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黄涛

　　我弟弟以前坐过牢，在他十八九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他在柳州一个酒吧里当服务员，交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朋友，两个人租房子住，养了一条哈巴狗。那年我放暑假回去，他刚辞职，因为不久之前他和女朋友吵架，闹着要分手，他赌气在自己手背上戳了一刀，没法再端盘子。我去找他们，在他们那个潮湿的小房子等他女朋友下班，然后一起去吃宵夜，晚上三个人就睡在他们唯一的床上。他睡中间，我和他女朋友睡两旁。他女朋友话很多，整个晚上说个不停，说跟他在一起就跟养了个儿子似的，太操心，说他很会装可怜，每次吵了架都可怜兮兮地坐在小凳子上搂着那条哈巴狗掉眼泪，当然还说了最近一次吵架他拿刀戳自己手背的过程。
　　第二天我就到妈妈家去住了，隔了几天没去找他。有一天妈妈接到他女朋友的电话，说前一天晚上我弟被抓走了。说是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她刚下班，看到家里停了一辆摩托车。她问他哪来的，他说是一个朋友跟他赌钱赌输了，没钱给就用摩托车抵了。她也没多问，两人出门吃宵夜，刚出路口就冲上来两个警察把他扑到按在地上然后拷上手铐带走了。原来是他那个朋友报了警，说我弟偷了他的摩托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清楚。人被带走了，不让见，要等开庭审判了以后才能见。
　　我们都束手无策。我爸从县城赶来，我们见了一面，说了些没用的话之后又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他女朋友跑了几家律师事务所去问，有的说先交钱再咨询，有的听我们说完了就开价，开价最低的一家是第一阶段三千块钱。问第一阶段是怎么回事，答说第一阶段就是申请取保候审，后面的再说。我们没有钱，我爸妈也没有。再过几天这事还上了当地的报纸，标题是“好心收留他，他来偷你家”。我妈很担心，但最后也没请律师，就干等着。
　　我回学校快一个月，那边才开了庭，判了半年。妈妈和他女朋友每星期去看他一次，给他在牢里加个菜，送点钱。她女朋友说他在里面难过，让我多给他写信。我写了几封，他给我回了一封。他在信上说他很后悔，从小到大都让父母操心，开庭那天他看到妈妈哭，心里很难过，说他知道他让她哭了很多次，很对不起她，让我多给妈妈打电话，现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安慰了。他还知道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叫我不要伤心，说我这么优秀不怕找不到的。最后他还说常常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情景，可惜现在这个家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父母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顿团圆饭。
　　那封信很短，一页都不满。我在路边看着就掉眼泪了。
　　后来他没再给我回信，他女朋友也不再去看他，说是要到其他地方去打工了。
　　放寒假回去我和妈妈去看了他一次，午饭之前，在探视厅里，隔着玻璃用话筒讲话。他笑嘻嘻的，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瓢，是用来吃饭的。我忘了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反正没说多久，他就说快开饭了，不说了，等他出来再说。
　　他出来那天是大年初一。我和妈妈去接他。看守所的院子里空荡荡的，风很大，一排办公室都关着门，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上班。我们等了很久，才看到他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还是笑嘻嘻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棉拖，脏兮兮的裤子后跟早磨破了，几缕线头给踩得黑黑的。
　　妈妈在家对面的招待所给他开了一间房（离婚之后妈妈再婚了，由于各种原因弟弟不能住妈妈家），用事先准备好的柚子叶泡了热水给他洗澡，又给他换了新衣服，再带他去剪头发。他跟我说了很多牢里的事，说刚进去的时候肯定要被其他牢友打几顿的，有一次胸口被踹了一脚气都喘不过来，后来混得好了就不挨打了，还当了舍长；说放风的时候很无聊，就数铁丝网上面的格子，每次数一小片，很快整个铁丝网的格子都数完了就再从头开始数；说在牢里干得最多的活就是给制衣厂的衣服贴亮片、钉扣子等等，他还指着路过的人说那件衣服上的亮片可能就是他贴的……
　　第二天他就到县城去找爸爸了，后来似乎又闹了一些事，妈妈就让他到乡下去给舅舅的小砖场和炭厂干活，没多久他又偷了几百块钱想走，在车上给舅舅拦下了，也没法在那里继续呆，秋天的时候就跟爸爸一起到浙江打工。再后来爸爸身体不好，又回县城去了，留他一个人在浙江。他自己在浙江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了，那时我已经在广州工作了，期间他问我要了几次钱，我都给了。后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大半年都杳无音信，什么方式都联系不上。
　　
　　不只坐过牢，我弟似乎从小就有各种意外，四岁多的时候被拐卖过一次，卖到福建南安三个多月。把他拐走的是我爸的老乡，那个老乡在我家吃住了一个多月，混熟了之后就把我弟带到福建卖掉了。那个老乡把他卖了之后又回老家去想把自己的房子卖掉，结果被村里的乡亲们捉住了，这才能把我弟找回来，不然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母离婚之后他上小学五年级，妈妈再婚之后把他接到柳州去了，他呆了不到一年吧，又偷了两百块钱自己坐车跑回县城找同学。那个同学的妈妈是我爸亲戚，还是我小学老师，所以我们得到消息，就在那里等着他。果然等了一会他就上楼来了，一看到我们转身就跑，我追下去，他躲在楼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被我找到了。我原来想好了只要找到他就先给他一耳光，结果见了只吼了一句说你到底想干嘛。我妈见到他，马上就哭了，哭完了把他带回我爸那里。他说他不想在柳州了，想回县城。我爸可怜他，就让他回来了。
　　他在县城升了初中，有一天和一个同学一块把课本都当废纸卖掉了，说是不想念书，想弄点钱当路费出去打工。老师通知了家长，又把他们押回去上学了。初二的时候找学校外面的小混混到学校里打人，打完了混混都跑了，就他被老师捉住了。老师让他把那些混混供出来，他不供，就给开除了。我爸把他转到县城的职校，结果没过多久又打架闹事。他说他真的不想上学了，我爸说不上就不上吧，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别惹事，要是坐牢我不但不给你送饭，还要到牢里去踹你几脚（很多年以后我弟真的坐牢了，我爸还提起他曾说过这话，当然他没法真的到牢里去揍他）。
　　不上学之后，他就开始在网吧、酒吧、KTV这些地方混，不知道是打工还是做别的什么，经常十来天不见踪影。我上高三的时候，他谈了个挺漂亮的女朋友，经常带回家来。那个小女朋友家里是做船运的，他们还跟着在船上呆了一些日子。
　　后来我上大学了，他跟那个女朋友分手了，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那个女朋友。比他大两岁这个女朋友是柳州的，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认识了之后她就到县城来找他，两个人在同一个烧烤城打工，再后来又一起去柳州打工，再后来就发生了他坐牢的事。
　　
　　他在浙江杳无音信大半年之后，有一年过年前终于在QQ联系上了。他说他在那边开摩托车撞了人，要赔医药费，叫我汇钱给他。鉴于他一向来的斑斑劣迹，我们都不信。我说你回家来，回来了我就给你钱。他赌气，说他没法回，我不给他就自己想办法，以前我给他的钱他也会还给我的。但最后他还是回来了。过完年之后没多久他去广州找我，我托朋友在清远的一个厂里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在那个厂里很快谈了个女朋友，差不多每个月来广州看我一次。
　　这次他在清远干了挺久，一年多吧，其中那个春节没回家，是在女朋友老家过的。过完年，他还坚持在厂里干，说想存点钱不回老家去自己做点小生意。他存了几千块钱，从淘宝上批发了一千双袜子和几十件T恤，老家去摆地摊去了。东西卖不出去，大概只卖了三分之一，就又过年了。他女朋友追随他，跟到广西去，在县城里跟我爸住在一起。我弟在那里考驾照，直到他考完了两人都没找到工作，于是又到广东来了。他在东莞，女朋友在佛山，还是每个月来看我一次。他在东莞的一个电子厂，厂里规定很严格，不准在厂区抽烟，他躲在厕所里抽，被发现了，就给开除了。这事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被开除之后他是怎么过的。后来是他女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吵架了，他在东莞又找了一个女的，还说了他被开除的事。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不再跟我们联系。他女朋友着急了，求我陪他一起去东莞找他。我说我没空。其实我并不太担心（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安慰他女朋友说过一阵就会好的。他女朋友说不会的，她骗他说他怀孕了他都没理她。果然过了没几天，他们就联系上了又和好了。我弟离开东莞，到广州来了，离我很远，坐公车转地铁要将近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他来广州之后找到什么工作，每个星期都来找我。很快我发现有点不对劲，我下班回住处时屋里的东西好像跟早上出门前不太一样。有一天早上我起晚了，出门迟了一点，远远看到他正要走进小区，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他大概也看到了我，转了弯就不见了。我赶着上班，没追上去，到了晚上才打电话给他。他解释说他上夜班，白天宿舍里太吵，就到我这里来睡觉。我说你跟我说呀，干嘛偷偷摸摸的。他说他怕我骂他，不敢跟我说。我不太相信他的话，而且发现我那个大存钱罐里的硬币少了很多，那些一块钱的快被拿完了，剩下都是一毛五毛的。但我也没有再追问他，他也没有再偷偷到我这里来。
　　后来我搬家了，我们离得更远了。他来看我通常也只是一个人来，女朋友偶尔跟他来一次。没多久他们分手了。分手没多久，有一个周末他带了两个女孩来找我，吃了晚饭女孩没就都走了。他问我哪个女孩好，说两个都对他有意思他不知道选谁。我说又不是我找，你随便。又过了几个星期，他说他又有女朋友了。我问他是那两个中的一个吗？他说不是，是另一个。他带这个女朋友来找过我几次，女孩是重庆人，后来他们就一起去重庆了。
　　在重庆的时候，女孩怀孕了。他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想要这个孩子。我说你们商量吧，特别是要和女孩家里人商量。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结婚。他说女方家里要到我们家去看一看才放心。幸好那时候我在柳州买了房，刚装修好没多久，正好有地方让他们去看。我笑他说，你们可真会挑时候，就在我装修好房子的时候怀孕。那年年底女孩家里人就过去看了，呆了两天他们就回去了，我弟和他女朋友留在柳州，办结婚证准生证之类的事，打算春节的时候到重庆女孩的老家摆个简单的酒席算是婚礼。女孩家里要两万块彩礼，我问我弟说你有这么多钱么，我弟像平常那样嘻皮笑脸地说你先帮帮我嘛。
　　他们结了婚，又回柳州待产。期间我弟说朋友介绍了一个开车的工作，跑省内的，谁知其实根本没有工作，是在外面认识了别的女人，还拿了他老婆的信用卡去跟女人约会。他和那个女人在QQ上聊天，被他老婆发现了聊天记录，事情才曝了光。家里闹得一团糟，牵扯出许多事，连我爸和我妈也为这些年来的事吵了一架，吵得非常非常不堪。那时我真是恨死我弟了，恨不得他死掉，这样我妈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难过。
　　当然，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弟和他老婆没有离婚，他们生下了孩子，孩子满月之后一家三口去了贵阳，在贵阳跟老婆的家人一起干活过日子。后来我妈也去贵阳了，去帮我弟带孩子。去年国庆的时候我去贵阳看他们，到的第二天我弟就拉我去看车。他早就想买车了，说不想老是跟着老丈人干体力活，这两年攒了点经验想自己试试跑生意，得有辆车。我说你就是等着我来帮你付钱的吧。他说长兄为父，你不帮我谁帮我……
　　现在车买了半年了，这次春节之后他就天天开车出去跑，目前为止什么也没跑成。今天我妈又给我打电话，前几天我弟和他老婆大吵了一架，昨天和我妈又吵了一架。我妈现在不想他去自己跑，说太不可靠了，不如跟着他老丈人干活每个月有五六千块比较稳定。她说他两句他就急，说他们都不支持他。我妈说要怎么支持，上有老下有小你下个月还要交半年的房租，你这样跑天天花钱出去一分钱也没挣着，到时候怎么办。我妈说他想回柳州了，说跟我弟过日子一点都没有安全感。
　　我不知道该说跟我妈说什么。虽然从小到大我恨过我弟很多次，但现在我觉得我挺理解他的，虽然他还是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毛病。我尽可能支持他，希望他过得越来越好，尽管在帮助他这一点上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们还不到三十岁，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再过一些年，我和他会调换角色，他变成我，而我变成那个让父母心痛哭泣的人。
　　我想起很久以前，一部电影里有句特别煽情的台词：“兄弟姐妹原本是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谁也不认识谁，但落到地上以后，就化成水，结成冰，谁也离不开谁了。”
    至少现在，我觉得，有兄弟姐妹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

沈慢

啊。。。。。。

X

这哥哥当得太不容易了。

卫康

写得好！太好了！

其实在很多家庭中，弟弟都是作为一个拖后腿，不懂事，惹麻烦的角色而存在的。
所以作为家庭中的弟弟（我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姐姐），我力争自己不要成为那个麻烦，希望自己能够成就大事，光宗耀祖，照顾我的姐姐，我的家人。
可能我运气比较差吧，我从小到大表现都比较优异。因为和姐姐经历的初中和高中都是一样的，所经历的老师也大多相同，在这些老师眼中，我肯定会超过我的姐姐。但是毕业直到现在，我混的还是最差的，很多事情还是要我姐姐甚至我的姐夫帮忙。上次去北京，姐姐还资助了我一千块钱。我对姐姐的感情很复杂。
所以真的非常佩服涛哥这样能照顾全家人的汉子！
希望自己早日变强！

西维

是的。
没法放弃，也不会放弃。
在这点上，独生子女可能永远无法理解。

无影

其实很多家庭里面都会有这有那样的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机会接触到而己。为你加油！！！

沈慢

看的途中只有一个想法：上辈子欠多了，这辈子要开开心心地还，下辈子你们还是好兄弟。
他有个你这样的哥哥真幸福。

西维

你能把这些事情在这里说出来，这不容易。经历了一些痛苦的事，往往会选择沉默。不会去谈它。
我想说的是，如果以后你娶了妻子，可能事情会变得更复杂一些，如果你的妻子不能够理解这种感情，你除了不能放弃你的亲人，也不能放弃你的妻子，你不需要什么事情都告诉她，自己处理好了就行。对她的任何不理解，都不能心存怨恨，呵呵，我这不是在说教，迟早你会碰到。
还有，你那句话说得很对：说不定再过一些年，我和他会调换角色，他变成我，而我变成那个让父母心痛哭泣的人。

黄涛

X 发表于 2014-3-5 01:02
这哥哥当得太不容易了。

哈哈其实我没什么不容易，当他爹妈（尤其是妈）的才不容易。因为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妈似乎没有，所以这些事对她来说扰动非常大，而我其实并不特别为我弟担心。

黄涛

卫康 发表于 2014-3-5 09:14
写得好！太好了！

其实在很多家庭中，弟弟都是作为一个拖后腿，不懂事，惹麻烦的角色而存在的。

我不是汉子我是娇羞娘炮……
我弟也和我上同样的小学和初中，整天被老师们拿来和我比，他压力多大呀。
那天你说起“懂事”这件事，我就想起我弟来了。一直以来他是不懂事的，我有时挺羡慕他，但现在他开始懂事了（也想成就大事，照顾家人），所以也很苦闷，我希望他能不那么苦闷。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帮我挡了很多，比如父母的责备和各种操心，因为有他的存在，那些东西全涌向他了，而我到目前为止只需要接受赞扬。
你会越来越强的！加油吧，骚年！加一句，我也会越来越强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