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最初粗看还是之后细看,《黄州寒食帖》里写得一般甚至不好的字始终很明显。苏轼只需正常书写根本无需超常发挥,都能把其中至少一半的字写得比帖中留下的好。 这就很久以来让人不得不经常把它翻出来读和想。因为与《兰亭序》和《祭侄文稿》比起来,《寒食帖》无论是单字还是整体,特别是初看之下,很多困惑。 不知不觉也就熟读了此书法长卷里的这两首诗。仅传播程度就可以知晓,这两首诗不是苏轼诗歌的上乘之作。这两首诗是因为这篇书法而知名或甚至仍不知名:这篇书法早被认为是“天下三大行书”之一,大部分文学作者也许至今仍旧不知道这两首诗。 一般归一般,读多读顺之后,也同样能够读出它的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以及嘶哑哀鸣,于是,也就在这文字阅读之中,开始重新发现整篇书法里的每个字,确实都是顺着它们各自的声音,或者说它们各自声音所导致的意识,而书写或流泻的。 声音和情绪同样是决定另两大行书帖《兰亭序》和《祭侄文稿》的最重要因素。只不过声音和情绪使这两件神品呈现出一气呵成流光溢彩,却使《寒食帖》跌宕歪斜凝重昏暗——这委实是由于其所书写的内容——这两首诗的意思、意义、声音所决定所要求的;它的歪斜、困顿、局促、滞涩、窘迫、惊悸、迷糊、嘶嚎,正是《黄州寒食二首》所有繁复的处境和心境;由此,《寒食帖》的一切“缺陷”和落差都逐渐被理解和接受。 字有病容,是因为内容发生时确实在病,而况苏轼长年有痔,此病与贫寒交加,其疼痛窘缩造就了帖中八、九、十这三行的匆促和浑沌。 但资料显示,此卷并非这两首诗写作当场的草稿墨迹,据说诗作于被贬黄州的第三年(1082年,47岁),书写则最早是在翌年甚或1084年离开黄州之后。时隔一两年之后,仍完全被这两首诗的悲凉情绪所笼罩,让人猜测书写当时的境遇与一两年前相差无几。 苏字本内敛,很少狂放外露,帖中四五个怪异的悬针(年、中、葦、銜、帋),是他正常行书时极少出现的,这些突然修长尖利的竖线,发出变调的悲鸣,举起命悬一线、脆弱但仍旧奋力的抗争。 “泥污燕支雪”是典型的中国古典意象和手法。更见捕捉能力的是“破灶烧湿苇”,潮湿的芦苇根本没法燃出旺火,但是也不熄灭,更重要的是滚滚的浓烟呛人眼鼻,“湿苇”画出了半明半暗明明灭灭烟雾腾腾寒冷潮湿的颓败和压抑。 但不能完全解释的是“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似乎每首真正的诗歌(难道还有假假的诗歌……)都有至少一句非常难以解释的句子。例如海子《死亡之诗(一)》里的“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 两首《寒食诗》如此悲凉消沉,让人一直很关心这两首诗——主要是书写它们之后的《寒食帖》在早期如何存留和流传。《兰亭序》和《祭侄文稿》不同,它们的精气神都正扬主流,它们的内容会得到帝王迫不及待的眷顾。而《寒食帖》的性质和命运则不同,须知苏轼正是因为当时最大的文字狱而被贬黄州,刚刚经历劫难不久,又发如此低迷之音,莫须有之下扣你一个“反诗”不是没有可能。资料提到的接下来的一个时间节点马上就是十多年之后的1100年7月,第一次出现《寒食帖》的收藏者——河南永安县令张浩,他携《寒食帖》到四川眉州青神县谒见黄庭坚,随后就产生与《寒食帖》同样著名的“山谷跋”。没有人担心诗文内容可能会给苏轼带来新的灾难,这从某个角度说明,文字狱归文字狱,但当时的政治空气似乎也不那么紧张,那么当时一连串的贬谪权柄由皇帝控制还是对手“新党”控制?这些具体历史细节将有利于辨析《寒食诗二首》里某些句子(如“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其“诉怨”的比重占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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