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胡安焉

        2009年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奇怪。当时我坐的是硬卧车厢，因为是晚上出发的，我一上车就睡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那个人就坐在我铺位对面的折叠椅上，他是个相貌和善的中年人，我和他目光对视的时候，他主动跟我点点头，我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我去简单洗漱了一下，回来时发现原本睡我上铺的两个大学生，正坐在我的铺位上打牌。他们看到我回来，连忙站起来，问我还睡不睡。我已经睡够了，就让他们继续打，我自己坐到了过道旁的折叠椅上，两个大学生向我道了谢。这么一来，我和那个人就并排坐着了，中间只隔了一块十六开书本大小的桌板。
        从时间推断，火车这时候大概已穿过河南，进入了湖北境内。车窗外是疏落的农田和村庄，被笼罩在稠密的灰云下。或许快要下雨了，不过乘客们对此并不关心。车厢内外像是属于两个时空，我们的列车穿过这里，但我们不能据此说自己到过这里，隔着窗玻璃，我们和在电视里看了一部这个地方的风光片没有分别，这是现代交通工具带来的奇怪体验。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亲身踏足窗外的这片土地，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和我没有关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忽然对我说：
        “昨晚我在候车厅见过你。”
        我这时候其实不太想和人说话，但是出于礼貌我回答：“啊，是吗？我大概没有留意到你。”
        “这就对了。”他说，“你现在正有空吧，我想跟你说个故事，你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如果真的只是听着就可以，我倒是不介意，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无聊想找我聊天，但我一点也不想在他说完故事后发表意见或和他讨论，而这常常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心里虽然有这样的忧虑，我却并不懂得怎么拒绝他，考虑太久也同样失礼，我只好点点头说：“好，你说。”
        “说是故事，其实事情就发生在前天晚上——”那个人开始说了，听到他这样开头，我已经提不起精神来，猜他要说的大抵是一桩他自觉有趣实质无聊的经历，只盼着他一会不要兴致太高、太激动就好。“我住的是地下室，”他继续说道，“我下班回去已经很晚了，我先回房间放了东西，然后去上厕所。因为我的房间就靠着厕所，加上这时候其他房客都睡了，所以房门我没有关。我上好厕所回去，刚一进门，突然有一团小小的黑影从我房间里窜了出来，我站在门当中，它一下子撞到我的小腿上，又弹了回去。我被吓了一跳，不过那团黑影比我更狼狈，我听到它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滚，这一下可够它受了。我马上回过神来，我估计是一只猫，趁我上厕所的时候溜进了我房间里，当它发现我回来的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说到这里，那个人顿了一下，于是我说，“那你把它抓住呗。”
        “对，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马上把房门关了起来，先把它困在房间里。”那个人继续说道，“不过我房间的顶灯恰好坏了，你也知道，地下室没有窗户，门关上以后，走廊的光线照不进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必须走到最里头的书桌前面，才能打开台灯看东西。就在我准备摸黑往里走的时候，忽然有一把声音说，‘别开灯’。这可真是吓人啊，我万万没有想到屋里还有个人，这下子我害怕了，连忙回身想开门，但人在紧张的时候，手脚都不太听使唤，我伸手捞了几把，竟然连门把手都没有碰到。这时那把声音又说话了：‘也别开门，你不可以看见我。’
        “过了好一阵，不过，也可能只是过了几秒钟，我才稍微镇定了一点，我就对着那把声音的方向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只管拿就是了，我不会阻止你，也不报警，我说到做到，你完全没必要伤害人。’可是那把声音却这样回答我：‘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呢？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呀。我今天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到这里来，更不该被你碰见。可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没用的。幸好你还没有看清楚我的样子，只要你马上离开这个城市，我可以帮你把今晚的事情忘掉，那么你就不至于遭遇厄运。事不宜迟，你最好明天就出发。’
        “到这时我才弄明白，和我说话的竟然是刚才撞到我腿上又弹回去的那只小动物——姑且先这么叫它。虽然我没有看清楚它的样子，可是我能肯定，它不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它不是我们人类，因为就是侏儒和两三岁的小孩，体型也比它大得多，再说两三岁的小孩可没法跑得像它那么快。另外它说话的声音就像羊叫，我得把它每说一个词都连带发出的拖长的尾音“欸”忽略掉，才能听清楚它说的话。我想象不出它是什么东西，但我肯定它是我们人类不知道的一种生物。从它撞到我腿上的情形看来，它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我完全可以制服它，那么我或许应该把它抓住，向人们公布这个惊人的发现，这一定会是个爆炸性的消息。不过，既然它能像人类一样说话和思考，那就没有必要弄得太难看，或许它是可以讲道理的，会认同我的主意。躲躲藏藏终究不是个办法，它迟早是要被人发现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在舆论的压力下，人们决不至于伤害它。当然，它会丧失一些自由，政府大概会给它安排一个清静和隐蔽的居所，在生活所需的供给上全力满足它，并且请出专家来和它沟通，对它做一些检验，尽量在不带给它不适的情况下多了解它一点。而这位专家早已在未知生命方面进行过大量的研究，投入了巨大的心力，有着丰富的经验，毫无疑问是这个领域的权威；可是他却一直徒然地感慨自己空有屠龙技，直到此时他的专业技能才有了用武之地。不难想象他那副满怀激动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说起话来既毕恭毕敬又前后矛盾，一边在心里对人们长久以来忽视他的专业工作而感到忿忿不平，一边近乎谄媚地讨好这只小动物，从它这里获得对自己曾经的失落的补偿和慰籍。想到这里，我决定先安抚一下这只小动物，或许我能说服它，那么就不必动手了：‘你为什么害怕被我看到呢，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你完全可以放心！现在我先过去把台灯打开，然后我们再慢慢聊好吗？’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的话。’小动物却这样回答，它似乎有点生气了，‘不是我害怕被你看到，而是看见我对你没有好处！’
        “这一听就是虚张声势的恫吓，我当然不相信它的话，所以我说：‘那你说说看，我会遇到什么厄运？不过有言在先，封建迷信一类的事情，我可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故事发展成这样，倒是出乎我的预料，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是会编这种故事的人，原本我还以为他要说一段真实的经历呢。我得承认，这个故事变得有点意思了。于是我问道：“那它怎么说，后来你抓住它了吗？”
        那个人接着说道：“它是这样说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完全清楚。你对形势的估计也没有错：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把我抓住，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可是你有能力抓住我，不见得你也有能力面对我。如你所见，我并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我也不是生活在鲜有人迹的高山或深海，可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声称发现了我，你们至今对我仍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你真的认为是自己交了好运，成了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听到它这样说，我问：‘难道还有别人见过你？’
        “‘当然，而且为数不少。但是那些尝试承认见过我的人，最后都被你们当成是疯子或骗子，被排斥或关了起来。’”
        那个人说到这就停下来了，过了一会，我看他好像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就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回答。
        故事这么突兀地结束，让我有点儿不高兴，于是我说：“你要编一个故事，就应该编完整了，否则何必要跟人说呢？”
        可是那个人却用痛楚的眼神看向我——那也可能是怜悯：“我刚才说的故事，其实是你昨晚在候车厅告诉我的，你还请我喝了一瓶青岛啤酒。你说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不过，凡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记忆，你在离开北京后都会丢失，这大概是那只小动物的法力。但可以肯定，最后你并没有打开台灯，也没有看到它的样子，你听从了它的警告，可你是怎么被说服的，你昨晚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所以你想趁还没完全忘记的时候，先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然后让我在火车上复述给你，而我已经这样做了。你不必怀疑我，我对你一无所求，我马上就要向你告辞了，我到这节车厢来找你，只是执行你的委托而已。当然，你也考虑到当自己完全忘记这段经历后，会不相信我这个陌生人说的话，所以你给了我这个——”说到这里那个人从自己外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他把纸条递给我，纸条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了“相信他”三个字。那个人继续说道：“现在你已经忘了前天晚上的事情，也不记得昨晚曾经见过我了。这张纸条是你昨晚从身上的记事本里撕下来的，你当着我的面写了这三个字，只要你把记事本拿出来，看看这一页能不能拼上去，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了。不过，你不用急着做这件事，因为就我看来，证明了我说的是真话，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说到这那个人站了起来，“好吧兄弟，就这样了，祝你以后的生活顺利！”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直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也没再回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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