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球上最小的主任

啊呜

当地球上最小的主任
——写给我所有的学生

1．

初见，一闪念的初心
掩去自我介绍、繁文缛节
作为指涉，名字
隐含了最本元的秘密
又经不起岁月磨洗
而显露一个陌生的身份

而我，只知道自己
不是园丁
不是御前带剪刀的侍卫
不会剪下花枝
你们也别以那植物的生殖器自居
别笑，别为此
搅乱字符和身份的界限

我只希望将来
你们成为光阴的猎户
赶到我人生的前面
看到我作为坐标点的位置
看到我的头发
像莹白、坚硬的冰霜
恰能呼应你们谦逊的星光


2．

不要挖掘我的情感史
这不是挖萝卜、挖古墓
一个人的秘密总会被年龄
啃噬。接近成人时
就接近了残骨委地

而你们还年轻，还需要
种些什么，比如一个葫芦
等葫芦长大，劈开
每个人都能拥有两瓢饮

可你们更想种个大头鬼[1]
到秋天就能挖出很多鬼灵精
这幻梦似乎足以抵御
青春过多的沉默
可要知道，现实的种子
早已远远地被丢在想象之外

[1]参见廖一梅《恋爱的犀牛》中关于“梦”的故事。


3．

你确实可以说“不”
你确实可以
拒绝那些借口为指点的指指点点

棱角是一种计数器
可以测心跳
但不见得能决定言语

要知道，只有没头脑
才总是不高兴
虽然成熟未必是多美的事情

虽然，我暂时不会告诉你
成长，需要多少假装的年轻


4．

张溥骂：“辱人贱行”
你们记下：“辱人贱行”
无良的士大夫们，就此无法复活
无法作作索索
你们笑：“那是老鼠”
而那可炫耀的、玲珑的舌头
随鬼起、头滚、刀落
而被阉得干干净净，你们
纷纷大喊：司马光、司马迁、司马相如

秦穆公骂：“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你们记下：“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老而不朽的蹇叔，老泪纵横
老臣心总是被填了空心菜
你们讨论了空心菜的四种吃法
老朽、子亡、军败、国耻
蹇叔收拾了旧尸骨，过未亡人的晚年
你们问：后来呢？

后来啊，就像走到异国他乡
你们首先学会了辱骂
仿佛掌握了暴力
就掌握了语言、思想和全部的情感


5．

你不愿写下顶真
却发明了“咬尾”

你给作文取题为
“当胡萝卜穿过两片光阴”

你说“四周的空气不断黏稠
如鼻涕般令人窒息”

你把“月涌大江流”
改成了“梦入大荒流”

而我，是早已昏睡沉沉
还是没有“进化完全”？[2]

[2]本诗各处引文来自学生的作业和试卷。


6．

疯了的，是我的初中同学
女生，腼腆，有
齐耳根的短发和刚没膝的百褶裙
从五四运动的电影里走来
一言不发，就能
从我手里要回白橡皮

她很快进了一所遥远的高中
又很快被冤枉偷了五十块钱
她便像个皇后，恶狠狠地
把自己丢在某个陌生的垃圾桶里
哭泣、哭泣、哭泣
寻找别人吃剩的东西

往事已矣。我想用五十块
买下那罪孽，不
它根本不值那个价
而我，甚至买不到一段记忆
买不到罪孽深处，寂寞的尘埃


7．

死了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男生，白皙、安静
总是以一个长房长孙的姿态
计算某个三角函数的内部
有一场聚会，青春欢腾

聚会结束，他脱下衣服
清洗。水的善良
会和他思想的单纯发生共鸣
仿佛两件黄金圣衣相遇
他总是说：“你要知道
其实每个人都很努力。”

所谓努力，就是像猎人一样
刺杀睡眠，用一个又一个凌晨
来换取最终的决定
然后，昏沉沉地把自己铺在
凉席上，白净、单薄，像张纸

是的，他像一张纸躺在那儿
这多么可笑，他居然
没有被夹进任何一本教科书里
他妈妈便把他叠成
一个元宝，供奉在火焰中

若干年后，老同学们重聚首
都羡慕着：“瞧，只有这家伙
浴火重生，还那么年轻！”


8．

一名学生突然跨出窗口跳楼了
就像做完作业上交
交出热血、青春和痛苦
终于用虚无换得一身轻松

一个学生在路上捅了自己的老师
想着寒光闪闪的等量抵偿
似乎可以用死亡嘲笑各种生存
但死人怎样嘲笑活人？

其实，夺取自己的生命
和夺取老师的生命
并没有多大区别，反之亦然
因为“教师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学生”[3]

[3]大约是我的某次自怨自艾的哀叹之后，我的初中班主任、语文老师郭振玉女士对我说了这句话。


9．

英语翻译机[4]没有你的语言
Justin Bieber的专辑没有忧伤
就像你的吟唱里，没有先哲

擦鼻涕的纸巾没有沉默
王后雄系列教辅书没有梦想
就像你的作业本上，没有行走

死飞自行车不承载青春
狼蛛键盘不记录激情
正如你的午后，锁定在知了声里

SD卡不保存飞翔的姿态
足浴盆不浸泡温暖
恰似你的思考，早已坚如铁石

后来，你顿了顿，说起《魔山》
托马斯•曼便隔空凝视了片刻
决定：从山上下来

但，我也确信，他不会
背着王宝强的那一款书包
奔奔跳跳，来告诉你

有几种深沉会闪烁年轻的眼光

[4]本诗所涉物品均来自学生微心愿清单。


10．

愚人船的航行日志里有很多不许
比如关于吃有8条，关于睡有3条
违反它们就意味着
减肥。好吧，正对你们胃口
那么关于如厕有3条，关于穿衣
有8条。是的，不能裸奔
更不能裸体上厕所，虽然进了厕所
必须裸露那道德不屑的部位
还有理发6条，卫生5条
这可以确保你们
至少拥有进天堂的外在形象
四方已经被前人走遍
大道也已经被挤成充满仇怨的小路
更何况还有关于交通的3条
关于活动的9条，别以为年轻
就拥有四处溜达的权利
你们甚至不能随便表达感情
因为关于情感有3条
你们更不能提前享受欢乐
因为说起娱乐，一切都是被禁止的
此外，还有无法归类的11条
是无从解释的事物
它们存在着，只是为了被遵守
至于最后还剩下的4条，则有关读书
对不起，圣贤都已经作古
那些崇高的言论，无力对抗
遥远的今天。当然
我知道你们藏着3倍数量的变通
尽管它不会给你们以方圆
只是规则也不曾许你们以未来


11．

他带着一身美国香水味儿
来告诉我，他这个假期的任务
是制作一杆来福枪！
是的，一个高中生将拥有一杆来福枪
我瞬间似乎被疯狂击中
胸口布满弹头

“一个木头模型”，他补充道
他说还要拍摄制作过程
写下来福枪参与的血腥历史
这历史显然不包括
我刚才差点中枪倒下的瞬间
他甚至都不知道
这么一个温暖的午后，我为何
险些死在一杆还没雏形的来福枪下


12．

下学期，去厄瓜多尔
无趣的南美小国
他要研究一种海龟
他不知道的是
一名法国吸毒者
曾感叹它的寿命
并涂鸦了幻觉一般的大海[5]

他本想回国写一座寺庙
阿弥陀佛
（学校不同意）
中国寺庙太多
每一座
都可用以完成很多份作业

他甚至后悔
本该去埃塞俄比亚
研究国民经济
当然，他不会探究
另一个法国人
如何把军火运到这个非洲小国[6]

噢，这孩子
越来越像个纯正的美国人
可为什么又一股子
儒生的味道
为什么背负行囊、千里迢迢
去用山川和虫鱼
描摹他尚显青涩的时光

[5]法国诗人亨利•米肖著有散文诗集《厄瓜多尔》。
[6]法国诗人兰波曾在埃塞俄比亚贩卖军火。


13．

请相信男生是泥做的
泥做的菩萨，遇水而化
那浑浊的洪流
可以冲垮所有沉默的历史

请相信天空不比大地干净
即使我们站在蔚蓝里
也不得不和飞鸟一样
随意排泄，而不顾风景

请相信窗台并不装饰窗子
你我只是装点了明月
和梦。谁又能美丽谁的
人生呢？你只是匆匆而过

我还要相信多少脏东西
还有多少相信本身的合理
像一场论辩，不容置喙


14．

那些提前抵达的等候
那些像星星一样闪烁的躲避
那些把冬天捂暖的泡面
那些一牵手就散落一地的青果

胃疼了，眉头锁住喉咙
再也咽不下任性和忘记


15．

把歌声叠起来，把笑声
也叠起来，把沉默叠起来
后来又把酒杯叠起来
把几十个男男女女叠起来
像一方素净的手帕，别在衣角

吸鼻涕的小孩，你已经
默默地长成为
一个透明的糖人儿
懂得让阳光穿过身体
让微苦的咖啡色涂鸦别离

只是记得，再没有翰林院侍诏
为你们誊写下一道圣旨
像一群自我放逐的君王
挥挥手，告别奢侈的少年
亲爱的，我们保留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