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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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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4 20:38: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他睁开眼。他的眼前是一片草丛。他从草地中爬起——周围一片荒芜,旷野中,只有他一个人。他挣扎着,站起身。
  空寂的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他凝望着远处,他皱起眉;眯着眼,似乎透过空气看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掸去缠在身上的枯枝、草茎,向着他目光所及之处,走去。

  他穿过看似无边无际的草丛,来到一条公路上。这条呈现在他眼前的柏油公路——蜿蜒曲折地躺在旷野中,伸向蛮荒,一直伸向天地交合之处。
  他眺望着极远处,那儿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直到他感到疲倦之后,他才低下头来。他看着路面,路面上自己的影子缩成了一小团,紧紧趴伏在他的脚下。他抬起头,前后看了看。他在犹疑了片刻之后,向前方走去。

  柏油路上,风不断吹来,这风时大时小忽而从前扑来忽而又从后方撞来,一时间搞得他难以招架。他不得不曲臂抱在胸前。突然,一阵强风从头顶袭来,他不得不低下头,用手臂遮挡住面颊,两腿费力地支撑住身体。风速在不断攀升,形成了一道风墙,阻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便努力在风中站稳,然后他尝试着逆风前行。他侧着头,紧紧闭着嘴和眼,迎着风,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步子。此刻,他显得孤立无助,几乎随时都会被掀翻在地。他抗拒;他奋战;他拒绝;他喘息;他伤痕累累……
  风倏地停止,毫无征兆,他所抵抗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踪影。他近乎跌了一个趔趄,他勉强站稳了。
  他放下手臂,惊奇地看着周围:日头正当空,荒原被细细的黑色公路分成两截,这条伏在草莽中的玄色长蛇仍然看不到尽头。这却使他稍稍放宽心。他在长吁一口气后,终于跪倒在公路上。他俯身;脸颊逐渐抵近地面;柏油的味道让他的瞳孔放大些许,他将耳朵贴在路面上,随之,慢慢地阖上眼帘。
  须臾间,一辆平板马车,已停在他的面前/身边/身后,他抬起头,看着马车。马车上端坐着一个黢黑的影子。他从柏油路上缓缓站起,伸出一只手伸向马车。


                一、

  他倒坐在马车上,看着道路一点点从自己脚下经过。只是重复着同样的柏油路面,毫无变化。
  他的耳畔划过马蹄声,风声,气若悬丝的尖叫声等等,但他对此均充耳不闻,他只关心眼下的路;他瞅着两条腿中间的柏油路面一段、一段地后退而去。他盯着路面,直到路面与天际交相重合——他伸直脖子,遥望着天际线的那一端。他定睛看了一小会儿,然后仰头望着苍穹。他躺在车上,看着天空,眯起了眼。

  马儿这时小跑了起来——坐在车上的黑影已消失不见——车上竖着一根木桩,他此刻被绑在木桩上。他浑身上下被铁链锁住,他无动于衷地瞧着四周,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自身无关……他已入全然忘我之境,他成了这马车的一部分;一个零件。
  马儿脱离车辕,径自向前跑了出去。
  车子随即减速停下,停在公路上。
  他笑眯眯地觑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事,都经不得他一哂。他笑着;轻笑;大笑;狂笑;呼啸——他无声息地狂啸着、笑着——他身上的锁链随之抖动、摇晃,发出清脆的相互撞击的金属声。


                二、

  他跑进一片树林。他的上半身还被铁链勒着,手臂反捆在背后。他快活地迈着步子,一步一跳地在林地中穿梭。他并不觉得自己被束缚;他感觉不到身上的锁链;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
  他径直跑向密林深处,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突然停下,侧耳倾听。
  他猛地回头,后面传来不祥的喇叭声。
  他俯身半蹲,环顾着四下。树叶摇曳,天色阴沉/日近黄昏/夜色弥漫/天际泛白,草丛中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临近了。
  他立即侧身藏在树后,他紧贴着树干,急促地喘息着,他闭上眼上紧闭着双眼咬紧牙,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他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但他无法控制肌肉的痉挛。他几近瘫软,靠在树干上。突然,脚步声已抵近身旁。他屏住了呼吸。

  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抬在半空中——他看着黑色的树林黑色的树叶,他扭头看着身下的林地杂草,他被抬在半空中——他尽力颔首,看着自己的胸前,他看到了自己的脚尖。他仰头看着自己的身下。他无法分辨现在的时辰,此刻到底是黑夜或是白昼?他只能通过耳朵听到的草丛被划过的哗哗声,确认自己还未离开树林。

  一道光从他的头顶掷下,他侧过头,睁大双眼。
  他感到自己已被带出树林——身下的地面变得平坦——他睁不开眼,强光照射着他的脸。他本能地蜷缩身体但即刻就被抬着他的人们拉直。
  他的身体正缓缓地沉降。他感觉自己的头首先触及到泥土,接着是胳膊、后背最后是双腿和脚。接下来,沙土撒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挣揣着,他无法挪动身子因为他被放在坑里。沙土持续不断地覆盖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埋入土中。他大喊一声。

  他醒来,躺在地上,一片树叶覆在他的面颊上。他拂去脸上的树叶。他奋力从地上爬起。他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沾满泥垢。他搓着手不停地搓着手。他四下查看。黑夜中,强烈的光线透过树林向他所在之处,射来无数的光芒。他眯缝着眼睛,躲在一棵树后,观察着。
  俄顷,他从树干后面走出,摸索着,朝光线的源头走去。
  他穿过了树林,抵达一片开阔的地面:不远处,工地上竖起的强光灯在夜空捅出几个光柱。嘈杂的机器转动的声音和钢铁敲击的声音以及摩擦时产生的尖锐的吱呀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这刺耳的声音让他无法自持。他捂住耳朵,但声音仍钻进他的耳蜗。他感到天旋地转。他无法忍受这些噪音。他大叫着,然后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土地。他倒下,伏在地上,手指扣着泥土,但躯体却一动不动。
  他努力抬起头来,他看到几个影子朝自己走了过来。一只黑胶鞋落在他的眼前。他伸出手指,可是够不到。黑胶鞋离开了他,走向他的身后。他喘着粗气,想要回头看看,但他做不到,他龇牙咧嘴,可毫无声息。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不再蠕动,闭上双眼。


                三、

  他醒来时,面前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饭盒。他横躺在钢管中,手脚耷拉着。他扭动脖颈,扫视四周。没有人。只有从遥远处传来的沉闷的隆隆声,以及近在眼前的静谧中的滴水声。
  周围黑黢黢的,只有墙壁上孤零零的白炽灯还维持着那相对来说微不足道的光亮。
  他勉强爬起,努力分辨自己眼下的处境:他似乎置身于一间厂房的过道里,顶棚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而潮湿的气味。周围光线极暗,只有间隔在墙壁上的小小的白炽灯泡发出幽暗的光晕。四下里堆放的铁桶、钢筋等工业原料,地面上满是一滩、一滩的水渍。
  他转而看了看饭盒。那里面盛着水;水静止不动;水还冒着热气。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抓。宁静的水体被搅乱;翻腾和飞溅。他用沾着温水的手指抹着自己的额头、鼻子和脸颊。他用手指尖上的水润了润自己的嘴唇——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有多干,他抓起饭盒一饮而尽。

  他突然停下,饭盒里的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胸前——他看到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满脸黮黑,眼白分明——饭盒从他手里滑落,掉在地上。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将双臂举在胸前,做防卫状。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副森白的牙齿。他本能地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
  少顷,他放下胳膊。他惊讶地发现,眼前并无一人。他左右摇头,空荡荡只有低沉的机器嗡鸣之声。这里没有人。他低头,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那个饭盒——饭盒倒扣在地上,泼洒出来的水正四散流淌。
  他从钢管中爬起,走到满是污垢的水泥地上。远处,传来机器转动的沙沙声。他半伏着身子,像是深陷包围中的野兽那样,随时都会一跃而起……一声尖锐的响声,他猛回头:一条幽暗的走廊,可以看到走廊深处的荧荧之光,在走廊的入口的上方,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榔头。
  他自觉地后退,往后退,往后退去……他猛回头,还是一条走廊,更加漆黑毫无声响仿佛空气也被冻结。他怔住,直起腰,看着黑洞洞的走廊入口。他慢慢地转过身,后退,后退,后退——他抬头,看见高悬在入口上的榔头!他飞一般的调转身形,跑入那条闪着荧荧之光的走廊。
  挂在入口上方的榔头纹丝不动。此刻,对面走廊的阴影之外,显出一双胶皮靴子。

  他从漆黑一团的通道中跑了出来。他猛地站住,一束光投掷在他的头顶——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看到几个人正在那里干着什么。
  他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此刻,从那些人聚集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他止住步子,静静等待。隔了一会儿,又是一声闷响。他小心翼翼地往声源的方向摸了过去。
  他开始慢慢接近那些人,同时观察他所在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车间,虽然光照不够但也足以分辨清楚脚下的地面。他抬头,望着高高挂在穹顶之上的顶棚,几乎遥不可及。他低头搜寻着空旷的地面,虽然这里也有机器,摆放着钢管、铁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但……墙壁的距离很远,他甚至还看到远处敞开的大门;一扇高大的铁门。这儿实际上相当的宽敞、空无。只有他前面那几个不知在干着什么的人。又是一声闷响,他不再徘徊,径直朝那些人走去。

  一共五个人。都裸着上身。每人手中攥着一根短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拴着一个圆盘;覆满锈红的铁盘别无异样。一个普通的铁盘。但这五个人却不同寻常——他们的样子无法看清;脸上身上全是污浊。他们低着头,垂着眼帘,心无旁骛,机械地围着铁盘走。当他们被手中的铁链拽住不能再往前走的时候,他们就会拉紧铁链,五个人一齐用力,铁盘先是转动继而被拉起,离开地面,直到每个人能再次迈开步子,铁盘应声落到地上,并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站在这些人的身后,凝视着他们。
  他颔首看着地面。他转身但并未走开。他站在拉铁盘的人的身旁,张开嘴/他紧贴在其中一人的后背,把手放在对方肩的上方隔着空气/他蹲在铁盘上,看着无力拉起铁盘的人们,一个个摔倒在地/他抓起其中一个人的手臂,但很快就被甩开……
  他站在那些人的身后,仰头看着高耸在上的漆黑顶棚。

  他离开那伙拉铁盘的人,独自摸索着,走向铁门。他的身后,继续传来沉闷的响声,对此,他已不以为意。他的目标只是门,他的视线里只有门,他往前走着,不时地被脚下的瓶瓶罐罐绊上一跤,他并不去理会这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他距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少顷,他终于走到了大门处,他探出头去,看着门外。


                四、

  他立在那里,他站在大铁门的里面,他的手抓住铁门的边缘发出嚓嚓的声响。
  他为自己所看到的感到惊愕。
  门外是一片工场。巨大的探照灯扫过空地,零星分布的水洼反射着粼粼之光。这里到处是升腾的蒸汽、烟雾,尖锐的哨子声时不时地响起,急速转动的马达发出哒哒哒的轰鸣,钢锯在金属的表皮刨出阵阵的火花,吊臂在半空中从一侧匀速地滑动到另一侧——然而,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这番热络的景象之下,却看不到一个人。机器旁没有人,烟雾、蒸汽里没有人,水迹上亦没有一个人的倒影。

  他愣了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鼓足勇气,走出铁门的阴影。他很慌张也很机警,他左顾右盼,他前后打量,他猛然被身后的尖锐噪音吓了一跳,他被悬空的机器运动所引导,他擦拭着大块玻璃想要看清对面是什么,他转过身不安地望着某一处黑影脚下却不停地挪动着,他猫在钢材的后面躲着什么,他在成捆的木板堆中穿梭、奔跑,他蹲在水渍上看着蒸汽缓缓飘散,他不知被什么绊倒跌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他躺在沙堆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夜空……探照灯忽地射在他身上,令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用手臂遮挡起脸。他用手臂和强烈的光线作战,他摇摆着;挥舞着;举起;放下,他不知所措,他不明就里,他犯糊涂了,他不再躲避,他迎着光直视前方,他痛苦地闭上眼,他用手捂着双眼,他流出眼泪;甚而流出两道血来……他转过头,睁开血泪模糊的眼,无目的地看着旁侧,他张着嘴,他从沙堆上挺身站起,随后又突然失去了重心,重重的摔倒,他的肢体撞在沙子上,溅起沙粒,他瞪大了眼,浑身僵直。

  ……是细如发丝的歌声……听不清但确实存在,绝不是脑子里的幻听。这歌声忽远忽近但音调微弱,仿如从地下石洞中涌溢而出的涓涓泉水。
  他翻身爬起,半伏在地上。他已不记得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他的周围还是方才的模样:蒸汽滚滚,机器嗡鸣,探照灯在地面上劈出一块椭圆形的光斑;尘埃漂浮。
  他赤身裸体地走出阴影,站在空场中。周围只有机械发出的有规律的噪音。他望着夜空,又看了看四周。过了一会儿后,他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竟一丝不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却无动于衷,似乎他本来就应当如此。他赤裸地从钢材中穿行而过,他赤裸地从一扇扇沾满污渍的玻璃前从容而过……忽然,他停下脚步站住。那细弱的歌声再度从远方飘然而至或者说,不知不觉中,他已走进了歌声的传播范围之内。
  他尽力倾听,他闭上眼去感知、分辨,他像是嗅到了气味儿的兽那样,摇头晃脑,如醉如痴。
  俄顷,他倏地皱起眉——鼓声传来;穿透歌声;敲击地动山摇令他的耳廓都感到阵阵发麻——他张大眼,惊诧地四下打量。不,这声音来自他的脑海;他的脑海已经翻腾颠倒。他咬紧牙;眉头紧锁;捂住两耳,蹲了下来。鼓声在他头顶轰然炸裂,如雷,如崩。他苦痛至极。他抱着自己的头,狠狠地朝地上撞去。他翻滚,扭曲,浑身僵直,继而,突然停止。他停了下来不在扭动,回荡于他脑海中的鼓声戛然而止,气若悬丝的歌声又回来了,并变得清晰——这是柔美的声音,缓慢却渐渐增强的韵律,如同天籁的波浪,层层叠叠,扑面而来。
  他忘记了刚刚经历的折磨,他的魂魄已被歌声所牵引,他重又从地上站起,他浑身赤裸,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亦步亦趋,穿过工场。
  他走入一条昏暗的小路。


                五、

  这是一条在路两侧立着数根路灯的小径。路灯高耸、散发出昏沉的暗黄色之光,有些闪烁不定,有些则发出异常的光亮,还有一些被茂密的绿叶所包裹,微风拂过,树叶摇曳几下,破碎的影子即随之上下乱舞。
  这是一条静谧之路。吸引他走来的歌声至此全无;倏地一下子就消声灭迹了。此处毫无声响,全然一副与世隔绝之态但,这里又处处都是响声:路灯下树叶的摇晃,道路旁茶桌上放着的一只高脚玻璃杯掉落下来,汽油桶在地上前后翻滚着,躺在靠背椅中的收音机的指示灯闪烁着。没有声息。他光着脚,向前走去。他心底忐忑不安,不住地回头观看。可身后只有黑暗。他怔住,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朝他奔跑了过来,他感觉到了,但没有迹象,没有光影的摆动,更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不禁打起了寒颤,转过身形,双臂环抱着胴体,喘着粗气,踉踉跄跄继续前行。
  这些或明亮或昏暗的路灯形成一盏盏凝固的火炬。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浑浊成斑,有的闪烁有的熄灭。这是一种特别的视觉感受:引人深思,带来静默,预示着黑暗,以及些许的疑惧和安逸——这奇妙的安逸让他稍稍放松,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一排松叶构成的墙体之时,他突然一下子释怀了。似乎,他可以就此得到永远的休息——他走到了路的尽头。然而,这不过是假象罢了。一个粗陋、笨拙的玩笑。
  他的耳中骤然响起了沉重的鼓声。哦,这一次不那么剧烈和可怖,它有着鲜明的节奏、间隔乃至于旋律。但鼓声依旧催促着他。他不得不走到松叶墙的跟前。啊!被隐藏起来的入口——巧妙地藏在密实的针叶的间隙中。
  他犹豫了。他本能地预感到他一定会走进去,同时也预感到这绝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某些不安的气息透过密集松针直扑向他。他能嗅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但他亦不能就此停住。他根本就无法停下。除去脑中的鼓声在催逼外,他的手脚不知怎的也不听使唤了。他无意识地/好奇地/自然而然地/主动地跨出一步。
  他一步跨过虚饰之门。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栋弥散着黑色气息的破败的建筑。
  这是一栋三层楼房。所有的窗户都已破碎,黑洞洞的窗口令人望而生畏。房子外面是堆积的杂物、工业废料、生活垃圾以及到处飘散的塑料布的碎片。这房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微微透亮。
  如今,已由不得他再犹疑徘徊。他的身体首先做出了反应——他宛如被吸了进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置身于这栋废墟的内腔。


                六、

  歌声复燃,明亮清脆,这声音就在耳畔。
  他寻觅着声音。他沿着楼梯拾阶而上。阶梯上亦堆满了各式物品:破损的电器、玩具、陈旧的照片纸张以及书籍的封皮、装在木条箱中的玻璃瓶、生锈的扳手、没有镜面的镜子、只有上半截身子并挥舞着手臂的塑料模特……他借着微弱的光亮匆匆扫视了一眼,便走上了二层。

  这座废弃了的建筑就好像经过了长时间的浸泡一样。到处是潮湿的浸渍,湿漉漉的墙壁,卷起的油毡横七竖八地立在墙上还有一些则倒下伸展开来。不知为何,自打他走进这栋建筑,光亮就跟随着他,虽然暗弱但足以看清脚下甚至是远处——他停在楼道口,踌躇的情绪又来了。他明知自己是一定要走进去的可是,他却呆立不动。他站在台阶上,他平缓地呼吸着甚至都看不到胸膛的起伏,他完全融入周围破败的环境之中。他靠在墙壁上,仰头望着黑幽幽的顶棚,粗粝、泛着微光的水泥墙壁与他的躯体形成特殊的几何角度。他跪在展开的油毡上,低着头,仔仔细细搜寻着那上面的裂纹。他站在门框外,用手轻轻抚摸着门框,仿佛连门框内的黑暗也能触碰在手,他手上的皮肤迅速就习惯了漆黑留下的那种带有寒意的同时又有一些清爽和一点点湿冷的感觉。他把手伸向门框之内,他的手指然后是手背继而是小臂,全部没入黑暗。这黑暗的力量已然抓到了他;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被拉了进去。

  穿过幽深延绵的黑洞,他来到另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上。
  他的噩梦成真。走廊两侧站着十几个女人,她们相对而站,身上均披着粗陋的亚麻布片,手中捧着敞开的厚重经典。这些女人的头也都蒙着布,只有轮廓依稀可辨。那敞开在她们手中的册页上蒙着尘土和蛛网。这些女人纹丝不动地站在走廊的两侧,如同雕像。在走廊的尽头,墙壁上跳跃着被火光照映出的一大片阴翳。
  他小心翼翼地经过手捧经典的女人——他每经过一人便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翻页声以及嘶哑的、时断时续的诵读之声——他每听到这声音便会不就自主地一怔,但他并未停下、或者加快或者放慢脚步。他均匀地、镇定地往前走去。而在他身后,翻页声和诵读声则继踵而至、此起彼伏、交相叠印。这些诵读逐渐转变成歌声,并汇入到一直盘旋于其耳畔的歌声中去,形成新的旋律、新的声部。他缩着头,弓着背,踮起脚尖,全身赤裸,战战兢兢地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
  现在,他能切身感受到火焰的炙烤了。他的影子亦被映照在墙壁上。他舒展开身躯,挺起胸膛,伸直脖子。
  他慢慢转过头来。他睁大了双眼。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他脸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这些汗珠汇集起来,从他的眼睑下、鼻尖、额头和发际线处流淌而下。他现出绝望的神情。他显出疯狂进而频临崩溃的神色。他的嘴角下拉,他的瞳孔放大,他开始无声地抽泣。他的膝盖开始弯曲,继而蹲下,最后跪倒在地。他的鼻涕、口水顺着他的口鼻垂下;他的泪水汗水混在一起淌了下来。他的四肢再不能支撑,于是瘫软下来,完全趴在地上。俄顷,他侧过扭曲成一团的脸,朝向那间炙热的房间。

  房间中放着三个大铜盆。盆中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盆中盛满清明的液体。他挣扎着,伸出手,抓住地面,拱起手背,用力,带动肢体,向前拖行。他只能一次奋力爬行一点点,然后就必须停下来喘口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身子贴着地表;他也曾努力支撑起上半身但总是功败垂成;他重又摔倒;脸和身体黏在地面上;他的身上已布满擦痕和伤口。他爬着,可始终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于是他停下,艰难地翻过身,他擦着地面拱起头,他看着倒悬于空中的铜盆;看着倒悬于空中的火焰\晃动着的液体。
  于是他看到了倒悬着女巫——这女巫坐在地上,身上披着兽的皮毛,用黑布蒙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少顷,女巫站起身来;她一分为三;三个同样披着兽皮、同样用黑布蒙眼的女巫。她们聚精会神地说着什么,她们沿着铜盆转圈,她们伸展手臂的同时铜盆里便升起烈焰。她们环绕着、旋转着;她们举起手臂;她们躬身;她们舞蹈;她们逆行;她们跃起;她们匍匐……这一切都倒悬在他的瞳孔里。他咧开嘴,笑着。突然,他被吊起;被头朝下吊在半空。
  他的头已离开地面,他伸直脖子可看到的却是空无——方才倒悬的火盆和女巫已不见了踪影——房间里只有寂静。他顺从地倒吊在那里,他自然而然地伸着手臂,他的须发倒垂,他的躯体平静地在半空中轻轻晃动着。
  他阖上眼帘,静待着。

  六个体魄强健的大汉围住他站定。他们赤裸着上身,头上裹着黑色的布并在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奇形怪状的纹路。这些壮汉在腰间均拴着一条粗大的铁链,铁链前后垂下两条布片。他们光着脚,双腿叉开,小腿鼓鼓的。他们拍打着胸膛,一个接着一个迈开步子,围成环形,走了起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呼喊。他们在转了几圈之后,又忽然停下——并挤成一团;排列成一队——他依旧垂着胳膊,倒吊在半空中同时轻轻晃动着,就像一条僵死的毛虫。他被高高吊起。壮汉们继而又忽然开始重复刚才的仪式——他们一个接一个迈步,绕行,呼喊,拍击胸膛——这声响如同鼓声,对,就是鼓声,那隆隆轰鸣的鼓声、那刺耳的、叫人无法忍受的鼓声,顷刻间,倾倒而下,瞬间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咧开嘴,发出尖利的啸声。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地叫喊。他的叫声响彻天地,犹如钻破层层遮拦的一支镝矢。
  他使劲儿弯起腰,并试图用双手去抓自己的腿,他失败了。他被重力压下。他再一次尝试,他嘶鸣着像野兽一般左右挣揣,他猛地引身向上。他被重力牢牢攥住,丝毫由不得他,他被拽下,拉直。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一次次嚎叫着,他一次次想要发起冲击,但他已全身酸疼,但他已喉咙沙哑。他梗着脖子,但即便如此,须臾之后他也不得不放弃。他越是想要超越,就是越是被身体重重的报复。他垮了下来,一寸一寸的,逐渐的……他满嘴都是无尽的屈服的滋味。他倒吊在那儿,摇晃着,缓缓地吁着气,一头等待宰杀的牲畜。
  围成一圈的壮汉们仰头抛出呐喊,这些人的脚上都拴着锁链,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踩着前人的脚印,亦步亦趋。
  他们围绕着一汪水池走着,每走一步,脚下的镣铐都会发出滞重的摩擦地面的声响。他们低垂着头,无声无息。他们机械地挪动着身躯以及映在地上的影子——他孤零零的影子、他头朝下的倒影,他的脸在水面上扭曲变形,他的头颅\他的头发碰触到水进而被浸湿;被浸泡,他的头已没入水面。大汉们欢呼,雀跃,他们将铁链捧在胸前,他们在水池前乱跑。他睁着眼\闭着眼\张着嘴\抿着嘴没入水面。他们死了一般瘫软在地。他已全身没入水中,只剩下空空的锁链荡来荡去。
  水面上不停地冒出气泡。穿着兽皮的女巫坐在水池前。她仍用黑布蒙着眼,她身后侍立着两位身披长袍的祭司,祭司手里怀抱着陶罐。少顷,女巫徐徐张开手臂,于是她裹在身上的兽毛亦随着展开。她缓缓起身,晃动着,模仿着鹰的翼,模拟着蛇的躯。此时,水面上的气泡越来越多。女巫则双手合十,躬身退步,她身后的祭司为她让出道路,她一直后退到祭司们的身后才站定。她单膝跪下,手臂向前伸直,她的手臂波浪般上下飞动,她双膝跪倒,她匍匐在地,她身上的毛发完全铺展开来好像一只刚刚死去的鸟儿。两名祭司亦单膝跪下,他们放下手中的陶罐,接着他们站起身,绕到女巫的身旁,蹲下,合力将女巫小心地轻轻抬起,然后再把她抬到水池边沿,面对池水,小心地轻轻放下。
  女巫挺着脖颈。她的脸端在如镜的水面上。她蒙着黑布的眼眶渗出鲜红色的血。这血顺着她说的面颊淌下来,滴在这一池静水之中。
  池水很快起了变化:水泡沸腾,水体变色;变成蓝色接着又变成红褐色;水面平静了下来。此刻,祭司们已站在池水前,他们扛着陶罐,将陶罐里白色的粉末倾洒在水里。
  女巫低下头,将自己流淌着血的脸完全浸入水中。

  池水突然燃烧了起来。先从中间冒出淡蓝色的火苗,然后迅速转为橘黄色的火焰,这熊熊烈焰仿佛直通云霄的火球,顷刻间便扩散开,席卷了整个水池。只一刹那,池水即化为火海。
  液体燃烧着,迸发出滋滋的声响。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火势开始逐渐减弱,跳动着的火苗没精打采地贴在水面上,随之上下起伏。继而,正如之前火焰被突然点燃那样,火又忽而完全熄灭,被池水吞下、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全然一副平波荡漾的静谧景色。很难想象,刚才这里还是一片火海而此时却……

  他的脸从水中浮现出来。尽管他的身体还浸泡在池水里。他的眼睛上蒙着黑布。少顷,他突然张开嘴巴,大口地喘着气。他活了过来,有了生气。他的头左右摇摆,在水面上搅起了浪花。他倏地钻出水面,他跳跃而出,他披在身上的兽皮全湿透了;那上面的毛发一绺一绺地垂下,淌着水。他的脸上亦是水;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他的两眼深陷,他的眼睛还蒙着黑布,他伸手到脑后,他扯下黑布条。他看着眼前的池水,他看着空寂的房间。他的耳畔不再有歌声、鼓声,只有水滴滴落在水面上的滴嗒声。他略弯下腰,用双手掬起一捧水,然后静静地看着水从自己的指缝中间流走。他放下手,仰头望着漆黑如夜的顶棚。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看着前方。他迈开腿,涉水前行,朝前方走了过去。
  水没过了他的腿;没过他的肚腹;没过他的胸膛,水又退至他的肚腹;退至他的膝盖直至脚面。他拖着身上的皮毛,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走出了水池。他像一只淋湿了的巨大的鸟,拖着湿淋淋的皮毛往前走去。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一条通道。这里堆满了一摞摞高耸如柱的书籍和成卷的图册。他不顾及这些。他径直走了进去。他踢开那些小山一般的书册,任凭其倒塌、跌落。
  纸张漫天飞扬,整个通道都被书页、图画填满,以至于连他也寸步难行。他脚下已全是散开的书。他并不理会这些,只是拔出腿,踩着书页,一深一浅地往前走去。他在走出了一段之后,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书海。然后,转过头,继续往前迈步。
  突然,他一脚踩空,跌倒了。他摔在书丛中,他近乎被半埋在书堆里。俄顷,他爬了起来。他在书堆上爬行,就这样,他一直爬到通道的对面。

  他在废弃的房间中穿行。这里被黑暗牢牢抱在怀里,没有一丝的光亮。他即刻便融入漆黑之中。他悠然自得地走着。他驾轻就熟地走着。他似一团阴影在黑夜里飞速奔跑。他旋转,跃起……蓬松的皮毛当空落下。
  他再度恢复了裸体。
  他站在高台上,望着下方那伙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去。

  这些人……两名祭司走在最前列,手中举着火把。那六个大汉高高擎起迎风抖动的兽皮。他们走到土坑前,祭司分左右绕到两侧,壮汉们将兽皮轻轻安放在坑内,随即退下。祭司将火把丢进坑里,火便燃烧了起来。火越烧越旺,祭司后退,继而跪拜。火焰中渐渐浮现出一张脸——女巫的脸;留下血泪的脸——接着,消失不见。


                七、

  他在空寂的废料场上游荡。他的身上裹着一匹黑色的塑料布。这儿到处是半人多高的杂草和被杂草掩埋起来的水泥管、锈蚀的零部件、巨大的被剖开的锅炉、土堆和竖起的钢材。
  他借着微弱的光亮,寻觅着。他用手在漆黑中摸索。他摸到了墙;他的指尖碰触到了墙壁上的砖头。他将手掌贴在砖上,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走去。
  他立在一处高墙的缺口上。周围静悄悄的,但已可以隐约地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了。他从墙上跳下来。他站在围墙外,左右环顾。他注意到右侧更加明亮,于是便顺着墙壁,朝右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用手划着围墙——他显得从容不迫,就像是对自己的目的地了然于胸那般,目光坚定,毫不犹豫——他光着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这是一处废止的排污口。后方是巨大的强光灯抛洒过来的光照。他已走到了他的目的地。于是,他停下。他黑色的影子蜿蜒曲折地铺展开来。他身着一套束紧的衣服,站在岸头。
  他站到排污口的上方。他的下面便是往日的排污河,现在,它已经干涸,只是一个小小的浅滩。河滩的对岸,长满了野草,再往前,则乌黑一团,看不清楚。
  黑色的水闪着亮斑,粼光荡漾,徐缓。
  他纵身跃下。
  他站在河床上,回身,看着如洞穴般张开大口的排污管道——水奔涌而出,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乳白色的;铜绿色的——这,完全出自他的臆想或者假设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悻悻地转过身,蹚着水,走到了彼岸。此刻,他再次停下,回头看着此岸。那里已经没有可留念的东西了。他走入草丛,即隐身于莽莽的野草之中,遁去踪影。
  风声吹拂着夜晚。
  几缕衰弱的光线陨落在草丛里。

  他在满是雾气的灌木中踯躅、晃荡着。他毫无目的,同时亦无惊惧、恐慌。这里安谧静寂犹如墓穴抑或是天堂。他干脆站定,闭上眼。他倾听着、感受着,他融入无声的微风中,前后倾斜左右摇摆。他凝视着前面,神态安逸。他侧过头去,着迷于一片叶、一棵草。他低头走着,他昂头望着天际,他站立……他凭空消失不见,只剩下雾气、轻风、草丛和即将来临的黎明。
  此刻,天色近明。


2015-09-16初稿
2015-09-25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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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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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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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4 20:40:28 |只看该作者
最近想通了一些
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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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15 16:29:59 |只看该作者
画面感很强,更近似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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