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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镇州大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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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缝间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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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1 02:23:45 |只看该作者
镜子歪在桌面上,似谁头上慵懒挽起的髻,撩人去扶。任它倒着好了。我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母亲脸上的阴云雷雨来临前一样越积越厚,往镜子里窥一眼,能从她紧蹙的眉间拧出一滴雨。顺着镜面滑下去,我的脸就在它滑过的轨迹上裂开。我该回转身,垂首站着,或者跪下去,母亲大人,孩儿不孝。这样她就可以绽开慈母的笑容,起来吧,哪有当娘的会跟孩子一般见识。我一直没给过她宽宏大度的机会。跟着你操碎了心。有些孩子是来讨债的。你看看颜伯伯家的小琳,多规矩,要说家教,我也没少教你,你怎么就这么不给我长脸?坐在楼上的闺房里,脚尖都不伸到帘外。镜子,镜子,桌上的镜子,谁是世界上最有家教的女人?梳子从手里滑下去,跌断了。我弯下身捡起来,黄杨木,梳齿均匀并且顺滑,厚梳背上刻着若有若无的细碎花纹,在神农架买的,可惜。剩下的一大半还能用。

——快放下。母亲怒斥,从我手中夺走梳子,扔进垃圾桶。

母亲爱我如同珍宝,她已经失去财产和家世,能馈赠给她的继承人的,只有道德和优越感。法利赛人的礼物。为了让我领这份情,惩罚和诅咒不可或缺。焱火列缺,主神宙斯的杀手锏,忤逆不孝者,雷劈。竹尺打手心。成林的树,不用磕。你注定了是讨债来的,生下来就病,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换了别人,早由你去了。不许学你表姐的口音,她是乡下人。搓板在外面,自己去拿进来。我一言不发地跪下去。

打完了,我也就忘了。表姐来时,依旧背着母亲学她的乡音。直到。太多的水淹没了她的身体。她的衣服给浸得重了起来。更里面的那一层。肚子大了。有人低声说。我疑惑地望着她的身体。母亲叫我回家。非礼勿视。那时我还年幼。琬姑儿的死生都是画卷,至于我,顺姑儿说我会变成星星。死亡第一次在我眼前褪去面纱,露出丑陋的真容。她在院子里停了一天,肿涨的脚伸在白被单外。没有人为她哭泣。孤零零地躺在树荫下,凉风袭袭。躲闪的眼神和议论。你要是像她那样败坏,我连尸也不会给你收,母亲说。而我正在回想她圆鼓鼓的腮,挥动羽毛球拍时和身体一起跳动的篷松短发。听到我说话没?我是为你好。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瓷碗,摔碎在地上,你不怕跪搓板,下次跪碗碴。我一个人哭了很久,为她,为阿喀琉斯,为我自己。你无忧无虑——不必受死亡的惩罚。假如我有那份勇力,一定要回报这笔冤仇。然而从开篇他就坐在灰蓝的大海边,眼泪汪汪。先是阿伽门侬,后是阿波罗,人世和天神的权力都不容反抗,他所受的屈辱比他的英勇和俊美更令我动容。

你干了什么天底下有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孩子你以为你是一瓢清水灌大的你真是土匪的外孙女而我只不过要摆脱恐惧我知道她永远没法理解倘若我怨恨她也许我还有出路然而这一切都怪不得她和我一样无可选择在更深的恐惧里沉睡她是为我好以免我不能见容于世人。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天伦和死亡一样无可反抗。整整五年,我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并为这恐惧感到耻辱。在黑暗中睁着眼,看到她的脚,阿喀琉斯的眼泪。在蓝色花纹的碎瓷片里我遗弃了他们。严苛是对强者的趋炎附势,掩盖着恐惧和怯懦。然而不和强者站在一边又能如何?永远的失败者。父亲用镊子拔出我脚底的碎玻璃,包上它们,叹了一口气。匹夫之勇。之后一年他每天向我讲解制怒和修身。我顺从地听他柔和的声音,不去辩解我能克制愤怒我不喜欢让自己的双脚鲜血淋漓我只是要知道任何一次感到恐惧我都能踩着它走过去。顺姑儿给了我房子的钥匙。

——都是你,还有那两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太,把她养成这样。母亲拂袖而去。

——又为什么?父亲问我。

——梳子。我今天态度不好,顺姑儿家的爷爷去世了。父亲已经习惯我从小就像她们俩的长辈一样把她们称作姑儿像是一个游戏我最年幼也最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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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4 00:10:1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10-14 00:17 编辑

——哦?父亲取下眼镜,沉吟片刻。只有你们俩?

——嗯。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弥留之际是否也如此?

——其他人比较难去。三九年参加游击队的人不多了,葬礼规格……父亲解释着。

——八四年不就平反了?我用剩下的小半截梳子的梳齿敲打着桌面。

——有些事,很难对你讲明白。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爽朗干净的笑容。你画画吗?衣服上沾着颜料。我母亲不太赞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好。那么他呢,一个人在乡下近三十年,没有怨尤?葬礼规格。生前待遇。级别。他们住进了树林环绕的小楼。在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吃吧,趁着糖还是热的。

——你的校友。父亲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你自己怎么打算?还有钱用没?

——我想睡觉了,爸。

走出去时拖鞋后跟擦着地面,在球锁碰上前,从门缝里给我一个笑容。亲爱的丽莎-赫林洛夫娜,你可以来找我,但是你不会那么做了。光着脚站在他床前,我的被子有点冷。你走吧,它现在很暖和了。我的被子又冷了。从八点到十点。你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池塘里喂鱼。亲爱的丽莎。那时候都看苏联电影?她只想要一个温度适宜的被子。床是母亲铺的,床罩下睡着布偶。母亲以为我抱布偶睡觉。以为。就像她以为的教养。墙有茨。鼠有皮。她的只剩下鸦片的祖父。而她只剩下他。坐在床边,为布偶整理被子。是的,只捡起失去了的天堂的透明与简洁——一幅图画。我是使画面失衡的不谐和。拉开窗帘,关上灯。

你孤单吗?他问我。车尾先掉进去,前窗向天空斜起。发动机的重量使它渐趋平衡再前倾,没有气泡。缓慢无声地下沉。在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的时刻没入不断上升的黑暗。而后孤单了多久?父亲仍然注视着我,虽然旧年冬天他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对面阳台上晒的腊鱼。你爸,眼皮子浅到馋人家家的腊菜了,母亲愤愤地说,你若是成材一点。不是我们没钱买,子女孝敬的跟自己买的不一样。我不再能像初离家时一样写给他一些热情洋溢的信,比如:我愿意将生命凝铸成不朽的碑石,或者,挥动那带血的武器,喝住无常,这魔怪……还是活的,我们放了它?游走了。真姑儿看着冬青树篱上的麻雀。他们还没给我吃饭。委屈的眼神。她已经不再记得白绸衫和黑裤子。我们一起吃的午饭,服务员送来的。别怪我,要不我把卖房子的钱给你,你照顾她。夫家表姐儿子的儿子说。真姑儿。我唤着她,如同我真是她的长辈。少少几次。梳理她头发中的阳光。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一排老头老太。越剪越短,我陪着她,最后是平头。父亲笑呵呵地把手中的蝇拍拍在我新剪的头发上。我没想过我是否孤单我一直在想别的事情直到此时。对面楼房的轮廓和窗子依稀可辨。眉棱跳痛。父亲的柔软是我至深的安慰,但我抗拒。长了刺尖向里的刺,碰到什么都疼痛。尤其是柔软。他那些柔软是虚假的吗?如果是,我还以之为安慰吗?一个人怎么能在经历了目睹了那么多绝望和无可奈何之后仍然柔软?亲爱的丽莎。我几乎愿意像母亲那样利索地杀死一条鱼,丢进锅里。如果它反正要被我们吃掉或者死在湖里。手起刀落。柔情是最后的安慰也是最后的束缚我需要孤单正在获取安静地承受自身。父亲对此是否心知肚明,就像他读到我的热情时知道它们终将逝去?宽宥和体谅比母亲的严厉更难于承受。我将在其中失却自己。

手就在身侧。消失了一样。你不会明白,他声音黯淡,你就是那样,头一扭过去什么事情都跟你没了关系。不是平常的样子。没开灯,看不到神情。栏杆上晾着湿汗衫,光着背坐在地上,翻看我的素描册。你忘了锁门。笑得跟肤色一样开朗健康。有可能。衣服晾干了我就走。中午打过球,汗湿了。我姓孔,孔老二。那天我在画瓶子,乏善可陈,但是大师兄说我得把它画得跟真的一样,把笔芯削尖一点再尖一点尖到笔尖可以戳穿画纸就对了。融合在明暗变化的平面上无迹可寻。但我喜欢有弹性的粗线。搬东西来那天见过。张开双臂挡在路上,你的戒指是旧的,给我看看?我不做声。别以为它值钱,以前工艺不好,旧金子纯度低。金匠的小学徒,大概。

站在梯子上仰着头。小梅说我无事找事。没勾底图,不时搬动梯子令人厌烦。相互渗透的模糊色块。叠加使我不能描画实有,跟莫奈无关。帮你搬梯子?不用了,你继续躺着,编你的故事。那都是真的。十六岁那年暑假。说起来是老街,有点本事的人后来都搬走了。除了没有单位或者我爸妈那样单位差得没有房的,就是天沔洪湖那一带分洪区搬来的。夏天破堤放水,一春的劳作就成了玩笑,游手好闲地等吃救济。年复一年的徒劳,什么样的人才能继续耕种再任由洪水淹掉它们,父亲和老游击队员?这里。那里。留下。离开。我一直想从这里搬走。窗子打开着——彩色玻璃改变光线,使室内晦暗。似有上升着的气流的堤岸将喧哗的人声围在远处。听觉受阻于专注。隐蔽在暗影深处的祠堂、宅院、重檐和牌坊。琬姑儿的笑。不知姓氏的少年外公离开荒芜的故乡,来到这里又不知所终。总觉得房子的地面比街面低,尤其是背街沿河的那面,往地面下缩回去,跟泛起油污浮渣的水面和低拂着水面的垂柳隔开距离。印象难以改变,按常理来说沿河的房应该高出水面。他捡起一块小瓦片削水漂,七个,直到对岸。我小时候经常逃学,他说,去学校要走很远。新城市建立时,学校和医院都展开在行政机构周围,市政布局就是这样,对此我们只能说好。每天经过巷子口,小发财和他哥哥一定会在那里找我要钱。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被勒索的对象,我望着他汗衫下鼓起的肱二头肌。小时候我没有这么高大。他哥哥叫大发财。小学五年我都在害怕早上上学,你不会明白的。我把巷子口涂成浅灰色。雾霾。铅灰色太重,难以穿透。那是墙。呜咽着的河水。月光下暗黑如平地,没有栏杆的话,错脚就走了上去。路面也是。暗黑或者空白。有一小截赭石色。挥着菜刀跑了一条街,直到追上仇人,砍倒在石板上。世仇。说来话长。有人拉他,被砍掉手臂,只剩一层皮连在肩膀上。再没人敢出来,我妈那么爱管闲事的都不敢,站在屋里看着他们跑。你运气好来得迟,出了事之后太平多了。小时候我也来过,安详宁静的石板路,小贩推着蒙棉被的小车,掀开后热汽腾腾,糖圆发糕。白面上点着美人痣。四颗。

青色小瓦。残存的几角琉璃飞檐。镂花石板。预制井盖。麒麟和石狮太过霸道已死三千岁,偶尔能找到缺角处的石敢当,曳尾于涂中。蓝色的天空下。有时候是灰色。浅青。鱼白。淡金。茉莉薄纱。灰紫玫瑰。胭脂红。风滚草色。天空包裹在外围。落在房顶。小块地。藏匿他的血腥故事。走在街上,指着一处地方讲着。我淡淡地问:还有呢?你就不害怕?他诧异地说。我是土匪的外孙女。多年后坐在海边读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如同回到少年时的街道,只差没碰到肤色黑黄的“南美佬”。茶馆隐在土黄色墙壁后,找它们得转进七弯八拐的更小的巷子。临街有狭窄的楼梯通往二楼,晚上亮起微弱的霓虹,不如“旅社”或“录相厅”的灯箱抢眼,但时有艳丽女子出入其中。他嫂嫂就是之一。我很少见到她,晚饭前我就回家了。工人文化宫二楼有滚轴溜冰场。那已经是巷子尽头,气派得多的地段。震天响的强劲四分之四节奏混杂着呼哨和尖叫。有一次从下面走过时,二楼窗口有血滴下来,落在脚边。用轮滑鞋砸别人的头。往北是火车大桥,架在两座山之间的空中,跟西边同样架在两山之间的渡槽遥遥相望江头江尾思君不见。过了桥是石化厂的地盘。四万人从东北迁来。两边的少年在交界处斗殴。决战在天鹅池,带着土铳长刺匕首三棱刀大木棒半头砖。我说的都是真的。掩盖在正常生活下。跟我一样,他们吃饭上学回家。他说的都是真的,编造存在于他附加其上的“意义”和向往。或许是作为听众的我附加上的。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金匠的学徒。你以为的事情多了。那是半年以后。你真的相信你没锁门?他合拢我的自行车锁,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拆开的回形针伸进锁孔,红色塑料皮包裹着的钢丝绳在他手中弹开。教教我。没空,下周我毕业考。天生喜欢不知道为什么能打开为什么想打开越复杂越想开别跟人说我会这个。拿一周半点地跳跟你换,会的人不多,够全场女生尖叫。我得找个场地,不能带着你去文化宫。我们去了旧体育场废弃的体操训练房,反锁上门,窗帘和杂物遮挡着窗子。我唯一一次出场表演。他是唯一的观众。热得喘不上气的下午,衣服被汗粘紧在身上。真有你的,要是跟我一起去那里,你就别想出来了,除非我是老大,你不会明白的。弄个房子空在这里,只来画画画。跟你妈合不来?他讥诮地笑。去年腊月二十七我妈还拿大嘴巴子抽我哥。我哥泡上我嫂的时候她也是生气,我哥不泡我嫂了她还生气。喊得全火车站的人都能听到:你给我滚回去,打结婚证,当初她又没锁在箱子篢子里没让你看到,又没骗过你,你凭什么到现在来嫌弃她?你妈要这样你大概不活了。你哥没走成?没有,他能走到哪去。他除了长得漂亮,一点用都没有。你可以找他来当模特。他有空得很,在家抱孩子。十六岁跟比自己大九岁的女人同居,我要这样我妈就不活了。我见过你妈妈。星期天下午,排开在屋檐下默默围观警察拖走横在路上的醉汉。你们拉他走就拉他走,凭什么用脚踢他的头?壮硕的妇人。粗声大气。她就是那样,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妈妈很善良。善良有什么用?谁会理她?他从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枝,鞭子似地在空中抽出声响。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脸朝上时没有天壤,我散漫地涂抹着天空。

从梯子上下来时他双手扶在我肩头,掌心灼热。我要,我转过身茫然地望着他,脚跟碰到梯腿,调色板掉下来,去找个知情识趣的姑娘,他松开手,朝外走去。我挪动梯子,离完工还早。傍晚收拾颜料,神智不清地走过天花板上漂着的巷道和屋舍。还有绿色,明天补上去。路边理发店里传出年轻女孩的笑声,敞开的玻璃门后,深蜜色手掌握着紧身小背心里伸出的窄而圆润的肩膊,拇指对称地贴在圆蘑菇头下白皙纤巧的后颈上。余光瞥见我,转过头,泛起一丝尴尬,迅即换成促狭的笑脸,双手顺着背部窈窕的曲线滑下去,停在翘起的半球体上,十指向掌心有力地蜷回。女孩轻声尖叫,手拍在他手背上。我还给他一个笑脸,走过去。

目眦欲裂。毛茸茸的黑暗。从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摸出丝巾绑在头上扎紧眼眶。用铁箍箍紧胸腔的是谁?铁皮人?稻草人还是狮子?我一定记错了。箍紧散开的皮肉、骨骼还是魂魄?挠着我的手心,别喊,是我。不难知道我住在哪。只要跟踪一次。在初醒的迷蒙里努力回想。边缘少年。陈楠一直这么称呼他。轻点,小心我妈听到。光着脚从床上下来,打开储藏室的门。没有窗的小屋,关上门黑暗而安静,靠墙坐下,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动静,没人发现。说吧。

突然觉得孤单。他把头靠在我膝盖上。跟你说也没用,可是除了你之外,没人可说。又去找女孩子了?今天不是。第一次才会那样。我摸到隔层上的磨砂瓶子,递给他。我不想喝酒,你坐下,你孤单吗?现在我才开始知道它。没有你那么孤单。一个人呆在黑暗的驾驶室里。静静地坐着,我开始犯困。我永远不会教你开锁,有些事学会了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他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的手腕,迟早有一天烂在铐子里。你真的相信我只开锁不拿走别的?我迷糊着以为是一个新故事。吓唬我让他有成就感,带着些微鄙夷和仇视。你真的相信?这一次不是讥诮。是忧伤。我突然清醒。你怎么了?我该走了。他解下那串小勾子,放在我手里。细细的铁丝,顶端像真姑儿的勾针。一个月后我离开家,听陈楠说他去了坐牢。博物馆。从犯。只开锁。被太阳晒成黑红的皮肤,喉节和凸起的锁骨间陷下去一小块,正好挂一枚铜钱,真姑儿给我我给他的。那是我平视时的所见。而今我不敢仰头看他的脸。睡不着。也许我需要走上一段枝叶茂密的木板桥,飞快地散个步。


走上一段枝叶茂密的木板桥,飞快地散个步:引自桶木《月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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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4 14:34:4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10-14 14:48 编辑

这一段写糙了~~~~~~

不过好处是我发泄了,可以重新再冷漠(如果这个词听起来过份了,那就冷静)叙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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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慢  冷漠好,我反而觉得希望冷漠比希望冷静的人更容易有人情味。  发表于 2013-10-14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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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4 15:02:12 |只看该作者
冷漠好,我反而觉得希望冷漠比希望冷静的人更容易有人情味。


人情味大概分很多种。有的人喜爱日常寒暄的温暖感。有的人习惯把有些事放在心里。经历过多绝望之后,变得冷漠是一种叛逆而非麻木。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段我本可以不这样写,但是我理解那些面临决裂选择的人,并且心疼(不用同情这个词,这个词引发误解,跟怜悯太近)他们。

但是年纪大了以后,我也理解了变得冷静而柔和的人。这一段是年轻时的感受,那个阶段看着那些安之若素的人确实很痛苦。~~~~~~

主要是写糙了。我光了好大力气才重新想起二十年前的冲突感。找到之后,很难马上把握它,所以要赶紧先写下来。我现在人很平和。

我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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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慢  嗯~  发表于 2013-10-14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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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5 06:38:10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只看该作者
一直跟读,能体会很少的部分,心想:如果都写完再读,可能更好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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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州大萝卜  谢谢。我慢慢写,糙了不好。  发表于 2013-10-15 08:28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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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7 23:26: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12-27 23:37 编辑

指缝间的六月

    她父亲的葬礼在翌日上午十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事?她的手在抹布上蹭来蹭去,那块抹布刚刚用来抹我坐过的椅子。我坐过公共汽车,座椅上堆积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带着的不同病毒和细菌。我每次来都坐木椅子,比清洁沙发皮面要容易。她女儿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我不坐出租车。我说我没钱。她说可是时间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坐公汽会花很多时间,你可以拿这些时间去挣钱。

    ——你母亲叫我通知你。我换好鞋子站在门边,等着她帮我开门。我没有洗手,我是坐公汽来的。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事?她恐慌地问我。

    ——那是你父亲。我无意久留。

    走在毒辣的太阳下面,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阴森森的噩耗传递者。如果我可以像她那样,我想问:为什么我要去告诉她这事?

    我的掌纹上大概刻有隐形的印记,使得我在周遭的人里担当死神的信使。我已经不再记数,这是第几次我去告诉某个人:你父亲过世了。除死无大事这句话并不恰当,一个人死后,对他自己或者别的人,其实都不再是大事。让人烦躁不安的是在死之前,将令你致死的事。路边有一些散落后被踩碎并且干瘪了的葡萄,如果有上帝,他不会有空安排我的命运。那么多恒星在他的掌管之下,与它们相比,我渺如一粒葡萄籽,或者更小。

    加布里埃尔站在我门口,带给我一本哈代的《woodlanders》,我留他吃午饭。我煮了毛豆。

    毛豆,蝶形花科植物大豆的种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味甘、性平,入脾、大肠经。对非植物学爱好者而言,它是食物。有一天我在公园看到一棵新发的笋,边上的女人告诉我这是水竹笋,不同楠竹笋。我问有什么讲究,她说:那个一根就可以炒一盘,这个要好几根才能炒一盘。豆粒从荚下鼓出来,肉嘟嘟的,让我想起婴儿的脚趾。在每个豆粒之间剪一刀,放进盐水里,加上姜蒜和茴香。也有加酱油和醋的,我喜欢起锅后拌酱油、醋和少少麻油。

    我默默吃完自己的那份,才想起问他:好吃吗?

    ——Delicious but difficult to chew.

    我看到他面前没有吐出来的荚。

    ——How to call it in Chinese?

    ——菽。

    他从我这里学到的中文都是无用之词,我不为此愧疚,GRE词汇里也有很多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不用的。许钢教给他另外一些,“打你丫的,别操蛋了”,他重复给我听时说成“大娘,别菜淡了。”我没听出来是什么,直到我见到许刚。

    我的房子是租来的阁楼,先前住的一定是位热爱生活的姑娘,简陋的水泥墙被她贴了纸,精致温馨的图案,抹开得平平展展——在墙上把纸贴平不比把毛豆壳吞下去容易。也许她有一个滚筒形的刷子,但我更愿意想象她仅仅用手就完成了全部。阳光从屋顶的亮瓦上照射进来,炽白滚烫。G坐在桌子旁边,轻声问我:“What’s wrong?”

    他的声音有让太阳减弱的能力,炽白的阳光瞬间变成黄昏时的浅金色。我回答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1】

    他笑了,他永远不会听懂,但他能猜到它们是什么。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

    ——读读这个吧,我请求他。

    许钢说,你那么喜爱他的声音,为什么不录下来。任何我喜爱的东西,如若我无意拥有,我也无意储存。它们会因为终将逝去而弥足珍贵,在活着的那刻。

    ——Life is given to us, we earn it by giving it.【2】

    过多的箴言令人倦闷。随便说点什么,对我讲讲你的家乡,凯尔特人,我不一定要听懂。

    窗台上有一只粗糙的陶罐。她搬家时被扔在旧厨房的墙角,呆在一只玻璃盘子旁边。我问她:你还要吗?她说不要,那是微波炉碗的碗盖,碗已经打碎了。

    ——那只罐子呢?

    ——我乡下婆婆送腌菜带来的,吃腌菜致癌,太多亚硝酸盐。

    罐子很简单,饱满的线条溶在粗陶质地里,厚重得接近完美,而它的制作者奢侈到毫不珍惜,他拉好土坯,在罐口的环形盘筑下刻上半螺旋装饰纹,随手刷了一半釉色,把它扔进火里。釉在底部三分之一处和土坯自然分界,曲线由它们自己设定。它生来就为了装腌菜,而非陈列在玻璃橱窗后的木架上。奢华是一种气度,在我眼里它身价百倍。

    ——它是古董吗?

    ——我不知道,我不懂考古,也不懂陶瓷。

    ——为什么你会想要它?

    她狐疑地望着我:后辈里你最聪明。也许别人不这么看,但我知道你是,你看上的东西,我很难相信它不值钱。

    承她嘉许,我说你留下它吧。如果你认为我的目力可以依凭。

    ——那只盖子,我可以送给你。

    它在桌子上,刚才装着毛豆,现在空了。露出盘底的磨痕。打碎的碗是方形的。黄蜂在猪耳草的蕉形花蕊上扇翅膀,扇得嗡嗡响。不是猪耳草,是猪笼草。展开的叶顶像眼镜王蛇色彩斑斓的头冠,克丽奥佩托拉的宠物,养在竹篮里。站稳了伙计,你这飞行高手,闻到致命的甜味了?这不是蜂蜜,瓶子下面装着忘忧水,这是猪笼草,Nepenthes。在盖子盖上之前,飞走吧,多么可惜,一次舒适的睡眠。

    ——I’ve been away from Wales for so long.加布里埃尔说。他拆开桌上的空烟盒,拿起铅笔在背面画上地图,指给我看他的所在,那些地名在我大脑里重读成汉语。England, Turkey, Iran, India……他得心应手地勾勒着曲里拐弯的国界线,地理是他的专业。

    ——and then, HERE.

    苟家垭没有车站,一条马路从中穿过,河水般将房舍分成两岸,十一座的金杯面包、机动后三轮和满挂紫尖白花的槐树停在路边。大米不懈地拍打每扇车窗玻璃:“保康?”G坐在路边,伸着长腿,听天由命的怡然。我猜他们去神农架,和我一样,在地图上选择了最近的线路,结果是不断转车。

    “走吧。”我站在他面前。

    他看看我的背囊,站起身,朝D招手。车上坐满了人,我低着头,颈椎第七节抵着车顶,他们折成两个7字。你们三个,坐在过道里,司机说,车开动了站不住。我们下车,调整顺序重新上来,G折起双腿,D压着他脚尖,我压着D脚尖。没有车到保康,只到马良坪。

    他们俩都是老师,教英语。

    ——Any tramp born in Britain or America could be an English teacher in China.

    ——I graduated from the University of Birmingham.他叹口气。Of course,you just know Oxford and Cambridge.

    ——明年你还在中国吗?

    ——Next year?他在地图上添上一块,靠近土耳其。Greece, I want to meet Med again.

    他的地图上画不出我的希腊。荷马的希腊,苏格拉底的希腊,传说和想象中的希腊。不是那些断壁残垣和地平线上消失或出现的桅顶,举世闻名的造船厂和港口张满的帆。

    我们城市的大门是向世界敞开的,【3】伯利克里的雕像站在初中历史课本上。财富对于我们不只是自负的本钱,而是成事的机会。【4】我们不以承认贫穷为耻,但若不努力加以克服,倒真正是堕落。另一个版本是:谁也不必以承认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倒是不择手段的避免贫穷。

    这是现在的课本。我上初中时,路易十五说:我死后,任它洪水滔天。另一个版本:我死后,将洪水滔天。也有人说,这句名言是蓬巴杜夫人说给她的国王情夫的。我们死后,将洪水滔天。那么生前,他在力挽狂澜?君主,执政官,政治家。洛可可是权力与艺术媾和的孩子。

    只是,坐在橡树和石头边说这些话有何意义呢?【5】

    我的名字幽灵般从梯井里飘上来,或者它是从楼梯上磕磕绊绊跑上来的,我应声急急忙忙跑下去。

    ——你明天去吗?

    ——去。

    ——我只见过他两次。上半年我咯了三次血,医生说我肺里的血管全都长乱了,是因为小时候百日咳。她为什么一直让我咳着?我的肺要烂了。我不会后悔的,她会比我活得久。她为什么叫你告诉我这事,她就不能让我清清净净地活着?

    房东老太太眼睛盯着几乎没有音量的电视,耳朵警觉地竖着,话筒并非密不透音。

    ——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也许人活得越久越害怕。

    ——这是什么人?我不是有意听你电话,它自己有声音出来。咯血,肺结核吗?你要是时常见她,我是不能租房子给你住的,谁知道你有没有带着细菌。不是我怕你传染,我这里不只你一个租客,别人也不会同意你住在这里。

    ——她是支气管扩张,不传染。

    ——支气管扩张是什么?没听说过。你这个月去医院做个体检,把结果拿给我看,我是要对大家负责的。还有,刚才上楼那个老外是不是找你的,你不要留他在我屋里过夜。我那个顶楼,只租给单身的女孩,在大家头顶上,晓得不?我要不是看你长得干干净净,我当初怎么会租给你?你要是留人过夜,我会打电话报警的,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你莫要怪我……

    她仍然盯着电视,我看着她的侧脸,两片嘴唇剪刀一样开合。截断的不过是空气,咔嚓咔嚓地断开,一半吞进嘴里,一半落在地上。她走路轻,说话响。鸡腿样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法兰绒破围巾。【6】可不是这样,她富态圆润,声音也不总是爆破着裂开。星期天早上我听到她在窗外娇俏地拉着长音,老婊子养的,这么早就起来了?回答的声音含情脉脉地带着威严,小婊子养的,你想么样?你这个……还是拉长的声音,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妩媚地笑起来。走过来看到我的窗帘已经拉开,笑声突然变成冷哼,转身往楼下走去,一串钥匙如鸣环佩,砉然响然。【7】

    ——我可以上去了?

    她猛地扭头,瞪我一眼,再转过去,对着电视点点头。

    那是七点,她上来开楼梯的铁栅门,晚上九点锁上,用自行车的链子锁打一个环形扣。你早点下去洗澡,我好锁门,不是怕你下来,是怕有人爬到楼顶,从楼顶下来。下面住的不只我一个,安全很重要。她锁好,下去关上门看电视。整个天台归我所有。

    半夜两三点,我忘记我还有房东——她远在铁门之外——端上盆,站在平台一角的水龙头前,装满水,从头顶往下淋。一楼外面有一间简易房兼作房客们的厕所和沐浴间,晚餐时分便开始排长队,只我幸免。夜里有一丝丝风,也许是水沾在身上感觉有风。在天空下沐浴如此奢华。

    罐子里装了水。晚上我把水倒在脚面上,带着白日晾晒的余温。听到父亲的死讯,她把它给了我:你拿走吧。

    二楼的大男孩拿走了它。天台上没有风景,四面都是房子,隔着或宽或窄的水泥路。左近的房都比我所住的天台低,透过铝合金窗框或者铁窗棂,望见穿着背心或赤膊在打火灶前手持锅铲的人,小臂上下前后往返,水龙头跟前拧着衣服的人,房间里坐着或者走动的人。长久地注视他人是件冒昧的事,我的眼睛扫过那些窗口,停留在更远处一间空屋子的课桌上。旧的青砖房,两层,粉末化的青色表层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教室里用的条形课桌在窗下。它一直没有租出去。对面一楼的女生坐在门槛上看书,身边放着一袋瓜子,交叉带的海军蓝拖鞋和齐耳短发简洁俏丽。天空此时还不能直视,背着光朝东望去仍是参差的楼顶,我目力不及的地方是湖水,如果楼房挡住了落日,它会暗淡下去。有人站在楼梯口,我回到阁楼,关上门。傍晚走上天台的人应该拥有整个天台。

    四壁散发出的热气在狭小的室内翻腾,用太阳能蓄电池铺屋顶的话,我可以装一个空调,然而置换出的热量仍然在大气层内。大伟坐在海边,眯缝着眼,望着暮色下相接的天和水,这是一天中他最满足的时刻,为此他从不越过琼州海峡进入内陆。汗水浸湿的睫毛下眼球火辣辣地疼痛,跟海水渗进眼睛一样,盐的气味让人觉得它是铅灰色的重浊的凝滞的固体样的带有撞击力的但它不是。我得找块湿毛巾。在门背后。

    楼房的水泥表面是铅灰色。路面也是,巷子尽头有一堵墙。

    ——你用它装什么?他指着窗台上的罐子。

    ——水。我打开门。

    ——为什么不用来插花?很漂亮的形状。

    ——喜欢的话拿去好了。

    ——我不是想找你要它。他窘迫起来。

    ——装腌菜的罐子。捡到的,今天上午。

    ——我明天早上来拿。我住在二楼。

    急促的脚步,急促却不笨拙,脚尖错开在两级楼梯上往下跳动。巷子里很少听到脚步声,除了我自己的,还有书包里文具盒叮铃咣当,和影子一样长长地拖在身后,我是说回声。独自沿着空荡荡的巷子往里走,突然希望有一件特别的事情,一封信,或者一只猫,来自暹罗……某次路边站了一个陌生人,我以为他要问路,但是他说:我以前见过你?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十六岁时我决定不再每个傍晚经过一条宁静的铅灰色巷子,然而当陌生的城市华灯初上,有时我会想再找到一条那样的巷子。并不难,每个城市都有铅灰色的巷子,尽头是一堵墙。

    落日时应该呆在船上。翻卷的波浪和扑面而来又迅疾退去的峭壁,陆地上生长的人对时间的描述是河流,逝者如川。在海上能看到水的流逝吗?季风携带着洋流往复循环,不知何时止而不盈。【8】俄底修斯在他的归途中会否吟叹日暮乡关?浑黄的水从闸底涌进来,直到与上游水面相平,船闸开启,眼前便是烟波江,那时我还年幼。七天的旅行,我却以为自己一去不返。泉中水,杨柳木,初生而柔。短命的阿喀琉斯睁着泪水汪汪的眼睛,远离伙伴,独自坐在灰蓝色大洋的滩沿,伫望着渺无垠际的海水【9】……我头顶是灰蓝色的天空,太阳的威力正在消逝。空气里有油爆辣椒的气味。穿海军蓝拖鞋的短发姑娘站起身进屋,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瓜子袋。

    粥煮好了。我有一个小电饭锅,和两条黄瓜。陈楠给了我一些豆豉,他母亲自己做的,铺在艾叶上长出白色菌丝。吃的时候用辣椒和油爆一下。我没有炒锅和煤气灶。过几天拿到拐角的早点铺请人帮忙炒好。明天不行,明天要去葬礼。

    G的手绘地图还在桌子上。希腊。鸽群飞绕的希斯北,水草肥美的阿耳托斯,神圣的昂凯斯托斯,波塞冬闪光的林地,卡尔基亚、厄瑞特里亚和盛产葡萄的希斯提埃亚,深谷环抱的阿西奈【10】……也许他能一一帮我勾画,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永远不会按东西南北经度纬度排列。明信片上的俄林波斯山只是覆盖着树木的岩石,地壳运动的产物。那些地名,如果像湖北江西一样按部就班,如何能让我儿时安度病床上的时光?阿尔戈号的航行终点在南天星空,虽然传说中它到了威尼斯。

    屋顶上是北天星空。我没有开灯,亮瓦透进光线——屋顶有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并不能躺在床上看到夜空或者星星,除非站起来,把头贴近它。汗水把床单粘在身上,鼻膜呼进呼出的都是暑气。你在睡觉?埋葬我,越快越好。【11】

    【1】李贺诗句
    【2】泰戈尔诗句
    【3】【4】伯利克里
    【5】赫西俄德《神谱》
    【6】陀斯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7】庄子《庖丁解牛》
    【8】庄子《秋水》
    【9】【10】【11】荷马《伊利亚特》



    我们把骨灰盒存放进木格架。她比我上次见到时更为矮小,未经漂染的真丝立领贴在颈间,脖子、小臂和手背上的皮肤都在细密而浅表的纹路中松弛,唯有额上的深纹如闭合的沟壑,线与线之间的皮肤紧绷而且光洁。我伸手抚摸她的额头,缓缓打开那些隐藏于褶皱之间的立面。牛乳样白色、质地细腻,没有粗大的毛孔。银色的发丝落在我手背上,我想起他的头发,那是最早消失的部分,像冬日荒原上干透了的草,火舌一撩就成灰烬。我只见过他一次,带着他妻子的短柬和女儿的借据,他把它们放在炉火旁的椅子上,递给我一块烤热的酥饼,趁着糖还是热的,他说。我记得他的笑容,却想不起样貌。

    ——你比去年矮了。

    ——老人是缩着长的。她说,眼睛从带飞檐的屋型盒子上移到我脸上,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有。大约凌晨两点醒来,走到天台角上把自己冲洗干净,打开灯,摊开课本,等着天亮时铁栅门打开的咯吱声。枕头在夜间凉爽洁净而乏味的空气里散发着白日残留的汗味,变异的、蒸干的、近乎虚假,如同睡梦在意识中洇开的印迹,碎片的边缘,赫克托尔去后【12】,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孩子说,被分配到允许的回答区间之外或者根本不被记入【13】,一般性用法,人造黄油。抹在平底锅或者面包片上,但这里说的是缺省值,人造黄油只是变量。喀哒,表盘上的指针和锁孔里的钥匙,七点,开门。未尝饱也【14】。

    ——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她平静地说,解释什么一样。

    ——为什么不在他死前搬回去?

    ——你去吃饭吧,我自己回去。多谢你了。

    多谢你了。他没问我是什么人,也没有让我带回信,拨弄炭火,把火钳横在盆沿,拆开深红色的油纸,拿出两个饼放到火钳上,像是认识我多年。

    ——他一直爱着你。我没来由地说。

    ——你外婆若在世,会在你小的时候帮你穿耳洞,你就不会这么倔了。

    ——我妈说若是她在世,我会挨很多打。

    ——胡说。好啦,你去吃饭吧。

    我们背转身,把他留在木格架上的盒子里,走出包着白铁皮的大门,阳光跟前一天一样热辣辣的。早晨出来时房东太太落在我背上的目光也是。佩戴一颗獠牙,保守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在睡梦中亡人与亡人混淆,帕特罗克洛斯的低语,一旦举行过火焚的礼仪,他们就再也不会从冥界回返。【15】

    ——是的。我根本没相信过别人说的那些。末了她承认,说完就自己走了,黑绸裤管空荡荡的因而显得裤脚阔大。下青上白,取其清白之意,萧三奶奶娴静地说,我坐在小马扎上,床上摊着她的装裹,你记着,将来他们忙糊涂了,叫他们帮我穿好。多谢你了。她把受潮的饼干放在热盐上重又焙得焦脆,摆进蓝花瓷盘,花生和粉末状的玫瑰酥糖,很腻,别吃太多,把花生和糖一起放在嘴里,慢慢嚼,慢一点就好。小心烫了手,你爹有没教你读女儿经?敬公婆,如捧盈【16】。你手里端着的茶杯就是盈。杯底有四颗红枣,我忍着不把手指伸进去勾它们出来。

    你外婆……萧三奶奶开了头就停住了,顺姑儿跟你说些什么?拙娘养巧女,巧女生个拙丫头。现在新社会了,不做这些也罢。她把拆开的线穿进针里,琬姑儿手巧,若是她还在,你这双鞋子要扔到门外去。好了,笑破不笑补。

    这个补丁是真姑儿帮你缝的。顺姑儿说。四四方方,停停当当。琬姑儿不在了,只有她还做得出这样的针线。我也做,没这么精细,哪还能精细。

    从山上下来,我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碱面,两块钱。我还有五角钱在学校院墙外的老夫妇那里,高三的冬天我们都在他家吃午饭,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五角钱一碗。屋子角落里放着一付馄饨挑,刷着红漆,我打开抽屉,找到两枚长椭圆型的河蚌壳做的盐勺——小学时我见过这副挑子,夏天的晚上挂着油灯,馄饨现煮,凉面却是早已铺排好的六份,一丝不苟的白挂面盘在比茶盅略大的小碗里,顶上是鲜红的剁椒。最后一次我给了一块钱,找不出零钱的老头说你明天再来吧。第二天我没去,第三天也没去,四年后我路过那里,扩建的体育场正在铺软胶跑道。陈楠说毕业前他去吃面,老头儿还问起我。

    ——不兴挂账,四盘一清,不开钱就不打了。小商店门口树荫下麻将桌上卷着汗衫袖子的男人说。五分的癞子,还挂账,打得有什么意思。

    ——赵哥本来不是跟我们打牌的人,我们平时打两分的,输赢就是一天的菜钱。女人圆润的话音落在我背后,纸币窸窸窣窣,麻将噼里啦啦不多几声,散了。墙上的“拆”字后面跟着巨大的感叹号,再括上圆圈,醒目的朱红。屋角有了裂缝,奄奄一息摇摇欲坠,却依然热闹不减,狭窄的巷道两边挂着各色廉价衣物,首饰匠人们在这些斑斓帘幕前摆开家什,占去一半道路。

    海老人骑上辛巴达的脖子【17】。粉红色的黎明到来,山鲁佐德停止讲诉,我将像山鲁亚尔期待新的夜晚一样期待再来打针。地板在来苏水气味里青湛湛地发光,他夹紧他的脖子,不肯放松。我善待他,他却虐待我【17】。在图书室的架子上我能找到这本书,只消半天我就知道所有结局,然而我把它当作奖赏留下,忍耐每一次嘎然而止。一头小驴子的胡萝卜。我决计不像自以为是的透彻者那样蔑视它,嘲笑我吧,感谢你健全的腰子,没有蓄积的水份使你皮开肉绽。琬姑儿肿得厉害,她一根手指按进我的脚踝,盘尼西林,两块钱一针,两块光洋,袁大头或蒋大头。锤扁了当簧片吹。天生的败家子。没有家当给我败。有些孩子是来讨债的,账清了就走。红木嵌骨的宁波床,顶上重重叠叠的绣幔,脚踏上铺着缎子。针头落在白色的搪瓷盘子上,叮。无影灯浅淡的光照着我的腿,她的睫毛在灯罩斜上方,琬姑儿成亲的时候。琬姑儿的父亲开银楼,祖父却是读书人,中过举。你外公的姓我就不知道啦,他是逃荒来的,在银楼里当伙计,琬姑儿的祖父教他识字认秤,入赘的女婿从妻家的姓,我哪知道他以前姓什么。第三天他就逃走了,新婚当夜,他跟琬姑儿说笑话,进了你家是我的不是,连你家的猪狗都是我的爷爷奶奶。被旁人听了去,告诉了族长,吊在祠堂门口的树上打。琬姑儿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替他求情,说他以后再不敢了。放下来当晚就逃走了。

    后来呢?琬姑儿的雕梁画栋留给我,亦不过是我的负累,不如和她的姑爷一起,成为天方夜谭外篇。缎子是女贞子厚厚的树叶,撕去蜡样光泽的外皮,夹在书里,久了薄如蝉翼,轻如缯绡。我从口袋里掏出女贞子树叶,真姑儿扯开她的旧棉袄底边,在棉絮里抠出一个小香囊,紫缎,里面缝着一块天然麝香,气味浓烈怪异,蚊虫远之。真姑儿的祖父原本在武昌城内悬壶,“头次革命”中受了惊吓,带着家人住回乡下,不复进城,真姑儿却仍被送去城里的教会学校读书。后来日本人来了,大家都逃难,谁还打金银首饰?房子炸了的炸了,没了的没了,姚家舅爷带着洋钱去进绸缎,路上遭了土匪。原来是你外公。骑着大马放着枪回来,亲戚邻居都来道贺,彼时没有人敢小看他。琬姑儿的母亲过世,一声鞭炮没放,响的都是枪。琬姑儿依旧穿金戴银,手上的赤金鈪子沉甸甸的四对,到死也没舍得换盘尼西林,脱下来给了姚家舅爷替你妈存着。哪里留得住?你妈才两岁。琬姑儿胆大,放了脚剪了头发,蹬着翻毛小皮靴,穿旗袍,挽着你外公在街上走,老辈人掩了门在屋里骂她。我都在对你说些什么?她恍然惊觉。我亦不追问。

    房子不是琬姑儿留给我的,虽然地段是她家银楼旧时所在。她和她的姑爷都没有坟茔,死生祭日、清明年关,不曾有一碗米饭半把纸钱。些许时候我透过顺姑儿和真姑儿的记忆,看到兵荒马乱之后的萧条市镇,因惊惧而紧闭的门窗外,活泼貌美的琬姑儿任性地笑着走过,不过海市蜃楼空中画卷。只撩起了顺姑儿和真姑儿不同平时的神情,少女样温柔。紫缎的香囊,辛巴达的饮宴,翻毛小皮靴,黄昏时经过街道,尘土飞扬,马儿来报,当了土匪跟中了状元同等风光。

    ——妹妹,看看裙子?天丝的,坠感好,我身上穿的就是。女人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扯着裙摆,叫我看花色。三十五块一条。料子样式都是今年流行的。周边乡镇不常进城的人还会错走到这里,常进城的只来这边买袜子。要不看看首饰?新的旧的都有。边上的男人在酒精灯上烧一枚戒指,听到女人帮他招揽生意,把戒指扔进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里。哧。气泡和黑色的粉末,起酥的小面圈。石板是几时换的?我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商场里都是铸的,我们才打。足赤,壬寅,丁氏兆和。我看了看小指,指环的印痕不在,金属覆盖下发白的皮肤被光照修补如初。但我能摸到它。真姑儿把香囊重新塞进衣胆,从墙角的深颈瓶里往外拿炒米糖,一米来深的瓶,颈部的双耳断掉了一边,瓶口也不规整,揭开塞在瓶口的布团,手臂往下触不到底。真姑儿把瓶子横在地上,展开布团铺在叵箕里,把炒米糖拣出来。布绳缠成的小团混在炒米糖里,拉开它,顶端拴着一个黄铜色小环。这就是金子,真姑儿把它套在我的小指上。戴在你大拇指上也会掉。她把我小指上吊着的小环拨拉得转了一圈,取下它,从接口重叠处打开,在我手指背上交叉着捏拢,两片撑起的小叶子像一对小桨。真姑儿把它们再捏回来,蝴蝶结一样盘在我指背上。玩罢,小人儿不戴戒指。我的手指长粗了,那个小小的结只好解开。金子。不像我的图画书上往外伸展着射线。黯淡而柔和。孤零零的院落,跟邻居们隔着一两里路。从来没和我说过话的女人是真姑儿夫家的表姐,不住手脚地在院子里和菜地里忙碌。真姑儿不在了,这幢屋子,还有房前的桑树,后院发的新笋,都归她表姐的儿子。

    石板是换过了。和上山的台阶一样凿着凹痕,碎碎地收纳着鞋底掉落的尘屑。我并不熟悉这里,眼前的景象常常与顺姑儿的讲诉叠在一起,还有另一个人的讲诉,他在这里长大。时间维度在虚幻中显现,我仿佛看到三个互相穿透的苹果。伽莫夫的模型。在平面上无法描绘。即使把画好的一层覆盖上。

    关上门,在挨近门轴的角落里坐下。到达终点后的疲劳。你们的伟大轻蔑【18】。我悲伤啊我痛苦【19】,带着颤音,割断的麻衣,一手捂住胸口。对痛苦的直接演绎使它中止在欲绝的状态,激昂而令人心碎,恸哭的人是有福的【20】。但她的平静梦寐一样笼罩着我。衰竭前的平静。我摸索着,顺着它的纹理,慢慢撕开一个小口。我把不能分辨的烦躁归于暑热。克制过的情绪是混合溶液,离析不出哀婉的音调。成份不明。小心轻放,请勿倒置。直到它变成别的,银白色的铅,苦杏仁,渐开线,冰罅里透明的游鱼,或者短笔触弧形线条,黑色。梵高。小梅临摹了二十幅,整面墙。干净的黑色。突起的油彩带回消失的触觉。节约一点,我们快没钱买黑颜料了。实际上,颜色中没有黑色【21】。

    对面是李彤的塞尚。吃掉一半再转个面放下。咬多几口会有更多立面。你们要是想让我画苹果核的话,下次我就带洋葱和冬瓜来。在他内心使一切成见沉默下来【22】。彩色玻璃拼嵌的图案一半投影在床单上,一半掉落在地上。我站起身,在被赋予了颜色的阳光旁边看到一堆不属于我的东西。两件手织毛衣,白色高领套头和蓝色开衫。夹着两封信:

    杰,我来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你……妈妈叫我辞去这里的工作,回乡下去,我尽量再拖半个月,看到信去我上班的地方找我,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等……

    杰,我明天要回乡下了,衣服放在这里。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我掀开墙角摆放静物的蓝布,打开下面的大箱子,里面装着陈楠的旧诗稿,大师兄的自画像,臂弯里搂着他梦想中的女人,老二的一套小钩子,小梅用光的黑颜料管,李彤的笔,真姑儿送给我的旧铜钱,边缘并不薄如刀刃……我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到那枚戒指,重新戴在小指上,把衣服和信放进去,合上箱盖,铺开衬布,折出阔大的褶痕。我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墙角,但是四年后它被埋在推土机推倒的废墟里。

    报社离这里三站路。从我进来的地方走出去,在文化宫广场的转盘穿过人行道左转,走过电信大楼和挨着它的邮政大楼,在口腔医院大门对着的路口再左转。铁栅门,保安,证件,来访事由,我不进去,我只打个电话。8736,陈楠。我在对面的茶馆。

    ——谁在我那里住过?

    ——有钥匙的不只我。他扬起一边眉毛。

    ——还在这里的只有你。

    ——你丢了东西?

    ——我多出来了东西。

    ——多出来什么了?他笑起来,我没去看过。

    ——谁住过吧。

    ——我大学同学的弟弟,来实习,住了两个月。

    ——人呢?

    ——回学校了。

    ——哪间学校的?

    ——跟你一个学校。

    那么在她写信之前,他就回学校了。

    ——以后不许把我的房子随便借给别人。

    ——那里不从来都是谁爱住谁住?他掉了什么在你那里?

    ——钥匙。我随口说道。你怎么样?

    ——办报纸,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23】。总算有工资拿。说起钱……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拿出五张红色的钞票,在桌上推到我杯子旁边。不要穷得连节日都取消。

    ——你现在像我老爹。

    ——别折我寿。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边缘少年,以前经常去你那里的。

    ——你是说老二?

    ——嗯。他死了。

    说吧。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以新溶液再充满。【24】

    ——去拉矿渣,倒车的时候掉到矿渣坑里了。

    ——几时的事情?

    ——上个星期三,早上五点。矿渣跟地面是平着的,不下去看不出来是浮碴。

    ——他是我朋友。

    【12】【15】荷马《伊利亚特》
    【13】巴克豪斯等《多元统计分析方法》
    【14】《论语》
    【16】《女儿经》
    【17】《一千零一夜》
    【18】尼采
    【19】《安东尼达浪漫曲》
    【20】《圣经》
    【21】《梵高自传》
    【22】塞尚
    【23】乔伊斯《尤利西斯》
    【24】泰戈尔,《吉檀迦利》,原句为: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以新生命再充满


    镜子歪在桌面上,似谁头上慵懒挽起的髻,惹人去扶。任它倒着好了。我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母亲脸上的阴云雷雨来临前一样越积越厚,往镜子里窥一眼,能从她紧蹙的眉间拧出一滴雨。顺着镜面滑下去,我的脸就在它滑过的轨迹上裂开。我该回转身,垂首站立,或者跪下去,母亲大人,孩儿不孝。这样她就可以绽开慈母的笑容,起来吧,哪有当娘的会跟孩子一般见识。我一直没给过她宽宏大度的机会。跟着你操碎了心。有些孩子是来讨债的。你看看颜伯伯家的小琳,多规矩,要说家教,我也没少教你,你怎么就这么不给我长脸?坐在楼上的闺房里,脚尖都不伸到帘外。镜子,镜子,桌上的镜子【25】。梳子从手里滑下去,跌断了。我弯下身捡起来。黄杨木,梳齿均匀顺滑,厚梳背上刻着若有若无的细碎花纹,可惜。剩下的一大半还能用。

    ——快放下。母亲怒斥,从我手中夺走梳子,扔进垃圾桶。

    母亲爱我如同珍宝,她已经失去财产和家世,能馈赠给她的继承人的,只有道德和优越感。法利赛人的礼物。为了让我领这份情,惩罚和诅咒不可或缺。焱火列缺,主神宙斯的杀手锏,忤逆不孝者,雷劈。竹尺打手心。成林的树,不用磕。你注定了是讨债来的,生下来就病,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换了别人,早由你去了。不许学你表姐的口音,她是乡下人。搓板在外面,自己去拿进来。我一言不发地跪下去。

    打完了,我也就忘了。表姐来时,依旧背着母亲学她的乡音。直到。太多的水淹没了她的身体【26】。她的衣服给浸得重了起来。更里面的那一层。肚子大了。有人低声说。我疑惑地望着她的身体。母亲叫我回家。非礼勿视。那时我还年幼。琬姑儿的死生都是画卷,至于我,顺姑儿说我会变成星星。死亡第一次在我眼前褪去面纱,露出丑陋的真容。她在院子里停了一天,肿涨的脚伸在白被单外。没有人为她哭泣。孤零零地躺在树荫下,凉风袭袭。躲闪的眼神和议论。你要是像她那样败坏,我连尸也不会给你收,母亲说。而我正在回想她圆鼓鼓的腮,挥动羽毛球拍时和身体一起跳动的篷松短发。听到我说话没?我是为你好。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瓷碗,摔碎在地上,你不怕跪搓板,下次跪碗碴。我一个人哭了很久,为她,为阿喀琉斯,为我自己。假如我有那份勇力,一定要回报这笔冤仇【27】。然而从开篇他就坐在灰蓝的大海边,眼泪汪汪。先是阿伽门侬,后是阿波罗,人世和天神的权力都不容反抗,他所受的屈辱比他的英勇和俊美更令我动容。

    你干了什么天底下有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孩子你以为你是一瓢清水灌大的你真是土匪的外孙女而我只不过要摆脱恐惧我知道她永远没法理解倘若我怨恨她也许我还有出路然而这一切都怪不得她和我一样无可选择在更深的恐惧里沉睡她是为我好以免我不能见容于世人。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天伦和死亡一样无可反抗。整整五年,我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并为这恐惧感到耻辱。在黑暗中睁着眼,看到她的脚,阿喀琉斯的眼泪。在蓝色花纹的碎瓷片里我遗弃了他们。严苛是对强者的趋炎附势,掩盖着恐惧和怯懦。然而不和强者站在一边又能如何?永远的失败者。父亲用镊子拔出我脚底的碎玻璃,包上它们,叹了一口气。匹夫之勇。我疲倦地坐在地上,顺从地听他柔和的声音,不去辩解我能克制愤怒我不喜欢让自己的双脚鲜血淋漓我只是要知道任何一次感到恐惧我都能踩着它走过去。顺姑儿给了我房子的钥匙。

    ——都是你,还有那两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太,把她养成这样。母亲拂袖而去。

    ——又为什么?父亲问我。

    ——我今天态度不好,顺姑儿家的爷爷去世了。父亲已经习惯我从小就像她们俩的长辈一样把她们称作姑儿,像是一个游戏,我最年幼也最年长。

    ——哦?父亲取下眼镜,沉吟片刻。只有你们俩?

    ——嗯。意色举止,不异于常【28】。弥留之际是否也如此?

    ——其他人比较难去。三九年参加游击队的人不多了,葬礼规格……父亲解释着。

    ——八四年不就平反了?

    ——有些事,很难对你讲明白。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爽朗干净的笑容。你画画吗?衣服上沾着颜料。我母亲不太赞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好。那么他呢,一个人在乡下近三十年,没有怨尤?葬礼规格。生前待遇。级别。他们住进了树林环绕的小楼。在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29】。吃吧,趁着糖还是热的。

    ——你的校友。父亲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你自己怎么打算?还有钱用没?

    ——我想睡觉了,爸。

    走出去时拖鞋后跟擦着地面,在球锁碰上前,从门缝里给我一个笑容。亲爱的丽莎-赫林洛夫娜,你可以来找我,但是你不会那么做了。光着脚站在他床前,我的被子有点冷。你走吧,它现在很暖和了。我的被子又冷了。从八点到十点。你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池塘里喂鱼。亲爱的丽莎。那时候都看苏联电影?她只想要一个温度适宜的被子。床是母亲铺的,床罩下睡着布偶。母亲以为我抱布偶睡觉。以为。就像她以为的教养。墙有茨【30】。鼠有皮【31】。她的只剩下鸦片的祖父。而她只剩下他。坐在床边,为布偶整理被子。是的,只捡起失去了的天堂的透明与简洁——一幅图画【32】。我是使画面失衡的不谐和。拉开窗帘,关上灯。

    你孤单吗?他问我。车尾先掉进去,前窗向天空斜起。发动机的重量使它渐趋平衡再前倾,没有气泡。缓慢无声地下沉。在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的时刻没入不断上升的黑暗。而后孤单了多久?父亲仍然注视着我,虽然旧年冬天他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对面阳台上晒的腊鱼。你爸,眼皮子浅到馋人家家的腊菜了,母亲愤愤地说,你若是成材一点。不是我们没钱买,子女孝敬的跟自己买的不一样。我不再能像初离家时一样写给他一些热情洋溢的信,比如:我愿意将生命凝铸成不朽的碑石,或者,挥动那带血的武器,喝住无常,这魔怪……还是活的,我们放了它?游走了。真姑儿看着冬青树篱上的麻雀。他们还没给我吃饭。委屈的眼神。她已经不再记得白绸衫和黑裤子。我们一起吃的午饭,服务员送来的。别怪我,要不我把卖房子的钱给你,你照顾她。夫家表姐儿子的儿子说。真姑儿。我唤着她,如同我真是她的长辈。少少几次。梳理她头发中的阳光。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一排老头老太。越剪越短,我陪着她,最后是平头。父亲笑呵呵地把手中的蝇拍拍在我新剪的头发上。我没想过我是否孤单我一直在想别的事情直到此时。对面楼房的轮廓和窗子依稀可辨。眉棱跳痛。父亲的柔软安慰着我,但我抗拒它。长了刺尖向里的刺,碰到什么都疼痛。尤其是柔软。他的脚跟已经开始摩擦地面。

    武器只是词语,真姑儿住进养老院时我两手空空。我没有厌弃她也许只因为那是少少几次?热情挡不住无常它所挡住的不过是我自己的恐惧,而我竟如此轻狂地讲诉。Still, still, preserve that love unbroken, Or break the heart to which thou'rt pressed。【33】我想撕裂另一颗。我胸腔里跳动着的。我几乎愿意像母亲那样利索地杀死一条鱼,扔进青烟腾起的油锅。手起刀落。以确知我并非沉迷于一场自我安慰的骗局。然而屠宰场和饭桌的分离即是文明。亲爱的丽莎。我仍然听见父亲的呼唤,柔情是最后的抚慰也是最后的束缚我需要孤单正在获取,安静地承受自身。父亲注视之下的喜爱、宽宥和体谅此时比严厉更为沉重,挣脱它,我便孑然孤立。真实也许仍是假想,但我将是我的错误的唯一受害者。

    手就在身侧。消失了一样。你不会明白,他声音黯淡,你就是那样,头一扭过去什么事情都跟你没了关系。没开灯,看不到神情。栏杆上晾着湿汗衫,光着背坐在地上,翻看我的素描册。

    ——你忘了锁门。他从画册上抬起头。太阳暴晒过的肤色使整个人看起来健康开朗。

    有可能。

    ——衣服晾干了我就走。中午打过球,汗湿了。我姓孔,孔老二。

    搬东西来那天见过。张开双臂挡在路上,你的戒指是旧的,给我看看?我不做声。只是看看,别以为它值钱,以前工艺不好,旧金子纯度低。我把他放在一边,开始画瓶子,乏善可陈,大师兄说我得把它画得跟真的一样,把笔芯削尖一点再尖一点尖到可以戳穿画纸就对了。过渡要细腻,融合在明暗变化的平面上。但我喜欢有弹性的粗线。寥寥数笔把坐在地板上的侧脸勾勒在瓶子旁边。表面的准确是否应该携带内部特征?我审视着纸上的轮廓,我无意中以细小得难以察觉的强调夸大了他颧骨部位的紧张。不得已的草率,否则那线条将和瓶子一样除了是一个现实瓶子的等比影像外并不具有生命。表面的神奇在于它的一览无余,无须比喻,而我瞬间从表面捕捉到的某种直感,在掀开它进入其下的错综复杂之后,淹没在洪流中几乎荡然无存。若以笔触如实刻画巨型错综,画面将被涂抹成难以分辨的黑色,除非使用透明的线条,而那又使图画并不存在。最后我惊奇地发现,在表面上我获得了一切,包括最初的草率。

    站在梯子上仰着头。小梅说我无事找事。没勾底图,不时搬动梯子令人厌烦。相互渗透的模糊色块。叠加使我不能描画实有,跟莫奈无关。帮你搬梯子?不用了,你继续躺着,编你的故事。那都是真的。说起来是老街,有点本事的人都搬走了,除了没有单位或者我爸妈那样单位差得没有房的,就是天沔洪湖那一带分洪区搬来的。夏天破堤放水,一春的劳作就成了玩笑,游手好闲地等吃救济。年复一年的徒劳,什么样的人才能继续耕种再任由洪水淹掉它们,父亲和老游击队员?这里。那里。留下。离开。我一直想从这里搬走。窗子打开着——彩色玻璃改变光线,使室内晦暗。上升着的气流的堤岸将喧哗的人声挡在远处。听觉受阻于专注。隐蔽在暗影深处的祠堂、宅院、重檐和牌坊。琬姑儿的笑。不知姓氏的少年外公离开荒芜的故乡,来到这里又不知所终。总觉得房子的地面比街面低,尤其是背街沿河的那面,往地面下缩回去,跟泛起油污浮渣的水面和低拂着水面的垂柳隔开距离。印象难以改变,按常理来说沿河的房应该高出水面。他捡起一块小瓦片削水漂,七个,直到对岸。我小时候经常逃学,去学校要走很远。市政布局就是这样,对此我们只能说好【34】。每天经过巷子口,小发财和他哥哥一定会在那里找我要钱。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被勒索的对象,我望着他汗衫下鼓起的肱二头肌。小时候我没有这么高大。他哥哥叫大发财。小学五年我都在害怕早上上学。我把巷子口涂成浅灰色。雾霾。铅灰色太重,难以穿透。那是墙。呜咽着的河水。月光下暗黑如平地,没有栏杆的话,错脚就走了上去。路面也是。暗黑或者空白。有一小截赭石色。挥着菜刀跑了一条街,直到追上仇人,砍倒在石板上。世仇。说来话长。有人拉他,被砍掉手臂,只剩一层皮连在肩膀上。再没人敢出来,我妈那么爱管闲事的都不敢,站在屋里看着他们跑。你运气好来得迟,出了事之后太平多了。小时候我也来过,安详宁静的石板路,小贩推着蒙棉被的小车,掀开后热汽腾腾,糖圆发糕。白面上点着美人痣。四颗。十六岁暑假我站在梯子上。我仅有的方式,而他能不能从那些颜色里感到安慰我一无所知。

    青色小瓦。残存的几角琉璃飞檐。镂花石板。预制井盖。麒麟和狮子太过霸道已死三千岁,偶尔能找到缺角处的石敢当,曳尾于涂中【35】。蓝色的天空下。有时候是灰色。浅青。鱼白。淡金。茉莉薄纱。灰紫玫瑰。胭脂红。风滚草色。天空包裹在外围。落在房顶。小块地。藏匿他的血腥故事。走在街上,指着一处地方讲着,我淡然地问:还有呢?你就不害怕?他诧异地说。我是土匪的外孙女。多年后坐在海边读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如同回到少年时的街道,只差没碰到肤色黑黄的“南美佬”。茶馆隐在土黄色墙壁后,七弯八拐地转进更小的巷子。临街面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晚上亮起微弱的霓虹,在“旅社”或“录相厅”的灯箱间并不抢眼,但时有艳丽女子出入其中。他嫂嫂就是之一。我很少见到她,通常晚饭前我就回家了。工人文化宫二楼有滚轴溜冰场。那已经是巷子尽头,气派得多的地段。振聋发聩的四分之四节奏夹杂着呼哨和尖叫。有一次从下面走过时,二楼窗口有血滴下来,落在脚边。往北是火车大桥,跟西边同样架在两山之间的渡槽遥遥相望江头江尾思君不见。桥东是石化厂的地盘。四万人从东北迁来。两边的少年在交界处斗殴。决战天鹅池,带着土铳长刺匕首三棱刀大木棒半头砖。我说的都是真的。掩盖在正常生活下。跟我一样,他们吃饭上学回家。他说的都是真的,编造存在于他附加其上的“意义”和向往。或许是作为听众的我附加上的。自由和动荡,为此罪行变得温暖浪漫仇恨也显得高贵激越,在一池死水中。

    夕阳被参差的屋顶切开,不走神时我能清楚看见眼前的事物,楼上有人隔着街在攀谈,照料着拖鞋摊子的女人把洗菜盆里的水泼在地面上。他在旁边,从楼上看下来,我们俩一定是在各走各的。文化宫门前的广场上,宵夜摊正在撑起塑料棚,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坐在画室地板上的情形。

    ——我那时以为你是金匠的学徒。

    ——你真的相信你没锁门?他拿起搭在我车龙头上的车锁合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拆开的回形针伸进锁孔,红色胶皮包裹着的钢丝在他手中弹开。

    ——教教我。

    ——没空。别跟人说我会这。他往文化宫的大门走去,那里已在薄暮的暗影中。我骑上单车回家。

    我唯一一次表演。唯一的观众。旧体育场废弃的体操训练房,热得喘不上气的下午,衣服被汗粘紧在身上。每一次加速、旋转、凌空跳跃和落地滑行时我仍是独自一人,仍然在六楼平台顶上。一周半点地跳。作为交换。闷热凝滞的空气中被我的跳跃震起的灰尘慢慢落定,汗水的气味穿过灰尘的陈旧散发出运动着的清新和兴奋。他用背包将面前的地板擦拭干净,把背包里的各种小锁摊在面前,我还来不及看清,它们就在他手中缩回锁舌。捏着铁丝的指尖顺着铁丝一直摸索到锁孔里的那些弹簧,细微而敏锐的触觉伴随着经验。沉迷即是静寂。就那么一小会。我们默默地坐着。小小的三角形光斑。灰尘上面。我解开轮滑鞋。

    ——真有你的,要是跟着我一起去二楼那个冰场,你就别想出来了,除非我是老大。你不会明白的。他收起小锁。

    我不会明白什么呢?父亲和他都这么说。我换上凉鞋,寻找光斑的源头。旧器材柜顶上有一小块三角形的镜片,折射着上方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巨大的洞,嘴和肚子。被吃进去是食物还是它的一部分?无处不在,变成它的一部分也许是唯一明白它的方式。

    弄个房子空在这里,只来画画画。跟你妈合不来?他讥诮地笑。去年腊月二十七我妈还拿大嘴巴子抽我哥。我哥泡上我嫂的时候她也是生气,我哥不泡我嫂了她还生气。喊得全火车站的人都能听到:你给我滚回去,打结婚证,当初她又没锁在箱子篢子里不让你看到,又没骗过你,你凭什么到现在来嫌弃她?你妈要这样你大概不活了。你哥没走成?没有,他能走到哪去。他除了长得漂亮,一点用都没有。你可以找他来当模特。他有空得很,在家抱孩子。那个十六岁就跟比自己大九岁的女人同居的男子已经二十二岁,我并不觉得他漂亮,除非他的面部是没有表情和气质的石膏,只留下天赋的比例和线条。我想起他妈妈,门板样的身躯朝着街心被人围着的醉汉走去,你们凭什么用脚踢他的头?不经保养的中年妇人粗糙的嗓音。声带边缘被擦出了小裂缝。两颧和眼眶冻过似地泛红,羞怯的粗鲁。你妈妈很善良。她就是那样,他不以为然地说。善良有什么用?谁会理她?他从柳树上折下一根细枝,鞭子似地在空中抽出声响。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脸朝上时没有天壤,我散漫地涂抹着天空。

    从梯子上下来时他双手扶在我肩头,掌心灼热。我要,我转过身茫然地望着他,脚跟碰到梯腿,调色板掉下来,去找个知情识趣的姑娘,他松开手,朝外走去。我挪动梯子,离完工还早。傍晚收拾颜料,神智不清地走过天花板上漂着的巷道和屋舍。还有绿色,明天补上。路边理发店里传出年轻女孩的笑声,敞开的玻璃门后,深蜜色手掌握着紧身小背心里伸出的窄而圆润的肩膊,拇指对称地贴在圆蘑菇头下纤巧的后颈上。余光瞥见我,转过头,泛起一丝尴尬,迅即换成促狭的笑脸,双手顺着背部窈窕的曲线滑下去,停在翘起的半球体上,十指向掌心有力地蜷回。女孩轻声尖叫,手拍在他手背上。我还给他一个笑脸,走过去。

    从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摸出丝巾绑在头上扎紧眼眶。用铁箍箍紧胸腔。箍紧散开的皮肉、骨骼还是魂魄?挠着我的手心,别喊,是我。在初醒的迷蒙里努力回想。边缘少年。陈楠一直这么称呼他。轻点,小心我妈听到。光着脚从床上下来,打开储藏室的门。没有窗的小屋,关上门黑暗而安静,靠墙坐下,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动静,没人发现。说吧。突然觉得孤单。他把头靠在我膝盖上。跟你说也没用,可是除了你之外,没人可说。又去找女孩子了?今天不是。第一次才会那样。我摸到隔层上的磨砂瓶子,递给他。我不想喝酒,你坐下,你孤单吗?现在我才开始知道它。没有你那么孤单。一个人呆在黑暗的驾驶室里。静静地坐着,我开始犯困。我永远不会教你开锁,有些事学会了是给自己找麻烦。他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的手腕,迟早有一天烂在铐子里,你真的相信我只开锁不拿走别的?我迷糊着以为是一个新故事。吓唬我让他有成就感,带着些微鄙夷和仇视。你真的相信?这一次不是讥诮。是忧伤。我突然清醒。你怎么了?我该走了。他解下那串小勾子,放在我手里。细细的铁丝,顶端像真姑儿的勾针。一个月后我离开家,听陈楠说他去了坐牢。博物馆。从犯。被太阳晒成黑红的皮肤,喉节和凸起的锁骨间陷下去一小块,正好挂一枚铜钱,真姑儿给我我给他的。那是我平视时的所见。而今我不敢仰头看他的脸。手腕不会烂了,尘归尘。干净的泥土。毛茸茸的黑暗。困钝却又睡不着。也许我需要走上一段枝叶茂密的木板桥,飞快地散个步【36】。

    【25】《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26】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27】荷马《伊利亚特》
    【28】《世说新语》
    【29】《游击队员之歌》
    【30】【31】《诗经》
    【32】加缪《不置可否》
    【33】拜伦《One struggle more and I am free》(《只要再克制一下》)
    【34】圣琼佩斯,原句:世界的进程就是这样,对此我们只能说好。
    【35】庄子《秋水》
    【36】走上一段枝叶茂密的木板桥,飞快地散个步:引自桶木《月亮湖》。



    你可以走了【37】。刚买好票就听到这句。我在楼梯上坐下来。相同图案的连续,在中心四个正方形的四角拼成另一个完全相同的十字四叶花。视觉习惯。而已。中心完全可能是铜钱状的外圆内方。五点半接到电话,挤公汽得一个多小时,现在大约九点。我几乎肯定用于拼嵌的单块水泥板是十字四叶花纹,但是连续之后仍然用物理基础来解释标准似乎可笑。屋内响了一声。推倒或者绊倒了什么,椅子。小梅知道我坐在门口。只是时间长短。镂空的墙板像一副脚手架或者梯子,顺着它爬上阳台。年久失修的话,联结它们的灰浆早已失去粘合力,随着攀爬者的重量轰然倒塌,哗啦啦的一堆。金属防盗门吱吱嘎嘎地打开,走廊上声控灯昏暗的光照着她的脸,头发粘在前额和两腮上,有一小绺从前额压着眼睛和鼻梁绕过嘴角。

    ——你有多少优越感,才能这么逆来顺受?小梅说完背转身走进去,我关上门,打开门边的顶灯开关。在狭小的浴室里拿条毛巾,湿水,拧干,递给她。脸上纵横着汗水和眼泪混成的污迹。

    ——我没车回去,回去也进不去了。这不是全部。我留下来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她,包括她的脾气。

    ——我本来是很想见你才打电话的,后来又突然不想见到你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又只有你这样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才会接到电话就来。你恋爱过吗?她在沙发上躺下,把毛巾盖在眼睛上。

    ——没有。

    ——你胡编一个告诉我都好。

    ——阿喀琉斯。

    ——你还不如说阿波罗,至少有个我熟悉的石膏像。她揭掉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坐起来。脸上没了污痕。

    优雅的光源,勒托的儿子,乌拉诺斯最为俊美的子嗣【38】。我只敬仰他。我静静等待她的诉说和平复,处在激动中的人让我手足无措。我曾经不只一次任由喝醉的姑娘把头倚在我腿上,抚摸她们的后背。不带有了解地安慰,就像牙医温柔地关注我的牙,只是理解痛苦本身。然而无法对亲近的人如此。我目睹过她每一次恋爱时的热情、忧伤和猜忌,越往后,后者的比例越重。如同某种经验积累,记忆里的背叛和被背叛潜伏在底层,在最初的甜蜜之下,遇见一丝不如意便浮上来。关于恋爱我有什么可说?她痛苦的理由通常轻快得令我幸福——并非建立在她的痛苦上。

    ——我失恋了。她突然低声饮泣。他居然敢喜欢别的女人。

    ——谁?我小心翼翼地问。把毛巾拿到水龙头下搓一遍。继续等待。每一次汹涌而来的眼泪都真实得让我无言安慰,而她自己拥有比他人的安慰更强大的情感活力。

    ——是我自己无聊,她低下头,把毛巾角缠在手指上,开始不好意思。看电影的时候我说我喜欢李修贤,问他喜欢谁,他说张曼玉。我当时就走了,他没追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无理取闹。

    ——是挺无理取闹。

    ——我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去故意,是忍不住故意。跟你怎么说得明白?

    ——要是李彤在会不会好点?我哑然失笑。

    ——我决定原谅你。她拿着毛巾走进卫生间。

    环顾小客厅,她表哥表嫂搬走后杂物少了很多,茶几上又摆着我们在河边捡的卵石。小梅的表嫂得知我一个人租房,也曾问我要不要一起过来住。她四十出头,身材发福却还未松弛,看上去活泼而和霭,关切地说未婚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住,不安全是一,将来有人介绍对象,问起来也叫人觉得家里不关心,会留下坏印象。小梅挤在边上用肘轻轻碰我,提醒我不要冒冒失失作答。她说的我都不赞成,然而她又那么善意甚至热情,我不知如何推辞,沉默而慌乱起来。恍惚间想到母亲,她若是听到这番话,又要勃然。以她的自尊和不肯行差踏错,如何容得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教导这些事——终究是我连累她。那以后我很少过来。

    沙发上方挂着单色油画,绿色。画面左侧坐着的女人身体只用了四笔,脚尖指向天空,头顶右上方有带黑子的太阳或者长斑点的橙。那是太阳——更右边我看到了光线照射下的飞蛾、孑孓和以太,消失在边框外的树木留下的枝条和叶冠。莫比乌斯环一笔写就在中间空白处。墨分五色,虽然是画布和油彩。没有签名。细腻和丰富躲藏在简单之下。被偷盗一空的沮丧和愤怒。无需克服就消失在对美的喜爱中,我无法以如此稳固自如的笔触表现那些稍纵即逝的想法,即使我曾经提起它们。因为少年时的轻率和任性,我将不得不寻找其他途径。顶端卷起的道路。还是河流?预言般伸展在画中。而她背对着它。相邻关系。

    一只壁虎从画框背后钻出来,甩动着长尾巴爬走了。宛若游龙。迅捷的身姿使它们具有美感,因此我不会在看到壁虎时尖叫,即使它们凸起的眼球和朽木般灰褐色翳状粒鳞令我脊背抽紧。画未曾装裱,钉在简陋的木框上,空白处露出粗糙的胶底。熟悉的。以想象唤起想象,现出形体的事物为其后的背景创造出不可洞见的空间。投身到不断加深的深处【39】。停留于画面使握笔的那只手连同堆在画室一角的钉制木框和往棉布上涂胶的日子在美所带来的催眠样蛊惑下波澜不惊地沁出又逝去,如同高耸的山石下或者汇入汪洋中的一丝细流。

    ——站着别动。

    ——什么?我从肩膀上拉下覆着全身的大块薄绸,布尾一直拖到地上。你的图案?装饰性很好。

    ——跟你们一起我才临摹梵高。她放下相机,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膀上。我并不理解他。

    我们一人窝进沙发的一头,脚垫在椅子上。

    ——但你学会了把握了色彩。整面墙。留在我的房子里。

    ——不再临摹以后,我才知道我自己能画什么。武纺同意我破格,不管我文化课考成什么样。我在犹豫。

    ——读研?去吧,色彩感觉是你的天份。

    ——我表嫂说把这间房子卖给我,十万,真不贵。但是我钱不够。

    ——读三年书而已,很快就毕业了。

    ——本科毕业就接着读,我不会犹豫的。我才不想跟你那样,大家上学的时候你乱跑,别人都工作了你回来读书。

    ——有区别吗?

    ——我饿了。去做点吃的?

    浅黄色碎花落下来,遮住膝盖。她把垫脚的椅子搬到厨房门口示意我坐过去,亲昵而不容反驳,任何时候她都这样结束她不愿与我深谈的话题。现在我看着她的背影,移动、摇晃着天花板上磨砂灯罩里发出的柔和光线,薄棉绸裙摆被脚边的电扇风鼓起又跌下。搅散面浆里的小疙瘩,让蛋液浸入面粉空气囊。屋外的灯光和楼房在玻璃上和她的侧脸叠印在一起,脸比以前瘦削。离开画室后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少,然而看着她在碗沿上磕开鸡蛋再把两半蛋壳套在一起,熟悉和亲切就在心里复苏。

    ——想什么想得发呆?她转过身把蛋壳扔进垃圾桶。

    ——你能不能不开抽油烟机?我把下巴搁在椅背上。

    ——不行,会满屋子油烟。

    ——抽油烟机太吵,我就没法跟你说话了。

    ——你本来就没跟我说话。

    她按下按钮,左吸,右吸,灯。蛋饼的香味。食物。味觉。生活。抽油烟机发出意欲卷走窗外虫鸣般嘈杂的单调声音。抹在平底锅上。一阵青烟。不是变量。发夹上开着玫瑰。羞答答,静悄悄。【40】。录音机里的卡式磁带,她姐姐放的。面霜。发夹。缎带。我也有。一整盒。六岁生日礼物,两层,不同宽窄和颜色,躺在薄木盒里绒面上。瓶口中冒出【41】。外婆在房间外封起的阳台上。去陪她说说话,她说。说什么都可以,她姐姐说。她太寂寞了。可是我们没空。我坐在窗框上。奶奶,她们在打扮。玫瑰。有刺的。搬进屋里了。阳台上放了床。比房间里太阳好。那晚是满月。毛巾被从肩膀上拖到床上。头朝下的辉夜姬。海鸥125相机的取景框里。她是这么说。相机后面的脸颊线条饱满,跟年轻的药师丸博子相仿。月光被风吹出轻微的褶皱。我只告诉你了,别让人知道。其实七兮【42】。光线是随心所欲的织物。涌向排烟口。切碎的灯光、热汽和油烟卷成旋涡挤进狭窄的塑料管。我把裹着绷带的脚藏在父亲的袜子里,缩在腿下,香气从她站着的窗边飘散在屋内。院子里种了茉莉,小朵的白花,瓣尖染着浅紫。开放着。满载着。

    ——拿两个盘子和筷子,在消毒柜里。小梅关掉抽油烟机,把饼端出去。

    ——刚想起你不让我睡觉那晚。我把盘子放在餐桌上。

    ——明天一早我就给他打电话。小梅把饼拨到面前的盘子里,坐下来,一手拿一只筷子把饼划拉成小块。

    ——你快结婚了?

    ——结婚……小梅蹙起眉头,盯着我。

    ——说来听听。我把饼在筷子上卷成卷,慢慢咬着。以前你都强迫我听。

    ——你连青春痘都不长。她把手指伸到我面前,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虚着摸了一圈,语气像成年男子对年轻男孩说你还没长胡子呢孩子。你有没有摸过男人的肚子?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要摸?我幼儿园就用崇拜爱慕的目光凝视食堂大师傅了。

    ——你是多血质。我争取七月之前……

    ——年年你都这么说。她放下筷子,站起身走进房间,拿出一个大包。你的晚装,调色板也放在里面了。

    ——谢谢。

    ——你出神的样子,看那幅画的时候……得小心点了。

    ——嗯?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越来越古怪。

    ——谜一样深不可测?我苦笑道。这个城市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到码头逛一圈,脚后跟就能踢出来一个,比我更居无定所。

    ——我说的是,你那神情还是像辉夜姬。

    ——别担心,我会长皱纹的。

    ——你真是讨人嫌啊,小梅拿筷子轻轻地敲打着盘边,我不想长皱纹。

    她把盘子收进厨房的水槽里,走到卫生间洗漱。我起身站到门边,在镜子上看到她的脸——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我,一闪而过的错愕,跟着我的笑意变成笑意,再移回自己脸上,用指尖把剪成小片的无纺胶布盖住鼻翼右侧的一粒粉刺。我顺着那些十字四叶花爬上她家阳台时,她躺在竹床上挤粉刺,留下的癍痕不多,镜中容颜依然。记忆留给她和我的细节并不相同,倘使我说起楼梯拐角的墙砖有着跟旧日她家那栋楼的墙砖相同的花纹,会在镜中看到她抬起上睑,黑眼珠向眼角飘去,与其说回想起来,更像是被我植入了一堵镂空砖墙。

    ——大师兄要走了,他说他处理完东西仓库里还有几箱硬盘,你愿意要的话,可以拿去卖掉。她转过头来。七月之前。

    ——沙发上那幅画是他画的?

    ——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费心思画这样的东西。你赶紧洗澡。小梅拿着胶布走了出去。

    细密的水流落在头发和前额上,沿着脸、脖颈、肩膊到脚面贴着皮肤将我包裹在一层柔软的隔膜中。眼皮下仍然亮着灯光的光晕。没有签名。醒醒吧,阔大的办公桌后熟识的眼睛以洞悉我的严厉说,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我无言以对,坐在五米外的沙发上,凝视着高过他头顶的黑色椅背。收拾一空的桌面、柜格和四壁填塞着穿过百叶窗缝的条形阳光和空调机里吹出的令人窒息的冷气。办公室是我唯一能设想的会晤地,规则的长方形空间,以使我了解他新的身份和生活,然而他即将结束它。我没有被偷盗,我只是被否定而已。更加难以接受的绝望。我的目标已经被达到并且毫无价值,如此轻而易举。你不曾严厉地对待我你会避而不谈就像你从来没有画过它画了也是一时无意送给小梅跟我毫无关系然而我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你闭着的眼睛下向内的质问和焦灼。事实上我从未去过他的办公室,最后一次见面是六年前。那时他刚结束流浪艺人村的生活而我离家已经两年。下雪前的天空漫无边际的浑黄,四五点钟已经是傍晚时分,屋子里充盈着拥挤的温暖,音乐声、说话声、呼进呼出的肺里交换着的空气、烟雾和人们从四面八方携带回来的兴奋或者萧索。坨坨在角落里的拉坯转盘边上眯着眼弹奏《月光》,晓峰抱怨着学校的伙食,痘痘往胖子前胸的口袋里插满绘图铅笔,他初三时就是这样插着一排铅笔走进新华书店,红着脸向柜台后的姑娘买人体素描,你从酒杯上抬起眼看着我:长这么大了……七年的时间差距使我似乎在重复你做过的事情,你看着我如同自己蘖生在外的部分。当时我不曾想到,我以为长期不见我们变得生疏而试图以儿时的亲密消除它。我挤在他身边,向他讲起他写来的信、我近两年的生活和新的想法,他沉默地喝着酒,偶尔的一两句答话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我,直到我也沉默下来,变成镜子对面的镜子,彼此观照着对面映照的自己映照的对面映照的自己如此嵌套直至无穷。然而。在镜子的背面。

    女神统治着塞浦路斯与门菲斯【43】。约摸九点钟。我不该提起箱子里的自画像,上一次分别时我只有十四岁,以更为稚拙的憧憬义无反顾地支持他放弃数学系的毕业证专注于绘画。我不会再画画了,他冷冷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以此证实那是决定而非一时动摇。尔后转过头去,安慰我一样轻柔而戏谑地说,我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背叛自己。我想我把什么都弄糟了。谈话中时不时地感到挫败和气馁,他深知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而它们不再令他愉悦。直到此时,甚至多年后,我才能明白在失去因果的时间里,越重要的越令人怀疑。我想我弄糟了一切,觉得自己多余而笨拙,带着受伤的自尊狼狈仓惶地逃离般起身,晓峰还在说着萝卜白菜,而他坚持要送我回家。门在背后关上,北风从临河的街道另一侧吹来。他迟疑了一小会,仍如旧日一样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小会迟疑让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已不再如同旧日,我几乎想挣脱他的手臂,告诉他我不需要延续旧日作为虚假的安慰,然而我不能傲慢到拒绝他的哪怕是安慰或者怜悯,因为那些往棉布上涂胶的日子。而我的技法与其说得自他的母亲,不如说得自于他。我一声不响地如旧日般靠着他。他侧过身,手从我的左肩滑到右肩,看着我,我想我的嘴角要开始抽搐了,他的脸突然舒展开,再次搂住我的左肩。

    冬日的街道空空荡荡,偶尔有三五个人影匆匆而过,过年也不曾歇息的载客摩托车停在十字路口,司机从掀起面罩的头盔下问我们要不要坐车。沿着城市外缘的荒凉公路,落尽了叶子的笔直树杆被我们逐一拉在身后,枝条和风碰撞着窸窣作响。我没有觉得冷,凛冽的寒气似乎也让他打起了精神。我的右膝不时擦过他的左膝,他松开我的肩膀,握住我的手背放进棉衣的侧兜。雪落了下来,细小的、粉末一样,稀疏得难以辨认,然而我们知道它的到来。我从他口袋里抽出手,满怀欣喜地一个人朝前跑,再回头向他跑过来。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44】。我们从公路跑到山脚,筋疲力尽地坐在台阶上,冬青树叶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在路灯下闪烁着微光。

    ——我们上山去吧,我说。

    有好几次我滑跌在石阶上不想站起来,把他也拉倒在地,两个人在呜呜作响的风声里坐很久,再用脚摸索着石阶慢慢往上走。墓园的大门上挂着灯笼,雪还没有下得厚实,一排又一排碑石顺着山坡静默地向后延伸。站在柏树林边,望着山下,雪片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身上,落在眼前沉入暗影的树木顶上,落在远处昏蒙温暖的灯光上,甚至落在呼啸而过的风的脊背上,将我们和世间万物一起笼罩进无边的静谧之中。那些高大的刺槐、川楝、栎木和槲寄生,丛生的酸枣枝和交缠着的忍冬藤、荆棘,连同它们根部堆积的枯枝和腐叶上,都覆上了一层白雪。他把我推到对面,低下头,冻得发红的脸上神色坚定而郑重,双眸却闪着与之不相称的光芒,即将点着的无烟煤块般晶亮。我也低下头,看着他衣领上湿润而剔透的雪片,它正从靠近脖颈的一角化开,在深蓝色绒面上沁出小小的更深的色点。你这死不悔改的家伙,他从喉管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长久地把我抱在胸前,冰冷的嘴唇在我前额上渐渐温热,我的额头和脸颊感到潮湿。我第一次听到他叹息似地语声,要是我能永远呆在山上……

关掉水龙头,裹着浴巾快步走到沙发前,再次望着那幅画。我该感谢你然而我不能。从山上下来我们不复再见,不久后我听说他有了自己的公司,跟绘画无关的行业。我渐渐感受到他曾经历过的衰竭,不再有急切地往外奔流的灵感时我变得焦虑烦躁。我越来越理解六年前的他,也越来越抗拒对覆辙的重蹈,即使最终我也选择了与绘画无关的专业,我总以为自己仍然在画着,无时无刻,没有间断。

    换好衣服走进房间,小梅已经睡着了,眼皮上还敷着化妆棉。我揭掉已经干透的薄棉片,她抬起手揉揉眼睛,朝床里背光那边翻过身去。

——老二死了。我轻声说道。也许明早醒来她会恍惚记起自己在梦中听到某个熟人的死讯,并为了那只是梦感到庆幸。我关上灯,在沙发上躺下。

    【37】《教父》台词
    【38】赫西俄德《神谱》
    【39】里尔克《祈祷书》
    【40】《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歌词
    【41】《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42】《诗经》《摽有梅》
    【43】贺拉斯:女神啊,你统治着幸福的岛屿塞浦路斯和门菲斯。阿赫玛托娃在《子夜诗抄》中用作引语。
    【44】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必须注明这句话在此处跟其下句:一切神圣的都被亵渎了,毫无关联。断章取句。)



推走了。带轮子的床,盖上白被单。铺上新的白床单。你不跟过去?换床单的女人疑惑地望着我,也许她原本打算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在这间屋子里她见过多少悲伤、痛苦和呼号?见多识广的人继续换床单,袖口的纽扣在低压汞灯的照射下发出荧光。牙齿也是。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45】。

走廊两侧嵌着的门以三到五米的间距次第缩小,透视效果使走廊显得比它本身更为狭长,我尽量放轻脚步,以免空洞的回声响起。护士站里有人看着我走过。还有手续没办。都是小事。他们会在一个小时后还是明天早上来?围在她身边。仙逝、驾鹤、往生,写在挽联上,花圈垂着的飘带上,讣告、悼词、遗像、治丧委员会。出席她的葬礼不会让人为难。我母亲因为悲痛接近晕厥,不得不坐到远处,带着眼泪和愤懑指出还有她曾经供职的机构不曾来吊唁,看看这个世道,这么不受说的事也有人做得出来。跟她同样年老的人看看这个世道,唇齿感油然而生,于是有人叫来委员,打个电话给他们,不要叫老同志们都看着心寒。补送来四个花圈,再加上两个花篮,来得迟就要来得好,重头戏总是压轴。多好的人啊。叹息和眼泪。你想想还有谁没通知到?多好的人,慈祥、小意、得体,退休院长。十分妥贴。隆重的。都落泪了,连送花圈来的工作人员。灵堂弥漫令人落泪的气氛。切过洋葱。我没有不满。母亲会解释我的缺席,最后是我们(我是我们的代表,我们)照顾她一直到……多好的人啊,我是最了解她的了,刘院长接着说,四五年我们就在一起工作。死者是谁?小护士窃窃私语,向年长者打听。图书室退休的老管理员,以前是产科医生,跟老院长一个科室。女儿女婿和外孙要走在最前面。节哀吧。长已矣【46】。各自还家【47】。刘院长的脸色还是很红润,令人羡慕啊。更年期后要定量摄入雌性激素,还有钙剂,周一还回来坐诊,去我家里?来吧,要看的,保健比治疗重要。防患于未然。

没有风的夜晚被楼前花圃里的夜来香薰得愈发闷热重浊。我本该亲手整理她的妆容。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让有福的人恸哭吧。无辜的有节制的谦逊的合群的。女儿、女婿、外孙女、好友、同学、同事、领导,我的母亲,德高望重的前任院长。不分先后。善良的人们。街道又在我的面前【48】。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建设大厦楼顶的钟敲响了十一点或者十二点,从第一声响起开始计数还是没能计清,悠长的,下一声像上一声的回声,未及分辨它就过去了。绕开蔓延着夜市的喧哗街道走进旧巷,没有路灯,门前和窗牗里透出的光模糊地映照着路面,仿佛从石板上升起的稀薄雾气。钥匙在口袋里,但任何封闭的空间此时都将以四壁挤紧我,把压缩过的空气灌进我的肺叶从它内部爆裂开。

丁字路对面打烊的店铺放下的铁皮卷闸门口晃动着几个人影朝我吹口哨嚷嚷,不过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嘻笑着走近,我脱下鞋子胡乱扔过去,他们就跑回卷闸门下。Noodles, Mum is calling you【49】。我捡回鞋子,听到男孩索然地说,好像是个疯子,我们真倒霉。

父亲睡着了吗?我不能回家,我的神色足以使母亲认为我需要治疗,地西泮或者苯巴比妥,情绪将被分解为化学物质,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而药物是向人晓以生命的救世主。也许她是对的但我不能。他人此时如此危险,除非对方敞开如同海洋,否则我脆弱的意识将以最后的力量拒绝倾压过来的他人意识而断绝掉通道,永久停留在破裂前一刻的极度疑惑中。山还在远处。

——我不是不想去照料外婆,但是我害怕看到她,她太瘦了。那些骨头……她打了个寒战。她傍着我的手臂,被衰老的皱纹下坚硬的骨硌得在六月天感觉寒冷。她说的是真话,小时候在顺姑儿那里与乡下来的烂了眼眶的老妇人同桌而食,我也会放下碗在心里惊异顺姑儿如何能下咽。那是我社教时的房东,她背着老妇人告诉我,照顾过我的。

——还有,外婆睡着了会发出很可怕的声音。

这个半大孩子不该去面对衰败,以免将来像她的外婆那样在夜间的睡眠里受到梦魇的折磨。我听到过那些声音,从喉间发出的含混的咕噜声,压抑着的辗转的呻吟,忽而高声地激愤地模糊不清地诅咒,再低下去,变成痛苦的诉说。我站在床前摇晃她的手臂,顺姑儿,醒来。而她在意识之下的记忆中挣扎,那里像一片沼泽,无数陷落者的手臂从没顶的混沌下伸出,紧紧地攫住她。也许其中也有我,肿得透明的四岁孩子的手臂。我默默地站在床边,突然觉得叫醒她比任由她睡着更为残忍,轻手轻脚地退回客房。间壁的声音在大约半个小时后平息,而黎明也就到来了。

——你叫过我吗?她走进来问我。

——你梦见什么?

——啊,让我想想。五八年我在去南京的船上缝了四件大衣,粗棉布的,列宁蓝大衣。上船前卖掉我的欧米伽买了布和棉花。下船就寄回来了,一件给了你妈,一件给了小敏,一件给了小敏爸爸,还有一件给了,她停顿了一下,我死去的儿子。我当时,也没有别的可以给他们了。

——你把敏姨放在哪?

——房东家里。

——那个烂眼眶的老太太?

——那时候她眼睛还好好的。

——你为什么没像对我这样对敏姨?

——不知道啊。你再睡会吧,还早呢。

她没在昏迷中发出那些声音,虽然我做好了准备去听。静寂的病房里只有氧气加湿瓶发出沸腾样的咕嘟声和吸痰机工作时的嘶嘶声。白被单下的干瘪身体平静得只在心电监测仪上还显示着生命体征。最初我是那么渴望她醒来,坐在床边抚摸她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她的面庞能在我的手指下重新变得润泽。在我之外的任何他人眼里,她都是个刚硬的老太太,真姑儿不与她见面已经四十余年。

——大喇叭里天天播妇女解放,寡妇改嫁,她一听就流泪。我那时在乡下巡回医疗,兼做妇女工作,她就再也不肯见我啦。

——真姑儿很爱她丈夫吗?

——她们根本没见过面。真姑儿没对你说过?

真姑儿只对我说起过她的姑妈,坐在二楼的闺房里,连脚尖都没伸出过帘子外,还有她学校的女教员,旗袍下藏着假胸假臀,为了身型饱满。她在乡下的小学当教师,傍晚时一个人走回自己家的大屋,遇到的人都跟她打招呼,但从来没有人对她很亲昵。我在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微笑着告诉他们,我的娇客来了,我便得到一些友善的笑容和邻居送来的新鲜瓜果。虽然没有了牌坊和旌表,她仍然是乡里所尊重的守了望门寡的女子,父亲和祖父生前又都济贫散药,因此在偏僻的乡间平安度过了历次轰轰烈烈的运动。她的书箱里放着旧体艳情小说和译本传奇故事,黑皮面镶金边的《圣经》,还有一套四本的脂批《红楼梦》。后来我回想起那些旧书,也曾揣测她是否有过烦躁不安,然而我所见到的真姑儿已经年长,连睡梦中都是娴静的。只有一次我听见她独自坐在房里轻声地唱歌,歌声渐渐中断在哽咽中。

——那你呢?告诉我你跟爷爷怎么认识的。啊,你脸红了。我抱着点心盒在躺椅上笑起来,她跟着我一起笑。父亲、顺姑儿和真姑儿都竭力使我欢乐,医生判给我的早逝预言似乎唤起了他们对生命短暂这一无法更改的事实的澈悟,顺姑儿时常带给我一串浸在凉水中的葡萄或者雕成玲珑球的小圆萝卜。精神还为时尚早,肉体却行将消逝,注定夭折的孩子在世间唯有感官的欢娱。然而沉淀在记忆中的欢娱已然逾越感官。把青碧的葡萄浸泡在半透明的雕花果盆里。

我不时用清水沾湿她的嘴唇,拿舌钳把她的舌拉平,揉搓她的双脚,更换储尿袋,被行动抑制着的悲哀仍然向外渗透:我做的这些事、重返心头的记忆以及我对她的依恋,也许全都不过是在安慰我自己,于她如此无能为力,几近虚妄。重症室有特护,然而我不想离开这间屋子。探视制度使我和她一起不被打扰,我的躯体渐渐机械而迟钝,玻璃外出现过很多人的脸,包括父亲。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的是我。他向战无不胜的命运低下头,把我交托给它而保持了内心的柔软,但我不能。

亲爱的丽莎。我在半山坐下,吞咽食物一样缓慢而贪婪地吞咽掺杂着泥土、野花、艾蒿和青酸枣气味的空气。父亲此时遥不可及,那间四壁雪白的屋子如同漂移的岛屿载着我和她远离人群,再把我抛下,扔在荒芜的真空中。而我只能独自接驳着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实再也无可印证的记忆并尽力使之有序,像一只可笑的蚂蚁,所负起的重荷能称之为重荷仅仅因为自身的单薄。然而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那么骄傲。我站起身,抬头看看星空,继续往上走。

她醒了过来,虽然眼神散漫。我俯下身,把头靠近她。醒了。睁开眼了。空茫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顺姑儿,我抚摸她额头上的皱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望着我的目光渐渐聚拢,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她还认得我,然而那是建立在忍受之上的微笑。呼吸机往她胸腔里输送着氧气,进得少,出得多。她移动目光望向氧气管,我摩挲着她的手背。插管时我会渴望正常呼吸,呼吸哪怕带有臭味的空气而非从细管顶端的小孔中流出的刺激鼻膜的纯氧,总觉得窒息感是那狭小的管道造成的,然而离开它,却真的会窒息。忍忍吧,我知道你难受。她屈回手指,抓住我的手,嘴唇翕动。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唇,听到她说,不捱了……我望着她的眼睛固执的恳求的忍受着的……

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动手拔掉了氧气管,但在意识中我拔掉了它,怀着愤怒和骄傲,如同一名介错,当朋友把生命和尊严一并交付在我手中。我拔掉那根橡皮管,砸碎窗玻璃,让空中残留的太阳气味和窗外的蝴蝶一起飞进来。别怕,我在这儿,我轻声说,凝视着她的眼睛。瞳孔固定了……我拔脚向山上奔跑,喘着气扑倒在柏树林边。巅峰从脚下消失悬在真空中的人气若游丝悬着一不小心就无限下跌触不到底的虚空深渊粉身碎骨剩下梦游者的躯体本能地警觉避开磕磕绊绊的台阶和枝条藤蔓紧抓住泥土把脸贴上去

躺在那儿吧和鱼群为伍它们会舔去你伤口上的淤血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在那个黑天赤身隐藏我们这是在世界之外且结草根到岩代山冈披麻衣的阴沉的过客对你已可算太好了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50】-【57】)

同样的夜晚,依然是那些绿树【58】要是我能永远呆在山上不需要永远假如此时假如双臂如同铁箍假如胸脯上长出来年的青草水流淹没了河岸遮蔽牛马石碑和枯骨之上镌刻如下铭文流浪人你若是到山下请告诉那里的居民我们长眠在这里【59】假如是唯一的和事佬假如之为用大矣哉【60】

孤——单——了——一个黑影从一片黑影中扑簌簌飞向空中发出长笛般清越的啼叫

孤—单—了—伏在草丛中的昆虫以六弦琴的暗哑音色颓然回应

孤——单——了——黑黢黢的山石响起长号威严的怒吼海啸扑面而来古老的面孔坚硬庞大

孤——单——了——柏树林像是合奏的大提琴低沉肃穆空气震动着圆号柔美而宁静喜悦赞美诗篇样的轻声颂唱孤——单——了——

孤单了孤单了孤——单了孤单——了孤单了——孤!单!了!孤——单——了黑暗中此起彼伏不同音色不同声部不同节奏逐渐汇聚在一起争夺纠缠交相辉映竖琴也进来了星星温存而神秘地低语宏壮的交响刺穿耳膜弹拨前庭第八对神经上每一个末梢中枢沟回上方振荡着巨大的嗡嗡声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孤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单了了了了了了了了了

闪电裂开黑暗的天穹强光的长尾直指大地爆破声顷刻之后随之而至伸入地心的钎天空上的蓝色树枝被击中的人布满粉红色纹身枝繁叶茂

歌队站在云上

逃走吧,荒野中的人
不要奢望闪电的荣耀
你怎经得它当头一击
我们途经此地
因为怜悯将你劝告

你会把袖口的轻纱覆在面上不忍目睹我的死亡吗我不是说你歌队长我说的是站在最左边的那位身形纤细面目柔和不要把你纯洁的目光投在即将惨死的人脸上不忍其觳觫【61】而谁以替我在大气的阶梯上电子摩肩接踵地奔跑张开嘴减轻耳膜的压力它早已被洞穿进进出出的昏话畅通无阻长有六翼确是殊荣一对翅膀专门用来遮盖眼睛一点儿都不多余三对比一对符合体积和顺序【62】

滚回你不见天日的地下洞穴和鼹鼠蚯蚓蝤蜞蝙蝠盲蛇作伴夜间游荡的幽灵女巫不知敬畏的人旷野上没有你的容身之地雷声严厉地喝斥山石和树林一起倒塌被压榨的心灵扁平如纸片试图辩白我没有我不是然而犯罪者的自呈难以取信你需要清白的爱清白的眼泪但此时谁会为你流泪哪怕只一滴你弃绝他人你需要孤单你得到了它而今反悔已为时太晚但是且慢你已经反悔了你盼望一滴眼泪你这变色龙你也敢以为自己不会背叛露西法的意志远在你之上你不过是卑微可鄙的跟从者竟然借用死亡的力量无所畏惧地狱的烈焰在你血液里燃烧在你背上发光它终将只剩下骨血的残烬和焦臭在闪电的天庭之光下撒旦本人也要卷起双翼狼狈逃窜那么让我死去吧我期望一滴眼泪但不是那些让它们在灵堂里为别人流成河骄傲的乞丐死亡并不是最高的惩罚堕落才万劫不复你怎敢轻视他们的软弱嘲笑他们的蔑视背负比他们所能见到的魔鬼更大的魔鬼我没有我不是你这心如铁石的人我不是我没有倘若在那四壁雪白的病房里你曾不知所措地哭泣跪在地上祷告把手臂伸给父亲哪怕留在灵堂的众人之中你也不会积重难返死亡的光芒不可直视忏悔吧祈求救赎者的怜悯他必不使你所负担的超过你所能【63】你的宽容像宇宙一样辽阔【64】莫非宇宙我跪下还是站着对你毫无影响宽容宇宙我躺着

鬼魂从墓碑下站起神情阴郁成群结队踩上覆盖着我的山石和树木扔下手中的泥土枯枝在树枝下缩紧惊惶闪避连鬼魂都唾弃踩过我又鱼贯而回只有一个身影绕过成堆的泥石忧伤地停留彳亍独行的救赎者在世间如此灰暗孤单是他的荣耀孤单地背负整个世界之外我独自挣扎不忍你负重何等亵渎的骄傲那么任由我万劫不复也许我还会得到人类的怜悯不带有承担的单纯怜悯发自内心不可抗拒然而绝非此时我和你一样孤单并不想跟你一争高下只想负担自己末审之日我将看到你头上的光辉领取我应得的裁决但不是此时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小鹿在比特山上【65】

活下去,活下去【66】

雷声渐远,闪电移动到北边地平线上,让我呼吸艰难的并非鬼魂的唾液而是粗大的雨点。我坐起身,在湿透的衣服上擦拭脸上的水。父亲十多年的教导终是磨掉了我的任性,我没有对天撩出擂鼓瓮金锤的暴烈,纵然失却理性的揆度,也不会在幻影中摔跌碰撞。从天而降的水流冲刷着空气中的尘垢,在四围的雨声中我仍然知晓孤单却不再滋生情绪,不再有是非善恶的辨识。甚至不是空乏也不是宁静,无以命名,和树木山石一样坐着,顺姑儿、真姑、父亲还有其他人,生者和死者在黑暗中随着雨滴经过我眼前。我不想妄谈寂灭,寂灭即是涅槃而我仍在轮回之中,疑惑和不安甚至幻影都会重新返回,在我的余生不断出现。

天空渐渐发白,山从黑暗中现出形状,柏树林、山石和墓碑静静地立在原处,昼伏与夜伏的动物在交会时分暂短地平静,等候阿蒙-瑞从天空女神腹中重生。雨后干净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腐叶的气味,在山里或者田间,衰败的气息并不令人厌恶而更像生命的征兆,生长和交替,五月的田间弥漫着青苗的芳香和紫云英沤在水中的恶臭。我收缩如同一枚果仁,在坚硬粗糙的厚皮下包裹住沉入睡眠的生机,而大地正在醒来,黎明纯净如同巴赫的《耶稣》。东方灰白的云染上粉红,深灰的云变成浓紫,边缘透出金色光晕,旭日拨开云朵的遮掩露出前额。

穿蓝布裤子的男人朝我走来,提着铁锹,一条腿微瘸。

——能给点东西我吃吗?我问他。

他看看我,点点头。我跟在他身后走回墓园门口的房屋。他点燃煤气炉,坐上一小锅水,我坐在门口,太阳已经开始发光,启明星消隐在天空中。

——你在外面呆了一整夜?

——嗯。

他放下手中的面条,从桌上拿起一瓶酒,你能喝酒不?

——能。

他往烧开的水中倒入白酒,加两勺糖,卧进四个鸡蛋。

——坐进来吃?

——我就在这儿。

——昨天晚上好大雨。他把碗端给我。

——多谢你。

——吃完把碗放在桌上。他拿起铁锹往墓园走去,下山路上小心点。

我吃完鸡蛋,在门边的水龙头下洗净碗筷,放在桌上。路不难走,都是石阶,雨水在阶边冲出纵横着的细小沟壑,碎石、泥土和树叶跟着水流随处搁浅或者与另一股水流汇集在一起改变了方向。高大的乔木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头顶的阔叶不时往下滴落昨夜堆积的雨水,转过几个弯,树杆越来越清晰,水汽却若有若无,凝成带状在树杆之间迂回盘旋。忽然就有阳光抖动树叶飞进来,落在灌木上,被照亮的叶片变成接近透明的浅绿。

山脚的冬青树旁,一个中年女人守着装豆腐脑的木桶,折叠桌上放着小碗和调料。

回到了人群中。人。箱包。铁皮外壳的运输工具。衣服已经干透了,残留着泥印,但手臂上裸露的皮肤仍然焕发着年轻的光泽。谁能不爱慕青春欢畅的时辰【67】?无论我是否重视皮囊,我仍须靠这副年轻的躯体移行。车厢里响起音乐,张国荣翻唱的《往日情怀》,Memories light the corners of my mind, misty water colour memories on the way we were……演唱会版,唱到we simply choose forget之前,他大声地问,你们会不会很快就不再记得我?录音中人声如潮。我问旁边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今天几号了?

——六月二十九。

一九九*年六月二十几号。我把头靠在车窗和椅背的夹角上,闭上眼睛。

【45】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46】杜甫《石壕吏》。
【47】陶潜《挽歌》:各自还其家。
【48】哥德《浮士德》,第一部,《囚牢》,玛加蕾特。
【49】《美国往事》台词。
【50】躺在那儿吧,和鱼群为伍,它们会舔去你伤口上的淤血:荷马,《伊利亚特》
【51】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瓦雷里,《海滨墓园》
【52】在那个黑天赤身隐藏:叶芝,《疯简论末日审判》
【53】我们这是在世界之外:兰波,《地狱一季》之地狱一夜
【54】且结草根,到岩代山冈:《万叶集》《中皇命往于纪伊温泉之时御歌》
【55】披麻衣的阴沉的过客,对你已可算太好了:哥德,《浮士德》,埋葬
【56】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艾略特,《荒原》
【57】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58】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第二十首
【59】温泉关战役战死者的墓志铭原文为:流浪人,你若是到斯巴达,请告诉那里的公民,我们死守诺言,长眠在这里
【60】莎士比亚(记不起来是哪部了,好似是《无事生非》,抱歉不为这句话去遍翻莎翁戏剧了,望谅)
【61】《孟子》
【62】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七章,美取决于体积和顺序
【63】《圣经》,我所给的都是你能负担的
【64】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你的宽容像宇宙一样辽阔,但我仍然存在
【65】《圣经》,《雅歌》
【66】阿莱桑德雷:胸中有只纸做的鸟儿/它告诉我吻的时候尚未来到/活下去,活下去……
【67】叶芝,《当你老了》,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Welcome and……what’s wrong?加布里埃尔打开门。

——白狗身上黄,黄狗身上肿【68】。我把路上买的凉鞋放在门后的鞋架上。他的口音仍然动听,尤其说what’s wrong时。哆咪咪哆哆咪咪哆哆咪发咪 how conflicting a wrong can be?【69】

——Hi, Cynthia,  D在改试卷,back from a camp?

——Always so clever, Dominic.

——Why do you speak English to me but Chinese to G?

——Because he’s as lazy as me, we’re so lazy that we don’t mind if we could understand each other.

——Usually, you can.

——来一根?许刚歪在沙发上抽大麻。

——谢谢。我在沙发上坐下。

——Yes thanks or no thanks?

——No.在这种美妙而特殊的状态中,一下子就拥有了天堂,借助于色彩的强化和构想的快速变化而形成的一种大梦【70】。我得提防整个人生变成一场大梦。

——Coffee?D问。

——Yes, thanks. 我能开窗吗?

G点点头,他正从墙上往下揭照片。D用蓝色胶泥捏成小块,粘在照片背后,再把照片粘在墙上,不知不觉中照片已经遮住了大半幅墙,神农架、丽江、西藏、黄山、青海湖、敦煌、生日聚会、Sue和Chris还有他们的四个孩子,六岁的Alex抬起湛蓝的眼睛,We’re lucky,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Yes, we are.

——你就不热?许刚说。

——你们美国不是开着窗吹空调吗?

——美国,许刚坐直身子,凑近我的脸,你是没去过,那里马路倍宽,空气倍好,东西倍便宜,水果倍甜,人倍有礼貌……

——月亮倍圆。我不是揶揄,确实曾有人对我说在长岛看月亮觉得更圆。

——唉。他往后倒回去,懒得与我一般见识。我现在只盼着混完这一年,回北京去,至少有几场好音乐会听。不是我自大,北京在文化上真的比别的城市先进。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D把咖啡放在我面前。

——Antony said that I was a 乡巴佬。

——What is xiang-ba-lao?

——Yokel, bumpkin, countryman……许刚说。

——Or countrywoman.

——Xiang-ba-lao, D开心地重复,I am a xiang-ba-lao, and G,

—— A xiang-ba-lao too. G从照片里挑出两张放到茶几上,加布里埃尔站在威尔士山间石块砌成的小楼前,头顶高出门框。

我打开阳台门,D的玫瑰被太阳晒皱了花瓣,我把花盆往里挪了挪,在枝条上喷上水。D从英格兰南部乡村的家里带着它来,照片上清澈的溪水流过盘根错节的大树,绿草如茵,他和弟弟正在砌红砖房子。He went to oxford last year, 大米自豪地指着弟弟。

在车上睡了两个多小时。摇篮。马背。船。搅啊晃啊。安逸的婴儿。Simply choose forget。我们真的有可选择?面前是一堵墙时选择A折返B站着不动C往墙里挤D翻过去E拆掉它。应激可选而刺激无法选择。我记不起是否拔掉了氧气管,假如没有那不过是怯懦或迟钝身体未曾执行大脑的指令我不抱有她还能活下去并且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忍受的希望。放弃主动思维,往事会以美妙的形象占据大脑,那也许是潜意识下防御机制在美化和过滤。二十九号。六月最后一个通宵。暗红色花瓣在阳光中轻轻颤动。The gems drop away【71】。

——Look these names,  D翻着试卷,there’re Rolex, Gucci, even Rolls-Royce in my students.

——You feel so strange because nobody named Henrys? 我曾陪他到各个酒吧推销一种叫Henrys的英格兰啤酒。忙碌的盎格鲁人,修理牙齿,做头发,在裁缝铺订制西装,handmade suit is expensive in UK, 看盗版碟,批改试卷,推销啤酒。

——Oh, Cynthia,I think you are reliable.

他继续批改试卷。漂亮的金发男子。金色眉毛和金色睫毛不如黑色漂亮,我扭过头看一眼沙发上的许刚。黑色更漂亮。G在对面坐下来,我从没想过他是否漂亮即使此时我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深棕色头发,绿眼睛。

——Make some cookies?

切碎巧克力。四杯面粉,四个鸡蛋,一杯油,半杯糖,半杯酸奶。捏成小块。摄氏220度。喝完两小瓶啤酒就可以出炉。Chris的配方,他烤饼干,用木板做孩子的小推车和各种玩具。你以前是机械师?I’m a father。一个人成为父亲之后就万能了。我们天上的父。Pope。君父。假如所有的父都只烤饼干和做玩具。在城市里养育四个孩子令Sue疲惫不堪,他们回到了南方的牧场。大洋洲。Chris and I are Southern。

人在外地的交往友好、坦率、简单而陌生,倘若许刚是我的同事或同学,我们也许素不往来。加布里埃尔跟我之间几乎从最初就有着不需要语言的默契,在各种小事和喜好上。默契往往在性格近似却不深层沟通的人之间产生,以敏锐的直觉跳过事件感知对方的状态,不追究成因。

——Two bottles of beer. G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放在厨房的台上。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at is bothering you? You looks not very well, I mean, a little anxious……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我朝他笑笑。

——Cynthia, I can speak Cymrage and you can’t understand.

——So, you may tell me some poem written by great Merin【73】 in Cy-m……

——Cymrage.

——我是有些事情,我尽量柔和地说,但是也许我只需要喝掉啤酒,吃点饼干,洗个澡。

我需要时间,消解急冻住的激烈困扰。二十九号。小梅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头又在跳痛。随便说点什么,哪怕是我听不懂的威尔士语。O’ve the glass the sunlight dancing【74】。各种情绪都有可能一触即发,下一秒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大麻可以缓解。跟苯巴比妥没有区别。欣悦或镇静,来自药物,平衡随时产生转瞬即逝完全不负责任的精神的激情。加布里埃尔的眼睛反射阳光时如同湖水。真诚而关切。我不想把病态的阴影投射到你的眼睛上。The eyes reflecting the same light waking thoughts of tender feeling【75】。有另一双。灼热的。覆盖在雪下。肚皮。男性骨盆。牛仔裤里。最温柔的光芒是在注视Hanna时。坐下又站起来,Excuse me。整理房间,扫地,加布里埃尔也有忙碌的时候,宁静的目光越过扫帚、书籍、桌子、墙和我们注视着遥远的走在路上的人。直到她站在他面前。Excuse me。Don’t mind, G, forget all of us when Hanna is here。别担心我。

——告诉我你高中都干些什么。我重复了一遍,tell me what you did in high school.

——Worked hard as most of Chinese students and harder than them in university. Sometimes played football, falled in love with girls, and smoked enough marihuana.

——You should have spoken Cymrage since you’d met me, and I would have understood somewhat.

——Nid oes ots.

饼干好了。Pope Chris曲奇。质地粗糙的新西兰乡下饼干。吃啊喝啊。即便是长发秀美的尼娥北,也不曾断然绝食【76】。肚子吃饱总比饿着好过。记得把最好的留作祚肉,头生的羔羊献给耶和华,烧过裹着油脂的腿件祭祀宙斯,醍醐归活佛。还有活在世间的众神,高贵的血统源自巨人的足印。歌唱吧,饮宴吧,一切已经就绪,都按顺序坐好了。我们有Pope Chris曲奇。We’re lucky。

——I will go back home, D说,next month.

——So, it’s time to say goodbye? I’m not sure where I will be in July.

——So you graduated and got a job, I guess.

——Graduated but no job. And you ? Got an offer from UK?

——No offer, I will go sailing for a few days when I go back Swanage.

——Go sailing……许刚叹道,sounds a dream。

——England is an island. It’s easy to go sailing. D站起身,犹豫片刻,朝我张开双臂,神情严肃地把背再挺直一点,Dominic在礼仪上比我们都认真。我走近他,他抱住我的肩,May I kiss your face?

——Yes.

——Thanks so very much for your help these two years and welcome to England anytime.

——I’m glad to meet you two and cherish your friendship. 我转过头看G。

——Yes, I will go to Greece.

——Will Hanna go together with you?许刚问道。

——No, she will still stay in Africa.

——Nid oes ots. You will meet again in Europe when she comes back to Germany.

许刚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玩笑地向我张开手臂。我走过去,他把手搭在我肩上,May I kiss your face?

——No, thanks.

——你歧视我。他笑着坐下去。

——May I use your bathroom and perfume?我问D。

——My honor.

——Thanks, please give me my bag I left here last time. And, may I touch your belly?

——My honor.

——Abdomen? I’m serious.

——Well, when I was in university, once I put on a kilt【77】 for Halloween party and the girls wanted to know if there’s underpants under the kilt, you know, a "true Scotsman" should wear nothing under his kilt, so they lifted up my kilt.

——Did you wear underpants?

——No.

喷头里流出的雨状水柱中闪着蓝色弧光,视幻觉,我清醒地知道,然而记忆以及因它而起的预期让我的手在伸过去之前无可避免地颤抖。来吧。闭上眼,把手伸进去。消散了。只是水,温热的,冲刷着皮肤。年轻的光滑的,沾不住水滴。幼时的溃烂没有留下疤痕。我终将习惯与幻影共存,一如我曾经习惯过高的血压,无盐的食物以及经年累月的卧床。

镜中的眼睛比两周前高一个亮度,抑制了倦容。小梅做给我的是松身长裙,墨绿色枝叶在浅绿雪纺上从左侧向右舒展,裙摆顺着身体垂坠出流动的皱褶。我把头发梳成辫子,用化妆盒里的颜料遮盖眼珠的深琥珀色光亮,在左臂内侧画上粉红色闪电纹,又擦掉它。

——啊,看看这是谁!许刚轻声打着唿哨,夸张地说。

——I ask for what you promised, Sir.我站在沙发前。

许刚和G哄笑着把D按倒在沙发上,掀开他的T恤,我伸出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从裸露的剑突下方划到皮带上。

——Thanks.

——My honor. I wish you appreciate it and this.他递给我一本书,《Kim》。

——You are so generous, dear Dominic.我把书和换下来的衣服一起装进包里,I have to go, goodbye, Sirs.

——走吧。G把我送到门口。

又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夹竹桃挤在水泥路一侧,挤成一片的树冠,挤在一节的叶子,挤在蒂上的花瓣,夹竹桃是拥挤的植物,蒙着令人厌烦的灰尘。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一只鸟掠过我的头顶,朝草地对面的银杏树飞去,尾羽在暮霭中张开着好似一片银杏叶子。鸟,鸟,牙牙学语的稚嫩嗓音从拐弯处传来,孩子跌跌撞撞地向草地跑去。是哦,鸟,女人漫不经心地重复着,三步并两步追上孩子,我们该回家吃饭了,婆婆等着呢。这么说那只鸟是真的。

【68】张打油,《咏雪》,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69】《爱情故事》歌词,原句是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story of how a love can be……
【70】波德莱尔,《印度大麻之歌》之《对无限的追求》及《通俗皮影戏和木偶戏》
【71】《夏日最后的玫瑰》
【72】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73】《亚瑟王与圆桌骑士》故事中的魔法师,传说其原型为威尔士六世纪诗人梅德里恩
【74】【75】《重归苏莲托》歌词,原句:o’er the sea the sunlight dancing, waking thought of tend feeling. I have seen your eyes reflecting, this same light that makes me dream.
【76】《伊利亚特》
【77】kilt, 苏格兰男裙

点评

陶北  引用是翻书还是脑子里记忆中的?  发表于 2014-1-14 11:25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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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7 23:28:41 |只看该作者
好长啊,这是什么?连载么?
这么苟且的活着,你不觉得心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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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7 23:40:08 |只看该作者
cjdxc 发表于 2013-12-27 23:28
好长啊,这是什么?连载么?

前面的都可以不看了,我写到差最后一段,全部一起贴上来了。

之前连载主要是因为我的小说太难看,一下贴三万字上来大家看得受不了~~

本来想全写完了再贴的,但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还活着,要证明一下存在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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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7 23:42:19 |只看该作者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12-27 23:40
前面的都可以不看了,我写到差最后一段,全部一起贴上来了。

之前连载主要是因为我的小说太难看,一下 ...

嗯,是好久没看到了啊
这么苟且的活着,你不觉得心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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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0 00:24:10 |只看该作者
其实看完已有几天了,也点滴地记了一些想法——之所以有意地要让它放几天,是想让一些感觉更渗透进去,在总体上剔除在看的时候或许会是过于理性也可能是偏颇好恶的看法——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对于已完成的作品来说,就像对已死了的人谈论生活的可能性一样,生活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
这样来说也许是不恰当的。但其实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可能的选择性,而当人在谈论可能性的时候,往往谈论的是可能性的错觉或幻觉。生命与生活不能等同,就像生命与生活本就纠缠错生不可分离一样。太忠实于自己的人写不了小说,而太没有自我的人也写不好小说。小说(某种程度上)需要的是欺骗、诡计、手段,虽然剥开这些来也还是那个不离不弃的自己,而无底线地代入甚至泯灭了自我——这样的代价不说,这样的后果就必然是满意的甚至是让人欣赏愉悦的吗?能充分完满地表达了自我的人是幸运的,这幸运是馈赠,是从无到有的奇迹,而从无到有从来就不会是轻易的。一本写满了“痛苦”的书,同一本满是“欢乐”的书一样都是乏味的,虽然痛苦和欢乐都能在最大的程度上取悦于人,甚至欺骗于人,当你为这突如其来的,也许就是预期中的共鸣而感激涕零时,当那美的光辉张开了它的阴影时,这其实是一种失败——不是作品是失败,是你的失败。你的失败在于这不幸的相似性的持续繁衍和诞生。同痛苦的相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它的时间和地点是不确定的,但它的结局是注定的。你的存在不在于寻求相同,而应该在寻求不同。如果你找到了,那么这就是你的失败。
在经历了一些时刻以后,有时这些时刻甚至是灾难性的,这些时刻会重新定义、改变一个人的维度,TA的方向感,对于这个世界的重量的感受,在近乎毁灭的基础上——没有重生,只有不断调整的承受的限度。
而生命,又是多么得富于韧性!
“失声恸哭”,没有比这更准确、更直接、更痛彻的了。更要命的是那适时的、不恰当的幽默感,它总会提醒着你让你跳出来退后一步,而不管是调侃、讥讽还是自嘲,它们都是伪装,而生命其实是不能调侃的,至少不能将手段混同于目标本身。
……唉,忘掉这些话吧。其实这么说也很虚伪。只能说这些话也处在不断的变动和修正之中。我很喜欢这篇小说中的一段,就是他们夜晚去爬山的那一段,那种开阔和荒芜的厚重,有着末世般的寓意,那层层向上的树丛,让我想起了波兰画家Zdzisław Beksiński的一幅画,只不过树丛换成了打开了的坟墓……
祝你写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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