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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就这么坐着细细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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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6 23:00: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就这么坐着细细地想

        又有两双脚走过去,但她的目光只能停留在一只脚上,斑驳的阳光落在人行道的预制砖面上,从头顶的叶缝里落下来的。如若阳光一览无余地泼泻在它们黯淡的表面,也不见得会使这份黯淡有多大起色,或许整体增加一个亮度,灰白变成更为刺眼的灰白。然而光影的对比使那些细碎的亮点活泼起来,和掉落在地面上的树叶一起,让她感觉到秋日干燥的温暖。南方的落叶不是金色,淡黄色叶面上有些褐色斑点,靠近叶柄的地方还绿着。还有那些杂草,瘦小的茎干从砖缝间伸出来,叶片粗糙。脚踩住了它们,树叶和草茎在脚底下了,但光斑跳了上来,跳到蓝色球鞋侧面的三道白色斜条和鞋带的第二个孔之间,很快就缺了一角——旁边的人跟了上来,很快又跳回地面。这时她看到走过去的球鞋上方有一个翻起的小领子,跟衬衫领子一样,蓝白格子的,围住脚踝——脚脖子。

          人行道前面是柏油路,没有车,那些结伴成群的人一片或一团地走在路上,如果走人行道,人群会挤成条形。这样,前面的人说话,后面的人就应和不上了,至少会费劲得多。柏油路前面是饭堂,三层楼,也许只有两层,因为层高的缘故从外面看起来是三层,她试着去数窗户,两层,表面贴着棕黄色马塞克,门楣上方有红色大字。里面是柜台,玻璃后面放着肉松面包、肠仔包、酥皮牛角面包、豆沙馅面包——表面渗出(或者是故意抹上去的)一些深红色豆沙、三角形的蜂蜜蛋糕、长方形的海绵蛋糕——只有这两种。更长一溜玻璃后是蒙着再也洗不掉的油气的铝合金隔板,早餐的包子馒头已经收走了,午餐的饭菜还没摆出来。想到那些隔板,她收回目光,人行道挨着柏油路边上的洋紫荆树,从一棵到另一棵的间隔是五米,分布均匀。空气中有隐约的甜香,似乎是桂花,但她没看到桂花树,也许在背后花坛里密集的灌木丛中间。

        阳光晒在脸上久了,轻微发烫,左边的一小块脸颊,右边在树影下,她挪动身体,腰背顶住椅背和扶手夹成的角,头朝后仰靠在椅背上,看到了树冠,在离开地面十来米的高处,枝条几乎是平铺开来,羽状复叶织成细密轻盈的网面,承托着天空,光从叶缝中穿过,落下来。她想到罗斯洛林的曼珑树,虽然这树的树杆和树叶都不是银色,而且曼珑树的枝条也不一定是平铺的,书上说的是精灵们以之为柱搭建空中的平台。但她还是想起了曼珑树,如果身体够轻的话,在这棵曼珑树上,不必搭建就有一个现成的栖居所。

          “你认识这是什么树吗?”他问,大约以为她仰头是为了看这树,或者只是为了找个话题。他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在他们中间,还可以再坐进来一个或两个人。

        她把头低回来,看着他的膝盖,说:“树杆上也许挂着牌子。”校园里常会这样,上面写着树名,科属种,还有它的年龄。

         他没起身去看,动也没动。她的目光从膝盖顺着他的腿移到鞋子上,再往远移去,看到第二双有翻领的鞋子,这次是绿黑格。于是她说:“那只鞋子跟衣服一样,有领子。”

        “你有多久没出门了?”他问道,“这种鞋六年前就有了,我还没毕业的时候。”

        “我比较老土。”她尽力使这句话不至于令人误解成赌气。她不知道他是否探究地看着她的脸,从坐下来她就没看过他的脸,也没看走过去的任何人的脸。初中暑假物理作业里有过一个游戏,如果一个人在镜子里没有看见另一个人的眼睛,那么另一个人也一定看不见这个人的眼睛,在那页纸上她画过光线的入射和出射角,入射光画实线,出射光画虚线,轴是线段和圆点。这使她多年都有一种错觉:她看不见别人的脸时,别人也看不见她的。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为了不显眼, 她穿着半旧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平时碰到问路的人,他们有些叫她老师,有些叫她同学,在大学里,这两种称呼并不能区分人的年龄,工作好些年又回来读博士的学生,比刚毕业留校当助教的老师年纪大得多。她想象着脸上深浅不一的黄褐色和灰黑色斑点在日光下的清晰程度,还有那些一丝丝的深红色毛细血管,它们混在一起构成边界不清的絮状,用网络上刻薄而贴切的说法是二维码。当她想到他可能正在探究地看着她的脸,脸烫了起来,似乎那目光具有长久照在她脸上的阳光那样的热力,她因为脸红感到窘迫,而窘迫使她的脸更红。她想起在电梯之类的狭窄空间里遇到的年轻姑娘们,突然和人目光相接,绯色就从润泽的皮肤下浮上来,晕开。可这神色不该在长着皱纹的脸上,一种古怪的不协调,二维码中升起红晕,她努力自嘲,不然她简直要为那正在加深的红色感到绝望,并且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后悔出门前没有化妆。早上起来她照过镜子,但那是在灯光下。

        她没敢转过头看他是否看着她,虽然真去那么做,也许她能瞬间找回自己常有的神情,温和而且平静。她只是看到了他的手,自然地放在长椅上,瘦长的手指松弛地蜷向掌心,第二关节显得突出,指节因而向内凹陷,这种不均匀使他的手减少了细腻或者纤弱的观感。它没有发烫——没有移动,因为落在上面的是——“来自很多光年之外,又要走很多光年才能抵达的”——星光,她想着,轻松起来,他没有看着她,否则他会看到她盯着他的手,它就不会那么随意地在那儿,熟睡一般。她顺着他的手背抬起眼皮,浅棕色的手臂外侧肌群游鱼一样滑进短袖内,隐没在三角肌下方的V型凹谷中。目光触及肩膀前方的下颌轮廓时,她迅速折返视线,落在自己鼻尖上。

        路对面的行人多起来。在那边,食堂过去是银行和邮局,还有一排超市。从长椅背后的砾石小路上走过的大多是年轻情侣,也有些从她面前走过,拉着手或者搂抱着。老年合唱团的歌声从更远一点的树荫下飘过来,曲调已经模糊而愈觉宛转。她朝远一点的丁字路口望过去,在这样的距离外,她看到的不再是一只脚、裙摆或者环绕在腰上的手臂,而是整个的人,他们走进她的视线范围,再走出去,又有新的人走进来。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看她,就像她那时看到那个韩国女人。

        韩国女人住在她家隔壁,在楼道里遇到,她们俩会彼此笑一下,各自进门。在电梯里(没有别人时),女人会跟她说话,比如夸奖她的发型:“你的头发,很美。”她能说的汉语,大约也没有太多了,而她一句韩语也不会。小区住了很多韩国人,三星或LG的海外人员,他们的妻子不工作,生两个或三个孩子,那些孩子们跟她小时候一样,经常十来个一群在小区里跑来跑去地疯玩。她不太喜欢他们,跟他们可爱与否无关,她的女儿那时两岁多,常常独自一人——两岁多的孩子一般是跟着养育者扎堆的,她既没能扎进保姆堆里,也没能扎进爷爷奶奶堆里。下午四点,她们俩呆在秋千和滑梯那里时,那群欢快的小韩国佬一来,女儿就会闪避到一边,眼神里带着艳羡。他们不会注意到她,他们有自己的群体,他们的母亲站在边上,礼貌地向她点头。早上她去买菜时,也会遇到她们,还是三五个一起,背着高尔夫球包,礼貌地向她点头。

        隔壁的女人不打高尔夫,没有孩子,开一间面包店,在那条把小区一分为二的路的边上。那里中午也卖寿司和石锅拌饭,面包卖得很贵,她只买过一两次。哪怕只从外表看,她和那些高尔夫太太们也不大相同。她们都穿着考究,但是对她来说,高尔夫太太们的衣服在大声叫喊:我们很考究,隔壁女人的衣服是安静的,而她觉得:它们很考究。隔壁女人有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也许染过),身材纤细,她见到的一直是她化过妆的样子,但是从她的眼神,她看出她要比自己多五到十年阅历。每个周四的晚上,她听到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是说话声,大约半小时后会听到合唱的声音,慢节奏的、类似诵读的合唱,赞美诗风格,她想也许那是某种宗教聚会,一个她不知名的教派。大约在十点的时候就停了,人也就走了。有时十一点半左右,突然开始争吵——在夜间已经算大声,接下来是摔东西的声音、踢打什么的声音、男人的低吼,声音是克制过,但是其间的威权与暴躁没有克制,女人带着抽泣的断续而凄惨的——也许是反抗,因为听不懂,她觉得已近呻吟。接下来的一天如果在电梯里遇到,女人依旧打扮得整整齐齐,擦过脂粉,带着笑容,但眼睛是哭过的样子,笑容也就显得憔悴,有一丝凄楚。笑容似乎和衣服、妆容一样,是她见人的装束中的一部分,但没有刻意的经营或掩饰,在电梯里与她相对时,女人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种坦率。

        她也见过那个男人,中等偏高,健壮,挺拔,虽然有中年人的微微发福,但离累赘和臃肿还距离甚远。“我在三星电子工作,来中国五年了。”他的汉语算流利,口音也不重,脸上带着笑,比他妻子显得更为亲切和蔼,用手掌轻轻地触碰一下她女儿的头顶:“好可爱,你几岁了?”孩子不情愿回答,她还没有学会礼貌,她觉得他的殷勤很古怪。他没有任何地方古怪,典型的大公司职员,一望而知受过良好教育,但是她自己也不太喜欢他,正因为他那训练有素的亲切和蔼。她在电梯里遇见他的次数不多,他经常出差,一个月只有三五天在家。晚上有争吵声的三五天,她想,可他是多么温和有礼,第二天。

        路口的机动车禁入标识下走过一个穿着湖水绿长裙的女孩,踩着弹性的步子,就像她跟随着乐曲,然后是三个普通的女孩,她们往快递取件那边走了。阳光仍然耀眼,夏季绵长的尾声在秋天的中午投下它最后的影子,而天空是比夏日里更见高远了。饭堂的台阶上人多起来,她想起结着鸟群的树枝,像过年时插的银柳条,把台阶下肉眼看不见的基底笼成束,再一层层张开。她觉得腰背有些累,偷偷挺直脊柱——肩膀和头部纹丝不动地——离开椅背一小会,再靠上去,她担心自己弄出动静来,他会转过头来看她或者询问。

         那是初夏的星期六傍晚,五点多钟的时候,她手里提着牛奶和水果往家走,柔和的天光让她觉得旁边的树蓠上开着浅金色小花,迎春花那样的细藤蔓,交错盘杂着,却依然清爽,但那是剪成平顶的一长排小叶女贞,叶片厚实,表面有绿蜡的光泽,间种在其中的海桐树还没有开出它的伞形小花。背对着树篱摆着四张长椅,黑色锻铁,椅背上的镂空花纹弯成豌豆苗顶端的卷曲形状,粗硬而且稳固,却依旧让她想起了真的豌豆尖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卷须。头两张椅子上坐着小区里两间房产中介的员工,穿着工装,无聊地打着电话,那些电话常常得不到回音就被挂断了。第三张椅子在面包店门口,离店门大约五六米,离边上的椅子大约也是五六米,长椅的一端坐着一个大男孩,另一端是邻居的女人,就像那些房产中介的员工们一样,似乎只是从店里出来透口气,但她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气氛联系着这条椅子上的两个人,使得他们从其他人甚至从周围的环境里分离出来,离她错觉中金色小花的藤蔓和颤动的豌豆尖更近。有一种紧张把他们俩张开在椅子两端,不是崩紧的即将断裂的,而是拉长的皮筋,松开手,两头就迅速接近了。男孩子背对着她,她只看到他的肩膊,年轻男人粗壮而生硬的斜方肌顶在薄T恤下。女人斜坐着,抽着烟,眼睛看着自己对面。她没有盯着女人看,但她看到她了,她相信她视线的余光也看到了她,但女人没有转过头对她微笑,女人继续看着自己的前方,目光悠闲而淡然。她走过去,甚至没有故意地转开头,就像她们互不相识,或者对方毫无引她注目之处,她只是看到了他们,就像看到那些打电话的员工,看到路上开过去的汽车,看到没有花的海桐树上平淡无奇的众多窄叶。在她走过去之前,在女人的眼中,她看到淡然后面透出来某种坚定,某种看似深思熟虑而其实却是不顾一切的镇定,她想女人并非有意回避她,而是无暇顾及,有另一些事情占用了她全部的精力。竭尽全力的镇定后面是温存,被遮蔽在深处——或者本就在深处,其所在之深使女人的面容有着她从未见过的衰老和憔悴,远甚于哭泣之后的憔悴。然而衰老并非不美。

         星期二的早上有人按她家门铃,站在门口的是长椅那端的男孩,手里提着一个装点心的纸盒,他把它托起来,另一只手扶着,递给她:“我们老板娘送给你的。”她没有看纸盒,看着他的脸,南方人颧骨突出的面型,粗黑的眉毛。她问道:“你十九岁还是二十岁?”他挑衅地回看她,没有敌意或恶意,只是青年人特有的甚至不针对具体对象的蔑视,说:“我二十二了。”     

        纸盒里装着小巧的韩式点心,松糕、米糕、粘米糕、粉团和栗子圆饼,不是她店里的那些,两个两个地摞在有褶边的白色玻璃纸上,她把盒子放在餐桌上,心想这算是一种贿赂吗?但那抹温存所带来的衰老让她责备自己的这个想法,应该是感谢,为了她不曾驻目的体谅。

        两个星期后,路过面包店时,她发现店里已经空了,门口贴着转让的启事。她第一次敲了隔壁的大门,客厅里堆着打好包的行李。女人说:“我丈夫调到上海去了,我下周就过去。”  

        “到那边还会再开面包店吗?”她想不出什么可说,好像连再见两个字也很唐突。

        “不知道。”女人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头发,还是很美。”

        那次她看到了她的裸脸,卸掉妆以后,皮肤有些黯淡,但不会比她印象里坐在长椅上的时候更衰老。她再次低下头,看着旁边的那只手,中指靠近第二关节处有一条细小的白色疤痕,她伸出一只手指,好奇地想去触摸。

        “我去买水,你想喝什么?”他站起身。

          她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的手指朝他手背伸过去,现在那里是木条之间的间隙,下面的草地上,风和阳光正卷起一片树叶深褐色的边缘。

注:1、就这么坐着细细地想:艾丽丝-门罗,《漂流到日本》     
        2、像来自很多光年之外,又要走很多光年才能抵达的星光:西莫斯-希尼,《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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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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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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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8 09:15:39 |只看该作者
真美,那种如水如时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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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 11:06:4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5月8月 于 2016-1-11 11:11 编辑

<空两个字符>看到镇州大萝卜发新作,有种亲切感。 <空一行>  
<空两个字符>(想了想,还是很赞同YYYY的点评
<空两个字符>还有一些话,不知道怎么讲,怕讲出来冷清清,孤零零;如果早些年讲会更好,很多恰当的例子在过往的日子里是那么地活色生香)<空一行>
<空两个字符>超过两百个字的段落,都可以独立成章,且更好。这是镇州大萝卜的特点,有种亲切感
<空两个字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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