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

黄涛

1、和焦虑的斗争是长期的，痛苦的。不要妄想战胜它，也不要奢望能与它和平共处。要把自己当成婊子，把它当成变态的嫖客，它总有累的时候。就算它总是扇你耳光，你会渐渐变得敏捷，偶尔也许能躲过一两下。在躲过的那个间隙里，喘口气，就够了，下一个耳光再来的时候，你就能撑住，撑到下一个躲闪的机会来临。

2、为什么总是有人在大山大海及其他壮阔面前感叹（或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难道在此之前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不渺小甚至是伟大的吗？我怀疑他们并没有这种感受，只不过曾有个古人在这样的情境下发出了这样的感概并广为传播，于是后人才纷纷效仿，并且在这种表面的效仿后面潜藏的是“我想要不渺小”的狂妄或”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而变得不那么渺小”的自得。
为什么要感叹自己的渺小呢？虽然这是个事实，但是和这个庞大的世界比起来，自己那个渺小的世界里的一切难道不是更真实，或者说对自己的存在更有意义吗？难道这个世界的苦难，比你个人的苦难更让你觉得受苦吗？（我不信）。如果宇宙毁灭了，你是更为宇宙的毁灭感到悲哀，还是更为自己的毁灭而痛苦？

3、实话伤人，伤人是不好的，所以要多说假话。只在有限的场合，对可信赖的人说实话。

沈慢

虽然叹山叹海，但我要做人，不做山做海。又怎么知道山山海海不感叹人的双腿眼睛和脑袋。

镇州大萝卜

难道这个世界的苦难，比你个人的苦难更让你觉得受苦吗？——通常感慨世界的苦难，是处在没有太多个人苦难的时候。只要自己拉个肚子，一般来说都会顾不上非洲人民正在饿死。

如果我感慨渺小，通常是破罐破摔。

很多时候说谎是善意的，“在编织谎言的艺术上，我是匠人中的匠人……”

镇州大萝卜

有时候也就是换个脑袋，因为苦难这个东西一来的时候，你想它也好不想它也好，都苦难，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追求强存在感的人大概可以注视着自己的苦难……我不行，我通常一有不开心的事，就会想别的不相干的事情。

镇州大萝卜

人在心理上的痛苦，比如焦虑，通常就像是发生在一条并不存在的肢体上，痛苦得很真切。

但是如果有发生在真实肢体上的痛苦时，人通常倾向于遗忘它，尤其此种痛苦无法解除时。我有慢性荨麻疹和慢性湿疹病史，一发作起来，半年一年地痒，并且无药可治。发起来的时候，连那种把墙壁挖个洞，让它到隔壁去痒的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有过。最后，还真的差不多做到那样了。我现在就经常狂抓一气皮破血流之后，一边看着书一边让它去隔壁痒。

沈慢

但没有人可以冲着自己的脑袋叹气。

镇州大萝卜

唉我大概就是你说的那种追求强存在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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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说明你健壮。

某次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样，我颇低沉，于是他在电话那边说：说明你最近没有大的倒霉事，不然你就得打起精神应付。


肢体上的痛苦我无法遗忘啊，它会吸走我全部的精力，然后导致精神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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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样，容我想象一下，也许不合乎你的事实。有些肢体痛苦，比如放化疗，能不能遗忘，我不敢说，因为我没试过，我见过放化疗病人，确实极度痛苦。对他们来说，能否遗忘，或者唯有忍耐，我真的不知道。

其他的，怎么说呢，到一定程度，你不转移注意力，确实就是自我折磨。自我折磨一定会有限度，比如我这种，出生后的前二十五年中近乎有二十年在发各种过敏性皮肤病，从半岁开始到七岁每月一次肺炎，从七岁到十六岁每月扁桃腺化一次脓，十九岁全年有八个月在发烧，吊了两个月青霉素，半年一次长效氨苄，每天口服水杨酸钠——我这么列举出来简直有“炫耀”之嫌，但我想说的只是，如果我每天注视这些，我前面二十多年除了生病打针就没有其他事情了。但是不然，好像我活得跟别人差别也不大。——其实就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什么的。

前年在绵竹震区，我见到一个老太太，丈夫儿子都死在地震里，只得一个五岁的小孙女。小孩子抱着一堆照片笑嘻嘻地给我看：这是我的牛娃子爸爸，这是我的清清妈妈……孩子不知忧愁，老人怎么会不知？但她也就是坐在椅子上，陪着孩子笑——不忘记能如何？在强烈悲痛里，人活不过一周。

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每个人对待痛苦都有自己的方式。注视或者遗忘，都说不上不好或者好。尤其是写作者，经常就是在痛苦里注视出一点什么来。

镇州大萝卜

会有一个边界吧。

我女儿一岁半开始到两岁三个月一直在咳嗽，每晚都会咳吐，每天晚上要起来换床单，洗孩子——头发上身上都粘着吐出来的脏东西，她还要使劲哭，因为吐归吐，她是打算接着睡的，不想被我洗来洗去。

我那时觉得这种日子似乎没有尽头——因为我自己到二十多岁才好起来，一想到二十年我都得这么麻烦，我听到她的咳嗽声，那简直就跟听次声波一样，抓狂。

抓狂也白抓，抓完狂还得洗床单。突然有一晚上我就，都不能说是想通，反正就是不在乎了。那以后，她随便咳，我反正定期带她到医院拍肺片，医生们也知道过敏性咳嗽没有太多办法，也不开药。

一直到两岁三个月时，某个医师忍无可忍地说：总这样也不是事情，干预一下？我说行，那就干预吧。就开始做免疫治疗。——我也没拿她当免疫缺陷的孩子看过，也没比别人穿得厚，也不比别人讲卫生，也不比别人少运动。从四岁开始冬泳，我也懒得担心会不会着凉。运气很好，她现在很壮实。

其实羞愧地说，我现在经常怀疑我是否还能保持写作者的敏感，因为很长时间我就把自己当乡下老农一样粗笨。以至于我家曾经有过一个保姆，比我娇气许多，曾经对着我感慨：你一定是乡下长大的，家里很穷。——我说，是的，我是巴东山里的，你到过巴东山里没有？我们那里下雪天都打光脚。

镇州大萝卜

看到卡夫卡的寓言，我迅速得到安慰，卡夫卡的寓言使我在十六岁之前就爱上他。关于遗忘，我曾经责问过自己，我是不是太善于遗忘痛苦，这是否对自己痛苦的不忠，等等等等。看到连普罗米修斯那样伟大的痛苦都会被遗忘时，我就很坦然了。

镇州大萝卜

我继续乱弹吧，艺术家、诗人、哲学家都是些与众不同的人，比如顾城可以要求把孩子送给别人，笛卡尔可以不照顾他四岁的女儿只管思考“存在”，无可厚非。拿社会责任和伦理道德出来要求他们，很庸俗。

所以我一早就不把自己当“艺术家”之类的了，原因很简单，如果我想作此种选择，我就不该有孩子。有了之后，把她的生活和成长放在一边，搞我自己的“思想”或者“艺术”——问题是认真想一想，还未必够得上格称为“思想”或者“艺术”。这也是我认为卡夫卡一直没有勇气成家的原因之一。

因之写作只是我的个人爱好，我只是个普通人，写作对我来说，就跟有的司机会边开车边唱歌一样——近乎某种生活需要。这并不是说我把写作当作一种消遣或者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