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X的时钟

    连同故事提纲撕毁几页草稿后，K在床边对墙投掷飞镖。他有这个习惯，如果正中靶心就继续写作，直到再将稿纸撕毁（仅仅一个开头，他已重复五六次），否则看书。这时小林推门而入，他将剩下的3支飞镖同时射出——有支插进墙壁，石灰碎屑脱落下来。他仰倒在床，后脑勺将床板敲得砰砰响。

    小林捡起地上撕碎的稿纸，拉开窗帘，试着在书桌上拼凑。K从床上翻滚下来，抓起废弃的碎片揉成团，塞进口袋。他们被窗口的光线拥簇着，变成剪影，彼此的呼吸形成微弱的对流，是烟草和薄荷的气味。外边刚下雨，打在窗台冒出烟尘。小林得叹了口气，取下墙上的雨伞：写不出来就出去走走呗。雨伞旁边挂着一把断了两根弦的吉他。

    两人撒着拖鞋卷起裤腿就出门了，微凉的风收缩裸露的毛孔，使他们下意识的表情紧绷。路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两旁稀疏的树木和低矮的楼房脏兮兮的，使雨水看起来也是一片浑浊。一群麻雀在街头跳跃着，小林踏着黑色水洼追赶几步，它们都没打开翅膀，飞快地从拐角跳走了。一只虎斑猫突然发出袭击。

    小镇四面环山烟囱林立，像是乳房上勃起阴茎。所有烟囱直抵云端，时刻为天空的床垫——黏糊糊的乌云充气，这雨似乎不会停。小镇中央唯一没被工厂占领的山头有座道观，山脚山腰是坟场。两人撑着雨伞拐过几个路口地势向上，穿过几家幽暗、金光乍现的寿衣店，雨伞也染着喜气的金色鳞片。他们沿着石阶往山上爬。

    初夏，满山都是低伏着枯黄的茅草。一路上去，遍地的墓碑却被雨水洗得光亮，石刻的字迹无从辨认。小林走累了，蹲在石阶上像朵红蘑菇，等待脚下的黑蘑菇赶上自己。雨点没有声响，她抱着膝盖感觉寂寞，空气中浮游的灰色颗粒渗入皮肤，冰冰凉的。突然，远处传来闷响——阴云深处隐现的某座山腰蹦出一个火球滚向天空——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煤气包爆炸了，巨大的声波推开气流，雨点微颤。K缩着脖子夹住伞柄，双手撑腰一脸便秘的表情。小林慌慌张张朝他跑下来。她抓住他的手臂，躲在了他伞下：会不会又死了一片？K掏出一根烟，浑身没摸到打火机。那股薄荷气息像清晨花瓣的露珠凝聚着昨夜的梦境，但很快又被刺鼻的硫磺味掩盖。

    他们还是爬到了山顶。破旧的道观被几棵枯死的松树包围，秃枝在顶空交错连城一片。竖批：山不再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横批：仙人庙。庙前石砌的香炉顶端站着一只断头鹤，庙内不见神像，墙壁满是涂鸦。小林在写满心愿和诅咒的墙上找了到几行易筋经，旁边还配有插图，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但大师打完拳又变成了春宫图的主角，演示性爱18式。

    脚下混着雨水的小镇一片乌烟瘴气，他们坐在庙的门槛上敲打拖鞋底的泥巴。

    K叼着那根没火的烟，望着头顶的秃枝出神，小林伸手去接雨水问他是否还在想小田的事。K咬着烟头：我只是烟瘾来了。雨水是灰绿色的，在手心沉淀出细微的尘粒。讲讲你在写的故事呗，或许说出来就把思路理顺了。K掏出口袋的纸团扔进香炉，他几乎快放弃了：还是说说你吧，为什么粘着我不放。小林扯他的衣角擦干手，一脸天真：因为我没地方可去了呀。K伸手想去揭她的口罩却被敲了头，小林挥舞着雨伞说：我可不是小田。这个叫小林的女孩，从他离开大学那天起，像个幻觉从火车上一直跟到了他老家。

    这时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伏着麻袋佝偻着爬上来，K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蓬头垢面滴着雨的苍老的脸。那是他小学老师，记忆中小学三年级他就退休了，还有，呃......一条蛔虫。那时学校会定期发放一种圆锥体叫宝塔糖的药，淡黄色粉红色甜甜的，小孩都喜欢，只是随大便排出的蛔虫很吓人。有一次课堂上，K伸手插进裤子，在屁股缝里摸到小半截黏糊糊蚯蚓一样的东西，他吓哭了——那玩意儿还是活的。老师闻声从讲台赶来，脱掉他的短裤让他趴在课桌上，在全班同学的围观下，斯下一页本子把蛔虫拔了出来。

    K撑着雨伞还没靠近，老师便一声大呵：鬼崽子，你想干嘛？！他几乎被震住了，指了指他背上的麻袋，问他装着什么东西。老师甩着头气急败坏地退到一棵枯死的松树后面，从湿哒哒结成咎的头发里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睛：难道你也发现了这个秘密？K试着靠近几步，大惑不解：什么秘密？老师一转身，扛着麻袋撒腿就往山下跑，脚下一拐沿着台阶滚下四五米，磕破了脑袋躺在茅草堆中。

    小林也赶了过来，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老师满脸是血抽搐着口吐白沫，一只手却还死死拽住麻袋——一些石块散落出来。她再次抓紧K的手臂，声音都抖了：都怪你，不是又要死了吧？

    K扔掉雨伞跪在地上，雨从线变成了点，一颗颗打在脸上灼眼睛，他将老师往背上搂：他儿子是开诊所的，咱们快把他弄回去。小林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老师手里的麻袋，在K头顶打着伞:他干嘛捡一堆石头？K稳着步子往下挪：你知道他疯了。后背有了动静，老师歪着头在K的肩膀上呻吟：金子，我一麻袋的金子......小林随地捡起一块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怕，我帮你留着呢。K忍着老师浑身恶臭，往刚才爆炸的方向望去，在渐大的雨中那座山头隐没在了水雾里。他又看着脚下这个像被绣在抹布上的小镇，想起了那篇没能完成就被撕毁的故事。

    他曾给一个叫小田的女孩讲过。当时他们刚从公园回来，坐在双层巴士顶层经过一条芒果街，伸手能摘下街边青涩的果实。在枝叶拍打车窗的声响中他对小田讲，那是关于一个诗人的故事——他总是呻吟自己病了快死了又一直不死，于是开启了寻医之路，却被抓进了精神病院。小田问：那么诗人到底是身体有病还是心理有病呢？他靠着椅背在风里伸了个懒腰：我也不清楚，所以还没写出来呐。小田摘下一片叶子，透着夕阳查看它的脉络：如果有一天你真成了作家，会不会把我也写进去？夕阳在她瞳孔中折射成了碎片，K第一次吻了她：当然，这就是我接近你的目的。后来，不受控制的，他笔下的任何女孩，都沾染着小田的气息。

    风几次将头顶的伞刮歪，他和小林也差不多湿透了，小林捂着口罩打了几个喷嚏，K眯着红肿的眼眶气喘吁吁。老师压在后背的心跳仿佛要敲进他的身体。下山一半K已经筋疲力尽，放下老师坐靠在石阶边的一处坟包休息，雨中一只癞蛤蟆膨胀着肚子冷冷地地瞪着他们，小林一脚将它踢向天空，那质感就像粗糙的皮球。但她不敢看老师那张扭曲的脸，她打着伞爬上坟头盘腿而坐，宁愿看着眼前污浊的一片：粘成团的茅草释放腐烂的气息，孤零零的树木颤抖着半死不活的叶片，被雨水消融成模糊剪影的丑陋平顶砖房......K搂着老师的肩膀躲在小林伞下，脱下T恤擦拭他嘴角的白沫和脸上的血迹。他奇怪老师的嘴怎么歪了，像个哑巴只会哦哦啊啊地无助呻吟。脑门上的伤口不深，他只期盼这把老骨头没断掉哪根。K指着山脚不远一栋显眼的三层小别墅为坐标，让小林记清楚：你先下去，到那里去打听一下邱医生，说他爹在这，然后跟我汇合。

    小林撑起另一把雨伞跑下去了，在两旁阴森森的坟包之间一蹦一跳，被风兜着偶尔还悬在半空荡两圈，身体变得透明。K望着她的背影，雨点在她身上擦出潮湿的火花。而他在坟堆里赤着膀子搂着个疯子，打着伞还打颤，顿时感觉像被遗弃在了世界末日。

    他拨开老师遮住眼睛斑白的头发，声音轻柔：老师，还记得我吗？老师歪着嘴抽搐着面部肌肉，嚼着舌根吐字不清，悲哀地看着他。他大概又在说金子，满山的金子，不要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K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手掌从他眼睛缓缓划过，像给死者一个安息。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诗人得什么病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寻医之路的起点必须在这里——这里是他的家乡，第五镇。

    K歪着嘴像个智障一样开始叨絮：老师，你真不该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