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7-12 23:05 编辑
她父亲的葬礼在翌日上午十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事?她的手在抹布上蹭来蹭去,那块抹布刚刚用来抹我坐过的椅子。我坐过公共汽车,座椅上堆积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带着的不同病毒和细菌。我每次来都坐在木椅子上,比清洁沙发皮面要容易。她女儿感兴趣的是我为什么不坐出租车。我说我没钱。她说可是时间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坐公汽会花很多时间,你可以拿这些时间去挣钱。
我的时间换不来钱。
——你母亲叫我通知你。我换好鞋子站在门边,等着她帮我开门。我没有洗手,我是坐公汽来的。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事?她恐慌地问我。
——那是你父亲。我无意久留。
走在毒辣辣的太阳下面,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阴森森的噩耗传递者。如果我可以像她那样,我想问:为什么要我去告诉她这事?
我的掌纹上大概刻有隐形的印记,使得我在周遭的人里担当死神的信使。我已经不再记数,这是第几次我去告诉某个人:你父亲过世了。除死无大事这句话并不恰当,一个人死后,对他自己或者别的人,其实都不再是大事。让人烦躁不安的是在死之前,将令你致死的事。路边有一些散落后被踩碎并且干瘪了的葡萄,如果有上帝,他不会有空安排我的命运。那么多恒星在他的掌管之下,与它们相比,我渺如一粒葡萄籽,或者更小。
加布里埃尔站在我门口,带给我一本哈代的《woodlanders》,我留他吃午饭。我煮了毛豆。
毛豆,蝶形花科植物大豆的种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味甘、性平,入脾、大肠经。对非植物学爱好者而言,它是食物。有一天我在公园看到一棵新发的笋,边上的女人告诉我这是水竹笋,不同楠竹笋。我问有什么讲究,她说:那个一根就可以炒一盘,这个要好几根才能炒一盘。豆粒从荚下鼓出来,肉嘟嘟的,让我想起婴儿的脚趾。在每个豆粒之间剪一刀,放进盐水里,加上姜蒜和茴香。也有加酱油和醋的,我喜欢起锅后拌酱油、醋和少少麻油。
我默默吃完自己的那份,才想起问他:好吃吗?
“Delicious but difficult to chew.”
我这才看到他面前没有吐出来的荚。
“How to call it in Chinese?”
“菽。”
他从我这里学到的中文都是无用之词,我不为此愧疚,GRE词汇里也有很多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不用的。许钢教给他另外一些,“打你丫的,别操蛋了”,他重复给我听时说成“大娘,别再淡了。”我没听出来是什么,直到我见到陈刚。
我的房子是租来的阁楼,先前住的一定是位热爱生活的姑娘,简陋的水泥墙被她贴了纸,精致温馨的图案,抹开得平平展展——在墙上把纸贴平不比把毛豆壳吞下去容易。也许她有一个滚筒形的刷子,但我更愿意想象她用手完成了全部。阳光从屋顶的亮瓦上照射进来,炽白滚烫。G坐在桌子旁边,轻声问我:“What's wrong?”
他的声音有让太阳减弱的能力,对我来说,炽白的阳光瞬间变成黄昏时的浅金色。我回答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他笑了,他永远不会听懂,但他能猜到它们是什么,他猜不到内容,他只能猜到它们是什么。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
读读这个吧,我请求他。
许钢说,你那么喜爱他的声音,为什么不录下来。我不愿回答他。任何我喜爱的东西,如若我无意拥有,我也无意储存。它们会因为终将失去而弥足珍贵,在活着的那刻。
Life is given to us, we earn it by giving i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