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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齐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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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7 13:19:35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艺术中的伤风败俗和病态

    出于某种外在目的而去整理那些对于聪明人来说早已熟知的思想,不可否认这有些无聊。但是也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一个人自认为足够熟知到无需再经常进行公开谈论的程度。在柏林,福楼拜是被禁止的。这种禁止与法律相悖,因为法律说:如果对性刺激的描绘是与某种艺术目的联系在一起,那么这种描绘就是被允许的。关于这一点,阿尔弗雷德•凯尔已经用寥寥数语做了不容辩驳的说明。但是卡琳•米夏莉的一场关于女性危险年龄的报告在美因茨河畔的法兰克福也遭到了禁止;在慕尼黑,只有对单一性别的听众——要么男性要么女性——才允许做这个报告。人们设想官方和德国民众的意见能在下列情况下取得和谐一致:
商人或者出资人去展出一些日本木刻家的作品,在那些作品中,好几对男女像藤蔓一样繁复地纠结缠绕在一起,肢体像触须一样在地板上摸索,或者像螺旋开塞钻一样在事后那无法言喻的空虚中重新弯向自身,眼睛像颤动的、涡旋的气泡一样悬在毫无生气的胸部上。或者艺术家去表现这样一个(说到底其实只是很市民气的)过程:一个法国人,比如费利西安•罗普斯,在书信中如痴如醉地谈论着对神圣山丘的亲吻——姑且认为是由于男人那垂涎欲滴地弯着的腰和女人那宽泛的、不确定地搜寻着的漫不经心。或者作家去描写一个人如何一边盯着母亲颤抖着的双手一边撒谎、撒谎、不停地撒谎,乃至那双手越来越疲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随便一些完全不真实的、胡编乱造的、单纯为了刺痛她而说的话。或者去描写:一个亲近的人赤裸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已经被刀子割开了。感觉就像在一场不幸事件中抓住一个女人,如同抓住一个物体,然后脱光她的衣服;带着迅速做出决定时的那种缩小了的意识视野。感觉就像踏入从未到过的领域时的那种不可思议。但是有一个人在说话——实事求是地、简短地、从医学角度地——一个指挥者、一位先生,有某种东西一动不动地摆在那里,一个伤口,半是陌生的,鲜花一样的,半是血淋淋而黏稠的,张开着,在侧面紧绷着的苍白皮肤中央,像一张嘴……一种自动的联想……亲吻,将嘴唇那毫无防备的皮肤压在上面。为什么?谁知道?一种外在的相似性,一种悲伤?……片刻的恐惧,然后重新又是命令的语言和迅速的动作。然后突然是自己生命的闪电般迅速的、未曾预料过的中断,已经不确定地潜伏了很久,直到这个偶然的虚弱瞬间:命令、动作,甚至在内心里,还是独自呆着,那些白痴般的线.条、轨道,将灵魂空洞地围绕着那最肥大的、最可信赖的东西揉成一团。这是一种障碍(或许被感觉为对教授以及同事们那种紧张的冷静态度的抵触,或许是内心深处那种在黑暗中柔软地撞上了自身的东西受到了惊吓),一种飘散;一团被打开的东西伸展开的叶片:我缓慢地、摇摇摆摆地飘动;遥远的、苍白的擦身而过,一贯被压制、偶尔有时被挑起了一半的进程,那些激动的部分,从未被完成过,但尽管如此仍然是分性别的,在此时此地仍然是不被允许的,仍然是普罗米修斯般的,这些过程第一次能被感觉到。它们——有时候,有一度恰恰是通过科学的犀利、平静、四平八稳的语言被强调出来——变得明明白白,变得残酷,被召唤着去为自己的存在而斗争,带着敌意,并且已经充满了痛苦,那些痛苦将会在不密不疏的与之共存中温柔地将之扼死。一个作家会执意坚持:即便是一位母亲,一个姐妹,在她赤裸着的时候,也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并且对于意识来说,也许恰恰是在用最粗俗的方式将这一点展现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说,在虚构被执行得更好的时候。

    封•雅格夫先生只是在一个很容易看穿的例子中(这个例子围绕着一些其完成不会对任何人构成指责的情节展开)忽略了与描写联系在一起的那个艺术目的,这个目的没有被富有教育意义地附加上去,而是存在于能够赋予价值的人性中,而这人性稀疏地、颤抖地围绕着言说方式回荡。但在有些情况中,尽管所描写的东西具有极大的人性价值,并且描写也极富艺术性,尽管获得了那种它们当之无愧的极大认可,但人们却不承认它们具有为自己辩护所需要的足够的艺术目的,或者认为其艺术目的位于另一种目的之后;这是一些被排除在艺术描写之外的情况,这方面的纲领在今天不仅仅是由警察长或者检察官,而且也是由那些有艺术追求的杂志所构建。我已经简单列举了一些这样的情况,关于它们,我要说:有一些东西是人们在德国这个文化共同体中不予谈论的。对这个事实感到羞耻与愤怒的不只我一个人,我要表明一种反对它的观点,即艺术不仅可以表现,而且也是以喜爱那些不道德的和粗俗的东西。

    我这样说的前提是:从社会的角度看,不道德的、粗俗的和病态的东西的存在是完全正当的——一个理性的人不会从总体上否认这一点。那么,对于我在前面提出的论断,就只有三种可能性:要么伤风败俗和病态的东西经过艺术家表现之后已经完全不再是它们自身,要么人们必须假定(除了那些仅仅是为了达到某种反差效果、为了被指控或诸如此类目的而进行描绘的情况,即那些仅仅只为描写伤风败俗和病态东西的情况),艺术家对它们的爱不同于人们平素对于现实严肃性的要求(即为了杜绝任何与艺术家的玩笑打趣和感情洋溢出现侮辱性的混淆——这是一种艺术严肃性),要么伤风败俗和病态的东西本身在生活中就有其好的一面。

    这三种断言都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艺术完全可以选择伤风败俗和病态的东西作为起点,但是为此目的而被表现的东西——不是表现本身,而是那些被表现的伤风败俗的和病态的东西——却已经既非伤风败俗,亦非病态了。抛开教堂法衣室里关于艺术家之使命的喋喋不休,这是一个公理,这个公理是从对艺术作品之所以成为艺术作品的特殊功能的冷静观察中推导出来的。因为人们并不通过这些功能来满足除了艺术欲望以外的其他欲望;人们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满足那些欲望,那样要简单得多,不必作转弯抹角的努力,而且也只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才能带着足够的享受来满足那些欲望。感受到对于表现的需求,这意味着对于直接满足这些欲望并不抱有急切的需求——即便是真实生活中的欲望激发了表现的需求。它意味着去表现某种东西:去表现它与千百种其他事物的关系;因为这些关系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客观地去表现,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把某种东西变得能够被理解和感受……正如科学的理解也只能通过对比和联系才能产生,正如任何人类理解之产生一样。即便那千百种其他事物同样也是伤风败俗的或者病态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却不是伤风败俗的和病态的,而对这些关系的探寻就更加不是。

    这与科学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在科学书籍里,人们总是能找到一切:无害的解剖学的伤风败俗和性欲反常,那些东西的内在图像很难用一颗健康心灵的元素重构;人们不允许自己被那些掩饰性的虚假态度,如同情、社会责任或者医务工作者的(挤眉弄眼的)救世主面具所欺骗,对过程的兴趣是一种直接的兴趣,它寻求的是认识。艺术也寻求认识;它通过与正直的和健康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来描绘伤风败俗的和病态的东西,这无非意味着:它扩展了对于正直的和健康的事物的认识。

    艺术家所获得的感觉,某种被禁忌的东西,某种不确定的感受,某种情感,某种意志冲动,在他内心被分解,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脱离了惯常而僵化的语境,突然获得了与其他一些经常是完全不同的对象之间的意想不到的关系——而那些对象也在无意间被顺带着分解了。新道路就这样被开辟,一些关联被突破,意识钻探出自己的通道。其结果是对于所要表现的过程的一种通常只是不精确的想象,但周围却环绕着一种心灵相似性的模糊声响,一系列情感、意志和思想关联的一种缓慢运动。这是真实发生的东西,一个病态的、丑陋的、不可理解的或者仅仅从习俗角度被蔑视的过程在艺术家的头脑中就呈现为这个样子。在那些能够理解它的人的头脑中,它也必定呈现为这个样子,即:被编织进一个关系链条中,被一种运动所抓取,这个运动抓住它、携卷着它,消除了它的重量所产生的压力。整个这一切是被表现的对象,而艺术的净化、自动消除肉欲的作用也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其他基础上,不是建立在宫廷演员彬彬有礼地弹奏出的美德基础上。在现实生活中像一滴鲜血一样凝聚成一团的东西,在艺术中被拆散、分解,再重新编织,被神圣化和人性化。若想理解作品的这种区别,只需找来某个病态之人的作品看看就可以了。

    当然,艺术不是概念化地,而是诉诸感性地去表现,它不表现普遍的东西,而是表现个别事件,在这些个别事件的复杂声音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普遍性的声音。在同一个事例中,医务工作者感兴趣的是普遍有效的因果关联,而艺术家感兴趣的则是个体的感情关联;科学家感兴趣的是现实事物的总体模式,而艺术家感兴趣的则是去扩展那些还仅仅是内在的可能的事物的规模,所以艺术不是一种关于法则的知识,而是另一种知识。它不是全面地去表现它所描绘的人、情感波动和事件,而是片面地表现它们。因此,作为一个艺术家去热爱某种东西,就意味着被感动,不是被这种东西的价值或者无价值而是被它的某一个突然展开的侧面所感动。艺术展现那些还很少有人看见的东西,这是它的价值所在。它是征服性的,而不是安抚性的。

    艺术在那些让其他人感到恐惧的事件中也能看到有价值的方面和关联。在艺术和公众观点的大多数冲突中,这些价值都未被认识到,但典型的情况却是,单单去认识它们的尝试就已经因为人们对产生这些价值的环境状况心怀恐惧而遭到了拒绝。人们教导艺术家:在一个健康人的内心里,他所分析的那种印象不是由可分的组成部分构成的,而是彻头彻尾地令人恶心。针对这种情况,只有一样东西永远要好过简单地回想那些始终陪伴着太阳在地球上东升西落的显而易见性,那就是:从这些矛盾的最深层的根基上开始战斗,捍卫这样一种理论:即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无论颓废还是健康都如此忧虑重重的时代,人们试图为心灵的健康和病态、道德与非道德分界限的尝试是过于粗线条和几何式的,仿佛是要划出一条人们必须确认和尊重的线(每一个行为都必定要么在线的这一侧要么在线的那一侧),而不是去承认: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灵之毒,只存在由各种混合的心灵组成部分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的功能性比重过大所产生的毒害作用——如果那些受到喜爱的部分过量,也同样会让人难受和生病,并不比相仿的情况更好;每一个行为,每一种感情,每一个意志,每一种兴趣方向——或者不管人们如何列举那些他们为了对诗人以及他的灵魂低劣的人物进行怀疑而习惯提及的东西——本身都既可能是健康的也可能是病态的;在每一颗健康的心灵里都有一些与病态心灵相同的地方;对于抉择来说,重要的只是整体,只是那些在今天被区分为病态和健康的细节之间的数量、面积、重量、张力、价值关系或者其他更加复杂的关系,这些细节不可能永远具有相同的意义,而是根据它们在某个特定心灵的某种特定情况下所产生的结果而分别具有不同的意义。

    事实上,没有什么反常和不道德含有某种所谓的“相应的”健康和道德。前提是,构成这种反常和不道德的所有组成部分相应地也存在于健康的、适于共同生活的心灵中。这个前提是正确的,不难对任何诗人证明它,不管人们给他举出哪些例子。这种反常都能够被描写。它可以通过用正常事物去组合的方式而被描写,因为否则人们就无法理解这种描写。如果以这种组合活动为基础的是描写的去肉欲化,那么以其可能性为基础的就是模特的人性化。但是如果这种组合活动除此之外还能够在关键性的地方包含富有价值的组成部分,那么它就产生了价值。这是这种组合理论——它使对不道德和反常事物的理解和艺术热爱也成为可能——的关键。

    这种组合理论针对的是一个智性化了的、如化学家所说的“浓缩了的”映像。但是这个映像在生活中也可以有一个精确的原始图像。尽管不应否认,的确存在病态和不道德的东西,但必须考虑到,人们有必要重新确定其分界。举个例子:人们必须承认,一个强奸杀人犯有可能是病态的,也有可能是健康但不道德的,同时也有可能是健康而且道德的:人们对于杀人犯的确是这么做的。

    一旦通过那些不回避这些内容的艺术产生了价值,那么激烈地加以反对就是不应该的和怯懦的。如果没有特定价值的诱惑,人们不会涉足这个领域,但是那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健康的德国艺术的天真立场却是狭隘的。危险毋庸否认。有一些不彻底的欲望,人们不敢在生活中实现它们,却试图在艺术中尝试它们,可能会有一些人出于这个目的而把生活当做艺术来使用。但是他们要么必须承受那种能量转变的效果(如此一来,人们是否病态就已经完全没有区别了),要么其实根本谈不上艺术。尽管如此,这一切还不足以避免全部副作用,人们在出版物中可能的确只乐意接受原材料,与科学相比,艺术的作用可能的确更多地诉诸较为灵活和不受约束的内心世界,因此也更加危险。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困难,而不是反对的理由。即便是科学也有一些仿佛心灵上的掉队行劫士兵一样的追随者,但尽管如此,当科学像今天这样进一步渗透进民众中——这种情况已经开始出现——的时候,人们却不会禁止它。人们如此对待科学,也就应该如此对待艺术:为了达到主要目标而容忍那些不愿意看到的副作用,并通过提高主要目标的美妙性而使那些副作用失效。因为人们应该向前改革而不是向后,社会疾病和革命是被保守的愚蠢所阻滞了的进化。

    若想理解艺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也必须学会换一种方式思考。人们可以把随便某种共同目标定义为道德,但却应该在更大的尺度上允许岔路。并且应该本着强烈的进步意愿——为了不至于在遇到路上的每个小坑洼的时候都承受危险,都扑通一声摔进去——而去支持岔路上的运动。

                                                                                      (一九一一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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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0 14:32:57 |只看该作者

斯洛文尼亚乡村葬礼

我的房间很古怪。火山红色,挂着土耳其式窗帘;家具有很多裂缝和接合处,灰尘像一些小小的鹅卵石水槽和河床在里面绵延。那是一些细细的灰尘,鹅卵石的不现实的细小化;但它们是那样简单地存在着,不交织在任何事件中,乃至会让人想到高山地区的巨大孤寂,仅仅被光线和黑暗的升落起伏冲洗着。那时候我有很多这样的体验。

当我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时,房间里弥漫着死老鼠的臭味。那两位女教师把所有她们不再喜欢或者不值得再保留的东西,都扔进我的房间与她们的房间共用的前厅里:假花、残羹冷炙、水果皮,以及不值得再清洗的撕碎了的脏衣服。当我叫我的仆人整理一下时,连他都抱怨连天。不过她们中的一位比天使还美,而她的姐姐比一位母亲还温柔,并且每天都把脸蛋涂成天真的粉红色,这让她的脸像小教堂里的农民圣母一样美丽。她们两位都很受那些经常来我们这儿的学校女孩子的喜爱。有一次我生了病,自己也感受到了她们那种像温暖的香袋一样的亲切善良,我才理解了这种喜爱。但是有一次,当我大白天走进她们的房间,想跟她们提点要求的时候——因为她们是房东——,她们两个却都躺在床上,我刚想退出来,她们却非常乐于助人地掀开被子跳起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连在街上穿的脏兮兮的鞋子她们也在床上穿着。

当我观看那场葬礼的时候,我就是站在这幢房子里。斜对着我的窗子,住在宽阔的、在此处稍微隆起的帝国大街对面的一个胖女人死了。上午,年轻的木匠门送来了棺材;这是冬天,他们把棺材放在一个小小的手滑雪橇上,由于这个上午天气很好,他们穿着钉子鞋从大街上滑过来,巨大的黑色盒子在他们身后左右摆荡。每个看到这场景的人都会有一种感觉:他们是多么英俊的年轻人。并且好奇地等着,看雪橇是否会翻。

到了下午,房子前面站着送葬的人们:大礼帽和小皮帽、时髦的帽子和冬天的裹头巾黑压压地映衬着天空的明亮雪白。神职人员身着黑色和红色的衣服、外面套着笔挺的白色小褂,横穿雪地走过来。一条年轻、高大、毛发蓬乱的棕色的狗跳向他们,像对着一辆汽车似的对他们吠叫。如果允许这样说的话,那么它表达的并不是完全错误的观察;因为在这一瞬间,来者身上真的既没有神圣的东西,也没有人性的东西,更多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中那机械的一面在光滑的路面积雪上艰难地移动。

但随后就是超越世俗的了。一个宁静的男低音开始唱起一首美妙温柔的、悲伤的歌曲,我只听懂了其中的外来词“甜蜜的玛利亚”,一个闪着栗子般浅棕色光芒的男中音加入进来,还有一个声音,一个男高音,超越所有声音跃上高空;与此同时,从房子里不断涌出一些戴黑色头巾的女人,蜡烛在冬日天空的背景下燃着淡黄色的火花,器具闪闪发光。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会想要痛哭一场,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自己已经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

也许还有点儿因为男孩子们在送葬人群后面用胳膊肘推推搡搡,或者因为那位站得笔直的年轻先生——那条狗的主人——正越过所有脑袋看着这神圣的帮助仪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让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这样胆怯地充满了没有安置好的事实,像一个陶瓷柜子。当我——大概是出于偶然——在人群中再次发现那位高挑的年轻男子把一只手放在背后,而他那条棕色的大狗开始与这只手玩耍的时候,我真的已经不能自抑,但又不知该怎么办。那条狗逗弄地咬着那只手,试图用它热乎乎的舌头把它唤醒。现在我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年轻男子整个人都僵立在某个不确定的高处——背后的那只手终于松动了,开始独立地与狗的嘴巴玩耍,而它的主人对此却并不知晓。

这让我的心灵重新恢复了正常,尽管那并不是一个充足的理由。当时,在那种我强迫自己忍受着的环境中,我的心灵很容易陷入混乱或者恢复秩序,即使几乎并不存在什么缘由。当我的女房东在葬礼之后向我伸出手,同时递上一小杯她们自制的可疑烧酒时,对于握手的期待让人既舒服又不舒服地传遍我的全身,她们同时还送上了几句体面的话,这些话让人无法反驳:也许不幸会把人们彼此拉近,或者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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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9 15:52:24 |只看该作者

耳聪

我提前上了床,我觉得我有点着凉,甚至可能发烧了。我盯着天花板,也可能我看的是这个酒店房间的阳台门上挂着的微红色的窗帘;这很难区分。
当我看完的时候,你也刚好开始脱衣服。我等着。我只是听着你。

令人费解地走来走去;在房间的这个部分,那个部分。你来了,把什么东西放到你的床上;我不去看,但那会是什么呢?这时候你打开了橱柜,放进去一些东西,又拿出一些东西;我听见橱柜又关上了。你把一些坚硬、沉重的物品放到桌子上,另外一些放到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你不停地活动着。然后我辨别出了打开和梳理头发的熟悉声音。然后是水流冲进盥洗盆。之前已经脱掉了一些衣服,现在又在脱;我弄不明白你脱掉了多少衣服。现在你脱掉了鞋子。但是随后你的袜子又开始像之前的鞋子那样在柔软的地毯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你往杯子里倒水;先后倒了三四次,我完全想不出为什么。我在我的想象中早已经把所有能够想象的都想完了,而你在现实中显然还一直都能找到新的事情要做。我听见你穿上了睡衣。但是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又有上百种小活动。我知道,你因为我而急匆匆的;这一切显然都是必需的,是你的小我的一部分,像动物从早到晚的无声举动,你全身心地扑进某种东西里,发出数不清的动作,对这些动作你一无所知,在这个过程中你一丁点儿都没有听见我!

我偶然感觉到了这些,因为我发烧了,并且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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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9 15:42:31 |只看该作者

老鼠

这个小小的故事——其实它只是一个店,一个独特的小小的尖,根本不是故事——发生在世界大战中,在比有人居住的地区高处一千多米,且比一千多米还要偏远的拉丁尼高山牧场弗达拉•威德拉:那里有人在和平时期安了一条长椅。

这条长椅在战争中也还安然无恙地立在那里。在一块宽阔、明亮的凹地中。子弹从它上边飞过。安静得像一些小船,像一群鱼儿。它们射入很远的、没有东西也没有人的地方,在那里一连几个月冥顽不化地蹂躏着一条无辜的山脉。没人知道为什么。是战争艺术的一个错误?是战神一时闹情绪?这条长椅被战争遗弃了。只有太阳每天从无限的高空射来阳光给它做伴。

谁坐在这条长椅上,谁就会踏踏实实。月亮不再升起来。四肢沉入一种彼此分离的睡眠,就像男人们紧靠着躺倒在一起,然后在同一时刻疲惫不堪地忘记了彼此。就连呼吸也变得陌生;变成了大自然的一个过程;不,不是变成了“大自然的呼吸”,而是:如果注意的话,那是在呼吸着——这种均匀的、毫无意志的胸部运动!——由蓝色怪物空气对人类的无力所做出的像怀孕一样的某种东西。

周围的草还是上一年的草,雪一样苍白而且丑陋;如此的没有血色,就像有人从它们身上搬走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近处和远处都遍布着数不清的小山丘和小凹地,遍布着矮松和高山牧场。目光从这种静止的不安、这种散裂成青黄色泡沫的大地之浪上抬起,总是被抛向在前方截断了这片风景的高高的、红色的礁石群上,然后碎裂成千百道,再从这些礁石上流淌下来。并不是高得很离奇,这些礁石块,但是它们再往上就只有空空的光了。这些礁石是如此荒凉,又是如此毫无人气地美妙,像在创世的时代一样。

一只小老鼠在这条很少有人光顾的长椅附近创建了一套交通壕系统。一鼠来深,有一些可以消失其中然后在其他什么地方又钻出来的洞。它在里面倏地溜了一圈,站住,倏地再溜一圈。从空气的隆隆声中浮现出一种可怕的寂静。人的手从长椅靠背上滑下来。一只眼睛,像按钮的头一样又小又黑,盯住了它。一瞬间人们会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真的不再清楚地知道,是这只小小的、充满活力的黑眼睛在转动,还是山的可怕的静止在晃动。人们不再知道:在一个人身上实现的是这个世界的意志,还是这只老鼠从那只小小的、孤独的眼睛里放射出的意志。人们不再知道:这是在战争中,还是永恒已经统治世界。

那些人们觉得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可能就这样长期地、任意地继续着。而这就是这个小故事的全部了,因为从那时起它每次都在我们还不能确切地说出它在哪里停止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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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4 16:22:07 |只看该作者

兔子的灾难

那位女士肯定是昨天才从某个大商场的玻璃窗里走出来;她那张布娃娃似的小脸俊俏可爱;人们会想要用一把小勺在里面搅一搅,看看它动起来是什么样。但是人们自己也穿着鞋底像蜂蜜一样光滑、像蜂蜡一样厚的鞋子和放佛用直尺和白粉笔设计出来一般的长裤在展示。人们顶多会因为风而欣喜若狂。风把裙子贴在她身上,让她显出一副娇小瘦弱的骨骼,一张无知的小脸,上面有一个非常小的嘴巴。而它给观众勾勒的当然是一张果敢的脸。

一些小兔子毫无知觉地生活在这些白色熨褶和茶杯一样薄的裙子旁边。岛屿的英雄气概像墨绿色的月桂一样在它们周围展开。一群群海鸥盘踞在原野的洼地上,像风吹动着被白雪覆盖的甜菜地。那位娇小的、用毛领子作装饰的白衣女士牵着的那条小小的、白色的长毛狗在野草中跌跌撞撞地奔跑,鼻子离地面只有一指距离;这座岛屿上方圆几公里都嗅不到另一条狗的味道,除了对许多小小的、陌生的、横穿整个岛屿的野兽踪迹的可怕幻想以外,这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在这种孤独中,狗变得巨大无比,变成了一个英雄。它发出激动、尖利的声音,像海中怪兽一样龇着牙。那位女士徒劳地嘟着小嘴试图吹口哨;风把她想要发出的细小的声音从她嘴边吹走了。

我曾经坐过用这种浑身刺毛的猎狐犬拉着的雪橇;我们人坐在雪橇上,它流着血,浑身上下直到肚子都有被冰划破的伤口,但尽管如此却依然充满着野性的、永不疲惫的快乐。现在,这只猎狐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它的四条腿像细木棍儿一样疾驰,声音变作呜咽。这个瞬间的奇特之处是,这座扁平地漂浮在海面上的岛屿是多么让人想起高山中那些巨大的冰斗和冰板。被风吹得平坦光滑的黄色沙丘像岩石做成的花冠盖在上面。在它们与天空之间是创世未完的空无。光线不是照在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上,而是像从一个被不小心撞翻的桶中流淌出来一样到处流动。人们每次都会惊讶,动物们竟然居住在这样的孤寂中。它们获得了某种神秘的东西;它们那小小的、长满了柔软的绒毛和羽毛的胸脯中藏匿着生命的火花。这只猎狐犬正在追赶的,是一只小兔子。我想:一只小小的、不怕风雨的山兔,它永远不会追上它的。一份来自地理课的记忆变得生动起来:岛屿——我们其实是站在一座海底高山的圆形山顶上吗?我们,十到十五个穿着彩色的精神病院病号服——这是时尚的规定——到处闲逛的浴场疗养者。我再次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我对自己说:共同之处只是那种非人性的荒凉。像一匹把骑手掀下去的马一样,在所有人类占少数的地方,大地都是精神错乱的;是的,高山地区和小岛上的大自然被证明为一点都不健康,而是真的患有精神疾病。但是让我们惊讶的是,狗和兔子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猎狐犬赶上去了,人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一条狗,它追上了兔子!这将是狗世界里最伟大的胜利!兴奋和激情鼓舞着追击者,这已经毫无疑问了。那只兔子在逃跑过程中突然改变了方向。这时候我从一种柔软的东西中发现——因为这只兔子的上牙没有那道坚硬的缝隙——,它不是兔子,它只是一只幼兔,一只小兔仔。

我感觉到了我的心跳;狗减速了;它现在落后不到十五步;转瞬之间就将是兔子的灾难。那只兔仔听到追击者就在自己的小尾巴后面,它累了。我想跳到它们中间去,但是意志从熨褶后面到达光滑的脚底用了太久的时间;也可能头脑中已经有了阻力。在我面前二十步——如果不是那只小兔子气馁地停下来,把它的后背交给追击者,那就一定是我出现了幻觉。追击者的牙齿咬了进去,把它来回拽动了几下,然后把它甩到旁边,两次、三次把嘴埋进它的胸部和腹部。

我抬起目光。周围是一些笑着的、兴奋的脸。突然就像通宵跳舞之后的凌晨四点。我们当中第一个从这种对血的痴迷中清醒过来的,是那只小猎狐犬。它停下来,怀疑地偷眼看看两旁,然后向后退去;没走几步,它就开始快步奔跑起来,放佛预想中会有一块石头向它掷去。但是我们其他人都没有动,我们很尴尬。一种由诸如“为生存而战斗”或者“大自然的残酷”之类的吃人词语构成的乏味气氛包围着我们。这样的想法仿佛从海底深渊中、从不可测的深处浮出水面,变得肤浅无味。我真想回去把那个愚蠢的小个子女士打一顿。这是一种真诚的感觉,但却不是好的感觉,于是我沉默着,于是我陷进了那种弥漫着的、不确定的、正在形成的沉默中。最后,一位又高又瘦的先生用双手捧起那只兔子,给靠拢过来的人们看它的伤口,然后像捧着一副小小棺材似的把这具从狗嘴中夺回来的尸体捧到附近酒店的厨房里。这个男人是第一个从无尽深渊中浮上来,双脚踩到了欧洲的坚固大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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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15:39:40 |只看该作者

棺材盖

在平秋山丘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可能已经位于波各塞公园里边,灌木丛中露天停放着两个由不太贵重的石材制成的棺材盖。它们显得不很珍贵,只是随便放着。棺材盖上纵向雕着一对夫妇,这是这对夫妇为了最后的纪念而让人给他们雕的。人们在罗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棺材盖;但是在任何一座博物馆和任何一座教堂里,它们都不会给人以像在这里、在树下这样的感觉,在这里,人物看起来就像伸展着躺在一块土地上,刚刚从一次小憩中醒来,这次小憩持续了两千年。

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互相注视着。只缺一个装着奶酪、水果和红酒的篮子放在他们中间了。

女人梳着一种带小卷儿的发型——她马上就会整理一下这头发了,按照她入睡前的最新时尚。他们互相微笑;长久的,非常长久。你把目光移开了,他们却依然还在无尽无休地互相微笑。
这道忠诚的、正直的、市民式的、爱恋的目光经历了千百年的考验;它从古罗马发出,在今天与你的目光相交。

不要因它在你面前长久凝驻而啧啧称奇;他们不看向别处,也不把眼睛低垂:这并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像石头,倒是变得更有人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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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15:24:50 |只看该作者

换一种眼光看羊

关于羊的历史:今天的人认为羊很愚笨。但是上帝爱羊。他反复用羊来比喻人。上帝会是完全错误的吗?
关于羊的心理学:更高状态的可见表现与愚蠢的表现不无相似之处。

在罗马郊外的原野上:它们有殉道者的长长的脸和小小的脑袋。它们的白色皮毛上的黑色短袜和风帽让人想起死亡兄弟和狂热的信徒。

当他们在低矮、稀疏的草上寻觅时,它们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着,把一种激动的金属琴弦的声音撒播到泥土里。当它们的声音合在一起成为合唱的时候,它们就成了一个由男声、女声和童声组成的合唱团。它们让声音以圆润的曲线起落升降;就像黑暗中的一只迁徙队伍,每隔两秒钟被光线照亮一次,童声落在反复出现的山丘上,而男声则穿行在山谷里。时光在它们的歌声里以千百倍的速度快速旋转,日夜推动着地球奔向终结。有时候会有个别的声音高高扬起或者跌落进对地狱的恐惧中。它们的毛上的白色小卷儿重复着天上的云朵。它们是最古老的天主教动物,人类的宗教陪伴者。

再次回到南方:人类在它们中间有平时的两倍那么高,像一座教堂的尖塔耸入高空。在我们脚下,大地是褐色的,草像刻进泥土里的灰绿色线条。阳光在海面上沉重地熠熠闪光,像在一面铅制的镜子里。船只捕鱼时仿佛是在圣彼得时代。岬角像云梯一样摇荡着目光望向天空,然后碎裂在海洋里,呈现出沼泽般的黄色、白色,仿佛是在迷路的奥德赛时代。


到处可见:当人类靠近时,羊是胆怯和笨拙的;它们尝过傲慢的责打和掷石子的滋味。但是当它们安静地站着,凝视远方时,它们就忘记了人类。它们十只或十五只地把脑袋抵在一起,组成一个光环,脑袋构成光环巨大的、沉重的中心,后背构成另一种颜色的光线。它们的头顶紧紧地互相挤靠着。它们就这样站着,由它们组成的圆轮连续几小时一动不动。除了风和阳光,以及它们额头之间那一分一秒的永恒之搏动,它们似乎不想去感觉其他东西,这搏动在它们的血液里,并且从头向头传达着,仿佛囚犯在敲打着监狱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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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15:23:38 |只看该作者

被唤醒的人

迅速把窗帘推到一边——这温柔的夜色!一块柔和的黑暗以窗子剪影的形状躺在房间浓重的黑暗中,像一面水镜躺在方形的水池里。我可能根本就没有看见它,但是那感觉就像在夏天,水像空气一样暖暖的,手从小船上垂下来。这是十一月一日的早晨,很快就要到六点了。

上帝唤醒了我。我被从睡梦中弹了出来。我根本没有其他醒来的原因。我被扯出来,像一页纸被从书里撕下来。月牙儿像一道金黄色的眉毛温柔地停在夜的蓝色纸张上。

但是在早晨那边,在另一扇窗子那儿,天色已经变作淡青,像鹦鹉的羽毛。日出时黯淡而微红的光带已经出现,但一切都还是青色、蓝色的,一切都还很安静。我跳回到第一扇窗边:月牙儿还在那儿吗?它还在那儿,仿佛此刻还是充满夜之神秘的深夜时分。它对自己的魔力的真实性是如此确信,仿佛在上演一出戏剧。(没有什么事情比从上午的街道走进戏剧排演的错觉中更加滑稽。)左边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喧嚣忙碌起来,右边的月牙儿还在排演。

我发现一些奇特的兄弟,那些烟囱。它们三个一组五个一群,或者七个一片,或者单独立在房顶上;像树木立在平原上。空间像一条河穿过它们蜿蜒到深处。一只雕鸮从它们中间掠过,飞回自己的巢穴;很可能那是一只乌鸦或一只鸽子。房屋纵横交错;奇特的轮廓,正在坍塌的墙壁;完全没有按照街道走向排列。房檐上的旗杆有三十六个陶瓷头、十二根固定绳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数这些,它立在清晨的天空下,像一个完全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最高存在物。现在我完全清醒了,但是无论我转向哪里,我的目光总是围绕着一些五角形、七角形和陡峭的棱柱形:那么我是谁?房檐上的陶罐里燃烧着铁铸的火苗,白天则是一只可笑的菠萝,糟糕品味的可鄙产物,像一丝新鲜的人的踪迹在这孤独之中让我的心坚强。

终于有两条腿穿过黑夜。两条女人的腿发出的脚步声,还有耳朵:我不想去看。我的耳朵像一个入口停在街道上。我永远不会像与这个陌生女人一样与某个女人如此融为一体,她的脚步此刻越来越深地消失在我的耳朵里。

然后又有两个女人。一个脚步轻俏,无声无息;另一个脚步沉重,带着年长者的无所顾忌。我往下看了看。黑色。老年妇女的衣服有着奇怪的形状。那两个女人在赶往教堂。心灵在这个钟点早已被管束起来,我现在再也不想与她们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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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15:22:31 |只看该作者

马会笑吗?

一位有声望的心理学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因为动物不会大笑和微笑。”

这让我有勇气讲一讲,我有一次见到过一匹马大笑。此前我还一直以为,人们每天都可以说见到了马笑,因此不敢拿这件事小题大做。但既然还是如此稀罕的事情。我就很乐意详细地说说。

那是在战前;也很有可能从那以后马就没再笑过了。那匹马被系在一道芦苇篱笆上,篱笆圈出了一个小院子。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虽然是二月份,但空气极为柔和。与这种神性的舒适相反,这里完全没有任何人性的舒适:一句话,我身在罗马,在城门前的一条乡间路上,位于城市的稀少余脉和开始展开的农村平原之间的交界上。

那匹马也是一匹平原马:年轻俊美,属于一种形体很好的小个子马种,一点儿没有矮马的感觉——高大的骑手骑在那种矮马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成年人坐在玩具椅子上似的。它正在被一个欢快的小伙子刷洗着,阳光照在它的皮毛上,关节处很怕痒。因为马可以说有四个关节,所以也许它比人还要更怕痒两倍。此外看上去这匹马在每条大腿的内侧好像还有一个尤其敏感的地方,每次这个地方被碰到,它都忍不住要大笑。

当马刷还在从很远的地方向它接近时,它已经把耳朵向后竖起,开始不安,试图带着嚼子逃跑,逃跑不成,就龇起牙。然而马刷仍在欢快地前进,一下又一下,小马的嘴唇就越来越把全部的牙齿都暴露出来,同时耳朵越来越向后耸,不停地来回换腿。

然后它突然开始大笑。龇着牙咧着嘴。它拼命试图用嘴巴推开那个搔它痒痒的小伙子:那种方式就像一个乡下女仆用手推挡别人一样,就差没去咬他了。它还试图转过身用整个身体推开他。但那个男仆还是占了优势。当他的马刷刷到了关节附近时,这匹马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它四肢蜷缩,全身战栗,牙齿边的肉向后扯得不能再扯。有几秒钟它的行为完全像一个被人搔痒痒搔得已经笑不出来的人。

有学问的怀疑者会反驳说,那它也还是可能没在笑。可以回答他的是,两者中每次都怪声大笑的是那个刷马的小伙子,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对的。事实上,能够怪声大笑似乎只是人类才有的能力。尽管如此,那匹马也会很想大笑,并且已经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这种对于动物的能力的有学问的怀疑就限定在:动物不会因为幽默而大笑。

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总是抱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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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15:16:54 |只看该作者

通货膨胀

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那时候人们骑在一匹呆板的小木马上一本正经地兜圈儿,用一根短短的小棍儿推着铜圈儿跑,铜圈儿上静静地伸着一条木臂。那段时光过去了。今天,渔民的儿子们喝的是兑白兰地的香槟。现在是三十个挂在四根铁链子上的秋千板围成圈儿,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样,当人们飞一般擦身而过的时候,就可以抓住手或腿或者围裙,发出害怕的尖叫。这座旋转木马坐落在那个立着阵亡战士纪念碑的小广场上:旁边是那棵老椴树,就是以往鹅群所在的地方。这座旋转木马有一个马达,能够合乎时宜地推动木马,许许多多发出温暖光亮的小灯上面还有一些灰白色的前照灯。如果人们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风就会把零碎的音乐、灯光、女孩子们的声音和笑声迎面吹过来。管风琴、钢琴发出呜呜咽咽的轰鸣。铁链子在旋转。人们一圈一圈地飞着,但是除了这样,如果人们愿意,还可以向上、向下、向外、向里,背靠背,或者腿和腿交插地飞。男孩子们鞭打着他们的秋千,在与女孩子擦身飞过的时候掐她们的肉,或者拽着那些尖叫着的女孩子和自己一起飞。女孩子们也在飞翔中互相追逐,然后她们才两个人一起发出尖叫,就好像其中一个是男人似的。他们全都这样穿过圆锥形的光柱荡进黑暗里,然后再突然跌落回光线里。变换着的组合,缩短了的身体,黑色的嘴唇,迅速被照亮的衣服,他们或仰、或俯、或倾斜地飞向天堂和地狱。但是经过很短暂的一小会儿极度疯狂的疾驰之后,管风琴、钢琴突然重新恢复到小跑,然后再回到慢步,像跑马场上的一匹老马一样,一会儿之后便停住了。那个端着锡盘的男人走到木马圈内,但是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或者最多有几个女孩子换了下来。在这儿不像在城里那样,几天时间里会有不同的人来坐旋转木马,因为在这儿飞旋的总是相同的那些孩子,每天从天色将晚开始,持续两到三个小时,整整八天或者十四天每天如此,一直到那个端着锡盘的男人察觉到他们的兴趣开始减弱,于是在某一天早晨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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