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森林公园的谈话

浊之涟

外公说：要一杯没有咖啡的咖啡。这本是一个哲学问题，亦即，咖啡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还可以这样假设：如果逐步减少咖啡豆的数量，一杯咖啡在何种时候会从咖啡变成一杯清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自然也不好意西翻译给售货员小姐听。但是我们的外公是一个哲学家，他从来不在意这种问题，面子自然不在他的法眼之内。如果懂英语，我想他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别人，他要一杯热水，而且为自己的这一癖好加上一个注解。我老了，他会说，我的肠胃不行。但是我担心的却是肠胃被热水烫伤，正如它可能因为一个冰块而不停抽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了去忍受超常的温度。我看着那些超常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阿爷），不禁觉得他们有某种超能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只有年长的人拥有这种能力。比如说，在我们这个国家，我经常看到小孩子被豆腐烫的神智不清，但是我从没看到一个老人因为温度而有失体面。他们含着一整块豆腐，怡然自得，正如他们洗着芬兰浴，或是在正午的街道上行走。事实上，街上的老人都是这样，他们骨骼精奇，被烈日炙烤得出油，但是他们思维清晰；他们指责我们这些后辈不好好工作，天天饱食终日；他们举起拐杖抽打我们的后背。一开始，我们只是懒懒地挨着打－－我们热的中暑了，连疼的力气也没有；后来，我们中的一些恼人地叫了起来；再后来，极少数的人也系上了红袖章，学者老人的样子颤巍巍地拿起了拐杖；再往后……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不想成为一个戴着红袖章的早慧之人；但是我的屁股已经疼起来了，火辣辣的疼，这种情况在几年前还从未有过。我依旧神智不清，但是这次是因为疼痛，而不是因为中暑。在我逐渐丧失理智的大脑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肠道的故事，但那不是老年人的肠道，也不是我外公的形而上学问题。我想到的是久经考验的、布满了油垢的下水道。它像我们的器官一样，超出设计寿命地运行，不知疲倦。这时候一个好事的人倒了一杯沸水下去。凝固的油融化了；一部分油浮了上来，惬意地打了一个嗝，升到了空气之中。另一部分油依旧吸附在管道上，批评那些随意离去的油渍轻浮、不知羞耻。还有一部分油，他们从不发声，尴尬地站在这些油中间。他们也老了，他们的肠胃也经常发牢骚，疼得他们直哼哼。但是他们喜欢的是冰水；而他们至今仍在等待冰水。

p.s.: 发生在去年九月和外公在美国西部一森林公园游玩的过程中。外公－－就像很多中国人一样－－每到一处就寻找热水。这几乎成了一种神经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