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说好吗?肯定不差,但有那么好吗,是契诃夫认为自己“最好的小说”。托尔斯泰说:“我可以毫不谦逊、做作地说,在写作技巧方面契诃夫已经超越了我。”纳博科夫说:“我诚心诚意地建议诸位尽可能经常地拿出契诃夫的书来读读(即使经过翻译走了样也不要紧),并按照作者的意图陷入遐想。”
而作为这个世界“第一流”的短篇小说,就这样?
直至看到木心所言:“契诃夫的短篇,写得太通俗。一定要说他的成就,现在冷静比较,比下去了。鲁迅说契诃夫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中学水准。我以为,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
“中学水准”,深以为然。但恰恰就是“中学水准”,博取的赞誉往往最大,因为易懂易模仿。契诃夫如此,卡佛也如此。
昨天发现黑蓝公众号发表了这么一篇文字,不知是谁的意见。其中拿“卡佛”和“契诃夫”这两种天壤之别并列,“如此”“也如此”让我觉得其品味并不佳。拿“木心”这个徒有其表的评论家来为自己的所谓观点加持,让我更加反感,因为我是讨厌木心的。他的文学回忆录有一种腐朽语言的味道,像东北二人转一样朗朗上口,可是内容空洞,大而无当。他本人的品味是有限的,评论古往今来作家无法面面俱到可以理解,可是用不着传销语录一样的语体口气给文学青年洗脑。
公众号像割裂的网络时代,人们固守在自己的兴趣的小天地,自己的品味的小天地,各个行业的,各个派别的,各个阶级的,越来越强化,而不具有“开放性”来纠偏,来引向不断的正确和广泛的认识。和论坛比也少了碰撞。
一,契诃夫认为最好的小说不见得是读者以为的最好小说,而只有对作者的研究意义。我问你你这辈子有什么成就,你说找了个好媳妇,或者,有个好孩子。其实你媳妇并不好看,你孩子也泯然众人。他们对你的意义非凡,只让我了解你的心路历程,而不会让我忽视你的事业你的专业成就。所以拿作者本人“最喜欢”,来贬低契诃夫的整体成就,未免低下。
二,如果仔细读过契诃夫,很难把“卡佛”和“契诃夫”并列在一处。他们之间隔着无数的高山和大海。所以这就不是文论了,没有比较的基础,而是纯粹肆意贬低了。契诃夫甚至远在乔伊斯之上,而在技法上能超越乔伊斯的又能有多少呢?这就相当于说,“契诃夫如此,故事会也如此”。卡佛我觉得比他强的作者太多了,只不过赶了文艺青年装屁的流行。
三,公众号对文学青年号召力还是超级强的,不免误导了不少小白的口味。比如一个留言说“mua.:
看似平淡的经历引发的人生感悟。他凭什么这么自信以为以后的人生就充满光明呢。可笑。”他或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读契诃夫了,跟着“黑蓝”公众号发表的未署名的这篇文章的影响,以后就像井底之蛙一样偶尔贬斥一下契诃夫。木心的影响就不提了,必然是文艺青年遭殃。还没学会读作品,先被文艺传销。
四,原文引述的纳博科夫的话来自他的《俄罗斯文学讲稿》,纳博科夫对契诃夫的评论是公允的,他在这番话之后摘选并分析的篇目也不是《大学生》而是《带小狗的女人》。原文是:
有人说契诃夫总爱写一些可爱而一事无成的人物,这种说法不够准确,倒是这样的说法更确切些:他笔下的男女正是因为一事无成才显得可爱。
对一个俄国读者真正具有吸引力的是,他从契诃夫笔下的人物身上认出了俄罗斯知识分子、俄罗斯理想主义者的典型——一个古怪而哀婉动人的生灵——它对于外国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而且在苏维埃时代,这种人即使在俄罗斯本土也不能生存。
契诃夫笔下的知识分子是兼有两种特性的人:他具有人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尊严感,但是在实践他的理想和原则方面却无能得几乎令人发笑;他笃信道德上的美,忠于祖国人民以及全人类的福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却连一件有益的事都做不成;他把偏狭的生活浪费在乌托邦的梦幻烟雾里;他明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目标,然而他却在无聊的生活泥塘里越陷越深。
而恋爱只会带来不幸,什么事情都休想干得好——一个做不成好事的好心人。契诃夫所有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无论以医生、学生、乡村教师或从事其它种种职业的人物的面貌出现——统统都是这样一类人。
契诃夫怀着艺术家的特殊兴趣将大战前和革命前俄罗斯知识分子典型中的各种细致、微妙的类别加以区分。那些人会梦想,但他们不会治理。他们破坏了自己以及别人的生活,他们愚蠢、软弱、无能、歇斯底里。
然而,契诃夫暗示说,能够产生出这种特殊类型人物来的国家是幸运的。他们错过时机,他们逃避行动,他们为设计他们无法建成的理想世界而彻夜不寐。
然而,世间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他们充满着如此丰富的热情、强烈的自我克制、纯洁的心灵和崇高的道德,他们曾经存活过,也许在今天冷酷而污浊的俄罗斯的某个地方,他们仍然存在,仅仅这么一件事实就是整个世界将会有好事情出现的预兆——因为,美妙的自然法则之所以绝妙,也许正在于最软弱的人得以幸存。
正是从这一观点出发,那些对俄国人民的痛苦和俄国文学的光荣同样感兴趣的人们才欣赏契诃夫。尽管契诃夫从来不想为人们提供一种社会的、道德的教训,然而他的天才却几乎在不经意之间就揭露了那充满饥饿、前途茫茫、遭受奴役、满腔愤怒的农民的俄罗斯最黑暗的现实,而这种揭露要比那些凭借一系列着色傀儡来炫耀其社会见解的许多其他作家的揭露更为充分(诸如高尔基)。
我还要进一步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高尔基甚于爱契诃夫的人永远也不能掌握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生活的本质,而且,远为重要的是,他们永远不能掌握普遍的文学艺术的本质。在俄国人中间,常把自己的熟人按其是否喜爱契诃夫而分成两类,这几乎已成为一种有趣的游戏了。那些不喜爱契诃夫的人们绝不属于公正的一类。
我诚心诚意地建议诸位尽可能经常地拿出契诃夫的书来读读(即使经过翻译走了样也不要紧),并按照作者的意图陷入遐想。在一个到处是茁壮的歌利亚们的时代,读一读有关柔弱的大卫们的书是非常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