24 23:09:27 |只看该作者

不有批注《国度》


(不有:这题目就像一对半闭着的眼睛……)

我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对着茶几上的一面镜子摆弄着头发。头发已到了脖颈处,其间多夹杂着一些白的,被她在脑后抓成一绺,便露出了右耳处,紧贴着耳根的地方,约两指宽的,从耳轮顶部直至底部的一长溜发茬,以及一道细细的、略呈黑紫的伤疤,这疤线更向下延伸到了下颌处。她把头发搅结着,用橡皮筋扎束起来,那个塑料的、黑底洒金的发卡,在地摊上买的,已被TT给摔裂了,便只有用另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有着若干紫红、暗橘、金绿(不有:颜色,实际上如此难以描述,却也最直接地抵达作者的世界——国度……)小花球结的束发筋,再套在绑定的橡皮筋上。她对着镜子偏侧着脑袋又打量了几秒钟,转过脸来,带着亟需肯定而又明知无望的神情,直直地望定我,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管得它呢!反正人都这样子了,头发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地道。
“你不是说要戴假发么?”
“我一早起来就在弄,但不行,戴上后脑袋后面总要鼓一坨出来……”她又看了看镜子,“管得它的哦,反正大孃她们都晓得了……”
TT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拿着那把塑料冲锋枪,冲锋枪的电池坏了,发不出声音,他便口里“砰、砰、砰”的,同时拿枪口指对着我,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你咋不倒呢?”
“我就是不倒!”
TT看了我一眼,调转枪口,对准了外公:“砰!砰!砰!”外公正把一张厚绒围嘴裹缠在奶瓶上,却也配合着那砰砰声做出向后倾倒的姿势,嘴里发着“哎呦哎呦”的声音。TT走上前去,揪住外公的裤子试图让外公蹲下来:“要倒!要推!”
“都几点钟了!十点过了!我看几点钟出得到门!管得你们的哦!我反正现在管不到你们那么多了!”她正用棉花签,浸润了,掰开右眼的下眼睑,去擦那发红的地方。这几乎成了她每日的惯例;有的时候,这其实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实在干痛得难受了,她会将脸仰对着我,将右下眼睑外翻的部分——它一直是这种状态,暴露着粉红的、类似于翻扒出的软体动物内部的肉(不有:太可怕了……单靠这几句描写你简直不知道小说里的人物发生了什么,同时也还未理清“她”和“我”之间的关系,这种对情节的陌异感所导致的紧张将持续很久)——直送到我眼前来,让我去逼视着它,再次审慎地鉴定它:“你看它是不是红得厉害?”我总是匆匆地但却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瞄上一两眼,然后回答:“不怎么红。”或是诸如此类的答案。她并不满意,却也莫可奈何,叹一口气道:“好难受啊!这样子活着,生活质量好差啊!”我坐在那儿,想不出什么话来;实际上该说的那么几句话早在最初就已说干净了,不断地去重复它们只会使其显得更加虚伪,而且到了现在,我的存在往往只会加深这种触目的刺痛,她需要的已不是安慰了,而是发泄,焦虑的,带着无意识怨恨的发泄。她看我还站在那儿,又道:“你去帮下你爸嘛!你看你爸都忙不过来!有什么东西该收的就收了,不要啥子都等到我来说。我现在哪儿管得到那么多哦!”(不有:终于,人物关系出现了,小说部分地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我拿着一条姜黄的珊瑚绒毯问她:“这个带不带呢?”她扭身看了一眼:“不要问我。现在啥子事情都要问我,我都这个样子了,哪儿管得到那么多哦!”“那就不带算了,那个包那么小,其他东西一装也就差不多了,哪儿还装得下啊!”“你觉得需不需要嘛?用不用得上嘛?到了下午他要睡觉,到时候拿啥来盖呢?你把它弄紧扎点,拿个塑料袋套上,放到包的最上面……”
电话响了。“哎……大姐啊,你现在就出发啊……我们还没出门呐,还要等一会儿,大概十点半的样子……嗯,坐公交,转一趟车就到了……嗯,一到那儿我们就把那件事办一下,你也晓得,钱不是我们的,是亲家母那边的,不然到时候不好交代……嗯,晓得,晓得,不要让玟玟晓得了……”
“走!出门喽!”我招呼TT道。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紫红的、十多年前买的大衣,大衣散发出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抖了抖,穿在身上。大衣里面是一件沙红的高领毛衣,我前两天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洗,她说将就穿一下,毛衣的领口正好遮住了喉颈部的那道横向的切口。腿上是藏蓝的帆布裤,我淘汰下来的,被她剪短了裤腿,勉强能在腰处扣上扣子。换鞋的时候,她先拿出一双黑色的平底鞋,问我好不好看,又拿出另一双棕色的、鞋头稍尖的鞋子,问我哪一双要好些。我当然指着后一双,她说这双可惜烂了,不然她本来就打算穿这双的。“烂了吗?”“是啊,你看,”她指着鞋面的一处,“这儿都开裂了。才穿了几个月。”“看不大出来。再说穿在脚上不留意谁去管呢!主要是,这双黑色的太难看了!”我又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皮的吧,要是皮的话不会这么容易就开裂的。”
走进那座酒瓶状的白绿相间的建筑时,大厅里突如其来的人冲散了视线。进门的时候在几面立着的红纸糊底的迎宾牌上找到了名字,此时便竭力在这些散落而立的人身上觅着些熟悉的影子。多,没想到人会有这么多,而彼此之间却又余着些空隙,人头在张望中变换着表情,而多余的嗡嗡嗡嗡的嚅动恰如升高了的催眠幻曲的罩扣。不知何时她已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胳膊,脸也偏转向我身体的方向,似乎是要以我作为一个可以遮挡的屏障,我则探长了脑袋,直至外公叫了一声:“在这边!”
进门的左手边拥挤着,先前围实了,待我们跟在外公后面走近时,才看到一张方形的桌子,上面摊开着大红的签名薄,桌子后面端坐着爷爷,红色缎质的对开门襟罩衣上是一个一个滚圆绣金的福字,头上还戴着酷似圣诞帽的尖顶帽,软垂着的帽尖上也还吊着个白色的绒球。爷爷把双手扣在他隆起的肚子上,硕大的头部和愈加硕大的躯体构筑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体,他并没有转动脑袋,只是时而将眼睛转向右侧,那个短发的年轻女人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比划着,小孃站在她旁边,边听边点着头。“……等一会儿正式开始的时候,要先录一段像,然后问几个问题,”短发女人拿出一个本子,翻开至某一页,“这儿,你先过一遍……”
“他们是不是在照相哦?”她几乎已完全将脸隐在了我的身后,转而向着大厅的另一面,同时左手有意无意地去触碰着眼皮,似乎这样一来那只手便形成了另一面盾牌。那些人远远地在那里,侧重着自己的姿势,专注于臆想中的满意,他们伤害不了她。“没有。”“我觉得他们在照呢?你晓得,我现在不喜欢照相,我不想哪个来照我。”我又看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回答她:“没有。”
这时,人丛中空了些缝隙出来,一个男人躬着身握了握爷爷的手,转身走开了。外公抱着TT就要上前,我急道:“红包还没拿出来呢!”包里的东西太多了,翻了一阵没找到,她转过脸来:“半天拿不出来!你装的东西你咋都找不到呢!”“我啥时候装过啊!”我也一时火起,“钱不是你装的吗?我啥时候装过钱啊!”“行了行了不要跟我说了!红包在那个侧包里面……你把东西拿出来嘛!东西重东西的,怎么找得到嘛!真是啥子事情都要我操心!”(不有:其实这些看似琐碎的对话非常有力量……不是对话自身的力量……而是它对作者所提出的力量要求:要支撑漫长的篇幅,承载这些对话)
TT捏紧了红包,由外公领着,蚊虫般地轻嚅着:“祖爷爷生日快乐……”爷爷转过身来,伸出粗大的、表皮似已硬结的手来,黄褐色的甚至琥珀一样的眼睛有了一丝丝的笑意,嘴巴动了几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把那手轻扣向TT的脑门。外公急扯下TT的那顶瓜皮帽,手的阴影便在那大睁着的、一睒也不睒的胆怯的眼睛上。
她依然用左手半遮着面,牙疼似的,没有从我的身后完全出来,偏探着头,说了句:“爸爸生日快乐!”爷爷将视线对准了她,石化般的脸上又回复进了无表情,那双黄色的眼睛几近透明了,接近于狼的慎思。
现在,我们往哪儿走呢?小孃的眼睛带住了我们(不有:“带住”,动词是语句里的微型引擎……):“三姐!先到茶楼去坐一下,在四楼,电梯在那儿后面,从大厅穿过去……”她朝着那个方向,点着头,脸上依然像蒙着层东西,或是装作蒙着层东西的样子:“嗯,那边吗,知道了……”
“三孃,我带你们去。”小孃的儿媳妇小婕从人里出来,朝着我们走来;她不得不面对着,半侧着身子,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早已拉住了对方的手,并随着急促的话语发出阵阵尖昂的笑声。“没事,我们找得到的,自己过去……”由于不能完全面对对方,而要大声地说话又会牵扯着嘴角,她的话语便成为含混的散兵。小婕坚持地站到了她旁边:“电梯不好找,我带你们过去。”而她已转过身去,弯腰拉住了TT的另一只手,于是TT的两只手便高过头顶地被牵着,他们配合着他的步履,缓慢、悠长地沿着那条昏暗的通道向前走去。
小婕走到了我旁边:“陆籍还没回来吗?”“要到春节呢。”“哦……TT现在会说话了吗?”“可以,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你家的兜兜呢?”“可以喊人了,但只会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还叫不清楚。”我们到了等电梯的地方,那里早已站了三四个人,小婕转身看了看他们,又正对着我,那已然成熟起来的、逐渐丰润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电梯门开了,那几个人先走了进去,我们紧跟着填满了其余的空间。我和她走在最后,她半低着头,戒备地却也是迅捷地,在几具躯体之间调整着方向,尽量不触及旁人地将身体转向了进门的方向。我站在她旁边,也跟着转了过去。那两扇厚实的、因着年久而浊暗的门缓缓地闭实了,将最后的一条缝隙压成了一道坚实的线。这条线将我和她隔离了开来,我在这边,她在那边,与此同时的两张脸在那昏沉哑光、有着无数磨痕的平面上映现出来,虽然不够明亮,却也足够清晰,清晰得她即刻垂下了眼,而两旁及其后的若干张脸亦渐次浮现。我们在最前面。
电梯沉缓地启动。这漫长的几十秒,也许只有十几秒。她到底还是抬起眼,看了看前面。镜像的右边,也就是实际的左面,从嘴角开始连带着颊面上的肌肉,似乎被一根线栓紧了,向上抽提着,这根实际的线已被永久地切断了,而另一只看不见的蛮力的手,以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替代了那根线,带着命运冷冷的、优越的嘲笑。她得到了这次印证。而这次的印证同以前无数次的印证一样,都没能予以她任何慰藉性的幻想。她再次被逼得垂下了眼去。
电梯的三面都嵌着镜子,镜子同电梯的门一样都散着黯光,但只要你转过头去,或是稍稍地侧一侧身子,便可以在镜子里看见你的一部分,在人头与躯体的缝隙间,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窥上一眼,然后更坚决地转一个角度,没有人说话。浊钝的光使人都变了一个面目,排气扇嗡嗡地持续响着,每个人都把脸偏转向一个方向,在余下的空间确定着位置,虽然彼此挨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遥远。
四楼到了。这个长条形的空间,只有一面有着一长溜的玻璃窗,阴晦的光透了进来,玻璃上本就不甚干净,积着些尘垢,照进这半开半闭、似乎总在瞌铳着的地方(不有:瞌铳,方言的运用也如同对颜色的选择一样,这不是点缀,而是让读者意识到,面前的文本来自完全陌异的基因)。这里从来就没被排干净过,现在又腾聚起例行的烟雾,人声混沌进这缭缭的青蓝里,噗嗤一按就是一记遽黑的烟炱,只不过因为晃荡得更厉害了,沉渣霉垢都翻荡了起来,有如水箱里长久未能更新的水,散着幽绿微黄的潮腐。
小孃的儿子小骑斜靠在进门处的一张藤椅上,见了我们,一下跃立起来:“三孃!”
每一次都是打击。每一下。而每一次的来临都不会比以前更加纾缓。实际上,长久以来,我就看到了那些阴影。阴影的每一部分的构筑。每一根细致的线条。也可能只有我才能更深切地体味出那些阴影。现在,它加深了,近似于惨淡的盐灰(不有:颜色词),微微哆嗦着。
难道它躲避得还不够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彻底?
还好,下一句话搬来了救兵。“诶,”小骑对着TT道,“你咋没怎么变呢?还是去年的那个样子,还是跟韩婧小时候一个样!”
临窗的位置都坐满了人,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光亮,而是幽暗,更加的幽暗。我们在一个相对人少的区域选定了位置,服务员把茶泡上了,小骑端了两个盘子过来,一盘糖果,一盘花生瓜子,又打了个招呼,同小婕离开了。
“好热啊。”我把羽绒服脱了,搁在椅背上。她拿出手机:“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说我们到了。”
不一会儿,大孃就从那条狭长的甬道——两边是打机麻的包间——走了过来。“三妹儿,走,我们到那边去。那儿有个房间,没得人。”她站了起来:“你带笔没有?我带了的。”“带了的。纸也带了……”临走前,她把一包衣服从包里抓出来丢到我身上:“……这儿好热哦,把衣服给他脱了装到这个塑料袋里……”
外公把TT的那件厚绒衣给脱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摁按进早已鼓鼓囊囊的袋子里去。外公一把一把地抓着花生吃,TT也一手抓了几个,要外公给他剥。装花生糖果的袋子就在右手边几步路的地方,在靠着柱子的一个小屉柜上面。“还吃不吃花生嘛?”我问外公,“我再去抓点儿。”
TT跟着。看着一个女人拿起一个塑料盘子,手探进装糖的大塑料长口袋,满满地抓了一把,哗地丢到盘子里,然后又是一把……盘子装满了,搁在一边,又拿起一个,接着抓……TT伸直了脖子,力图使视线与塑料袋口相齐。两只盘子都装满了,那女人一手端了一个,一晃身,下斜的视线睨到了TT。“诶!你还有点儿乖呐!”那女人逗着他,见他不着答,又道:“你咋有点乖呐!——来,吃点儿糖!”女人把盘子递到TT面前,TT只鼓着眼睛,一气不吭。
回到桌旁,TT嚼着花生,把瓜子儿一粒一粒地排好,我试图教他数数:“一,二,三,四……”“七八九。”他很快地接着道。“还有十呢?”“四五六,七八九。”“先要是一、二、三,然后才是四、五、六……”“这个是一一六,一一七,一一八,一一四,一一五……”
她走了过来。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一旦在盘算着什么就会倾尽全力的神情,眼睛斜向一旁,或是即便扫向了我们,也视我们如无物。她的身心,至少在这短暂的一刻,已被吸附到了另一样东西上,她必须把它想得很清楚,努力地,辛苦地,以便至少不被它所糊弄——她终于摆脱了现在时时笼罩着她的阴影,她深切地凝视过它,眼看着它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而此刻,她似乎把它遗忘了。
她坐在了先前的位置上,疲倦逐渐取代了警惕,获得了更多的位置。又回味了两三秒钟,似乎已万无一失了,她把那张纸递了过来:“你看一下上面写对没有。我眼睛痛,看不清楚。”
我展开那张叠了几叠的纸,粗劣的纸质都发黄了,纸的上部印着“无线电一厂”几个红字,字写在背面,很大,蓝色的圆珠笔,一个一个的字,那确实是一个一个的字,稀软,松弛,每一笔都不顺畅,就像一个人在竭力地训练着他的手指,要把那些七拼八凑在一起的、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归拢齐整。“今借陆先明陆萬圆整,按每月百分之贰支付利息,半年支付柒仟贰佰圆整,于贰零壹×年陆月叁拾日前付清,并于贰零壹×年柒月叁拾日前将陆萬圆本金归还。立据人:代光秀。”陆先明是陆籍的父亲,代光秀是大孃的名字。我把纸依还折好,递给她:“没写错。”“是不是写对了的?你再看一下。我看不清楚。”“对的。”“我幸好当初说这钱是陆籍他爸妈的,不然还真不好意思找大姐要利息。小孃不是也借了一万五给她,去前年的利息都没拿到,她也不好要,想到姊妹家……这边嘛,我没说钱是自己的,是陆籍他爸妈的,人家的钱我做不到主,她也不得不给。欸,你说,今年把这半年的利息收了,要不要把那本金给拿回来?”“当然要拿回来,不是都这样写了的嘛。”“嗯……我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拿回来的好,再说大姐也是满七十的人了……要是我不在了,你好不好去找他们要钱?”“期限满了你最好把它收回来,不然到时候难免会有一番扯皮。”“你好不好找他们要嘛?”“你说呢?”“不大好吧?”“我是不大好意思的,到时候只有我爸去要。”“他更不行!他脑壳都是昏的,”她瞟了他一眼,倏地压低了音量,“他以后肯定要老年痴呆,现在都经常发昏……”这种话我最不爱听:“瞎说些什么呀!……反正到期了就把钱收回来,省得以后麻烦。要是万一大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玟玟他们都不晓得有这笔钱,到时候去找谁要啊!”“也是。”她又想了一下,“那多的一个月的利息也不要算了。大姐说他们每半年分一次红,这儿一月底分一次,要到今年七月底才又分,要分了钱她才拿得出那六万块钱出来……”“不至于吧,她平时的排场不挺大的吗?”“要她一次性拿几万块钱出来困难得很……算了,那一个月的利息就不要了。”“算了罢,能把钱拿回来都万事大吉了。”她把纸条仔细地放进侧包里:“记到,是放这儿的,不要忘了。”“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大孃宁愿给这么高的利息也不愿一次性地把钱给还了。”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问过。“不晓得她的。”凡是超出了她关心和理解范畴的,她一概不予以理会,“她总是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钱嘛。而且她还瞒到玟玟的,说是怕玟玟说闲话,自己的女儿有钱,还到外面去借。她怕玟玟得很,还巴结着巴结着的,总是玟玟有钱嘛……呃咋个搞的嘛!刚才喊你把衣服给他换下来你咋没换呢!”(不有:不是所有的作者都愿意或善于处理这种真实得过分的对话……它们一方面精明得令人发指,一方面又血肉模糊得难以“入画”,但当它们真的被作者用语言处理过后,你才知道这样写竟然也是可能的……)
——“换了的啊……”“哪儿换了的嘛!那么厚的裤子都还穿在身上,脸热得绯红!你们都晓得热把衣服脱了,也不管他热不热!”她把手伸进TT的后颈处,“嗨呀!背上全部是汗!刚才我明明还给你说了的,喊你把身上的那条厚裤子脱下来,换这条薄点儿的……”“你并没有这样说……”“我把装了那条裤子的袋子拿给你就是这个意思,真是凡事都要我操心!快点儿换嘛!热起不难受嗦!”
我把换下来的那条厚裤子使劲儿地卷紧,费了比先前更大的工夫才塞进那窄长的塑料袋里。她坐在那里,眉头紧蹙,似乎即将或是已经被某种焦虑给压垮了,眼睛时而从我身上逡巡至外公身上,又从外公身上转回来。她还是没忍住。“两个都是不管事的!啥子都要我操心!脸热得那么红都看不出来吗?你看,现在脸就没那么红了……你爸不管事嘛你要操下心嘛,你也不管事,我看以后我不在了咋得了,管得你们的哦,我反正现在也管不到那么多了……”外公只是嗑着瓜子儿,眼睛随着TT,要么有时就看向半空中的某一处,浑当没听到的样子。我也抓了几个瓜子儿,装作很专心的在剥的样子,塞进嘴巴里细致地嚼着,只怕一不小心就会冒出一些难听的话来。在又反复地叨唠过几遍之后,她端起茶杯润了润口舌,见我们吃得很热闹的样子,气不过似的道:“把那个盘子给我端过来。我也来吃点儿。”
她在装糖的盘子里翻检了几下:“还有没得糖嘛?”“有啊,在那边,多得很。”“再去抓点儿过来。”“抓多了吃得了吗?”她迅速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即懂了。
TT又跟着。先前的那个女人这次又站在那儿,重复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动作,见了我们,把头往左前方一摆,笑道:“嗨,他们说要吃糖,自己又不过来抓,喊我来,我说你们吃得到好多嘛!”说话间已装了满满的两大盘,端到那桌上去了。
“你咋不多抓点儿呢?有些啥子糖嘛?咋尽是些不好的糖呢?”她剥了一个放进口里,压低声气,“你选一下,把好点儿的装进这个包里。”她挪近椅子,把包的拉链拉开,让包口支张着,我选了几个就往里丢。“呃,你动作小点儿嘛!手放低点儿,让别人看到不好!”选得差不多了,我又去装盘,回来时见她的头偏转着,正说着什么。“……是嘛!要抽烟到外面去抽!这儿有小娃娃,二手烟对人的危害那么大!……”
她椅子后方坐了一桌人,坐在她椅子正后面的一个男人,虽然坐着但还是可以看出身量并不高,四十多岁的样子,右手夹了一根烟,就那么夹着,延宕了几秒才又去吸了一口,并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去把它熄掉。在把那口烟吐出来之后,又嚅嗫了几句话,这使得她更为愤怒了:“是嘛,这儿空气那么差,再一抽烟就更差了,做人要讲究点儿公德嘛……”那桌也坐了三个女人,默默地往这个方向看着,顺带也将我上下扫量了一遍;她们的面皮都跟那个男人一样,在酱缸里反复地浸泡过,此刻更是泛出一层油渍来。那个男人终究没再说什么。又抽了两三口之后烟也熄灭了。邻桌的对话断断续续的,总是没在该接的地方接起来。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立起身,走人了。这对我要装糖的工程来说,反而更方便了。
小骑走了过来:“三孃,我妈喊你们下去照全家福。”“我不去。”她靠在那里,在灰色的暗影里愈见颓败。小骑转过面来:“要不韩婧带着TT下去?总要下去个人嘛!”“嗯,”我犹豫了一下,很快地,“要不我爸带着TT下去?”外公立即立起身来,冲TT摊出双手:“走!下去照相喽!”
“我这个样子,那么丑的,去照啥子相嘛!”那张灰褐的脸几乎皱缩成了一团,每说出一句话来左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向上歪斜而去,眼睛在微眨中不时觑向我这个方向;她端坐于自己的宝座中,俯瞰着我这惟一的臣民,这惟一的臣民还不贴心,说不出几句让她宽慰的话来。自我欺骗是不可能的了,事实就摆在那儿,但其他人却应该无视于这个事实,因为这个事实于他们而言不那么重要,最多添加的就是茶余饭后的蜚短流长;而我的身份我的地位决定了我不仅不应该无视于这事实,而且必须永无止境地提供着为事实涂脂抹粉的这一义务。等了半天,见我还不开腔,她自言自语似的道:“我现在丑八怪一个,还去照相!以后人家看到照片了,还说这个人咋回事哦,咋这个样子呢!……”这时,我的眼睛睃到了刚才抓糖的女的那一桌,她们已站了起来,把桌上的几大盘糖分别地倒进各自的包里,接着又继续扫花生瓜子。“欸,你看那边那桌,她们不正大光明地在倒吗?”她略转过头,侧过身子,然后又扭过来坐正,对于我唐突的打断很是不满——我竟然可以无视于她现在的感受——又接起刚才的话题,顽强地、执拗地讲下去:“我现在是任何相都不想照,也反感人家把镜头对准我。说实话我今天都不想来,主要想到你爷一百岁了,另外还要把那件事办一办……”
喝茶的人比先前少多了,我估摸着是吃饭的点快到了,我很想下去,离开这儿,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她沉默了一会儿,想着什么,接着,又把眼睛对准了我,面上又是那层焦虑,因着这焦虑而又必须抓住儿什么的怨怼:“你也是哦,那么大的人了,凡事还要我来操心!你现在要把事情管起来,不要啥子都问我!就像刚才,那么热的,你该把衣服给他换下来嘛。热凶了,要感冒,感冒了麻烦得很,又是一连几天要把我缠着,其他任何人都不要,就像这次从他爷爷奶奶家过来一样,感冒了,有好麻烦你都是看到的,又不是不晓得……”小骑又恰好走了过来:“三孃,我妈喊你们下去,说是还是要照一下相,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照相就在吃饭的地方,照完了就在那儿等着,要十二点半了,席马上要开始了。”“也要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表了态。
小骑告诉我们吃饭的地方在一楼的金樽厅,忙惶惶地又去叫其他人了。等电梯的时候,她小声地嘀咕道:“待会儿我不得照相。你照不照?”“看情况吧。再说,人家不是叫在那儿等着嘛,总不至于都开始吃了我们才进去?”我清楚得很,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去,直比杀了她还难受,果然,她赶紧道:“那是那是!”
从那两扇白色的对开的门进去——进门前我注意到右手边的一个牌子:徐铁兵百岁诞辰——桌子与桌子的缝隙间都塞满了人,呈现出比先前更加壅塞的局面。大厅最中心的部位,齐聚着今次宴会的主角:爷爷那顶红色的圣诞帽在其中分外触目,并不时按照指示转动着头部;大孃紧挨着爷爷,眼睛却看向斜前方,不时变换着姿势,嘴里嚷着些什么,在一片嘈杂中却什么也听不清;小孃站在稍远的地方,露着结实的雪白的牙齿,照我看来,那笑容比大孃的更为真实。先前的那个短发女人继续把话筒拿在手里,仿佛一根指挥棒,旁边是一个扛摄像机的,四围,前后左右,则围了更多的人。一时之间,我没看到TT他们,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迎面撞来,留着剃得精悍的寸头,到了面前,并没有止步,只是慢下来微侧着头看了看她;四目交汇了一两秒,两个人才各自点了点头,然后,那个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了。我想了一想,问:“是舅舅?”“嗯……”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他们。“他们在那边!”“你自己过去,我在这儿等你。”我愕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那个方向,如果她走了过去,呆在了那个地方,那么就有了被拍摄进去的危险,而她现在不愿冒任何这样的可能性风险。于是,我对她说:“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我挤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一扭头,却见玟玟正蹲在地上,紧搂着一个马脸呆板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我疾忙转过脸来,问:“照了相没有?”“没有。”“那这么长的时间在干嘛?”“你看他们在干嘛。”我见她站在那儿,一张桌子边,周围都没有人,一只手装作在抠眼睛的样子挡在脸前,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无法固定在一个方向,似乎是在确定有没有人注意到她,或是窥视着她,而这些虚拟的、假想的目光早已把她锥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于是,我又道:“那我过去了。”
我又回到她身边。她问:“他们照相了没有?”“还没呢。”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也没什么事儿,就只管站着。过了那么一会儿,我看一时半会儿还入不了席,就说我要上厕所,“都忍了好久了”。“厕所在哪儿嘛?”她见我要往外走的样子,问。“在我们来这儿的路上。”她的眼睛又斜向一边,盘算了两秒:“等到,我和你一起去。”
从厕所出来,我急匆匆地往回赶,她在我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快要到金樽厅时,她喊住了我:“等一下,不忙进去。”随即抢到我身前来,背对着那道白门:“先不忙进去。在这儿把东西理一下。”“理什么?”“红包啊,给小孩的……”“不是准备好了嘛。”“先前你没看到平娃子来了嘛!”她的语气又不耐烦起来;平娃子是大孃的二儿子,因为钱财不允的事同家人闹翻了,久已无往来。“他既然来了,说不定把他的娃儿也带来了。我没想到他会来,只准备了刘竞和小骑娃儿的钱,没准备他的……”
进门处有一张沙紫色的绒面沙发(不有:沙紫色?仅就我来说,其实挺难想象这种颜色,但如果只说“紫色”,语言也立刻失去性格……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对颜色的描述是不合理的,事实上它之不可思议正在于它的合理……),我们就在那上面坐下。她再次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倒腾了一番,多余的东西让我拿着——她嫌沙发被众人都坐过了,脏——自己则拿了几个红包出来。“刚才大孃给了TT两个红包,里面各有两百块钱,说有一个是帮玟玟给的,还说不要让玟玟晓得了……我这儿就将就从一个红包里面抽一张出来,这个一百的就算是平娃子的,万一待会儿他们要给,我们也拿得出来,不至于乱了手脚,现在那儿装,让人看到了,难免笑话。要是他们不给嘛,我们也就算了……”她边说边把这事给理了,但嘴巴却一径停不下来,犹自翻滚着:“只有我考虑这些事,把这些事想到,你和你爸都是不管事的,以后要是我不在了,咋得了哦!要是一会儿人家把红包拿出来,我看你们就在那儿干瞪眼!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要来操心这些事!……哎,你不要光在这儿坐到嘛,把这些东西收一下,理整齐……”于是,我又把那些大包小包,记不清这已是一天之中的第几次了,再一次地压进那个包里,直撑得包口大张着个嘴,露出一包包外裹着的塑料膜,恰似死鱼那被反复漂洗过的泡。
理好了,我见她还坐着,丝毫没有想要动弹的意思。她的脸,灰皱的一团,上面的褶皱因着压倒性的焦虑而愈见清晰。实际上,从去年下半年的那次手术开始,这张脸上几乎就没有过笑容,即便有,也是浅淡的,阴灰的,疾捷得犹如阴云上那一抹浅浅的白光,似乎笑,已不适合这张被数次切割、剥离,如今已被定义为丑陋的面孔。忧悒,这就是它此刻凝视着我的面目(不有:注意此处用了“它”,因为这种可怕的丑陋,这伤口不愿再被接受为人身体的一部分,不在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被痛楚地饱含着,吮吸着,一次又一次地被反复吮咂、咀嚼,那些阴影,恶魔的舞蹈,不仅在她之上,也高悬于我的头顶。她的嘴巴动了动;也许她其实想说的是另一些话,但终于说出来了的却还是这些:“我要是不管这些事就没得人来管!啥子都要我来操心,我都不想管的!就像刚才,那么热的,都没想到要把衣服换一下,要是我不说,你们肯定都一直不给他换!啥子都要说,这些事情你们自己都应该想到嘛!……”她看着我;我看了她一眼,迅速地埋下眼去。我怕管不住自己。我感觉我脸部的肌肉在微微地痉挛。又过去了两三拨人,带着与这种宴会气息适时的相称,微昂着头,挺着胸,踏进那白色的门里去了。门已被闭上,但浪溢的欢语声,一道比一道更汹涌的浪,却不住地从门隙中喷出。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实际上我很想进去,投入其中,那些虚假的欢忭并不能予以我慰藉,我很快就会对它们生厌,事实上我现在就已对它生厌了,但我还是想进去。这不公平。一道更大的浪,带着它灰白的恐怖,泛吐着无数泡沫,以着恢弘的气势朝着我们压来。我闭上眼,承受着。她颤抖了一下,接着更急更快地说了起来:“那么热的,为啥不把衣服换下来呢!脸热得绯红!都想不到!你热脱衣服的时候就应该想得到嘛!你说你操过啥子心!我还活得到几天哦!……”不——
实际上,你为什么不能沉默,哪怕就那么一会儿?!实际上,我很愿意陪在你身边,沉默地,什么也不说地,静静地,就那么坐着,哪怕就此将被放逐到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实际上,我可以无视于你的丑陋,我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你是我的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更改这一点。(不有:这里的反思开始脱离一个小说家的笔法……叙述者“我”不幸地、真的变为了作者的“我”,你可以把这看为文体上的某种降格,也可以看成人类永恒失败的象征……)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非得是我?痛苦在那儿。始终在那儿。它不可能不在那儿。但为什么这一切会这么难以忍受?要这么难以忍受?
而痛苦,他人的痛苦,真的可以被确切地感知吗?在那些黑暗的时刻,在那些一旦发生,即无可回溯、更改的时间段里,当锋利的刀切开、剔除、掏空一块又一块新鲜的血肉、组织、淋巴、腺体、神经,那些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全都统统从自身下来,丢弃,成为死物,而一旦切除,就是永远地失去,那是自身的一部分啊!
我想像那些痛苦;想像雪利的刀切开皮肤时的顿挫,不,即便你是我的母亲,我是你的女儿,我也不愿这同样的刀切在我身上。我可以最大限度地去感知这痛苦,但要让我以自身的肉体去分担、承受,甚至替换这苦痛,不,我做不到。我哭过;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哭过。当你在哭泣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别过脸去,以便不要让你看到我脸上的表情。
而恶魔的种子一旦种下——黑色的,尖锐的,噩梦般的,自我复制的,超出了一切已知力量的——便无法根除。它就在这里,眼睁睁地摧毁着一个人。
从门上的玻璃格里,我看到靠门的桌子已坐满了人。我注视着那些人的脸,我分不清楚它们,也并不关心它们的存在,放在平时,我甚至可以坦然地漠视着它们,而现在,它们只对我代表着一种意义,惟一的意义,欢乐……我急于摆脱现在的状况,也许再过那么一会儿,仅仅一两秒钟之后,我就会尖叫。我很清楚,在那种力量到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可能去控制它;而她还在说,不停地说,也许会一直这样说下去,直到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真的疯狂为止。
她看着我;这就是此刻她在这世界上惟一能面对的目标,一个暂时的替代品。爱,她以前曾经反复地说过,她是多么地爱我,我几乎就是她全部的惟一,父亲么,跟她是没有血缘的,而我是跟她有直接血缘的最亲的人,可是这爱,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它现在要求它直接的回报,它在索取着它正当的权利。它在反复地蹂躏,挤压,一次又一次地榨取仅存的、可能的水分,直到一些东西石化、坚硬。它想活下去。可谁又不想活下去呢?
白色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时刻对于我的重要性。我瞪大了眼睛,试图看进去,但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寂静的虚空。不,我不要这虚空,哪怕它看上去可能会有多么的美好。我只要现在。现在。
于是,我突然说道:“干脆进去算了。我看那些人都坐好了。”
她看到我脸上来;也许她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也许这才是她今天第一次地看清了我,她的态度突然软和了下来,喃喃道:“嗯,也对,那就进去吧。”
原来也只有靠门边的这几桌是就了位的,其他的桌子都呈现混乱无序的状态,还有好些都空着,不过几道凉菜是先摆上了。TT和外公还在刚才的位置,便又过去问照相了没有,说是照了,接着又琢磨着好坐在哪里。小骑从其他的桌子过来,让我们就坐我们站着的面前的这桌,其他的桌子更是一团一团的陌生人,只有这桌还有几个熟面孔。玟玟已先在这桌了,这次她梳了个公主头,顶心扎着一条粉色的蝴蝶结缎带,一件粉紫的高腰皮毛小外套,那毛竖着排成一绺一绺的,就像梳理得齐整的一道道田塍。我对皮毛类的完全没概念,但既然她肯穿在身上,估摸着怎么也得上万吧。同以往一样,她这次依然维持着淑女兼贵妇的派头,妆容齐备的鹅蛋脸上摆出一丝不苟的大人物气度,俨然电影明星步入挤满了记者和摄影师的房间时的神情。她的一左一右分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男孩就是她刚才抱着的那个马脸男孩,女孩则是美美,大孃大儿子刘竞的女儿——乍一看没把她认出来,先前小的时候留着童花头,剥壳鸡蛋似的脸,细眉细眼的,而现在,在那张骤然拉长了的脸上,狭长的五官生猛地放了大,一副微微凸起的龅牙则被含在尽力闭紧的嘴唇下,据说由玟玟资助着上了贵族学校,此刻也正襟危坐,半埋着头,摹着一副半大不小、半生不熟的淑女风范。男孩的旁边,是一个戴眼镜、理着平头的男人,下嘴唇微微外翻,正是大孃的二儿子,平娃子,不时微侧过头,应对着玟玟。玟玟呢,如果是在跟她二哥讲话的话,至少此刻,为了在这喧沸的大厅里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不得不时时俯就过上半身,且还将音量放大了若干倍,只是这一俯一就之间,热络劲是出来了,高贵的气质却荡然无存。从我们坐的地方,丝毫听不见他们在讲些什么,只见到玟玟每隔一段频率就抽回身,直着身子,梗着脖子,脑袋后仰,爆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还时不时地,伸出两只手,用修剪得尖尖的手指将那小男孩又捏又掐,然后又想起了似的,掉过头来,顺手在美美脸上也拧上一把。我想起以前听说他们吵翻的那次,好像是平娃子因着玟玟维护着刘竞,还有美美享受着贵族学校的待遇,而他的儿子却上着普通的幼儿园,一脚将正在吃的火锅给踹了。挨在平娃子旁边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瘦高男人,据说是某个电视台的编导,跟玟玟在一起好几年了,每次出现在这种类似的场合时几乎都一言不发,绷紧的脸上甚至都不屑掩饰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不耐,就像现在,那件灰色抓绒衣的拉链一直到了那方正的下巴底,只顾低着头摆弄手机。不一会儿,他把手机上的照片,兴许是现抓拍的,举在手里,给玟玟看。玟玟瞟了一眼,脸蓦地红了,脑袋微微一偏,做出要骂的样子,却又笑了起来。接着,一转眼,似乎这才看到了我们,或是把我们认了出来,抑制不住惊讶地高叫了一声:“三孃!”接下来一句是:“你的眼睛咋了?!”
“……嗳。”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一下的击打来得猝不及防,周围的空气在抽离,将刚才那一下的叫声无限放大,然后再密集地回涌,将她身体的各部分填堵得死死的,她通身都泛起红来,这次更有了水汽,盈盈濡动,然后再褪成暗质的死灰。她甚至忘了把手举起来,以作遮挡。我以为她都要哭了。(不有:可以认为是直到这里,这个关于可怕伤疤的“关子”才算卖完……谜底其实早在意料之中,但只有当它真正揭开的那一刻,这之前的一切才成为一个合格的谜……)
玟玟的脸也是红的。但那层胭红却是从白里洇出来的。“我带你去吃中药嘛!”隔了几秒,又这样喊道。
她还没有从那阵虚脱中回复过来,又攒了攒劲,才挣扎着说了这么一句:“我吃起的。”似乎自己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带你去吃。”玟玟肯定地道,“我认得一个专门开这方面中药的,灵得很,我有个朋友,胃上长了个包块,胃上哦,在那儿吃中药,吃到后来包块都消了……”
她无意于这种类似的话题;这种类似的话她都听得太多了,而每一次都不过是使那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重新渗出血脓。但别人也是好意,虽然这种好意来得如此轻易、廉价,而每一次的接受,还必须装得诚心诚意的样子,都不过是使伤口重新撕开一次。她微微点着头,点头的幅度刚好能够使人看出她在点头。她再没说出什么话来;我觉着她是在控制着自己,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将那就要哭出来的冲动压下去。如果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崩溃的情绪就会如泄堤的水一般涌出。
玟玟等了会儿,见没有答复,便先是对着美美,又是对着那马脸男孩道:“呃,瓜了嗦,神起干嘛呐!人都不晓得喊!快喊三婆婆!”于是美美撅起嘴,却又小心地使那微凸的牙不被露出来,小声小气地喊了一句:“三婆婆。”“猫声气!你喊那么小声哪个听得到。再喊大声点!”美美无法,嘴巴张大了点:“三婆婆!”若在以往,特别是没有TT以前,她早就响亮地“哎”了一声了,甚至是不等别人让美美叫,就已挨近前去,将美美箍在怀里,牢牢框住,一面逗着一面让喊人,而现在,她不可能把脸给转过去,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她曾自认为吓哭过一个小孩,而美美的犹疑和不能直视更加重了这一层疑虑。她以不比美美更大声的音量应了一声,玟玟见再无话可讲,复又转过头去,同平娃子说着什么去了。
隔了不多一会儿,小骑又从其他的人里荡了出来,到了我们面前,叫我们坐到“那边那一桌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正中间的一桌,那一桌坐着爷爷,背对着我们,一圈桌子边上散落着三四个人,其中就有大孃。她立即坚决地、不容商议地道:“不去!我们就坐这儿!”我看了一眼小骑,今天的局面恐怕整得他够戗。“我妈喊你们过去坐,那桌坐不满,空了好几个位置……”但无论小骑说什么,她都一个劲儿地、牢牢地摇着头。小骑无法,只得又汗流浃背地到其他地方去调度了。不多时,大孃的大儿子刘竞走了过来,在她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这时,她悄悄地对我道:“他们想把我们喊过去,主要是他们想喝酒,这儿人少了喝不起来,想再来几个人一起喝。我们又不喝酒,爷爷那桌也不喝。”“诶,”我突然被一股冲动所攫住,我甚至感觉得到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恶意,“我们到那边去坐嘛。”“不去,”她果然这样说道,“你去那边坐干啥嘛!”“那边空啊,你看都没人坐啊。”“我不去。”“为啥不过去呢?”明知为了什么,我还是这样问。“待会正式开始了,他们要摄像拍照,我这个样子,我不想哪个来照我……”我再次向那桌看过去,其他人都走空了,现在只坐了爷爷一个人。爷爷的个子并不高,只是特别方圆,整个人就似一块囫实的石墩子——有一次,在我的婚宴上,舅舅拿手膀子吊住爷爷的脖颈,眉花眼笑地道:“我嘛,还是跟老爷子一起住自在!我哪舍得下我爸哦!”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这么撒娇,着实让我惊异。后来我把这话转给她听了,还说舅舅对他的爸好亲热,她当即道:“还不是为了钱。爷爷一个月有一千多,哪儿花得完哦,多的钱还不是补贴他儿用。他儿一个月才好多钱嘛,自己花都不够,还不是刮老汉的。”——塞在椅子里,满满实实的一堆,从背后看过去,在四围的空旷里孤零零地耸立着。我知道过去了也别无他话可讲,但我还是想过去,想填补一下这触目的空白。于是我试着来编造一个理由:“你忘了上次去参加李瑛她弟的婚礼时的情景了么?桌子上有三个小孩,吃得好凶哦。我当时还怀着TT的,都还没挟上几筷子,可吃的就没了,现在这桌的两个小孩肯定也吃得,那边都没坐满,肯定随便吃……”“那要得嘛,”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地挂着一丝笑,稍后我才回味过来是冷笑,“我和你爸、TT到那边去坐,你一个人坐这边。”我肯定不干。“要不要得嘛。”她还又这样问了一句。
“喂,喂……现在大家都坐到各自的位置上去,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个女音通过了麦克风,并不是普通话,穿过了这烘笼着的、黏胶着的一团。我四下张了张,并未看到有人。几分钟之后,这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提得更高,穿过了麦克风之后被片得更为尖利,扩大了附着电流咝咝的咻响。“各位来宾,大家好!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一百年前的今天,一位叫徐铁兵的老人来到了这个世上,历经了一百年的风雨飘摇,见证了多少变迁沧桑,如今,这位老人依然健在……”我有些讶异地转过了头,见到了小孃站在不多的空地正中间,一手拿麦克风,一手拿着一张纸,念一句,把眼睛抬起来扫视一下前方。“呃,咋是小孃来主持呢?”“没得人来主持嘛。你说,哪个来主持嘛?”“请人嘛。”她摇摇头,并不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电视台的摄像头正对着小孃,旁边亦站了几个人,手端着相机。“请人要花钱,只有自己来弄。你小孃能干,做事麻利,今天这一摊子事都是她亲自操办的……”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当初我和陆籍结婚时本想只领个证了事,但她执意要办,虽然已经最大限度地极简化了,但还是有那么多琐碎的、枝节的事要去做,何况今天的这么多人这么多桌……起先,大家还揣着耳朵听了一听,但不多一会儿,那嗡嗡嘈杂的絪缊又渐次浮涌了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永无间歇的蜂巢正回复着能量。“你小孃对她爸好。原先她爸长白内障的时候,是她自己掏了几千块钱给她爸把手术做了。她还给她爸洗澡,以前每周都要洗一次,给她爸搓背,一是年纪大了怕摔着,二是她爸嘛,你不喊他洗他是不会洗的。以前就不爱洗,那会儿你婆都还在,就为了这个不洗澡让他住到屋子后面专门为他搭的窝棚里去,到了下雨天,特别是雨大的时候,顺着棚顶编织袋上流下来的水,还有院子里淌过来的,倒灌进窝棚里,你小孃就说你婆,为啥不让她爸住进屋子里面去,你婆当时就一摆手,说不要他进来,那么大年纪了,一进来,还要卿卿我我的……”不消几分钟,那篇纸就念完了,爷爷被请到了正中间,这座小山立了起来,移动到了指定的位置,更多的人围了过去,我也站了起来,从人头的缝隙间窥进去。这时一个约五十多岁的男子,我只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脑勺,手持麦克风,正对着镜头,另一只手配合着头部的运动和嘴部的语速挥动着:“今天,我很高兴能站在这里,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表达我诚挚的敬意。不过我有必要先自我介绍一下,因为在座的诸位对我都还很陌生。我叫×××,今年六十三岁了,同这位老寿星是邻居。我们一直是邻居,做了五十年的邻居了,从胜利村起,一直到拆迁,搬到现在的新鸿路,我们一直都是邻居。原先我们是门挨门,现在我们在一个单元,只不过老寿星在一楼,我在二楼。我们经常见面,就在几天之前,我还碰到老寿星,老寿星提了个篮子,说是要买鸡蛋。老寿星每天都要煮两个鸡蛋吃,自己煮哦,眼一点不花,手一点不抖。我就说:‘老爷子,你啥时候祝寿啊?祝寿一定要喊上我啊,老邻居了,五十年的交情,不喊上我肯定说不过。你都一百岁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寿礼我都准备好了,是我花了三天时间烧的这幅瓷版画……”说到这里,他比了个手势,“现在,就请老爷子亲手来揭开这幅画。”爷爷便转过身,伸出双手,将封在画框上的大红的纸哗地撕开,镜头齐齐聚焦在上面。我亦探长颈项,偏转过头,略扫了一眼,自然又是青松仙鹤之类的。那男子已介绍起那幅画的构局、寓意,以及边上题词的含义。我的眼睛却管不住地四下逡巡,恰好又瞄到了正对着我的那位女记者形象,在这样的场面中她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个人已包办了全部的功能,但她还是做出了职业化的专注的神情,仿佛那个人就是一面镜子,她从中看到了令她满意的一面。我故意地盯着她又看了几秒钟;她可能觉察了,但一睒也没往这个方向看过来过,而那微笑的、略带夸张的亲切却在那戏剧化的显影中加深了。我又前后左右看了一转,没见到什么有意思的,而此时那人的介绍也已完毕,正以一种活泼、滑稽的小丑式姿态埋下了头去,并将头一直递送到了爷爷的面前,嘴里说着:“让老爷子来摸一摸,沾点寿气,又可以多活好多年!”爷爷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脑门顶上摸了一圈,而同时又有四五个人一齐拥到了面前,效仿着那人的姿势,让爷爷也在脑袋上摸上一摸。然后一个三层高的蛋糕被推了上来,上面插满了蜡烛……我渐感无聊,复又在座位上坐下。小孃的声音又起来了:“今天在座的还有一个小朋友,一个月前的这一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今天是他满月的日子,同时他也跟今天的寿星几乎相差了一百岁,在我们祝福寿星的同时也将同样的祝福带给他,祝他也能像寿星一样活到一百岁。现在,让我们跟着节奏唱起生日歌曲,祝寿星生日快乐,祝他能再活一百年!”几乎同时,那熟悉、欢快的“祝你生日快乐”贯彻了大厅,而立即就有无数个声音争补了进去,尤为兴奋的是TT,尖着个小嗓门,两只手提至齐胸处,团着两个肉拳头,捶鼓一样有节奏地点动着,脑袋亦随之轻轻摆动,眼睛瞪得溜溜圆,鼓鼓的脸颊涨得通红,犹如熟极了的、澄泽泽的苹果,忍不住要在上面咬上一口。“嘿!你看他咋那么高兴呢!”就连坐在TT对面的刘竞都这样慨道,饶有兴味地注视着。直到这时,她才露出了一丝笑来。中文的“祝你生日快乐”唱完了,又换上了英文的happy birthday to you,TT的嘴巴唱不圆泛了,但调子还是熟悉的,依然兴致十足,其他的声音却逐渐杂沓,七零八落起来,直至曲终时的最终低落。
服务员端着大托盘,每盘上都垒叠着一模样式的四五盘菜,挨次往每桌放上去。也没有人招呼,就已有人举起了筷箸,自行往桌子中央的转盘伸去。我拣了一些软和的、不辣的往外公的汤碗里堆去,外公再用筷子和汤勺分成小块,送到TT的嘴巴里。她由于要忌很多口,海鲜鱼虾类的、辣味的都不能吃,再加上右边的腮腺、淋巴已被掏一空,一根神经亦被切除,造成左嘴歪斜,闭合不严,影响了咀嚼功能,可吃的东西也并不多。有一道蒸团鱼,一整只的鳖趴在一堆土豆上,往背面硬撅撅地挺伸着乌黑的脖子,形状狰狞可怖,我都没敢伸筷子,她却说是好东西,扒了一块裙边下来,正要往口里送,外公却说不能吃,只得丢至一边。玟玟一面说话,一面把菜堆到那男孩的盘子里,男孩木然着个脸,时时将脸埋于垒尖尖的食物后,只顾吃。不时地,玟玟也转过身,顺手挟一筷子在美美的碗里,叮嘱一句:“你自己多吃点嘛!”
“祝你生日快乐”作为背景音乐在一直响着,吟诵般的,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没个尽头,渐次化为一种诅咒,欢乐的诅咒,压过了人声,或者混同了人声,调制成了一锅浓油重酱的沸粥。捱过了一段时间,就有人不断地从不同的桌子站起来,到爷爷坐的那桌去敬酒。她注意到了,将头偏了过来:“看嘛,我不坐到那桌去,就是有人会不断地敬酒,我这个样子不想见人,不想哪个注意到我……”玟玟亦站了起来,招呼两个小孩:“快点,过去敬酒。”刘竞、平娃子跟在玟玟后面,那个相好最后站了起来,手机还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捏着个高脚玻璃杯,装着半杯橙汁儿,晃荡荡的,低着个头,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等会儿你们也要过去敬酒。”她挟了块土豆,咬了一口,即便是在咀嚼时,那张嘴也仍然是歪斜的,虽然不比说话时歪得更厉害。她以比常人更大的幅度来运动着牙床,同时用纸巾来堵揩不时从嘴角溢漏出的汁液。
“请大家不要忙着离开,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小孃又拿起了话筒,“我们为今天来的每一位嘉宾,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准备了一份红包,一个寿碗,代表了我们的一份心意。稍后我们就会送到每个人的手上。”不一会,就发到了我们这桌。小孃把红包和寿碗悉数交至玟玟手里,再由玟玟分发过来。我们按人头领到了四份红包,四个寿碗,每个碗都配着一个大红的化纤口袋。“呃,我就是说,不要让我看不懂啊!”小孃正对着玟玟的相好,又把那张纸拿了出来,不过那纸已被折成了几叠,看样子是要被小心地保管起来了,“我只认得到大白字,念的时候不要让我舌头打结,嗯,还好,字都认得到,写得也好,念的时候我就在想,呃,真的是好,不愧是专业出身……”那人依然不置可否,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小孃每说一句就要转过头,对着玟玟。玟玟含着笑,脸色愈发接近上了蜡的蜜桃。我将头移近了她:“那是他写的啊?”“是啊,不然你以为是谁写的?谁又写得出来?那个人是电视台的编导……”“哦……”“就连这次要上新闻也是那个人喊过来的嘛,不然哪个给你上啊?”“啊?……”“是噻,就像上次,你大孃、玟玟在青城山搞的农家乐,你大孃买的地,玟玟出钱修的房子,开张那天,就是那个人喊的电视台去录的像,你大孃还发了言,我还记得到,当时是地震过后不久,你大孃还代表灾区地表了态,说是要重振灾区,决不气馁……”
“三姐,”小孃冷不防出现在她身后,弯下腰,一手搂着她肩膀,轻轻地拍着,脑袋探到了她的胸前,“今天客多,招呼不过来,自家人就不讲礼了,自己慢慢吃哈,待会儿下午的时候,空闲了,我们姊妹家再好好摆摆龙门阵。”其实她正在跟一块排骨撕斗,嘴里含着的肉已来不及吞下去,便忙不迭地点着头,只发着“嗯嗯唔唔”的声音。小孃走了以后,她在桌子下把红包摸出来,打开封好的口,去数里面的钱,钱倒是崭新的,但只有一块八毛八。她又打开那几个红口袋,说是要把四个碗重在一起,好收捡,拿出来的时候,为了证实是塑料的还是陶瓷的,我和她各用手指叩了叩碗面,发出的是清脆的“叮叮”的响声。“嗯,是陶瓷的。”我说,却觉我的胳膊肘被起劲地捅了捅。转头一看,见外公正鼓瞪着眼,额上的皱纹层层堆起:“你们在干啥子!快点收起来!”
已有人开始离开了,好及时地占据战场,展开一场鏖战。她对我示意:“你们该去敬得酒了。”“你也要去嘛。”“我不去。”“你不去恐怕不大好吧。”“……那好吧。”于是,外公抱着TT,我和她各端着一杯饮料,向爷爷坐的那桌走去。外公和TT在爷爷的左侧,她在他们身后;我便站到了右边,可巧正在大孃的旁边。“韩婧,刚才照相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大孃仰着头,“照全家福了嘛,你咋不在呢?!”“呃,我上厕所去了。”“就是说嘛,到处找你,都看不到个人!”我微微一笑,并不相信她会到处找我。坐在大孃右手边的一个戴眼镜、鬈发烫得油光光的女人接上了话茬:“韩婧,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到不?那次在你的婚宴上……”她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热络,在我看来,她的这种热切有点莫名其妙。她那挂满血丝的翻红的肤色,那双镜片后的弹珠般的眼睛,此时蘸满了各种油渍和调料而显得深色的薄薄的嘴唇,无不似一只刷了调酱后需重新回炉的烤鸭。我当然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将近四年以前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包括她旁边的那个女儿,四年以前也是就这样坐在她的旁边,活脱脱就是她的翻版,只不过四年以前要更加蛮直一点,不仅把我们桌上的那一大盆香辣蟹扫得精光,还一个劲儿地嚷着不够吃,逼着她妈到其他的桌子上去要。现在,做女儿的更加沉默了,带着一副未得到应有重视的不甘,嘴巴却没停歇,一刻不停地蠕动着。我知道,我应该叫她舅妈,但我实在不想叫,便仅以一点头作为示意:“嗯,当然啦,我们见过的……”最初的显见的热情之后,她从我的话语和姿态中并没有寻求到同样有效的热情,再加上彼此再无可讲的话,只得不情愿地沉默下去。她的女儿骨嘟着个嘴,好似吃得并不满意。我想起了他们住着的那套拆迁安置房,由于在一楼,光线本已昏暗,却无法缓和视觉上的不适,廉价的粗陋的家具肮脏,现出与时间不相称的加速的颓败感,四壁是灰色,再加上是冬天,那种阴恻恻的冷浸直透到了骨子里。舅舅的儿子米米的房间里,床头挂着一只布做的流氓兔,兔子的脑袋有我脑袋的两倍大,上面落满了灰,都发黑了,却还眯着眼睛在黠笑。她们坐在罩了床罩的床上摆话,那床罩无论原先是什么颜色现在都已是灰褐的了。主卧室,连着一个黑暗的,比公厕还脏的卫生间,卧室里没多少家俱,却给人拥堵感,那张大床上乱七八糟的,像刚被几头猪反复地拱践过。光从积满尘垢的窗户进来,愈发烘托得这室内如同恐怖电影中的场景。而现在,这两个人至少看上去都干干净净的,决计想不到她们是从那样的地方走出来的。“爸爸!”大孃喊了一声,见没听见,又喊:“爸爸!”爷爷转过了头来。“你还认得到她是哪个不?”大孃指着我,笑着道。
在很近的距离,那双眼睛,并不混浊,呈现出透明的烟晶黄(不有:烟晶黄……),此刻直视着我,以着一种猫科动物才有的冷静、沉思的神情;那张闭得很紧的嘴巴四周有着岩纹样的肌理,嘴唇上部有着一列发白的坚硬的胡子茬。“她是韩婧。”那张嘴唇掀了掀,沙哑的,很细的声音挤了出来,却明白无误。“你看!他还清醒得很!”大孃探出头,对着桌子上的其他人道。她从外公和TT的后面侧出个身子来,也要来敬酒;这时TT突然闹着要离开,我和外公就朝着自己的那桌走回去。
待坐下后,却发现她并没有跟着过来。这时最后一道的果盘摆了上来,玟玟拈了一瓣西瓜在手里,撇了撇嘴:“就这个样子还要一千二!”我拿了一瓣西瓜给TT,他捧在手里,先试着咬了一口,然后就一口紧一口地吞了起来。我朝那边望了望,见她正把一团白纸捂在嘴鼻处,不时地又在眼角处揩一揩,肩膀似乎也随着抽搐在微微颤动。哭出来了,是的,终于哭出来了,这几乎就是一个今天必然会演变而成的事实,她需要着这哭,哪怕是在哭了之后依然会怨恨着她曾经与之哭诉过的对象。她套在那件紫红色的大衣里,那件大衣在现在看来过时而陈旧,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既然以前都是这么将就着的,那么现在及以后的情形,也会一直这么将就着下去。我把视线抽了回来,低低地对着外公道:“她哭了。”他看了一眼,脸上是那种我熟悉不过的习以为常的莫可奈何。我们谁都没想着要过去。
TT吃完了西瓜又吃了橙子,两手黏糊糊的,便在桌布上揩揉,身子蹭来蹭去的,还要躲在椅子后面和我藏猫猫。他站在椅子背后,自以为我看不到他,却不防玟玟——正坐在他后面,他一度把身子依靠在她身上——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说了句:“他还是多乖的!”TT警觉地回侧过头,同时将身体挪离开了她。玟玟笑道:“他还是多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说嘛,要让他大方简单得很,在台子上放起音乐,把他往上面一放,跟着音乐跳,管他下面有人没人,多练几次,保管就大方了。就跟以前美美一样的……”我再次朝那边望去,见她已坐在了爷爷左手边空出来的位置上,那桌上的人已差不多空了。她正向右侧前倾着身体说着什么,时不时地用手上的纸去擤鼻涕。大孃在爷爷的右手边,亦摆着同样的姿势,腰背一齐往前递,嘴巴快速地变化着。中间隔着爷爷,小山似的,岿然地一动不动。不知怎的,我突然觉着些微的滑稽。我并非觉得她不体面;不,这里面的痛苦是真实的,包括她想要哭出来的欲望……只是,痛苦一旦成为宣泄,特别是在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会很容易沦落为一种表演,哪怕是真诚的表演……不过现在看起来,这表演也近于尾声了。不过我相信,什么都不会改变,哪怕它的发生就是必然的。
玟玟也看见了。不,应该是她看见的这一个动作现在被我看见了。她的脸上是那种大多数人看见了之后都会具有的那种表情。我知道她要说点儿什么了。“三孃咋不去吃中药呢?”这话是对着外公说的。外公摇摇头,头半仰起来,眼睛看着半空中的某一处,似乎在费力地思索着什么,嘴巴在吐词之前先动了几动:“她——不信这个!”“嗯,可以试一下嘛!”玟玟很诚挚的样子,“我们现在都在把中药吃起的,我,我妈,还有那位,”她的头往编导那边微微一摆,“我们都在吃中药,就在我先前说的那个人那儿……”外公不以为然地又摇摇头:“是药三分毒,中药吃那么多呐,也不好。”“不是的——因为三孃有了这个病,所以我们现在平时都很注意。我妈是为了预防,我呢,是胸部长了包块,那位是下巴那儿有包块,就都把中药吃起,结果现在包块都没得了……”“那不见得。有些包块是自己本来就要慢慢消掉的,你去医院查过没有嘛,到底是什么包块?”“我为啥子要去查呢?这种包块我不得去查的,查出来了又怎样?反正我把中药吃起,而且现在也消了。其实三孃可以去试一下,说不定就有用呢?试一下又没什么坏处。有的时候西医走不通的说不定中医就走通了呐……”“原先也吃过的,吃了一段时间又复发了,就停了。中药对一般的可能还是有点效,但对她这个,没得用的。她这个凶险,型不好,鳞状细胞型,又是低分化,对化疗都不敏感……”“那她这次搞化疗没有嘛?”“搞是搞了的,但也不晓得有没得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搞了总比不搞好……”“呃,还是要乐观点,其实真的可以试试中药……”“她都是搞医的,她懂得起……”我忍不住骤然地一声冷笑:“她懂得起啥子哦!她要真懂得起也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了!”玟玟愕然地看着我,微微嘟起的嘴唇动了动。我接着道:“两次都是耽误了的。第一次拖了将近一年,起先下眼睑长了个小疙瘩也没去管它,直到硌得眼睛不舒服了才去检查。这一次,是她自己摸到下巴那儿有包块,以为是淋巴那儿长的,就去打淋巴。打B超打了几次都是好的,就没管它,直到癌细胞侵噬了神经引起了面瘫,才又去打,还是打淋巴,还是好的。后来还是打B超的那个熟人转到腮腺的部位,才打出来的,这中间就拖了大半年。你说她学医的连淋巴和腮腺都分不清楚,不然也不至于这样……”“现在怎么样呢?”“就那样呗。很悲观,觉得是晚期了,最多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不会吧!”“是啊!她就是这样认为的。她觉得癌症晚期的病人一般也就活个两三个月,快得很,拖到春节后就了不起了。当时我就跟她说,手术是做干净了的,至少理论上是这样,而只能活两三个月的情况,是在无法手术并已全面转移、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事实就在那儿摆着的,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认为对自己就没有任何好处……”“唉,病人的感觉是最准确的,她的情况她自己晓得。”外公又把眼睛半眯起来,“她这个样子算是挺得住的了,要是换了其他人,早就在床上瘫起了……”“嗯,是啊,这种事情就是要发现得早,像我和我妈,现在都多注意的。那个二孃,你们都晓得嘛,就是在头皮上长了个疹子,她用碘酒去擦,一直不见好,后来去检查,是皮肤癌,都转移到了肺上……所以我们现在都特别注意,韩婧你更是要注意,这种病是有遗传的……”“不是的,”外公的头直往后仰,“胃癌和乳腺癌才有遗传,其他的……”他直摇头。玟玟还要说什么,那个人已经不耐烦了,站了起来,将自己竖立为了一杆标杆,玟玟亦立即站了起来,同着她的兄弟一齐往楼上去了。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服务员推着车子挨桌收着盘子。她也走了过来,脸上比先前略略发红之外,看不出来哭过。我甚至觉得有一种释放出来了的些微的愉悦。我们都没有提起她哭过了的这件事。“下午还呆不呆在这儿,还是就走了?”她问。我表示无所谓。她又说:“嗯,其实我想回去了。我觉得好累哦!想回去休息。”我完全能体会她的这种累,那是身心剧烈震荡之后应有的疲惫,况且,她现在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那就回去吧。”但她还在犹豫。“丑东西,”她问TT,“你是想在这儿耍嘛还是想回去?”“想在这儿耍。”TT在消灭着最后一块蛋糕,嘴巴上沾满了白色的人造奶油,连手上都糊了不少。“这儿好不好耍嘛?”“好——耍——”“哦,好耍,那就在这儿继续耍。”
我们又来到了四楼,坐在了先前的位子上。服务员重新将茶沏上。我又端着盘子去抓糖和花生,却发现花生瓜子还有半袋,装糖的那个口袋却已空了。坐了不到五分钟,大孃就提着挎包过来了,并顺手把包包放在椅子上。一坐下,就身体倾斜过去,同时轻拍着她坐着的藤椅的扶手:“三妹儿,我跟你说嘛,凡事要放宽心,你是太操心了!”她把头靠在椅背上,脸上毫无表情,只“嗯、嗯”着,除此以外并不作出其他的回应。大孃见她无意于刚才的话题,并不想再继续谈下去,又说道:“玟玟说了的,待会有空的时候,等他们去打麻将的时候,她要跟你谈一下。”她还是不置可否;没有人说话,TT在拿着一个空调的遥控板玩,我和外公都把眼睛落到了他身上。“嗨呀,你看,他那个样子乖得很!”大孃用着极为欢愉的语气慨道,却因为音量提得太高而显得干巴巴的。还是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也许并不很长,她问:“今天摆了好多桌?”大孃又把身子探了过去:“我不管它摆好多桌,我说了的,我只认我们这边的三桌。我算了一下,我们这边的人也就最多坐三桌。我现在手头紧,拿不出多的钱来。”“那其他桌都是她自己出了?”“诶,是嘛,那些都是她那边的人,街坊邻居啊,跳舞的啊,还有,那些礼钱不是她都收了嘛,凑到一起,也差不多了,添不了多少。”大孃想了想,又道:“再说我现在手也紧。现在生意不好做。去年,2012年,所有做生意的都不好过,亏惨了,通货膨胀,金融危机,真是做啥亏啥……”她虽然还在点着头,但眼睛已移荡开来。一种压倒性的、近乎毁灭的死灰出现在她脸上,或许她现在已疲倦到了极点,或是重新被焦虑所攫取,她已明显地心不在焉,对这种话题根本就不感兴趣,即便是她还健康时也是如此——不过说到底,她真正关心过、感兴趣的又有哪些呢,除了她眼睛看得到的、切实与她的利益有关的——每次,在她“嗯、嗯、啊、啊”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不在听了,而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可能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旁人看来或许压根就不值一提,或是不值得如此慎重地对待,但对她来说,却就是生活的全部,特别是现在,在她主动地将自己的生活局限于那套一套三的房子和医院之间以后,通向另一种可能的生活的门——那道门及其后面的世界从未宽广过——已被永久地关闭了。生活的可能性——于她而言,她缺乏的不是洞察力,而是想象力,她的天赋、才能,都在一块鸡蛋大小的地方精巧地旋转,如今轻轻地一碰,便碎裂了。见我的神情还专注,并不时露出微笑,大孃遂将脸转向了我:“这个你应该晓得噻,去年的情况,行情差,生意不好做……”我摇了摇头:“我不晓得。”我是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呢?跟世界末日有关?”她没能领会我这个有些揶揄的玩笑,而是有些费力地缩了缩那张唇线四围已满是密纹的嘴,那些纹路里面是比肤色略深的、再也洗擦不掉的时间积淀的污迹;她在努力地思索着,想要理清自己那混乱的思路,以回答我的问题。“去年生意都不好做,做生意的都晓得,没得办法,先是金融危机,国家的税又高,好多人都做不起走,都垮了……”反反复复地,她把这几个词颠来倒去,这些空洞的词在这个混浊的角落里激不起些微的尘埃,虽然我频频点头微笑,而她也在竭力地延长着这场对谈,但我俩都无法挽救愈来愈尴尬的沉默的侵蚀,它阴沉,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蔓延成了一面铁壁。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忍耐力似乎已达到了极限,一个隐忍已久的问题终于憋不住了,砰地爆了出来。“你也是哦!就光把他看到,也不管他睡不睡觉!都几点钟了!”她冲着外公,“我要是不说你就是一直不管是不是!”那近乎痛苦的、夹杂着痉挛的抽搐再次牵引着她那张揉皱了的脸,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有着某种嫌恶,而这种极端的不满说到底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外公将正剥着花生的手停了下来,一只手满把地抓着花生壳,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剥了一半的花生,里面舒躺着三粒花生仁,眼睛鼓瞪得比花生还圆:“你喊他去睡嘛!你看他现在睡不睡!”TT此刻正忙着研究紧靠着隔断的一个三屉柜,想要拉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同那个木把手已搏斗了许久,正逐渐失去耐性,听到了他们的话,尖叫着,气喘吁吁地道:“我不要睡!我不要睡!我要耍!”“你看嘛!”外公有些得意地道,“你看他睡不睡。”她在把一口气压下去,灰败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改观:“你看他睡不睡!要是他今天一个下午都不睡你也这样子把他看到?!啥子事情都要想办法嘛!……”大孃插了进去:“哎,三妹儿,你不要管,等他们去弄,你太操心了!”她不说话了,听着大孃继续往下说:“你现在要放宽心,好生调养,哪有啥子是放不下的嘛!还有啥子比身体更重要?等这儿开了春,我和玟玟都要到青城山去住,那儿的空气好,没得污染,不像现在城里头,空气差得很。成都都还好点,不像你们北京,那就更差了!现在人家都把北京叫‘鬼城’,你想都是‘鬼城’了,还能住人啊!”(不有: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原因,我觉得这段对“鬼城”的描述很有趣……同时也很解气……当然这种感受完全是个人的……)冲我补完这一句,大孃又转过头去,“你要想去住都可以去住,那儿房间又多,随便收拾一间出来,吃饭也方便,菜也新鲜,都是不打农药的。或者夏天家的时候,到那儿去避暑才安逸,又凉快,你在那儿住几天就晓得了,巴适得很!吃的,菜都是地头现摘的,鸡都是粮食喂的,下的那个蛋!那味道吃起来就是不一样!你去住嘛,住一阵就晓得了……”她又开始“嗯、嗯、啊、啊”起来,到后来,连这应付性的“嗯、嗯、啊、啊”都懒得发了,只把脑袋不堪重荷般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TT,只要TT睡觉的问题不解决,这就会是一直占据着她这整个下午的一个心结。然后呢?她这整个下午的价值都体现在TT睡不睡觉的这个问题上。大孃又把头转了过来:“你这儿春节过完了要回北京?……不然也可以去青城山住一阵,哎呀,巴适得很!保管你住在那儿都不想走!我说你们都还在北京呆着干啥子嘛!那儿都是鬼城了,是人都不住在那儿的,鬼才住在那儿,是人都要变成鬼!”在反复地把这个问题强调到一个令她满意的程度后,她又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点上。“唉,去年子生意不好做,到处都秋得很,好多企业都垮了。我有个朋友,是开厂子的,在郫县那边,去年年底就倒了,一千多万哦!”她的眼睛瞪大了,见我没有表现出同样的惊异,又重复了一遍,“一千多万哦!就这样子没得了!”似乎这些话的惊叹性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慨,她闭上嘴,又默默地回味了两三秒钟,仔细地品味着那一千多万已化为乌有的震痛性。“前几天,我们——玟玟喊我去的,还专门去听了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专家的讲座,就专门分析去年的经济形势,嗨呀,讲得好好哦!不摆了!精彩惨了!人家专门坐飞机过来的,讲一节课就要五千块钱!”我无话可回,只得问道:“在哪儿讲的嘛?”她或许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愣:“西南财大。讲得好!你想一下,一节课要五千块钱!”“讲了些啥嘛?”她又一愣:“就是分析去年的经济形势,讲生意为啥不好做的原因……”这时,小孃到了我们的桌前,躬下身,附在大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孃一听,立即道:“我来给!我来给!我们到那边去说。不要给玟玟晓得了。”在大孃起身拿包的当儿,小孃又跟她嘀咕了几句。大孃已把包拿在手里,不耐烦地催道:“我们到那边去说。”
她们过去了。我问:“她们干啥子嘛?”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露着一种值得玩味的,或者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值得令她感兴趣的点的表情:“你说她们在干啥子?”“我咋晓得?”“猜嘛。”“猜不到。”其实我是懒得猜。她把声音尽量压低而又能让我听到:“小孃不是给每个人都发了个红包?玟玟顺手就把这个红包当成是给爷爷的礼钱给爷爷了。”“啊——那里面不是只有一块多吗?”“小声点儿!不要被其他人听到了——小孃发觉了,就过来找大孃,大孃赶紧说这个钱她来给,还说不要给玟玟说,玟玟有点小气,晓得了要怄气的。你说,玟玟为啥要这样做?”“啊——也许是她搞错了呢?”“你觉得是她搞错了?”“是有这种可能啊,假如她把钱也装在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红包里,拿的时候又没注意,是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啊。”“唔……我倒觉得……”她正要说的话因着大孃走过来而被硬生生地截断了。大孃一落座,两个人的头又碰到了一起,嘁嘁喳喳了好半天,最后大孃说道:“……所以我喊她不要去找玟玟要,我来把这个事情了了。”“是,是。”她点着头,附和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话了。由于再想不出其他的话来,眼看着又有陷入沉默的危险,大孃再次转过了脸:“陆籍啥时候回来?还是到春节才回来?”在我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又道:“你们还要在北京呆好久呢?一直要在北京不回来?呆在北京干啥子嘛,那个地方好得很嗦?人家都说那个地方是‘鬼城’,你想想看!鬼城!现在那些国家领导人都不在城里面住,全部到山里面躲起,山里头的空气好噻!……”我看着对面的这个女人:她的发型二十年来就没有变过——在流行染黄或是需要变成其他颜色的时候也跟着变过,现在当然已经毫无光泽了——总是在头顶梳盘起紧实厚重的蘑菇状的高高的髻来,就像顶着一道飞碟或是土星的那道光环,这是为了弥补身高的缺陷,犹如年深日久的油画中的肖像人物,总是全副武装,披戴了过多的笨重的行头,现在,她的铠甲,那件纯白的皮毛大衣正随手撂在椅背上,而她的脸,那张七十岁的女人的脸,已在时间和过度的妆容、保养之下摧折了,就像一片僵硬、泥化了的硬壳,需要在上面不断地、反复地涂抹着亮光光的油彩。这时,她蓦地灵机一动,并为抓住了这样一个点子而明显地兴奋起来。“呃,我这儿给你们传达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呐就仅限于我们之间,在我们这个范围内晓得就行了,就不要再往外传播了……”我点着头;我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在这之前我已略闻一二,一直想找个机会问她一下,现在她主动提起,我也就摆出十二万分感兴趣的样子,笑眯眯地,等着下面的内容。“嗨!我给你们说嘛!”她的眼睛先将在场的诸位——也就是外公、外婆,还有一个不专心的、只顾着搞过场的TT,扫了一遍,然后又回转到我的脸上,“今年子啊,玟玟他们要发了!”“哦……那是好事啊。”“是真的要发了,大发!你晓不晓得嘛,他们有一个很过硬的关系,”她的声音比先前更低了,并倏地一断,抬起头,警觉地将四围的情形瞄了一圈,觉得安全了,这才继续,“这个关系,就是跟国家最高领导人有直接联系的……”“啊……”“真的!李瑞认到的一个人,”李瑞就是那个编导,“这个人跟现在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是毛根儿朋友,他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就在那个人的大伯的家里面,你想,这种关系,过不过硬嘛?”“啊,那是……”“那是肯定过硬的噻。所以说,玟玟他们现在就要动用这个关系。这个人下半年——现在还没被任命,要到今年下半年,要当国务院办公厅的处长了,任命书都下来了,下半年就要走马上任了。他们上来先反腐,到年底差不多就开始捞钱。这儿过完年,玟玟他们就要开起宝马,带十箱五粮液,到北京去见那个人,谈大生意……”我看着她;看来她已完全相信她所讲叙的这一切就是真的了,或者是即将演变为真实。她急切而专注地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我注意到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鸡心低领羊毛绒毛衣,胸部高高地聚耸起,但腰部却被勒箍成了几圈,就像配着几个微型的游泳圈,随着身形的变化浮涌着。“……他们就要从这个人手里拿单子,都是大生意,关键是要看拿不拿得下来,拿下来了,就只给他们这一家做……”“是些啥生意嘛?”她顿了一下,也许是在考虑着究竟要不要告诉我,或是要把我狠狠地嚇一跳,最后,她很神秘地道:“石油。”“啊!怎么可能嘛!这不是垄断了的嘛!要他们真能拿下来,可真是大发了!”“你听我说嘛!”她倏地探长了身体,伸出了青筋暴突的右手,这只手上戴满了硕大的戒指,手腕上还有一个沉重的翡翠镯子,轻轻地,安抚似的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我没料到这突发的、近乎亲昵的举动,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而那只手此时已轻盈而优雅地缩了回去,又稳稳地搁在了先前的扶手上。“你听我说嘛,我还没讲完。”那个声音更温柔了,“我说的石油,是指跟石油有关的,石油的广告牌。”见我还不解的样子,她又道:“你想一下嘛,要是全四川的石油广告牌都拿给他们做,会是啥效果嘛!一个广告牌就是五十万,五十万哦!往那儿一竖,一个连一个的,你想一下!”我想不出来,而且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一个广告牌就要五十万。“这就是他们今年要搞定的事情,这是最主要的。把这个搞定了,其他的就好办了。除了这个,玟玟他们还有点小投资,要在绵阳、德阳、江油搞医院,入股,一股就是两百万,今年下半年就要搞起来……”这一美好的前景没能让她咂摸多久,也许其中还是有些理不出来的小刺让她难以细嚼慢咽(不有:这些对话之间的连接过渡也很关键,作者很少在这种地方显出疲惫……而经营这种大面积的对话似乎是很容易导致疲惫的……),很快,她就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今年春节我们要出去耍,到越南去,还是玟玟出钱。去年子五一我们也去耍了的,去的日本,三个人,花了四万二……”“哪三个人嘛?”“玟玟,李瑞,我,我们三个。玟玟说的,‘妈,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趁你现在还走得动,要到处耍一下’……”“好不好耍嘛,日本?”“当然安逸哦!去的东京、京都、大阪,好漂亮哦,国外了嘛!……三个人,花了四万二,耍了十天……”“哦,三个人,那也不算贵。”她愣了一下,就像喉咙里被猝不及防地塞进了一块硬物似的,梗了几梗,这才道:“哦……主要是我们都没买东西,要是买东西就贵了,主要是没得时间,那些奢侈品……”玟玟已站到了我们桌前,她立即站了起来;我突然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她一直就在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已经英勇地、想方设法地完成了使命。“他们打麻将去了?”“嗯。还是上午那一桌,你去看到一下。身上的钱够不够?”“揣得有,”大孃把抓在手里的挎包拍了拍,“我过去了。”然后又转向她:“三妹儿,好生将息,不要操那么多心……嗨呀,你看,他好乖哦!他那个样子,简直是……”这最后两句是指TT,不过这时她已摆曵着身姿离开了我们,最后几个字也就顺理成章地随着她的转回头去自动地消匿了……
玟玟一屁股坐在了大孃刚才坐的位置上。她呐,也几乎立即就换了一种姿态,不再是懒洋洋的不耐烦了,而是从另一面构成与玟玟同等姿势的镜像,两个人都摆出全力以赴的架势,就要对疾病的方方面面进行一番迟来的慰藉与探讨了。我知道,属于她们的时刻到了,这是她们的领地,她们的会晤,我呐,只是个局外人。恰好,TT要屙尿了,我便领着他去了厕所。完了回来的路上,见到美美和两个男孩,其中就有那个马脸男孩,正牵着一条泰迪在地毯上拖曳着。他们不断地做出猛扑上去的姿势,咯咯地尖笑着,小狗撑着两条前腿,一个劲儿地抡着尾巴。我们看了一会儿。我问TT过不过去,他摇了摇头,朝着靠窗的那一排桌子走去,那里现在几乎已空了,或者是有人躺在长软沙发上困盹。有一张桌子旁,一对爷孙俩正在打牌,TT看着热闹,不自觉地挨了上去。说是打牌,那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根本不会,只把牌满手地抓在手里,不管他爷爷出什么牌,都只管把手里的牌使劲地压上去,嘴里喊着:“大!大!我大!我赢了!赢了!”我和TT在他们的对面坐下。TT看了一会儿,便伸手去抓桌上的牌,那男孩自然不干,但TT手快,早已牢牢地捏了两张在手里。“他拿我的牌!”男孩带着哭腔对着他爷爷控诉。“诶,小朋友嘛,要大家一起耍噻!”爷爷说着,又把手里的牌分了两张给TT,“来,你也来打嘛!”“你咋把我的牌给他了呐!”男孩的嘴咧得更大了,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你咋把我的牌给他了呐!”“你手里面不是还多得很了嘛,”爷爷安抚着他,“来,来,从我这儿再拿两张去!”“我要他手头的!”说着男孩就伸手来夺,TT抓得死死的,虽然那男孩比他大,牌都扯得弯折起了,却一时也扯不下来。男孩的脸涨出不均匀的红来,有些地方却又翻着点点的酱黄,TT一声不吭,只使着力,眼睛也一眨不眨。“诶,你是哥哥了嘛,咋跟弟弟抢东西呢!”爷爷数落着他,“再说,你手里面有牌了嘛!”男孩一下就哭出来了,他并没有发出哇的哭声,只是嘴巴完全咧开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子直往下淌。“我要他的牌!我要他的牌!”他用手轮番地捶打着爷爷,“喊他把牌还给我!喊他把牌还给我!”TT看着;然后,转过脸来问我:“他咋哭了呢?”我说:“你把牌还给哥哥嘛。你把牌还给哥哥,哥哥就不哭了。”“不还!”TT把牌拢到了胸口处,唯恐有人再来抢似的。男孩虽然哭着,但这边的对话却一字不拉地到了耳朵里,他哭得更伤心了,扑到了爷爷身上,去揪爷爷的脸。爷爷躲闪着,他便抡起胳膊,一左一右地去扇爷爷的耳光。爷爷没处可躲了,便停了下来,讪笑着,任由那一记一记的耳光扇在了脸上,只是有时稍微举手抵挡一下。TT又扭过了脸来:“他咋打爷爷呢?”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道:“哥哥没有打爷爷。哥哥是在同爷爷闹着玩呢。你看,要不为什么爷爷还在笑呢?”男孩又闹了一会儿,却也乏了,虽然止住了哭,还抽抽搭搭的,不情愿地用剩下的牌继续玩了起来。这时,另外一桌打麻将的走了一个人,牌局也就散了,接着余下的三个人里又走了两个,爷爷便把男孩领了过去,同那男孩的奶奶,再加上男孩,一齐砌起牌来。
我同TT又疯了一会儿,他不停地仰倒在沙发上装睡,把鞋子踢脱,又让我给他穿上。爷爷一个人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的通道上慢腾腾地挪动着脚步,也许是坐得久了,无聊,虽然在一堆人里面,但那些人都自顾着讲自己的,绝少同他讲些什么。那顶滑稽的圣诞帽已被摘了下来,掖在了衣服的口袋里,将口袋撑得鼓鼓的。他背着手,庄严地,走得极为缓慢,端着他那夯实的躯体,这具躯体里面或许装了太多的东西,又或许什么都没有。那边的谈话看样子也接近尾声了,不一会儿,玟玟站了起来,迈着仪态万方的步子朝着包间的方向去了。
玟玟一走,她的注意力自然又转移到了我们身上来。一看她朝着我们走来的这架势,就知道下面会发生些什么。虽然TT又照例抗议了一番,但最后还是被她紧紧地箍在了怀里。她斜躺在我和TT玩过的那张长沙发上,开始了她正式的催眠工作。我同外公坐在了一起,等着。
从我坐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的那张脸,虽然背映着光亮,却依然是灰褐的,呈现出泥土的色泽,半埋在那散着樟脑味的大衣领子里。现在,那张脸已非常地疲倦了,超过了它所能预期的疲倦,却还没有被打垮。它的意志不允许它垮掉,因为一切都还要按照规定的程序来进行,虽然这程序也许并不那么必须,而非得执行它的意志也乏味得很,但不按照这种她规定的程序来进行简直就会让她如坐针毡、心乱如麻。TT终究抵不过这意志,它的枯燥催人入眠,眼睛开始半眯半合起来。恰在这时,小孃也抱着孙女儿坐到了刚才爷孙俩呆过的沙发上,哄着那小娃娃入睡。
又隔了一会儿,她向我发出了指示:朝我这个方向频频地点头。我走了过去,见TT已睡着了,便从她胳膊里接抱了过来,走回我一直坐着的位置上。她在TT身上盖了条绒毯,又四下检查了一番,掖了掖边角以堵塞住可能漏风的地方,然后又走到小孃坐着的沙发那里,就势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同时身体向后仰靠,靠在了靠背的最边上,整个身体向着小孃的方向偏斜着,两个人就这么压低声气谈了起来。我看着她们急速蠕动着的嘴和不断变幻的表情,小孃就不说了,本来就精力旺盛,她呐,自然这时也忘记了疲惫。有时,一次谈话就是一场战斗嘛,需要投入全副的精力,而她神情间的那种精明的神色又不自觉地显露了出来。确实,在她面对着我的时候,我很少见到她的这种神色,啊,我真是太熟悉她了,毕竟我曾经也是她的一部分……那张脸,我不得不时时看到那张脸,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张不能让人欢喜的脸,那上面的神情——如果说以前还时有厌恶,轻微地,却掺杂着怜悯——败坏了它,这么说未免残忍了点,但这种感觉我确实无法控制。现在,它已忘记了它的处境和时时背负着的哀痛,它被裹在紫红色的大衣里,这件大衣式样难看,早已过时,某种程度上,它反映,甚至是讥讽地反衬出它目前的处境,即便是在苦难中——没人能否认这就是苦难,那些挠人的尖角利刺还是会管不住地时时窜出来……
那小娃娃哭闹起来,小孃忙着哄娃娃去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了不了事,她只得立起身来,回到我们这边。过了一会,那小娃娃挣得愈发的厉害了,小孃只得抱着她,在空隙的地方来回地走动。她看着,突然,说了一句:“小孃看上去好年轻哦!”我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小孃穿着紧身毛衣和紧身裤的身影在窗户的逆光中显得健壮而富有曲线,剪着利落的短发,挑染出有层次的黄来,脖子上围着根细细的金链子,脚上是熟黄色的软皮靴,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已近六十的人。“那是打扮得年轻。”我说了一句。“哪里,”那种莫可奈何的哀戚又回复到了她脸上,“本身就显得年轻。”我又看了看:虽然也曾被誉为校花,但小孃那张轮廓粗大的脸在我的印象里从来就没有柔和过;但在那张脸上,却有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快乐的光彩,这光彩是由内而外的,提亮了那黄褐色的肌肤,使之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难以明喻的魅力,特别是在说话的时候,配合着表情,那张脸会格外的明亮、生动起来,确实,她从来就没有发过脾气,似乎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我呢?”她又问,“我看上去有好老?”隔了一会儿,见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至少也有七十多了,人都变形了!”我依然没有接茬儿。挨了一会儿,她终究还是换了个话题:“刚才玟玟倒是摆了些老实龙门阵,哪像你大孃哦,尽在那儿吹牛!”“她是不是劝你吃中药?”“嗯……她说我的嘴巴看上去倒没有好歪,反倒是眼睛看上去很明显,你觉得是不是很明显嘛?”“……诶。”“她还说了些其他的,”她的语气一变,“玟玟说的,大孃已经没做生意了,早就歇了,现在就在家里面,帮着她管管家。每个月,她给大孃六千块钱,作为日常开销,保姆的工资另算。大孃现在嘛,就是去买些东西,在家里面看看电视,有时出去打打牌,早就没做生意了……幸亏今天把借条写了,今年要喊她把钱还了。你想,她生意都没做了,还借那么高的利息干啥子嘛?她现在惟一的收入就指着那笔分红,一年可能分得到二十多万,这二十多万就用来她自己的开销,不晓得够不够。玟玟不太安逸她妈,说平时大手大脚惯了,买东西也没个数,好多东西买重了不说,堆在那儿都烂了,也不管。六千块钱是咋花的都不清楚,也不记账,有的时候还不够,水电气还不包括在内,是玟玟自己付,就那么几个人吃饭,管得到好多钱,六千块钱都还不够……”“总是她们用的东西都很高级……”“大孃现在不是不住在大丰了嘛,以前住的房子就空了出来……”“嗯,怎么啦?”“现在她跟玟玟住一起,那边的房子不就空着,可惜了,所以就把房子给推了,由玟玟出钱,花了二十万,修了个仓库出租,每年的租金是十万……”“这个钱哪个拿嘛?”“玟玟拿啊。”“为什么她拿?地不是大孃买的吗?”“但是玟玟出钱修的啊!”“一年十万,不是两年就把本给拿回来了?好一笔划算的买卖。”“玟玟说的,她把这个钱拿了,要管好多人,管的是全家。”“她管了谁啊?怎么管?”“美美不是上的贵族学校吗,这个贵族学校的学费就是玟玟掏的。还有刘竞不是按揭了一套房子吗,首付是玟玟掏的,不晓得月供她管不管。还有玟玟的爸,刘兴华,”这个人是大孃的前夫,每次都会作为一种有着特殊意义的摆设出现在类似的场合,套在紧绷绷的笔挺的大衣里,坐在那里基本一字不吐,如同一具僵硬的木乃伊,“玟玟维护他得很,每个月都要给他爸几百块钱。还有,因为美美上了贵族学校,平娃子的儿子没上,平娃子就为这个不安逸,同玟玟他们闹掰了,现在他们关系又缓和了,总是玟玟要做点补偿。还有,平时总有些零头巴碎的地方要用钱,所以这十万块钱落不下什么……”“哼,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玟玟还是疼她的侄儿侄女,你看她今天那个样子嘛,还是多爱的,她又没得娃娃,以后她那些钱给哪个嘛……”“放心好了,肯定给不到你我头上。”“那是肯定的。她凭啥要给我们呢?她难道不会给她的侄儿侄女,她也只有给她的侄儿侄女……”“要是是我,我就把那些钱都花了……”我设想着那一可能的场景;虽然那一场景跟我毫无干系,但我还是笑了起来。“那么多钱,花得完吗?”“要花总是可以想办法花完的嘛!”她不做声了。每次在这类问题上我都会有意地与她抵触,并且毫无愧疚感。不过我现在已来不及享受这胜利的喜悦,我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我右臂的麻木至钝痛,TT的头愈来愈沉重地增加着重量,就像一种可以不断增大自身密度的物质,这枚沉甸甸的铁疙瘩硌在我的臂弯上,我的骨头绷紧在一个角度上,牵扯至肩部,似乎肌肉和骨头都要就此分崩离析了,不断地在有限的范围内挪腾变换着姿势都无法缓解这痛楚……“你大孃都没做生意了,幸好今天把借条写了,下半年要喊她把钱还了……”她又叨唠起来,为了预防有可能的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蔓延,我打断她:“小孃跟你说了些啥?”“还不是那些……小孃说她去前年的利息都没拿到,但她还是不准备把钱拿回来,要继续放在大孃那儿……”“为啥啊?”“她说反正钱少,只有一万五,多少就那么回事,利息嘛,总会拿到的……”“哦……”“她还说这次的席钱,是爷爷自己出的……”“不会吧!”“是的。他说满一百岁了,这个钱他要自己来给……”“他哪有钱!”“怎么没有。每个月的退休金总有一千多吧,小孃说都是他自己攒起来了的,他把那些百元大钞都一张一张地理齐,用橡皮筋捆好,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再把盒子锁进他房间的一个抽屉里……”“为什么不存银行呢?”“他不相信银行,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更踏实些。结果这次他专门把钱从铁盒子里取出来拿到这儿来交款,要过验钞机时,发现那些钱都粘在一起了,分都分不开,他吓慌了,这才到银行开了个户头,把钱存了。”我想起了他住的那间房子,那是那套房间里最黑最潮也是最小的一间,拥堵而简陋的家具也似乎蒙上了更多的尘垢,这是一种近于深灰的肮脏了的盐,还有房间里的那股寒碜的老年人的味道,你无法确切地去描叙它,但你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它,特别是在那样一种环境里,被打湿了,经久地附着在空气里,无法被过滤掉。我似乎看到他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佝着个背,那双粗糙的石头一般的大手紧攥着一沓钱,旁边打开的铁盒子里是密密实实、层层叠叠的钞票,在黯淡的光线里,那里永远都只可能有着这样的一种光线,从衣柜旁边的窗户里挤进来,他就着那光亮,把那些钞票反反复复地、一张一张地数了又数……“呃,你不是说,爷爷钱要帮衬舅舅的么?”“……哦,这个样子看起来又没有嘛……”
从光线的亮度判断,应该已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那些消失了的人又陆陆续续地从包间里出来,向电梯处走去。我的整个右胳膊至肩头,这时已钝得失掉了重量,仿佛它已不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仅靠着神经在提醒着它的不适……“诶,你喜欢吃花生,”她对着外公道,“你把这些花生装到你包包里面嘛!”外公的头一摆,眼睛瞬间地挣大又细小下去,额上现出几条纹来:“你搞啥子嘛!不装!”“你看你看!”她对着我道,“每次都是这样,为好不讨好的!”“你就装起嘛。”我说出了她指望我说出的话。她把盘子里剩下的花生抓在手里,往他的衣服口袋里塞去。“诶,你坐那么远,我咋个装嘛!而且小孃看到了多不好!”她又把脸转过来,“而且每次都是这样子的!别别扭扭的,好像哪个要害他一样!”就在这个时候,小孃提着一个口袋过来了:“三姐,这儿剩的花生瓜子我分了一半给你们,你们拿回去吃嘛。本来还想抓点糖的,我们这次买的糖多好的,二十五块钱一斤,属于那种好糖,十几块的都没要,结果吃完饭上来发现糖口袋都空了。我们怀疑这儿的服务员给拿了,他们死不承认……”她一个劲地推脱,说不要,小孃又道:“拿着吧,花生瓜子都好吃,味道多好的,还客气什么呀,姊妹家的……”就在这个时候,TT似醒非醒地开始扭动起来,我也盼着他快点醒,我好解脱出来。他的眼睛刚一睁开,看见是我,就不高兴地发着模糊的抗议声,在这种含糊不清的嘀咕转化为尖叫以前,我把他转给了外公,同时长吁了一口气:“肩膀痛惨了,都麻了!”她瞟了我一眼:“刚才我哄他睡觉的时候肩膀还不是痛得很,一直忍着的……”
晚饭还是在金樽厅吃,两百块钱一桌,还是和中午的那几个人坐在一起,只不过多了位大孃。快要吃完的时候,玟玟从包里摸了两百块钱出来,塞到TT手里。我想把钱从TT手里夺下来,但现在的情况是,任何东西,只要被TT抓在了手里,就很难被拿下来。如果要用蛮力,恐怕就只得把钱撕碎了。“等他拿着嘛。”玟玟笑吟吟地对着我,“他多乖的。他体了你们两个的优点。”“诶,你晓不晓得这个是啥子嘛?”大孃问TT。“钱。”“嘿!他还晓得这个是钱!”大孃对着其他人宣布了这一重大发现,又接着问:“钱可以用来干啥呢?”TT不做声了,低着头,用大拇指反复地摩挲着钞票上的花纹。
他们说中午的时候电视上就播了这一新闻,待会还要重播,于是,我领着TT坐到了一个已清理干净的桌旁,那里离电视更近一些。但电视里却在没完没了地播着一条开锁的广告,而TT也因为一个气球——这个气球被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捏在手里,他要去拿,人家自然不给,于是,这一次是他,“哇”的一声,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外公赶紧把他抱了起来,但他的哭势却没有减弱,依然眼巴巴地盯着那个气球,直到那个男孩的妈妈另取了一个来,塞到他手里,他才抽抽噎噎地止住了。
那条广告现在已深入到锁的构造里去了,由一个看上去并不专业的男人做着讲解,几个形迹更加可疑的中年妇女围在一边。玟玟走到了我面前。“他们说你要把新闻看了才回去哇?”我站了起来:“说是马上就要播了,结果现在都还没播。”由于一整天都呆在这窒闷的室内,现在她的妆容也随之吸裹上了一层腻垢,面颊的最表层还是发着亮,却已是油乎乎的了,一种不甚洁净的、发暗的潮红使得那张脸也浮肿起来。也许是为了不糊花口红,说话的时候她都小心地撅着个嘴,这张嘴现在已很干燥了,上面的一条条龟纹此刻又皱缩起来:“中午就播了的,你没看吗?”我摇摇头。“说是就这个时间播,但到现在都没播,也不晓得哪个时候才播了。”我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们要走了吗?”“诶,三孃说是要和我们一起走……”哦,这不又是她一贯的做派么,有些事,哪怕是最最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她都要想方设法地假以他人之口或行为传达出来,以达到她的目的,这种在小地方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我看来简直是难以理喻……
于是,我们向大门口走去。大孃此刻已披上了她那件白色的铠甲,由于不能再穿高跟鞋了——前年她曾骨折过一次——现在她的脚上是一双同样白色的翻皮平底软靴(不有:作者对这些穿着的描写也从来都是不惜力的……),她迈着一种足可以称之为轻快的,甚至是有几分佻挞的近似于小姑娘的步伐——而我第一次发现,她竟然这么矮——赶附在她的身边:“三妹儿,等这儿开了春的时候,我们到青城山去,我给你提鸭子过来嘛,土鸭子,都是当地的农民自己养的……”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而是突然转身对着我道:“就在这儿把衣服给他加起,这儿马上就要出去了,外面风大……”
我们又坐在了之前我和她坐过的位置上,确切地说,是外公抱着TT坐着,我蹲着,她们三个,她,玟玟,大孃,站在旁边看着。那个包再一次被打开,几个塑料袋再次发出窸窸窣窣的噪声,一些衣服被拿出来,另一些再被装进去,挤进奶瓶、围嘴、绒毯、红包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之间。外公负责穿衣服,我则换裤子;大孃又急促地,甚至是神经质地说了起来:“三妹儿,我给你提鸭子过来嘛,还有鲫鱼,都是土的,嗨呀,巴适得很,外面都是找不到的……”蓦地,似乎是再也难以忍受,她用一种极不耐烦的语气焦躁地切断了这聒噪,不是对着说话的人,而是冲着我:“你把裤脚塞到袜子里面去嘛!待会出去了要豁风……”我瞟了瞟她:她眉头紧皱,好像正被某种东西折磨着,而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并不是她不想加以控制,而是实在控制不了了。此后,就是沉默。她们三人都盯着;此外也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加快了动作,想尽早把这一刻给结束掉。等我终于立起身来的时候,玟玟道:“咳呀,真是的,养个娃娃真是太累了,都要脱一层皮!不过到三岁就好了,一下子就顺了,××的那个娃娃就是,三岁之前啥都不会,一到三岁就对了……”说着,她蹲下身去:“来,亲一个!”没想到TT——这其实是他惯常的反应了,特别是那些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每当那些人逗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很生气地一下就别过脸去,脸涨得通红地道:“不喊××!”有时甚至对我,他都会故意地别过脸去,不过是笑着大声地道:“不喊妈妈!”——一下就挣开了她:“不要亲一个!”然后就紧紧地抓住了外公的手,向着大门走去。“好笑人哦!”玟玟看着我,脸涨得比TT还红,“他说不要亲一个!”“他就是这样子的,爱说反话。”我能说些什么呢?即便是明知她不信,我还是得这样说。“他咋那么笑人呢?”她还是看着我,仿佛她刚刚遭遇了一个不胜惊讶的奇迹,或是难以置信的打击,“他说不亲一个!”我又把那些话说了几遍,同时加快步伐,好在到门口的那段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她和大孃向左边拐去,那里通向地下停车场,我则走进旋转门,来到了外面。
公交车上很挤,有人给抱着TT的外公让了位子,我和她站在汽车前部靠窗的那排位子前。过了一两站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去喊哪个人给我让个位子,我不舒服得很,但我这个样子又不想去跟别人说话……”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犹疑着,这时,离后车门最近的一个座位有人起来了,要下车,我推了推她:“你快去坐。”但随即就有一个女孩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并拿出手机玩了起来。“你去喊她起来,喊她给我让座。”她又道。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凑上前去:“嗨对不起,我妈妈的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没容我说完,那女孩就无可奈何地吁出了一口长气,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冷淡地道:“等一下嘛,我把这儿弄完……”她又按了几个按键,把手机放进包里,站了起来。一坐下去,她就不负重荷般地用手撑住了头——这种类似的神情我以前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在一阵高度发作、紧张而又夸张的不失表演性的谈话之后,那个人终于在出租车上沉默了下来,露出了这同样的疲惫,似乎不是沉默将其击垮,而是她自身无法承受这沉默的力量。
我们在成温路立交桥下了车,转78路。由于在修地铁和二环路的高架桥,路面中间被挖得乱糟糟的,围了起来,其上则是一座一座的刚浇铸完成的高架桥墩。天空并不黑暗,到处都有灯光,甚至是太多的光亮,却又集不成一束,只是散乱地铄突着,照出了周围似乎浮动着无数微尘的空间,混合着愈往上愈深黯的夜空,有着一种微茫了的肮脏。高架桥墩还有人在作业,电焊爆出的一束束白亮的火花咝咝作响,向上蹿起而后又急速地陨落,尚未坠地即已寂灭不可视见。更高处,那些桥墩的上方,是因各种灯光衍合而显出的苍蓝的雾气,缭缭地却又静滞地蒸腾着,融不进其后或四面的黑苍苍的暗里去,更衬出了桥墩那似巨人展臂般的轮廓,一座又一座的,无穷无尽的,向着远处延展而去。我们等了很久。站台的电子牌上显示78路到这儿还有6站,但在足足十分钟的时间里,“6”的那个数字却始终没有变化。一辆又一辆的公交拖曳着沉重的身躯沿着那被隔断得曲里八拐的通道蠕动了过来,然后再启动,以着先前的速度慢腾腾地向前挪去。空气里满是寒冷,有风,却又没有彻底冷透,只是让疲钝的神经感到不适,隐隐牵扯着作疼。我把TT衣服后面的帽子拉了起来,给他戴上。她呐,尽量把头背向风吹来的方向,由于神经已被切断,那只状况糟糕的右眼更是雪上加霜,有风的话会直往无法闭紧的眼睑里钻,激刺得眼泪汪汪,红肿碜痛。有一会儿,她似乎高兴起来了,为一种短暂的柔情与喜悦所占据,那是她看着TT被包裹在帽子里的那张脸,不自禁地,一抹微笑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笑,这带出了过去整个的一种熟悉的状态,也许,在我还小的时候,她曾这样对着我笑过,现在,她对着TT,也许是看到了过去的我,也许是某种不能自抑的温情,使她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解脱,她把脸俯了过去——无论在任何时候,TT总能无所畏惧地直视着那张脸,并且要出于爱,从没有一丁点厌烦地伸手去揪揉那脆弱的已是伤痕累累的面颊,那是亲热的表示——“丑东西,你冷不冷呐……”
车终于来了。不出所料地异常拥挤。车站上同等了许久的几个人一齐向着车门拥去。外公抱着TT争在头里,她紧跟其后,我落在了所有人的后面,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如此,我不愿意去推挤那些陌生的、于一瞬间突然鼓胀了争斗性的躯体,有的时候人实在太多了,我就干脆不上,等下一辆。外公第一个上了车,奋力向中间部位挤去;突然,同她并挤在车门处的,也是贴在外公身后的一个矮胖女人气势汹汹地侧转了身来:“你推啥子嘛你推!有啥子好推的嘛!”我立即就明白了:肯定她又故伎重犯了,为了不让其他人挤着抱着TT的外公,她要么用手臂遮挡在外公身后以形成一个小范围的屏障,要么就使劲儿去推搡别人,不让其靠近,以前我怀孕挤公交时她就经常这样干,时常与别人发生口角,不过那时她还未遭到这种毁灭性的打击,只不过是右眼睑稍微外翻而已,不专注地看一般不会留意,而这次……出于本能地,她又把手抬了起来,遮住了左半边脸,脸下意识地往下埋了埋——即便是在这不明确的光线下我都感觉到那脸皮的颜色变了——虚弱地嚅嗫道:“哎呀这是……”与此同时,那女人亦愣了一愣,在又往那张脸上盯了两眼后——那眼神就跟锥子一样,什么也没说地,复转身挤上车去了。
把TT弄上床之后,外公也紧跟着洗漱陪着去了。由于我睡眠不好,而晚上TT又会不停地翻身侧动,有时还会嘀咕着说梦话,我一旦清醒就会很久都无法再次入睡,第二天便会头昏脑涨精神萎靡,什么事也做不成,因此TT便跟着外公睡。我把TT换下来的里外衣服在洗面台里用热水搓洗干净了,晾到阳台上,这才摸摸索索地洗脸漱口,躺到床上的时候已是十二点半了。累,确实累,骨子里面都是酸胀的,但我却睡不着。我知道我又要很久才能入睡了。每天晚上,我都是这个屋子里最后一个睡着的人。她总抱怨她的睡眠不好,但往往她的鼾声都起来了,我都还睁着眼睛——而这鼾声更干扰着我,使我愈加难以入眠。不过今天,她也似乎没有马上睡着的意思。她躺在那儿——由于颈椎上的毛病,她自己用衣服卷了一个又小又扁的枕头,睡的时候整个人保持着一种一动不动的仰躺的姿势,而这也就使她更加容易打鼾。我知道她没有睡着,虽然她一点声气也没出。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说,玟玟咋会把小孃给的红包又拿给爷爷呢?”“也许是搞错了吧。”“搞错?她真会搞错了啊?我觉得不是。”“那是什么呢?”“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为什么她要故意啊?她故意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有一会儿她没有回答,再开口时声音里有了某种东西:“她不安逸小孃。”“不会吧……”“是……”“以前她们的关系不挺好的嘛,印象里每次见面的时候小孃都巴结着玟玟,跑前跑后,甜言蜜语的,一副惟恐得罪的样子……”“那是以前。你看她现在巴不巴结嘛,根本不巴结。”“为了什么啊?”“啬呗。玟玟吝啬得很。以前巴结嘛是为了能捞个好处,现在捞不着好处了,自然就不巴结了。”“捞什么好处啊?”“还不是为了米米的事……”“嗯?……”“小孃维护舅舅得很,自己的弟弟嘛,能不维护吗?舅舅的儿自然也是维护的喽。”“以前玟玟说不是要搞个加油站吗,把米米之类的人弄过去管理,然后就把这一摊子人的工作问题都解决了……”“加油站没有搞起来,说是啥证件拿不到,手续不全。但玟玟又给米米找了个什么事情来做,多大的恩赐似的,钱又拿得少,还挑这儿挑那儿的,最后米米不干了……”“啊……”“玟玟跟好多人都搞不好嘛!她也不安逸小孃。上次小骑结婚,她荐了个李瑞的熟人去策划婚礼,结果小孃嫌收费高了,另外找了个公司来办,她就不安逸,说是‘搞得好挫哦’,当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的,不晓得这话后来传到小孃耳朵里没有,反正我是没去讲。还有刘竞的老婆陈燕,不晓得她今天为啥没来——以前给玟玟管账,说是自己人信得过,结果管了一段时间也不干了。玟玟现在可能就觉得只有我还对点儿,没跟我产生矛盾嘛。今天她为啥给丑东西两百块钱,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两百块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吧。”“她啬得很,算得也精。你还记得到不,你结婚的时候,她不是送了三百块钱么,两个人,三百块钱,她算两百,那个男的么,顺带着,算一百。小孃和小骑都各送了八百,所以这次爷爷过生我送了一千,小孃都说我送多了,大孃都只送了八百……”“哦……她可能想,这些钱嘛,她都是收不回来的,她又不结婚,送还不是白送了,就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是……不过她那些钱留那么多干啥呢,自己又没有娃娃……”“她以前不是想叫陈燕生第二胎,然后抱给她养么,她再给点补偿……”“陈燕不干,说自己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这种事,又是亲戚,一般不会有人愿意的……”“玟玟以前不是还算公道么,那次舅舅要离婚,不也是她站在舅妈的一边嘛……”“就是,那次玟玟发了话的,说是你在坐牢,人家都没有嫌弃你,一直等着你的,还经常去看你,送这送那的,现在你一出来就要离婚,还有没有良心可讲?当时你舅妈眼睛都哭肿了。你大孃小孃都不安逸你舅妈,不管这事……”“为啥呢?”“还不是嫌她难看,说是又胖又丑,人也宝兮兮的,经常说瓜话……”“现在的这个也不咋样嘛,好不到哪儿去……”“诶,总要比原来那个好点嘛。玟玟就出来管,说是只要你离婚,米米的事她一概不管。当时米米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都是玟玟在掏钱,买一套运动服,不晓得啥牌子的,都要一千多,你大孃还不安逸,说他老汉钱挣不到一个,还要那么讲究……”“后来还不是离了……”“拖了好久才离的。那个时候米米中学都毕业了……你大孃还不是啬得很。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她说,青城山的农家乐开业的时候,你小孃带了些跳舞的人去捧场,还说以后要经常带那些人去消费,结果一次都没去过,反而是伙着小骑他们去吃过两次,每次去都是摆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吃完就拍屁股走人,心安理得的,一点表示都没得,小孃的男的还虎着个脸,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别人倒欠了他八辈子似的,别的不说,那满桌子的菜再怎么着也得费些材料费和人工费吧……”我笑了起来:“她没给人家利息,那人家就该吃她的啊……”“哦……可能是。你大孃是啬。陈燕生了美美以后,陈燕的爸就过来帮着带娃娃,在那边住了两年,你大孃就不安逸了,说是人家在白吃白住她的,赖在她那儿不走了,‘我把美美送去全托,看他还走不走’!要是不全托,美美去幼儿园还需要个人接送,那陈燕的爸就还是不走。你也不算算,你在外面去请个保姆,一个月也要至少两千,陈燕的爸一个月吃得到两千吗?还有你堂哥的朋友小孟,以前说是要找活儿干,当时大孃那儿恰好需要人,我就介绍过去,结果你大孃说的,小孟活儿干得不比别人多,饭倒比别人吃得还多,别人只吃一碗,他倒要吃两碗,饿鬼投生似的。我就在想,多吃一碗饭要得到好多钱嘛!未必就把你吃穷了?!何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就是啬。但对自己就大方哇,在自己身上花再多的钱都不嫌多,在别人身上花一点就心疼得不得了。你说都那么有钱了还那么啬,就像俗话说的,越有越狠。”这四个字说了出来很让她满意似的,在给了她和我足够的时间来咀嚼透了这几个字之后,她又喟慨了一遍:“真是越有越狠。”我还是沉默着。像往常一样,我依然想不出什么非说不可的、必须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你爷精神好哦,清醒得很,简直不像是已到一百岁的人了。他还认得到你,晓得你是韩婧,不容易啊!反正……我是活不到一百岁的了。我活到明年都是好的……”由于这种话她已说了太多遍了,以前她每说一次的时候我还试着去驳斥、说服她——没有发生的事实就不成其为事实,而每一个人终归都是要死的,差别只在于方式上的问题,而这种死法也许是让她太难堪了,在她的意识里面,她从来都没料到她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她求生的欲望和意志实际又是那么强烈,即便是在目前的这种境况下,在她屈迫同时也是自我选择的卑微之下——现在,我宁愿选择沉默,有些话,说得太多了就会失去其作用,以致听上去倒像是谎言,使听的人和说的人都会失去耐性,显得毫无诚意。“你爷今天还跟我说,三妹儿,心要放宽一些,有些事,只能听天由命,该来就来,该去就去,心放宽点,才会好过点儿……”顿了一会儿,“他虽然不是我亲身的爸,但毕竟是老辈子,看着他,感觉还是多亲切的……”那只是因为你现在有了病痛,要换作在平时,你几时又曾挂念过他?从小,三岁的时候,因为家境困苦你就被抱养了出去,因此,你跟你的兄弟姊妹——虽然大孃是同父同母——都情感淡漠,你曾反复地强调——确实也强调得够多的了,我是这个世界上与你有直接血缘关系的最亲的人了,惟恐我不明白似的,必得以这种方式来加以确证。但是,你身上的血也同样地在我身上流着,那血是浓的,浓得让人承受不住,也许到现在已经变了味。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个世界是冷漠的、狭隘的,而单单专注于对某一两个人的爱,那么,他或许会要求这个人来付出这个世界所亏欠于他的全部的爱,而我,我呢,我是同样的冷漠而又自私。一个自私而冷漠的母亲不可能也不应该去要求更多,她应该安然并满足于她应得的命运,可惜的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而我呢,我,实际上也做不到。(不有:“我”与“你”的人称的出现,意味着小说家再次短暂离开了她的读者……她必须自己面对这一切,而面对这一切的载体是否必须以小说的形式出现……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声音……一种出气口被阻塞而汁液在翻滚腾涌着的滞蹇,伴随着唾液吞咽,压低了的,甚至是极力压抑着的若有若无的抽噎。她依然一动也不动,而我也没有转过头去——一转过去就再也回避不开了——但我知道,她哭了。
我感到难堪,难堪的是我无所作为,我宁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回过身去抱住她,她可是我的母亲哪!相反,我更紧地缩紧了自己,惟恐触碰到她……我知道,她肯定是对我失望透了,就像我在其他的事情上让她同样失望一样……不过没关系,谁都会有这样一个过程,这是人活着必须要承受,也是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这一切总会过去的,终究会成为一个过去。
我想起,去年,在她的病情稍有稳定之后,她终于开了口,表示我可以回去,但接着,她又稍有犹疑,那是语气中流露出来的一种试探:“要不?你就在这儿呆到春节算了?春节后再和陆籍一起回去……”那一刻,没有其他,我只觉得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抗拒着这一可能的决定。“嗯……”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把它说出来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我回去有点事……”“哦……”她点点头,“是写东西吗?”“嗯……”她再没说什么了。我感到羞愧:不仅仅是为我说出的话、我做出的决定而愧怍,更重要的是,我“那点事”真的足以成为“一点事”吗?我知道,很多人都不会把我“那点事”当成“一回事”,我自己甚至也羞于承认我是一个“写作者”。即便是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我是在她的领地里,我就应该,也有这个义务,放弃我自己全部的个人时间,毕竟属于我的时间还长得很。而现实情况也不允许我在这样的条件下写作,不仅调整不出写作时应有的状态,而且在那套房子里甚至没有一处可容我放置自己纸笔的地方,那张写字台上堆满了杂物和衣物,如果我要记点什么,非记不可的话,我就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在她下午睡觉的那一两个小时里,飞快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只是为了缓解一下也许就会承受不住的焦虑……
不久之前的一个下午,那也恰好是一个周末,出了点太阳,我领着TT到对面的别墅区去玩。那几幢旧别墅现在已被开发成了跟艺术沾点边的商业运营机构,其中也有喝茶吃饭的。平时我们过去的时候,那里总是清清荡荡的,只有丰茂的、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显得润湿的植物,而那天,嵌着长条木板的空地上一下铺满了人,我迟疑着,不想过去,但TT却依着惯性跑到了我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旁。那张桌子现在坐着两个面色青白的年轻人,都是刀把脸,嘴有点瘪下去,其中一个的下巴留着一撮胡子。他们占据了桌子的一半,桌子上摆着茶杯、瓜子、烟、打火机,以及中午吃剩下了的盒饭。TT跑到空着的那一面,推开一张椅子,招呼我道:“还有位子。”我只得过去,坐下,而TT接着便爬到了另一张椅子上。甫一坐下,我便立即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久违了的却又熟悉的释放感,一种暂时得到了解脱的轻松感,也许是这冬日的淡淡的阳光,也许是周围的这么一些人,他们也许与我一样过着同样的生活,但至少此刻,他们看上去与我不一样,仿佛过着的是另一种生活,是如此的闲适,自在,安然,并且一直如此。也许这是假象,但那又怎样?我喜欢这假象,喜欢暂时被它所蒙蔽。我已与这种美好的生活隔绝得太久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我已回忆不起来最后一次我以着这种心情坐在茶桌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能美好的生活,也许它只会在回忆中美好;也许它注定只能在回忆中美好。她也曾经委婉地向我表示过歉意,说是她的甲状腺体被切除了,所以她的脾气会变得易怒、暴躁,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但难听的话已经说了,而且还在继续说。“你嘛,你回来就是个全劳力!”“陆籍说你回来就是做事的,你说你一天又做了好多事嘛!”……那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半飘浮状态,那种半透明的阴灰在逐渐地浸噬着我,经常一阵阵地发冷、头痛、呕吐,走在路上,有时甚至看不清楚对面走过来的人是谁……有一次,她在十分钟之内连续五次问我同一剂药的服法,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于是,接下来又是长达二十分钟的另一次数落,她一边配药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揉发红的眼睛:“有啥不耐烦的嘛!有啥值得你不耐烦的嘛!我要是好人我还用得着来麻烦你!我是看不清楚我才来问你的!要是大人吃的也就算了,小娃娃吃错了不得了!这些事情你们又不管!你们要管了我还用得着来管嘛!他感冒了你们又没得办法,还不是只有我来弄!我是记不到!我现在记性不好!我怕弄错了!就这样子多问了你几遍你就不耐烦了!有啥不耐烦的嘛!我都还没有不耐烦!我还想耍呐!一天到晚就抱着他耍,这些麻烦事你们来弄!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了!我对不起你!……”我直挺挺地坐着,盯着电视屏幕;我在拼命压抑着就要翻腾出来的怒火。看样子她不知道我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会一直就这么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但我还是没管住自己,终于喊了起来:“你不要说了好不好!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刚有了TT那会儿,记忆中,那已成为我经历过的最为炙热的一个夏天。那漫长的一个月,使我再次体会到了被禁锢的无力感。夜晚来临的时候,溽暑略微退却了,黑暗带来了它的安然,有风,也是热的,却也好过日光那瘟神一般的面孔,每天早上,它都准时地在靠窗的墙壁上贴印出来,一步步地紧逼,升温,直至咧出狰狞的牙。现在是夜晚,而明天,似乎也毫无希望。每一天都是这样,每一天。TT睡着了。婴儿的睡眠是轻易的,深沉的,同时也是脆弱的,总会突然地就哭起来,涨得绯红的脸皱成一团。他的小胸脯急速地一起一伏着,因为炎热,也因为那里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热度对他似乎没有影响,他依然能找到自己的睡眠,他属于夏天。
在长久的失眠里,我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能敏锐地捕捉到外面的声息。在这个呈围合状的社区里,点缀其中的景观犹如沙盘上的微型模具,而声音,却会格外地放大清晰起来,特别是在夜晚,那些人声就像久已寥寂的旷野中的回声,而夹杂其中的笑声,是那么的清晰、锐利,又是那么的放荡、悸动,如同流水,一条看不见的河,在慢慢地、慢慢地漾上来。我失去了什么?
有一天,我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下面被冷白灯光映出的丛丛绿植,在这样的高度,它们更像是被凝固了的、毫无生命力的塑料制品。天空泛着血肿了似的深暗的红,半空中湿气混杂着雾尘,连驳杂的灯光也穿透不过,只拉出一片片蒙蒙也似的灰障。明天又是一个燠热的天。
音乐就是这时响起来的。钢琴独奏。只在一个旋律上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游走却又始终回复到最初的那个点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却又奇异地宁静、哀伤。这种忧伤甚至缓解了琴键敲击时的那种清脆的不适感,如同水滴在骤然上升时喷出的轻微的咝啦声,而后溶入水面时优美的了无痕迹的寂然无声。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它从某个地方出来,无形的、看不见的地方,如同水在不断地溢出,以着这寂静的力量,单调的无止息的循环,就像喷泉……啊,是的,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那些西班牙的花园,炙热的火一般的阳光下的植物,一切都是静止的,但在这静止中却有着力量,哪怕是死一般的力量,不过现在它们是活着的,就在这力量之中,就在这近于发黑的油亮亮的叶片之中——在某一些角度,它们甚至是太亮了,连成了一片灼热闪耀的白光,但在另一面,却是黑暗,全是黑暗——它们恭顺地垂闭着,闭紧了内心的眼睛……
这不是我的生活。这不能是我的生活。可我的生活又在哪里呢?
去年,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托人把坟都挖好了,就在葬着父亲祖辈的那座小山上。“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这是父亲给老家那边的人的说法,实则是她的意思,害怕那些人起疑,赶过来看她,从而目睹了她的真容,“挖个坟在那儿预备着,也不是什么坏事……”两座坟,实际也就是两个长方体的坑,紧挨在一起,而这最后的栖身之地,他们甚至都从未去看过——更早的时候,她并不以父亲为意,颇多不满,后来年纪渐渐地大了,一切的怨怼也就逐渐地平复了下去,再加之现在的这个病,以及父亲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忠诚——发生在现在的总可以模糊掉过去,甚至可以忘记过去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他活了这一辈子都没什么乐趣,成日围着我和这个家打转,现在又摊上了这个病,都没享过什么福……”她慨喟着;在她意志的运转之下,这种意志像风车一样搅得我和父亲晕头转向,有时连一向隐忍惯了的父亲都会忍不住咆哮:“刚坐下来歇口气!你就是看不得哪个坐一下……”
我知道,就像此刻我能清楚看见的那样,在某些事情上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就像她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憎恶着我一样,虽然出现在她嘴里的永远都是那个爱字:爱与仇恨都需要着同样的激情,不是吗?即便以后我会后悔,深深地后悔,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无疑;即便此刻我就会失声恸哭,那又怎么样?有些事情不一定会注定发生,但它却一定会改变着你,心存幻想只会注定以后更大更深的痛恶,那就不妨让它此刻就清晰起来,现在,是的,就是现在。在所有可能的选择里,我现在只会选择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我被绑架得太久了。
我不要求谅解。我不乞求哀怜。没有什么能阻挡住我。在凡是阻挡了我的地方。
那两个大坑现在敞开着,就像两张漆黑的大嘴,暴露出没有牙齿的内部,等待着去被填满。那些死去了的物质,没有生命的肌体,将填补那两个空虚的坑洞,然后腐烂、分解、转化,成为它本该成为的那一部分,黑色的深暗,深色的本体,慢慢地渗透,渗入下去,直至与那些深沃融为一体,不能分辨。不过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被挖开后的粗糙的泥体,掺杂着的砖瓦石块,不规则的粗颗粒的曲面,也许几场大雨过后,荒芜的杂草就会茂盛地占据这被暂时遗忘了的地界……她说,有一次,看住我:“只是那里太远了,恐怕以后你去上坟会不方便……”你还忧惧这些事情干什么?不仅你的养父母,就是你的亲身父母你不也从未去看过他们么?如果我有了那么一天,我不要任何人记住我,我不要在任何地方——此刻,我身边的那具躯体已然一动不动了,每个夜晚它都保持着这样一个僵硬的姿势,直挺挺的,死板的,坚直的;如果我有了那么一天,我只希望我能更有勇气,以及尊严,是的,尊严……(不有:尊严后面的这个省略号……看上去如此虚弱……但也意味着所有力量用尽之后,将迎来不可预知的局面。而这,就是小说的结尾了……)而那个坑终有一天也会被填满、抚平,然后变得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月亮升起来了,月亮总会就这样升起来,澄澈澈的,融解了金黄,却又反不出一切可见的物质,就像马克斯•恩斯特The Whole City上方的那轮满月,那么的盈满,那么的洞亮,犹如一只无情的眼睛,或是眼眸里的那个神秘的洞,看进下方阔莽废墟里的寂静。不,那里并不总是死的,总会有一些生命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冒出来,徐徐的,缭绕的,半透明的,幽灵一般,呈植物早期的半生长状态,以可见或不可见的方式,奇异的、荒诞的各种造型,这些生命注定会出现,在这些死一般的夜晚,在这目光的注视之下,雾气般地,轻悄悄地,扩展着……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2

好友

522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14#
发表于 2013-10-16 17:20:3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波二皮 于 2013-10-16 17:20 编辑

  小说读了二点五遍。谈谈疑惑与感受。

  第一遍时,在等一场深夜的足球赛,读得比较粗心。读到“我”和“她”拿出还礼的寿碗讨论那一段,我就以为完了。(这里顺便吐槽一下网刊的排版,因为在这一段(63页)后面留下了半页的空白。再一翻页是邱雷小说《复眼》的海报。)小说当时给我强烈的印象就是大段大段的如此真实的方言对话。身为重庆人,小的时候特别厌恶这样的对话,总是用幻想来逃离。作者现在用这股真实的力量硬生生的把我拉回了曾经逃离的现实中。这篇小说第一次让我意识到生活真实对话的力量。然后就是带着满脑子对小说中人物关系的疑惑。

  ----“外公”应该是文中“我”的父亲,但是作者为什么通篇用“外公” 的字眼?文中的“爷爷”应该是“我”的母亲也就是“她”的父亲,按照生活习惯来说应该叫外公,为什么通篇叫“爷爷”?当然这些称呼都没在人物的对话中出现。人物对话中出现的称呼有疑惑有两点:一是,“TT”送红包的时候叫的是“祖爷爷”?这里可能有不同的地方叫法可能有区别。二是,关于“孃”,我以为“孃”是对父亲的姐妹的称呼,母亲的姐妹应该成为“姨”,这里的“孃”都用在了人物的对话中。

  看完球赛,脑子还是盘旋这些疑惑,再加上支持的球队输了球,于是又看了一遍小说。

  这次看完了。仍然没有搞清楚人物的关系。不过认真体会了“我”对“她”的描述。

  前面对于“她”的伤口描述,在我脑海中只有不可直视的“可怕”两个字存在。而在“她”开始吃宴席的时候,对“她”吃东西的描述,使我脑海的中一下出现了《大西洋帝国》中理查德帕克那半张被大炮轰过的脸。从“可怕”字面概念一下形成了鲜活的形象。成功的描述。上面有评论说,作者叙述的耐心。没看过作者其他的作品,没有发言权。不过在这篇中,我不认为这里仅仅是耐心,这是一种通透,在“我”对“她”持续不断的不满、压抑、介于关系与道德的遏制的情绪,形成情感时必须的叙述。这种叙述可以说是对情感一次痛快淋漓的释放。前面部分,“我”通过"她"带有情绪的话语不断在精神上形成一把匕首。在后半部分,"我”就把这把“匕首”捅了出去。于是文中的“我"尝到了释放的快感。但这种快感是在“大家族”的出场后慢慢带出来的。所以“我"说到“她”伤口的由来后,情感开始回旋。不过始终在“爱,忍受,折磨”中循环。也许,作者想带着读者找到这种循环的原因,于是故事从家人走向家族,我们看到了同样的“循环”。所以,最后只得回归“我”与“她”的世界,继续着折磨。

  过了一段时间,憋不住总想说点什么,于是又看了一遍。对于人物的关系还是持有上面的疑问,希望作者或者其他朋友能够提点提点。

  最后摘一段喜欢的描述:
电梯的三面都嵌着镜子,镜子同电梯的门一样都散着黯光,但只要你转过头去,或是稍稍地侧一侧身子,便可以在镜子里看见你的一部分,在人头与躯体的缝隙间,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窥上一眼,然后更坚决地转一个角度,没有人说话。浊钝的光使人都变了一个面目,排气扇嗡嗡地持续响着,每个人都把脸偏转向一个方向,在余下的空间确定着位置,虽然彼此挨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遥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4

主题

9

好友

608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15#
发表于 2013-10-16 18:03:41 |只看该作者
人物关系不复杂。外公是跟着孩子叫的,是自己父亲。

祖爷爷、爷爷都是寿星,就是“我”的外祖父,但是母亲的养父。

亲戚都是母亲家的,姨、舅及他们的配偶和孩子。

我也有理解不到的,两个人躺在床上讲起给钱的事情,我看了三遍还没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给了那个钱,那个又给另一个……

点评

陈鱼  那里八卦钱我觉得还是比较清楚的呀 你具体指哪一笔呀?  发表于 2013-10-16 19:32
八卦党话多派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2

好友

522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16#
发表于 2013-10-16 19:02:20 |只看该作者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10-16 18:03
人物关系不复杂。外公是跟着孩子叫的,是自己父亲。

祖爷爷、爷爷都是寿星,就是“我”的外祖父,但是母 ...

对对,人物关系是这样的。
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要用“外公”来指代父亲,如果这里有含义,那就是我没有读出来。如果没有含义,那么这样的指代就人为的增加了阅读障碍。问题是对于小说,人为的增加阅读障碍好不好呢?

点评

镇州大萝卜  互相帮助,你能不能帮我解读一下那个给钱问题?  发表于 2013-10-16 19:03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2

好友

522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17#
发表于 2013-10-16 19:15:5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波二皮 于 2013-10-16 19:54 编辑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10-16 18:03
人物关系不复杂。外公是跟着孩子叫的,是自己父亲。

祖爷爷、爷爷都是寿星,就是“我”的外祖父,但是母 ...

纠结的另外一点就是作者在叙述中称谓的指代与文中人物对话中的称谓。
比如说这段
玟玟也看见了。不,应该是她看见的这一个动作现在被我看见了。她的脸上是那种大多数人看见了之后都会具有的那种表情。我知道她要说点儿什么了。“三孃咋不去吃中药呢?”这话是对着外公说的。

这里玟玟直接叫“三孃”,是不是不太妥?  不是应该叫 三姨 么?

点评

镇州大萝卜  没有问题吧。平时生活中称呼人就是这样子的啊。  发表于 2013-10-16 19:26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4

主题

9

好友

608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18#
发表于 2013-10-16 19:39:40 |只看该作者
那里八卦钱我觉得还是比较清楚的呀 你具体指哪一笔呀?


那个红包给了玟玟,玟玟又给外公我不明白。另外什么谁给了一千,谁又给了八百我也不明白。

这是我自己的缺陷,我在生活中不参与这些事,也就不太懂。
八卦党话多派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2

好友

522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19#
发表于 2013-10-16 19:42: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波二皮 于 2013-10-16 21:50 编辑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10-16 18:03
人物关系不复杂。外公是跟着孩子叫的,是自己父亲。

祖爷爷、爷爷都是寿星,就是“我”的外祖父,但是母 ...

关于床上谈论钱的那段:
一,小孃给玟玟的红包是一种还礼,礼节性的给来的每位客人一份,红包里只有一块八毛钱。而玟玟把这个红包当着礼钱送个了寿星。大孃去以玟玟的名义重新给了寿星一份礼钱。
“请大家不要忙着离开,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小孃又拿起了话筒,“我们为今天来的每一位嘉宾,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准备了一份红包,一个寿碗,代表了我们的一份心意。稍后我们就会送到每个人的手上。”不一会,就发到了我们这桌。小孃把红包和寿碗悉数交至玟玟手里,再由玟玟分发过来。我们按人头领到了四份红包,四个寿碗,每个碗都配着一个大红的化纤口袋。
她把声音尽量压低而又能让我听到:“小孃不是给每个人都发了个红包?玟玟顺手就把这个红包当成是给爷爷的礼钱给爷爷了。”“啊——那里面不是只有一块多吗?”“小声点儿!不要被其他人听到了——小孃发觉了,就过来找大孃,大孃赶紧说这个钱她来给,还说不要给玟玟说,玟玟有点小气,晓得了要怄气的。你说,玟玟为啥要这样做?”

二,玟玟给了TT一个红包,这是长辈给小孩的红包,这里面是二百块。
三,还有讨论的是,以前“我”结婚时,大孃,玟玟他们送的多少。
“她啬得很,算得也精。你还记得到不,你结婚的时候,她不是送了三百块钱么,两个人,三百块钱,她算两百,那个男的么,顺带着,算一百。小孃和小骑都各送了八百,所以这次爷爷过生我送了一千,小孃都说我送多了,大孃都只送了八百……”

这里的三百,是“我”结婚时玟玟送的,同时小孃和小骑各送了八百。这次“爷爷”过生,“我” 的母亲送了一千,大孃只送了八百。

点评

镇州大萝卜  谢谢。  发表于 2013-10-16 19:44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9

主题

5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驱魔人

Rank: 7Rank: 7Rank: 7

20#
发表于 2013-10-16 19:50:42 |只看该作者
LS正解 按照“母亲”的揣测 玟玟是故意这么做让小娘难堪的 小娘是这次宴席的总管 二人又有嫌隙

点评

镇州大萝卜  谢谢。你不说这一点,我是一定想不到的。我会以为她是因为小气。  发表于 2013-10-16 19:52
要远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4-29 11:54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