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杨麻子

席梦思

    二十年后的杨麻子依旧没有出人头地，但作为一家小面馆的老板和掌勺，他也算是干着规规矩矩的营生。他所有的生活可能似乎早已注定。差生嘛，最后大多创业了。

    杨麻子的面馆不大，十来个平米，摆下了五六张小桌，饭点的生意也颇为冷清。除了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保险业务员打扮的人别无来客。客人点的肉丝面，墙上的价目表上清清楚楚写着大碗10元，小碗8元。我担心他给我额外加量，因此要了一碗排骨的，以免客人刻意比较。面的口味偏重，口感还算带劲。我尽量连汤也喝掉，算作最好的评价。杨麻子把生意不好归结为门面的地段问题，有哪位师傅会承认自己的手艺欠佳呢？

    我之所以在二十年没联系之后还愿意和他见上一面，很重要是归结于他是个有趣的人，而我喜欢和有趣的人打交道。杨麻子的有趣不在于他从小就会讲下流笑话，而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不记得谁爆的料，说杨麻子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处男了。那时候没人知道什么是处男，只说他是搞过女人的。有不少人因此都不敢小瞧他，我是其中之一。班上对此事很感兴趣的人，以及表面上不感兴趣、私底下偷偷琢磨的人应该都知道，杨麻子能搞上女人，不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是多亏了他的“大哥”。至少在当时港台黑帮电影泛滥的时候，学生们是懂得“大哥”的分量的。“成绩差”直到如今在教育观念中仍是件丢脸的事，但有一位大哥罩着是差生觉得能挽回颜面的第一解决方案。我们没法直接跟他打听一些细节，可只要几个小伙伴凑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会商量各种疑惑之处。有人像是亲身经历似的打包票“绝对不是学校的姑娘”，却又不敢相信是“鸡”，因为那肯定要花很多钱，也有人确信那女人一定是上了年纪的丑八怪，漂亮的女孩子哪会喜欢他呀！我没有别的见识，只好赞同这两种观点。至于杨麻子的幕后大哥，大家的意见则十分一致，就是六年纪的哲哥。原因很简单，哪怕是喜欢扇人耳光的女老师“周铁皮”的数学课上，只要哲哥在窗外一声召唤，杨麻子也会若无其事的走出去，仿佛“周铁皮”是空气。更可靠的证据是：哲哥因为打乒乓球输给了低年级的学生，把杨麻子自制的宝贝球拍摔成了两个球拍，他也没敢放个屁。换做别人，他会用长柄雨伞的伞尖戳他的喉咙。“杨麻子”这个绰号就是哲哥起的，绰号对于他们这号人来说，就像红领巾对于我们一样神圣。

   

    有大哥的年月里，杨麻子干过的最神勇的事也许就是成为了“搞过女人的人”，可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可怜兮兮的，连不骂他就觉得没干事的老师都心有不忍。谁叫他眼眶和嘴角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呢？杨麻子遭受的家暴堪称惨烈，一个月里，脸上、身上少有几天不带伤挂彩的。他爸酗酒，不仅揍他，也揍他妈，像电影里揍叛徒那样下死手。所有人都觉得杨麻子脑子有毛病，不然明知他爸是野兽又怎敢偷了家里最值钱的邮票去卖呢？更何况，他妈妈是护着他的，他却总喜欢嘲笑他妈的脑袋像个皱巴巴的老萝卜。因为经常挨揍，颇具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女生们其实是袒护他的——包括长得最好看的女生。春游时，谁要是敢笑话他的食物只是“老萝卜”给他装在铝制饭盒里的一对大馒头，谁就是和全体女生过不去，也就是和简朴的生活作风为敌。我就干过那样的蠢事，让杨麻子一下子就成了品质最优秀的人。

   

    他问起我的近况，我不愿多谈自己，只是努力寻找属于我们的共同记忆，一方面不至于让多年后的再见话不投机；另一方面我倒十分乐意重温那些往事，好在心里偷着开心开心。

    杨麻子最英雄的一次是竟敢当面反驳哲哥，他打死也不相信一颗原子弹的威力只顶的上四个液化气坛子，起码顶十个。那次哲哥没打他也没骂他，想必是意识到他说的在理。好景不长，有哪个“大哥”能一直罩着你呢？升初中后，够得上“大哥”级别的在高年级起码有二十几个，也许是杨麻子站错了边，也许是他的大哥连初中也没有上，所以从那以后杨麻子无枝可依。我其实看出了真相，不是杨麻子站错了边，而是没有一位大哥愿意真心收他作小弟。他们叫他去学校的小卖部买烟，却只给他抽烟屁股。我没有义务提醒他要包装下自己才会吃得开。打扮得像港台明星一样的大哥们是不会收一个整天穿着八十年代的绿警服和解放鞋的小弟的，那太丢面子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又错了，被“大哥”们遗弃的杨麻子不但没有因此越混越差，反而收了两个小弟。一个是傻子，另一个还是傻子。两个小弟每天都帮他买烟，放学后还跟着“大哥”到后山去，让大哥用树枝抽他们的屁股，为的是“打人之前，先学会挨打”。副校长和班主任对此事毫不知情，因为他们一口咬定这几个人一放学就往后山跑必定是去抽烟。这个秘密只有我清楚，因为杨麻子起码找我谈过六次还是七次，说要收我当小弟，我都以“上学不能分心”为由拒绝了。不过我跟他们去过一次后山，见过抽屁股，回来的路上杨麻子还差点被狗咬了。

    眼前的杨麻子已然发福，皮带的勒痕陷进肉里。嘴唇周围留着一圈短胡子，是近年来时髦的“大叔”式样。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挤成一条缝，露出又黄又脏的牙齿，他说今天不算忙，问我晚点要不要一起去看《速度与激情7》，我觉得没必要就婉拒了。走之前他塞给我一包报纸裹着的黑乎乎的东西，说是自己家里做的凉茶。上公交车后，我想着晚上还约了重要的人吃饭，觉得拿着这包东西太麻烦，就把它故意忘在座位上了。车开着的一瞬间，我心想着明天一定要去把电费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