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山行

张凯森

我和曾莫，我们两个。爬山。

山不大，应该有个几百米，具体几百米不知道。曾莫走在我前头，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蓝色棉制运动裤。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副眼镜。

我们两个边走边说话。曾莫侧过他的头，发出声音。他的眼镜正好反射着太阳，先是天空中的太阳，现在落在眼镜锋利的棱角上，然后再通过刺眼的光线落在我的视网膜上。不过太阳只在我的视网膜上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我低下头还是他把头转了回去。反正，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我们走上一个山腰处的拐弯，他和我都有些喘，我们就在旁边的亭子坐下。

坐下后，我们互相没说话，各自看手机，喝水，有的时候看风景。这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走在上方的石阶上，停顿了一下，随即注意到我们。是两个人，步伐很轻，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似乎有点诧异，在下来的时候一直盯着我们这边。到了亭子所在的平台上，他们没有继续下山，朝我们走过来。男的稍微有些发胖，女的也有些胖，我发现他们两个手上都戴着手套。男的走在前头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看着他的脸。他却没有将眼睛正视我，我看了一眼曾莫。男人盯着我头顶上方的位置说，你们不知道这座山很危险吗？我和曾莫没有反应过来，带着疑窦互相看了一眼。他又说，我劝你们不要上去了，都快七点了，说完他看了看腕上的表。我往旁边，空气中看了一眼。确实，天黑地很快。我刚要准备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女人说话了，她对那个男的说，快走快走，不要管人家，说着对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男的，站在原地，有点不情愿地把头低下，看着地面，然后转身，和女的站在一起，互相说了些什么。他们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便往山下走去，我一直目送他们，直到两个身影消失。

在看着他们下山的过程中，我和曾莫都一句不吭。黑暗渐渐压到肩上，一道锐利的黄昏光线扫入余光。

我给曾莫说，我们还要不要继续爬。我问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虽然问的动机受到了那一对男女的影响，但是也隐含着鼓舞与兴奋。曾莫点头说爬，爬，当然爬。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整座山都阴暗了许多，树木的颜色趋向黑，仿佛在往同一个黑暗的洞穴里拱，一直拱到他们完全进入黑暗。我和曾莫继续往上走，步伐快了许多，我们想早点上山。

爬到山顶，我们向前方的塔走去。山顶并不大，一座塔伫立在西北位置，其余的地方，除了围绕着塔的被顶起来的平台，就是两面环绕着平台的石基，然后分别通向南北两面下山的路。我们从南面上来。这时，夕阳还没有全数隐退，还在远方的地平线像海潮般起落，天空被夕阳冲刷过的地方留下或淡或浓的红色。云也是，有些整个的被刷上了，有些局部被刷上。塔显得阴森，可以勉强看到斑驳的部位，在树木的衬托中突出。整个塔也很显眼，像在地下室开的一盏晦暗的白灯。我们上到围绕着塔的平台，听到一阵电锯的声响。看见五六个人，他们在旁边的树林里锯木头，我们的经过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围着塔绕了一半，遇到一个面对我们走过来的人。他问我们，吃过晚饭没。我们说还没吃，他马上接着说，我这里有面，要不要吃？他指着塔里，我们这才发现这座小塔有入口，里面有逼仄的小间，黄色的灯泡挂在顶上，发出长短不一的光刺。灯下，一桌碗冒着热气，粗略数，大概有七八个。那些应该就是装着面的碗。我和曾莫说，谢了，谢了，我们现在不饿。由于我们说的急促，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加上周遭除了电锯声就是山下远远的喧嚣所带来的奇特安静，连我们自己都觉得突兀。他愣了一下，又问，要不要喝水，我这里有。我和曾莫互相看着。曾莫上山前才把一瓶水喝光，我的还剩半瓶。曾莫说，那好，我们买两瓶。他随即，转过身进去，从里面紧贴着墙的柜子拿了两瓶水，水是当地产的。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不用不用，你们拿去喝就是。我和曾莫接下水，对他道谢。

天突然黑了一截，曾莫看了看表说，我们下山吧。这个时候，那些工人从树林出来了，他们吆五喝三，抽烟，空气中的几个位置因此被点亮了。我们又和他道了谢，然后告别，下山去。

在下山的途中，曾莫说，刚才那个人是住在塔里的，我看见塔里有被子和床铺。

我们经过半山腰的一个院子，在院子外头的铁门前休息了一会。曾莫把刚才那人送给我们的水打开。

我望着院子里面，似乎没有人住。一个破旧的沙发和各种旧家具被摆在坝子里，我似乎还看到一个充气娃娃。

他为什么会送我们水？我看着曾莫喝水，说。

周围虽然安静，可是却有一种夜的嘈杂，其中参杂着风吹动树林发出的声响，和山下的车水马龙。总之，也许我的声音太过纤细，而曾莫正一股脑地抬起头喝水，所以他没有听到我刚才的问话。

曾莫把水瓶从嘴里放下，看着院子，“这里太荒凉了。”

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因为是从北面下的山，所以是完全不同的路。和刚才上山的石阶不同，前方逐渐变成延绵的水泥路，四周的建筑也多了起来，树木的数量反而少了。我们走了一段路，发现已经从山上下来了。现在所处的小巷是我们下午来过的地方，当时没有继续往上走，以为尽头是个胡同，没想到这里可以直通山顶。

目光顺着山路向上延绵，整座山已经彻底归于黑暗麾下，那些树木，都躲进了黑暗的巢穴。只有山顶的塔突兀出来，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我回想起刚才大院里的情景。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旧家具也像被丢弃多年的 模样。一个充气娃娃的出现使整个场景显得有些怪异。她是被压在沙发底下的。她的头发，乌黑而长，垂落在水泥地上。从铁门外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她的脸和身体。她的头发又是那么逼真。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过早地断定那是一具充气娃娃了。

回想起大院里的情景，我一再想向曾莫提起。他却看起来心情舒畅，十分惬意，一路上说了许多话。我想，刚才往院子里瞧的时候他大概没有发现。可是，谁知道呢？

小巷没人，和下午一样，那只见过我们的猫也不知跑哪去了。曾莫掏出手机，查看我们去赶哪路公交车回旅馆，蓝色的屏幕光打在脸上，将他的五官照得格外清楚。


22/10/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