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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版] 雪山上的猴子(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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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2 17:18: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雪山上的猴子

  旅途的艰辛,抵消了景致的怡人。中巴车已经在逶迤起伏的山路上晃荡了两个多小时,按照出发前司机的说法,还得再折腾个两三小时才能到达他们今天的目的地。人类根据自己的形象,揣测上帝也把最好的东西藏在了人到不了的地方,人们越是这样想,就越禁不住要一探究竟的欲望,所以才在这片险峻的雪山上开凿了这些像痉挛般扭曲的公路。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乐意亲近神迹。
  “你应该趁刚才下车的时候跟他说,他的车开得太快了,山上背阴地方的路面冰都没有化,他连防滑链都不缠,就这样碾过去,万一轮胎打滑,我们就冲到山崖下面去,一个都活不成了!”坐在车里的马霞板着脸小声地对安东尼说。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诅咒整车人!你多欣赏一下远处的风景,你看看那些山、那些树,多漂亮!别光盯着悬崖下面皱眉头。司机都已经说了,就是照现在这个速度,也要花五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要是还缠防滑链,还减速的话,那就是天黑了我们也到不了,那样我们还不如留在城市里坐公交车逛一天呢,何必要到这个地方来旅游?”
  “几点能到是一回事,安全是另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难道时间赶不及,我们就要冒生命危险吗?”
  “怎么可能有危险呢?你昨天没听司机说吗,他开这条线已经开了七年,你想想,七年的时间,他要是会出事的话他早就摔死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他?你不能拿他和我们比啊,我们的驾照,那是因为无聊才去考的。”
  “无论危险发生的概率是多少,如果它发生了,概率就是百分之一百的。”
  “是啊,那我们就什么也不用做了,甚至在马路上闲逛都不行,因为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被哪栋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到的概率也是百分之一百的。”安东尼揶揄道。他知道马霞的话是从某本杂志上看来的、流传甚广的所谓生活智慧。这些用修辞打扮得漂亮的蠢话,真是庸俗不堪,狗屁不通。他心想,一定是某个从小不学无术、爱好贫嘴的所谓专栏作家编造出来的,而对付这种人最好是用秦始皇的办法,挖个坑把他们埋起来,或者流放到海岛上。
  “我就不该跟你到这里来,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和你一起旅游了!”马霞现在看谁都不顺眼,这一车子的人都惹她生气。他们为什么全都麻木不仁,缺乏哪怕一点基本的安全意识?难道是自己过于紧张、贪生怕死?这决不可能。出问题的肯定是眼前这帮人,为了看一眼雪山、在刻有海拔高度的石碑前拍下照片发上朋友圈,就冒上生命危险,这绝不是英雄壮举,只是愚蠢、无聊、好出风头!她真是恨不得车子现在就翻下山谷,好亲眼看看这群浅薄无知的人在临死前露出的惊恐、后悔的表情才好。
  不久后车子开到一片稍为平坦的盆地,司机把车子停在了一户孤零零的藏族民家前,让大家上个厕所,休息一会。那户藏民养了一群牦牛,此刻正围在远处啃地面的草。他们还养了一只棕毛狗,样子长得也像只牦牛,正趴在地上,瞪着一对三角形的小眼睛,冷冷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游客们从中巴车里钻出来。高原上的山是冷冰冰的,山巅始终被不断变幻着的云雾遮挡,显得善恶难辨,叫人不寒而栗,就像个临终的老处女。有的人拿着自带的保温杯向藏民讨开水喝,每杯要付一块钱,和上厕所的价钱一样。
  “都说藏民淳朴,结果还不是一样,”马霞也去接了杯开水。“喝水要付他们一块钱,等会撒出来又要付一块,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做生意呢。”
  “你不能这样说,以前他们确实是很淳朴,很热情好客的。”安东尼嘴里叼着根烟站在一旁说,“但是你要想到,来这里旅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要是他们还按照以前的做法,来了远方的客人,就热情地请进屋子里,虽然素不相识,也倒上酥油茶,陪着聊上好一会,然后合照留念,那么他们就什么也不用干了,每天光接待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嘉宾就花光了他们的时间,弄得牛也没时间放,奶也没时间挤,门槛都被游客踩烂,孩子在房间里饿得呱呱叫……最后索性搬上山顶,搬到游客到不了的地方,接受大自然的严酷考验,也比忍受我们这些游客的折磨好。”
  “呵,你倒挺懂得替人考虑的,好像这个地方不是你说要来,而是陪我来的一样!”两个人就是这样,又再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挖苦起来,他俩所接受的高等教育,他们的文化水平,这时候都换算成了尖酸刻薄的机灵。

  说回来,他们跑来西藏旅游,一方面是出于一种普遍的俗见:西藏是个一生必去的地方。当然,他们是不愿意认可这种观点的,但在潜意识里,却又隐隐约约地受到这种说法的影响。另一方面,如果两人假期仍留在家里,就要被迫应酬彼此的长辈,而这要远比忍受一种普遍的俗见更痛苦。
  “去走走也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们在商量去西藏的事情时马霞说。
  “那是古时候的事了,以前的人读书就是为了考科举、做官,结果只知道寒窗苦读,完全跟社会现实脱节,做了官后连一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光懂说些大道理,那句话是针对以前的情况说的,建议读书人多去见一点世面,我们现在又不做官,何况现在资讯那么发达……”安东尼却拿这样的话回答,好像他们是在讨论古书词句,而不是在计划旅游。马霞知道,他这样抬杠,并不是在反对两人去西藏,相反,去西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这也是马霞讨厌他的一个地方,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干脆,总是优游寡断,比方说两个人一起吃饭,让他点菜的时候,他会先说出一个菜名,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过这道菜好像油脂偏高,对身体未必有益。或者:这个菜我们上趟来的时候好像也点过……诸如此类的。总之,他要是喜欢一样东西而不说出它的几个缺点,或者讨厌一样东西而不说出它的一些优点,他就心里不安,怀疑自己过于片面、草率。
  “那你说,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你说了算!”
  “我是这样想的,西藏——”
  “不用告诉我你想了什么,你就说去还是不去。”马霞打断他道。
  安东尼犹豫了一下,“还是你来决定吧,你说去就去,你说不去就不去。”
  “让你爽快点拿主意简直比赶猪上树还难!”马霞喊道,“想去就说去,不想去就说不去,你考虑来考虑去,都不知道在顾虑些什么,要是人类都按照你的这种节奏来发展,那今天我们恐怕还活在旧石器时代呢。”
  “那就去呗。”最后安东尼说,“就算再糟糕也不会比长假留在家里难受吧。”

  大家在藏民的屋子外面站了一会后,司机喊要开车了。他是个健谈的中年人,既是司机也是导游,早年在成都当过兵,退伍后就到旅行社找了这份开车带散客团的工作。车子才开出几百米,车里一个上海来的男青年忽然叫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刚才落在外面了。司机一边抱怨他粗心一边刹住车打开门,男青年马上跳下车往回跑去,司机回头对车里的乘客说:“大家发扬一下雷锋精神,去帮一帮他吧,他一个人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实际上不消司机说,好几个人已经准备下车帮忙了,安东尼也跟着下了车。
  有人已经拨通了男青年的手机,大家一边竖起耳朵分辨手机的铃声,一边用目光在地面搜寻。但是,男青年刚才为了省一块钱,曾跑到远处的一片灌木丛里撒过一泡尿,这就大大地增加了大家寻找的时间。最后手机找到了,男青年跟着大家回到车上,他不住地谢谢身边的人,又跟司机道歉说拖延了时间,仿佛司机才是那个最想去景点的人。
  “这些人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安东尼回到座位后,马霞小声地对他说。早上他们出发的时候,车都开上路十几分钟了,有个东北的大妈忽然发现自己的单反相机落在了旅馆里,于是车子又驶回到她的旅馆,等她拿好相机重新出发时,前前后后已经浪费了大半个小时。
  “对别人不妨宽容一点,我们也难保哪天不给别人添麻烦。”
  “对啊,你真体贴,真有耐心,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独独对我最苛刻。不过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一个不宽容的人,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事情是要分情况的,难道为了追回他们耽误的时间,我们就该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吗?”马霞仍然对司机开快车耿耿于怀。“当然,我现在不是要追究什么,我无所谓了,随他们去,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参加这种旅行团。不过就事论事,这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牵涉到我们所有人,既然他们报团的时候知道规定,那么他们就应该遵守规定,说好几点出发就几点出发。她忘记拿相机,那就别带相机呗,她又不是摄影师,用手机拍一下有什么分别吗?要不她就在相机和我们之间做个选择,她可以自己回去拿相机,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继续走,这很公平呀,换了我们忘记拿相机也一样。再说了,她拿个单反有什么用呢?你看她拍照时候的姿势就知道了,纯粹是为了赶时髦,她拿手机拍的效果可能还要好一点。要不就是她的儿女把淘汰下来的相机给了她,哄她说就算是不懂拍照的人拿了单反也能拍出好看的照片,不过最后她会发现的,不懂拍照的人无论拿什么相机都拍不出好看的照片。”
  安东尼不动声色地瞄了坐在前排的东北大妈一眼,确认她没有听到马霞的话,然后说:“我承认你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嘴巴积一点德,对你没有坏处。你总是夸大坐这趟车的危险,但是你想想,如果我们会遇到一些耽误时间的事情,那别的人也会遇到。比方说,在我们参加这个团之前,这个司机可能已经带过上千次团了,那么在他带过的别的团里,肯定也有一些迟到的、丢三落四的人导致时间被拖延、行程赶不及,那么他怎么办呢?照例是像现在这样开快车。其实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甚至有可能,如果没有人迟到、丢东西的话,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安排多出来的时间呢。”
  安东尼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自己相信这些胡话,他只是凭经验知道假如这时候他太过严肃或一言不发的话,马霞就会没完没了地抱怨下去、往最阴暗的方向想象事情,然后变得歇斯底里,甚至逼迫他去跟司机交涉,做一些让他觉得丢脸、难堪的事情。而马霞呢,听了安东尼这样说,简直恨得连牙齿都要咬碎了,她觉得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对待自己有理有据的担忧,却用胡说八道来搪塞,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而且他向来如此!她知道他最害怕当众出洋相,她现在就在心里盘算着怎样让他出一回洋相,好教他以后知道尊重自己。

  车子在路过的一个小景点停了下来,这里是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垭,抬头可以看到不远处连绵的雪山,而在公路的下面,是一片广袤的谷地,泛黄的草丛和斑驳的积雪错综复杂地分布着,各自牢牢地占领着地盘,互不相让,就像在下一局让人看不明白意义的围棋。车子停在了路边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是政府专门修出来的观景区,据说以前没有这样的设施,路过的旅游客车就任意停在哪处的路边,让游客在公路上来回奔跑、追逐、拍照片,导致从山上拐下来的车一不注意就把人给轧了。
  司机大概早就对这些地方厌倦了,并不打算跟着下车,他向大家宣布这个地点的活动时间是十五分钟,说完他就侧身坐在驾驶座上,扭开保暖杯喝水,一边看着乘客鱼贯下车,一边大声叮嘱大家别跑远,说这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人跑丢就找不到了。一转眼他看到那个上海青年正从他身边走过,他就提高嗓门,装出严肃的样子喊:“这次你要是再把手机弄丢了,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喽!”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听得见。
  安东尼和马霞下了车,这里的天空很蓝,阳光刺眼,地上的积雪就像用刨冰机打出来的冰沙一样疏松。在观景区的中央,坚着一块约两人高的褐色石头,上面刻着“XX山口,海拨5XXX米”几个红字,供游客拍照留念。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另一辆旅游大巴停在这里,那辆车上的游客比他们这边的还多,背朝着雪山的那边栏杆已被占据了拍照,他们这一车游客只好在旁边等着。马霞看到这样心里又不舒坦了:“我发现在这里,每辆旅游车停下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大家拍到的照片也是一样的,所有东西都是被规划好的,实际上路上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们都没有办法看到。”
  “是啊,刚才在车上我就叫你多看看窗外的风景,不要老惦记着车子会滚下山去——幸好没有真的滚下去——你就是不听。”安东尼说道,“报团旅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多少自由,这你也是早就知道的,除非你做个背包客,不过那样你得先辞职才行。”
  为了用触屏手机拍照,安东尼脱掉了毛线手套,过了一会他的手指就冻得红扑扑的,大脑想叫它们屈一下,它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位东北的大妈在旁边看到两人在拍风景,就热心地走过来说要帮两人拍个合照。在景点跟前摆拍,这在两人平时看来是件俗气的事情,但真到了身临其境的时候,两人却又觉得难以免俗。况且,既然是跟了旅行团出来,就是不拍照,又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马霞爽快地答应了,她大方地把手机交到对方手里,反倒是安东尼的表情变得不大自然,好像刚才在背地里说东北大妈坏话的是他而不是马霞。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家路边的小饭馆里对付了一顿,司机和饭馆的老板早就认识了,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先解嘲一番,说大家都是从大城市来的,好东西肯定吃过不少,然而西藏这个地方却是自然条件恶劣,资源匮乏,土地贫瘠,所以这里的人自古至今对吃都不大讲究,只求能够果腹,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大家到西藏这里来旅游,也要入乡随俗,万万不可在吃的方面过于挑剔,就是想让这里的老乡给大家做一顿满意的饭菜,他们也是做不出来的,倒不如叫他们藏拙的好。大家听到司机这样说,也不好意思再提什么了。安东尼尝了一口那些菜,感觉跟自己做的水平差不多。
  午饭吃过后车子又开了一段路,这天的目的地XX雪山就到了,根据行程的安排,到这里是自由活动的。司机拿导游证去办好票,领着大家到了乘坐缆车的入口,约定好下山集合的时间和地点后就走了。从这个地方到山顶要先坐一程缆车,到达距离峰顶不远的一块平台后再徒步攀一段山路。
  安东尼和马霞都不是没坐过缆车,但在这么高的海拔上还是头一次。这里的山坡已经完全被积雪覆盖,只有零星的树木枝桠从茫茫的白毯子里伸出来。安东尼眯着眼,透过吊厢的玻璃往外眺望,他想起海明威在一篇小说里是这样写的:大片的阳光凝固在雪山上,让人无法直视……自从他大量地读了这些被人称为文学的东西后,他就渐渐地变得敏感、奇怪,经常莫名其妙地惆怅,觉得现实的生活不真实,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忙碌、务实地对待生活了。长期的艰苦、窘迫和人际交往带来的厌倦又加深了他的这种感觉。比方说吊厢里的另外几个团友,此刻正嬉笑着讨论万一钢缆断掉,吊厢从空中摔下去的话,那么人在里面有几分的机会能幸存。类似这样的话题,他一律觉得无聊、幼稚,毫不触及生活的本质。而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这时候在想,这些居住在雪山上的藏民,他们的祖先第一次登上这片山巅的时候——或者追溯到更古远,当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往东迁移,勇敢地探索这个地球上广阔的未知领域的时候,当那些猿猴第一次站到这里,面对眼前的这片恢弘壮丽的景致时,他们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而这种心情,很可能会伴随着他们往后的一生。今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好,猴子也好,都不会再为这些景色激动了,因为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远不如看到一头驴子失足掉进河里那么感觉有趣、那么记忆深刻。那么,到底是那些第一批登上雪山的猿猴更幸福,还是今天的这些人更幸福呢?他又想到了身边的马霞,和他一样,马霞也读了很多的书,在旁人的眼里,他们都被归在了被他们看不起的所谓文艺青年的一类人里。但是,实际上他俩读的书差别很大,阅读的动机和心态也很不一样,他们读得越多,就感到离对方越遥远。
  从缆车上下来后,两人抬头看去,发现山顶已经清晰可见,不过剩下来的路比较陡峭,攀上去还要花上一些时间。和他们同团的游客有一些已经冲到了前面,有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手扶着护栏朝空旷的山谷啊啊啊地大喊,声音此起彼伏,这在安东尼和马霞看来,照例是一种常见的肤浅、滑稽的举止,是不可救药的精神空虚。
  两人缓步往前走,不久就远离了其他的游客。在他们坐来的飞机降落在贡嘎机场前,透过机窗,他们发现即使从接近一万米的高空看去,也看不到这片延绵、浩瀚的雪山的尽头,那种震撼,如今他们身处雪山之中,视线受到了遮挡,反倒感受不到了。他们现在看到的雪山是精致的,每座山峰细看都各有个性,由近到远,层嶂叠峦。有两只雀鹛在他们身边的树上追逐跳跃,相顾啁啾,好像一只在说:“看啊,活着多么美好。”另一只就跟着重复一遍:“对啊,活着多么美好。”
  “这里的空气真好啊。”马霞感叹道。
  “是啊。”
  “要是能在这里住下来就好了。”
  “当然,不过你大概受不了这里的艰苦和寂寞。”
  “我当然不会住在山上面,我可以在山脚下的小镇里租个房子。”
  “就是在山脚下的小镇,你也忍受不了的。”
  马霞瞪了安东尼一眼,说:“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较什么真呢?对啊,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因为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就像这里的人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要是把他们送到城市去,他们照样未必能适应。”
  “可能是这样,大城市的人羡慕小地方的人,小地方的人也羡慕大城市的人,实际上,大家只是在讨厌自己的生活而已。”
  这个时候忽然一阵风刮来,挂着积雪的树木纷纷摇晃着枝干,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在摇着头说:“你们的这些多愁善感,照样也是肤浅、庸俗的陈腔滥调,我们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走了一阵,两人看到在前边路旁的树丛里,有一栋简陋的木屋,旁边站着两个农民打扮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正朝着两人招手:“骑马来。”原来那栋木屋是一个马厩,两人走近一点后,看到里面至少拴了三四匹马,都是棕毛的,其中一匹个头比较高的额头上还有一道白斑。看到两人朝马厩里面张望,那个中年男人仿佛受到了鼓励似的,说得更起劲了,不过由于他的口音太重,两人只能猜到一点意思。安东尼扭头问他骑马要多少钱。中年男人张开一只手掌说:“五十块,到山顶。”然后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大概在介绍一路上值得观看的景点。
  “怎么样?”安东尼问马霞。
  “价钱好像挺便宜的,有点没想到……”马霞有些犹豫。
  “对啊,而且这还是在景区里面,”安东尼说。“这里的山路又弯又陡峭,我们照现在的速度走上山顶恐怕还得花上半个多小时,你也会很累的,倒不如花五十块钱骑个马,舒舒服服的。”
  “走路上去很累的,骑马好玩!”那个中年男人也在旁边用别扭的普通话说。
  马霞点头同意了,于是中年男人带着他们进去选马,马霞有点害怕,挑了一匹肚皮发胀的矮马,而安东尼选了长得最漂亮的那匹额头上有白斑的公马。
  两个中年男人各牵着一根缰绳在前面带路,四个人就出发了。安东尼在前面,竭力地照他认为正确的骑姿踏牢马蹬,上身挺直微微后倾,手握住缰绳。而后面的马霞则双腿夹紧马肚,两手死死抓住鞍前拱起的地方不敢松开。两匹马低着头,摇着尾巴往前走,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一路上,领头的中年男人不停嘴地为两人介绍路过的景点,他指着一个结了冰的水潭说那叫做仙女泉,传说曾经有仙女在里面洗澡,他又说另一棵树叫做千年古树,安东尼和马霞朝他指的那棵树看去,除了树身比较粗大以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总之,他提到的景点名称都叫人觉得似曾相识,大概在中国叫这些名字的景点有成百上千个,大家都是看过就忘,并不当作一回事。就这样逛了一阵,四个人两匹马停在了树丛间的一片草地上,两个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蚕豆,对安东尼和马霞说:“马走了这么久,很饿了,你们买两包豆子喂喂它们吧。”
  两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马霞问:“豆子一包多少钱?”
  “十五块一包,不贵的。”
  “十五块一包还不贵啊?”安东尼看了一眼那些豆子,是些长得不好的小蚕豆,一包也就二两不到的样子,用白色的小塑料袋子装着。
  “这样吧,你便宜点,五块钱一包,我们买两包吧。”马霞说。
  “这不行的,一直都是卖十五块钱。”两个中年男人为难地对望一眼,一副老实人受了委屈的样子。
  安东尼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两个农民的这种做法是顽劣的,素质低下的。马霞又问了一遍便宜点行不行,中年男人还是不肯答应。
  “那我们不买了。”安东尼说,“我们本来就没打算买这个,而且你们还卖得那么贵。”
  “哎呀,马已经跑不动了,他们饿得没力气了,这样子危险的,马饿着肚子会闹脾气的。”
  听到中年男人这样说,安东尼真的生气了,“马跑不动是你们的事,难道你打一辆的士,司机连加油的钱也让你另外付吗?这个豆子在山下买的话顶多两三块钱,我们说了给你五块,你卖就卖,不卖就算了,谁也不强迫谁。在出发之前,你并没有告诉我们要买这个豆子,现在假如你的马走不动了,那租马的钱我也不会给你们,因为你们没有兑现承诺把我们驮到目的地。”
  马霞顿时紧张了起来,两个农民听到安东尼这样说,都嚷了起来,他们大概听不懂安东尼举的例子,这辈子也没坐过的士,不过他们听懂了安东尼威胁说会不给他们钱,他们并没有像马霞担心的那样露出凶恶的样子,相反,倒像是受了欺负无处申诉似的,向着两人不住地诉苦、抱怨,说天气那么冷,路那么陡峭,马又不听话,干这个活有多么累,仿佛他们是被两人强迫着到这里来似的……或许他们在生活里早已习惯了充当这种可怜的角色,哪怕在这个时候,他们也觉得自己被生活欺骗了、伤害了。
  马霞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帮他牵马的农民,那个农民马上不再说什么,打开一包豆子喂给了马霞身下的矮马。安东尼座下的那匹俊俏的白额棕毛公马看到了,就不住地跺脚、甩头、打响鼻,像他的主人一样,抱怨起生活的不公平来。安东尼并不同情这匹马,也不同情这些农民,他的同情心早就被他长久过的窘迫、紧张巴巴的生活损害了。
  到了山顶,付过了钱,看着两个农民骑着马离开后,马霞回过头来瞪着安东尼说:“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怎么了?”安东尼有点愕然。
  “你为什么要激怒他们?”
  “激怒他们?我哪有激怒他们?明明是他们做得不对,他们应该觉得心虚才对。”
  “你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他们要对我们使坏,你要怎么应付?”
  “他们能使什么坏?这里是旅游景区,又不是荒山野岭。”
  “但他们是本地人,而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他们身上带着刀,我只是举个例子,或者附近藏着接应他们的人呢,你想到过这个没有?为了几块钱,你值得跟他们较真吗?当时我还骑在马上,缰绳被他们牵着呢!”
  “会有什么危险呢?你骑的那匹马,马背还没有你的肩膀高,有什么事情的话你随时可以跳下来。况且,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我害怕!你知道吗,刚才我害怕!”马霞喊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不一样,你应该保护我,不是给我们增加危险!”
  “那我应该怎么做,由着他们敲竹杠?”
  “啊,‘敲竹杠’——”马霞气得笑了出来,盯着安东尼的脸摇了摇头,大概彻底被他的顽固给惹恼了:“对的,就像你说的‘由着他们敲竹杠’,那又怎么样,难道又违背你的原则了?他们那样子做,能敲到的也就几块钱而已,才几块钱!因为他们贫穷、愚昧,家里没有当官的人,日子过得困难,他们没有别的法子挣钱了,他们是弱势群体,这样总行了吧!你对着他们横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每天都在敲人竹杠,但是因为他们聪明,受过教育,或者运气好,有关系,有手段,所以照样过着体面的生活,在社会上受到尊敬——那么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你有去斗争过、你忙得过来吗?凡是人都是不完美的,为什么要拿你的那些完美的主张去要求人?你就算不考虑我的安全,当作可怜可怜那两个农民吧,就多花几块钱买他们的东西不行吗?你整天挂在嘴边的什么公平、正义,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些都只是你的幌子,用来掩饰你的无能。如果你有能力,你就不会整天惦记着什么公平、正义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你知道谁要是敢欺负你的话,你立刻就可以搧他的耳光,而他连屁都不敢放。”
  安东尼被刺痛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马霞面目可憎、不可理喻,自己和她说话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觉得应该立即撇下她,从此和她划清界线才对。这样的念头从前也多次在他脑里出现过,不过,每次过后他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更加觉得亏欠了马霞,甚至认为马霞对他的指责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知道女性天生不是理想主义者,而且向来是不太擅长讲道理的,但是女性凭直觉说出来的话,哪怕听起来有多么任性,却常常比他依着理性和逻辑说出来的道理更贴近现实、更富有活生生的气息,他知道要是都照着他的理性和逻辑办事,那他就早晚会把自己逼上绝路,连带也把别人赶上绝路。只是,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从马霞的挖苦里回过神来,他既觉得难堪,又感到震怒,所以他强抑着怒火说:“好啊,你觉得我无能,那你去找有能力的人呗,难道我有求过你吗?”
  “好,你自己说的话,你别后悔。你是从来没要求过我什么,但那不是因为你比我高尚,只是因为你自卑,你知道自己回报不了我。”马霞撂下这句话后转过身径自就走了。安东尼气得在心里大喊:“女人有了一点文化,简直就跟魔鬼一样!”不过,尽管他还在气头上,心里却已经隐约感到有点后悔了。他远远地跟着马霞——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山顶上因为积雪很深,所以用木板顺着地势搭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架空走廊,全长约有一公里左右,沿着这条建在海拔五千多米上的走廊走一圈就可以把四面八方的景色都尽收眼底了。马霞正一个人走在这条廊道上,步伐不快也不慢,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时看到她拿出手机来拍照,因为隔得太远,安东尼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后来,当两人迎面相遇,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发现她表现得就像个骄傲的公主,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存在。
  下山的时候,安东尼看着马霞一个人坐进缆车里,他也跟着进了下一个吊厢,对此他已经很有经验,现在只能等马霞气消了之后主动来找他,他做什么都没有用。况且,他也不敢去尝试,他害怕马霞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朝他大吼大叫,害他出洋相,她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就可以变得非常戏剧化,这方面他有过惨痛的教训,他在意别人的看法,远甚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和他一同坐进吊厢的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约莫四五十岁,脸晒得很黑,上身穿一件北脸的冲锋衣,脚上是一对登山鞋,还背了个包。安东尼认得这个人是和自己同一个团的,之前没有说过话,于是朝他点点头以示问好,然后就坐下了。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穿冲锋衣的男人一边把背包摘下来,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一边对安东尼说。
  安东尼这时候并不想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但对方的提问显得合情合理,出于礼貌他只能回答:“她在生气,自己先下去了。”
  “呵呵,吵架了?没事的,年青人吵吵架感情更好,女孩子都爱生气,不过她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会到了山下她大概就忘了。”男人说完,看到安东尼仍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又继续说道:“现在的女孩,跟从前的大不一样了,现在的女孩普遍都很势利,要不就很任性,再不然就是既势利又任性。”说完他就自己笑了起来,“不过没有办法啊,现实就是这个样子。”
  安东尼知道对方这样说是为了安慰自己,哄自己高兴起来,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不忘说一些公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整个社会都在改变,男的和女的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环境决定了人。”
  “确实,你说得对。不过,环境也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环境是人创造出来的没错,但又不是按照人的意志创造的,怎么说呢——”安东尼斟酌了一下,“就像很多人各伸出一只手,大家同时握住一支笔,一起用力画一个图案——就像玩那种叫做‘笔仙’的占卜,你知道‘笔仙’吧?”看到男人点了点头,安东尼又接着说道:“譬如说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我脑子里是想画一只猫的,但画出来后一看却是只黄鼠狼,这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不过我还不能埋怨,因为这只黄鼠狼也是我参与画出来的,而且,我还算是幸运的了,因为有的人可能原本想画一只海豚,还有的想画蝴蝶,或者猫头鹰之类的,结果出来的却是只黄鼠狼!他们简直是大吃一惊,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他们满心期待的海豚、蝴蝶和猫头鹰之类的竟然变成了黄鼠狼……但是他们照样也没法埋怨,因为他们也伸手握住了那支笔,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生活就是一个恶作剧!”男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呵呵地笑了一声,安东尼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道:“我再打个比方说,就像你毫无准备地走进一家聋人开的餐厅,你坐下来把菜谱看了一遍,然后跟他们点菜,但是,无论你点什么菜,他们都给你端来你没点过的,而且你还不能发脾气,因为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哪怕你只是稍微表示一下不满,他们就把你摁在地上痛打一顿,直到你妥协为止,直到你承认他们端来的那些不是你点的菜是你点的——这就是生活,生活的本来面貌就是:莫名其妙,蛮不讲理,毫无意义。”说到这里,安东尼才发现,自己对于生活,竟然抱有那么多的不满,换了平时,他在陌生人面前是不会说这些的,但是,刚才他和马霞吵了一架,这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的情绪,使他有了一种“别的事情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现在的年青人已经很少会这样想问题了,”那个男人笑着说。“不过,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当然,可能你平常不是这个样子,这我不知道,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你会那样看待生活,是因为你太固执了。但是生活,这么说吧,我是个过来人了,生活其实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我觉得我已经时时刻刻在妥协了,否则的话,我应该早就死掉了。”安东尼自嘲道。
  “我倒不这样认为,一般嘴里说自己妥协了的人,其实并没有真的妥协,而真的妥协了的人,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个问题,或者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妥协了。”
  两人聊到这里停了下来,男人掏出手机,大概在回复一些信息,而安东尼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马霞,他想到她每次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他怄气,那些事情说出来简直叫人啼笑皆非、难以置信,有时只是因为他在口头上坚持一些和他俩都毫无关系的价值主张,却对她造成了极其巨大的伤害,那些痛苦是那么真实,那么深刻,令得充当了“罪魁祸首”的安东尼事后想想都心疼不已。她老是在没必要较真的事情上较真,他在心里想,觉得自己几乎要为此怪责她了:她太不懂得让自己好过点了。
  “第一次来西藏?”男人忽然说道,他已经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了。
  “对,”安东尼点点头,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安东尼想了一下,说:“来玩一下是挺好的,但长待的话我可受不了。”
  男人听了微微一笑,“真可惜,要是你喜欢这里就好了。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原本我打算一直待下去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你是到这来旅游还是工作?”安东尼听说男人已经在西藏待了两个月,心想难怪他晒得那么黑。
  “都不是,我来之前已经把工作辞掉了,到这里来是打发剩下的时间。”
  “啊,我挺羡慕你的,”安东尼说,尽管他同时也在心里想,这样做其实很庸俗。“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你这样。”
  “你不会希望像我这样的,”男人笑笑说。“医生说我得了胃癌,已经扩散了,假如做化疗的话可以多活一阵子,不过我想想,早晚也是死,何必受那个罪呢。”
  安东尼毫无心理准备,听到这样的话不由得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到他的外婆也是得癌症死的,那时候他还小,家里没有钱做化疗,他外婆只好每天躺在家里,由两个护士上门来帮她打吊针,他外婆疼得整天整夜呻吟,足足持续了好几个月,那种情景真叫人绝望。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但他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显得虚伪、俗套。“对不起,我真替你难过。”这就像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并不是中国人的习惯表达方式。“我很难过,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听起来过于文绉绉,而且同样是翻译腔,安东尼的脑子里几乎立刻出现了对应这句话的英语原文。那么,“别太悲观,人终归是要死的,打起精神来,看开一点!”这样说似乎既得体,又有分寸,对,就这么说!——不过,这个男人好像并没有表现得悲观或颓废啊,他的谈吐举止,跟个健康人完全没有两样……哎,这简直,这简直是给人添麻烦!
  “我大概让你难堪了,”男人说。“不过,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帮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倒是要谢谢你。”他边说边拉开自己的那只背包的拉链,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从里面捧出一包黑色的东西来,“这是我托了一个熟人弄到的,他在矿山里做爆破,就是用的这个东西,像这么大的一包,据说可以炸开一百立方以上的花岗岩。”
  “你带着这个东西出来做什么?”安东尼愕然了。
  “就像你说的,生活就是一个恶作剧,我算是看透了,今天我就要做个了断。”
  “你要在这里引爆它吗?”安东尼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也被这个想法吓到了,几乎忘记了跳动,他感到一阵晕眩……啊,这也太戏剧化了吧!他在心里喊,怎么可能会遇到这种事?
  “对了,我做了一个便携的引爆器,”说着男人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形状大小接近剃须器的东西,可以看到上面有个圆形的按钮,还有一条彩色的电线连着那包黑色的东西,他把拇指搭到了按钮上面。
  “等等——”安东尼连忙喊道,“可是,为什么呢,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男人听到安东尼这样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他,继而失望地摇了摇头:“刚才我还以为你真的明白了呢,”他用略带怪责的语气重复了安东尼之前说过的话:“生活本来就是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啊。”
  “可是,你不是也说了,生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吗?”
  “那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如果可以选择死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自己就要死了,还要拉上别人,你真是个废物、人渣!”安东尼生气地对着男人喊,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可悲地想道,与其说自己渴望活着,倒不如说只是害怕死,因为尽管人生没有意义,我们却可以触摸它,理解它,评论它:啊,激情是多么可笑;啊,正义是多么幼稚……而对于死,我们却一无所知,它就像黑暗里的一块黑色石头,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直到有一天我们自己也融进黑暗……
  “唉,你终究还是和别人一样俗气。”男人说完,摁下了手中的按钮,安东尼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在自己身上,几乎把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揉碎,然后是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了……

  中巴车大概碾到了一块石头,猛的一抖,安东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马霞旁边,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他坐直起来,周围的团友有的正戴着耳机闭目养神,有的在打瞌睡,还有的正看着窗外发呆。车子正开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车的一边是岩壁,而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下山的时候,人们不忍心车开得太快,在那么漂亮的地方,人们疑心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安东尼侧头看向马霞,发现她的脸色不大好,但是他忽然很想听到她的声音,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小声地说:“马霞,你还在生气吗?”
  “生什么气啊?”马霞皱着眉头问。
  “刚才骑马的事情啊,我不应该激怒那两个人,我做事情不够稳重,缺乏深思熟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刚才那样给你添危险了。”
  “我早就没有生气了,别说了,都过去了。”马霞把头扭回去,“我的肚子不舒服,从刚才上车就开始了,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肚子不舒服吗,这可不是小事情啊,千万别得了胃癌才好。”安东尼着急地说。
  “你发什么神经呀?”马霞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是被你气病的,你什么事情都跟我争,从来不让着我……本来你说一句哄我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偏要跟我顶嘴……”
  中巴车仍旧在迂回曲折的公路上颠簸,下山的路也并非一直在下坡,有时候会感觉车子忽然一颤,同时听到发动机换了一种声调继续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那是司机在换档,为了让车子爬上一段小坡或预备拐一个急弯。透过车窗,常常能看到车子不久前经过的路段出现在山坡的上方或下方。除了司机,车里大概没有人能随时说出车子正驶到哪里、前面的路上会经过些什么,而司机仿佛也对这些重重复复、雷同的山路厌倦了,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此刻车厢里的喇叭正放着一首民族歌曲,一把女声大概正用藏语在唱一首调子很高的歌。这一车里的乘客已经相处了两天,有的已经交换了电话或微信,作为旅途上结识的朋友,他们会保持一段时间的联系,但是终究交情不深,加上天各一方,大概最后都会联系渐少,直到彼此遗忘吧。他们之中最近的来自四川,最远的来自东北,大家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度过几天,又各自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去,很多年后,对于这趟旅途的回忆,各都丢失了一些,又都保留着一点;今天出双入对的人,到那时有的仍然在一起,有的则已经分开。

(完)



外一篇:

  我跟着她走进餐馆,一个侍应生殷勤地上前来和我们打招呼,她回他说两位。坐下来之后,好几次我都想打断她,冷静地对她说出那件我想好要对她说的事情。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必然的结局,今天由我提出来,也只是因为我心地仁慈,不忍心让她来做这件残忍的事。当她和侍应生说完话回过头来的时候,当她用不锈钢调羹搅拌咖啡的时候,当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呷上一口的时候,我都几乎冲口而出,可是,她抢在我前头把话接了下去。她对我谈论她看不惯的人,谈论世风日下,谈论她的多愁善感。
  这一刻,她正在喝着一盒酸奶,并且马上要喝完了,这盒酸奶是她一小时前在便利店买的,她买了两盒,一盒她已经喝掉,而这盒她说是买给我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觉得喝酸奶是一件很有益的事情,而且她买的这个牌子,据她说是市面上最好的。她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我和她一样喜欢,这让我想到她给自己养的那条腊肠狗织的围巾。我告诉她我不想喝酸奶,我说我感觉不到身体有这样的需要。她马上生气地反驳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照顾,我可能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健康地活着。她还举了一些例子,比如冬天我的手都冻裂了,还不懂得去买一支润手霜,我经常在仅有的一双鞋子被雨水泡湿后,才气急败坏地去买另一双鞋子。为了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连忙答应她我会把酸奶喝掉。但是,才过了一个小时,她就把刚才的对话忘个一干二净,我默默地看着她在我面前喝掉了刚才因为我说不想喝而惹她生气然后我答应她会喝掉的那盒酸奶,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这种情况我已习以为常。
  和别人在外面吃饭,我向来是不喜欢点菜的,对于吃什么,我没有很强烈的主见,这是那种我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的问题。一般情况下,菜谱上的所有菜式,我勉强能指出几道我不太喜欢的,但对于很喜欢的,我说不出来,我觉得很多菜好像都很好,所以这个时候要是有别人提议的话,我几乎都会立刻附和。和她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也是这个样子,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反感我的这种习惯,我不清楚她是觉得每顿吃什么是人生中顶顶重要的事情,还是把对我别的方面的不满发泄到这上面来了,总之,她开始逼着我拿主意。
  于是,情况变成这样,每次我们在餐馆就座后,我得在她的监督下先翻阅一遍菜谱,我要做出很认真的样子,以免她觉得我在敷衍了事。由于我不太善于假装,所以我做出很认真地在翻阅菜谱的样子时,我是真的很认真在翻阅的。痛苦啊,那么多的美味佳肴,每次我能选择的是那么少,而必须舍弃的是那么多。最后,我告诉她我的选择,并且不忘诚恳地邀请她再给些意见,好像我交给她的不是几个菜名,而是呕心沥血完成的艺术品似的。而这个时候,她已经是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了,我看得出来,她非常满意于自己的民主作派,觉得给了我莫大的尊重,让我得到了仿佛我发梦都想得到的权利,然后,她就开始果断且大刀阔斧地删改我的菜单,到了这个时候她就不再征求我的意见了,有时她会对自己的删改解释两句,有时就什么也不说,好像真理是不言自明似的。当侍应生把菜端上来的时候,她就甜蜜地对着我笑,满意我的表现,夸奖那些其实根本不是我点的菜,说我很有眼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我简直崇拜这个样子的她。她有这样一种品质:对自己说过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哪怕有时候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前后矛盾,她也能表现得仿佛自己是一如既往似的。而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恰恰相反,我这个人哪怕在自己一如既往的方面,也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质疑、对自己是否心口如一的严酷拷问——我真是把自己折磨得够戗啊!有的人说我是个艺术家,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最起码我不是那种拥有天才的艺术家。我依着很多规范和教条做事,手脚缓慢,头脑呆滞,经常绞尽脑汁地避免行差踏错。分析我是那么容易,就像研究几何代数,只要掌握了有限的一些公式,就可以算出不同命题的结果,我是多么地枯燥乏味啊。而她却是那么自由自在、那么神秘莫测,那么地凭着本能和直觉生活,心安理得地对着陌生人提出各种请求。在我看来,她才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当她搂着我的脖子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崇拜她,我简直为她神魂颠倒,她让我原本贫瘠的世界变得充满惊喜,我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她,对我来说她是一道谜、一首诗,是生存的奥秘的具象形式。她大概听不太懂我说的话,但高兴得把我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可是我们终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俩的生活正在走向两个方向。她甚至比我更早察觉到这一点,但是当我向她指出来的时候,她却生气地拧紧眉毛,骂我是懦夫,指责我不负责任,说我还没有努力过就放弃,还有更难听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转述出来。我疲劳地应付着这一切,就像筋疲力尽地走在一条没有终点的钢丝上……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要和我干杯,我们还坐在刚才的那家餐馆里面,她把杯子伸到我面前来,好像根本没有发现我正在啃一块骨头,抽不出手来。另外,我的杯子里也没有酒了,生活的甘霖已然枯竭,人们却饥渴如初。大概她也察觉到了这一刻的细微的尴尬,但是就像我说的,她从不怀疑自己。她坚定地碰了一下我手边的空杯,然后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那一刻,我们都清楚有些事情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但是我们只能用沉默去面对。就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预见了后来的另一次见面,我和她面对面地坐在餐桌的两边,她客气地帮我倒上一杯茶,然后冷静地对我说出了早先我曾无数次想对她说而又不忍说出口的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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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我死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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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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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4 13:24:47 |只看该作者
一个建议:用一些短句,调节节奏

点评

胡安焉  谢谢SHEP,我语言方面比较迟钝,也没天赋,以后是要多注意。新年问好:)  发表于 2014-12-26 19:01
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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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9 13:49:04 |只看该作者
挺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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