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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千年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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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4 21:22: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千年官司
                                        一
        学法律的今远古一毕业就回家了。第三天一早,族长带着他和族委会成员们,衣整面肃,迎着朝阳,登上平地起山的祖坟,走向坐北朝南,砖缝里零零星星钻出草来的御赐祖庙,让守墓人——今远古的父亲——打开祖庙的门。
        迎面的墙上是真人一样高大的祖先的画像,他金盔金甲,一手按剑,一手叉腰,面如黑炭,须如乱箭,目光如炬,直逼进门的人——今远古的腿不由得又一软。祖先画像的两边挂满了写着名字的竹牌——那是祖先历代有名望的后裔。这让他想起了背上背满了子孙的一种大蜘蛛。祖先的双足下面是案几。一只一尺高的古铜香炉摆在案几上。
        族长肃穆地在香炉里点上三柱冲天香,领着众人跪在案几下,三磕头罢,抬头扫了祖先两边的列祖列宗一眼,望定祖先,用让今远古听着别扭的北京话说:“列祖列宗在上,咱中断了近一百年的那场千年官司,今天开始接着打。列祖列宗护佑我们这次一劳永逸地打赢这场官司,这样,列祖列宗在地下能安息,我们这些做后代的也能释然了。”
        说完,又带着众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让大家像电视里的战将在主帅面前面对面地列成两列那样,在祖先的画像面前面对面地列成了两列。委员们依次操着各具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做着各自的发言。有的简述官司的历史,有的总结每次打官司的得失,有的展望未来…… 最后,族长着重讲到了眼下的这一次官司,对今远古寄予的厚望。再最后,是今远古结结巴巴地读了自己的决心书,普通话里不时冒出的土话窘出他一头汗来。族长带领大家报以他热烈的掌声。然后,族长带领大家冲列祖列宗三鞠躬,带着众人走到右面的偏室,打开门,用眼色止住众人,只带着今远古父子俩进去。
        今远古不由得打量这间他从来没进去过的小屋:靠墙是一只桌子和柜子的组合型黑漆家具,它的前面是一张黑漆椅子。添进他们三个人,偏室就显得满满当当的了。
        父亲推开椅子,弯腰开了柜子上的锁,站在了一边。族长郑重地对他说:“远古呀,这场千年官司的所有卷宗都在这里了,你按编号挨个儿熟读,尽快写出起诉书来。”又嘱咐父亲照顾好今远古的生活,随时听候今远古的差遣,有什么情况有什么要求随时跟他联系,就领着众人离去了。
        今远古弯腰打开柜子的门,浓烈的陈纸味、樟脑味扑鼻而来。他觉得这不是当今世上的味道,头皮顿时紧抓抓的,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奇怪的是自己亢奋无比,宛如终于打开了封闭了千年的财宝库的门,手颤抖着在一槅一槅的手抄卷里寻找起来。终于停在一捆手抄卷上,拿起来一看,编号果然是“一”。他拿出来搁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解开捆卷宗的细麻绳,展开卷宗,手刚拿开,卷宗蹭地一声卷起来,腾起一股细碎的尘屑,痒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又展开卷宗,用手摁住两头,看见两只干瘪的蛀虫,躺在黑皮封面上。
                                        二
        **守卫战是唐王朝平定中国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安史之乱的转折点,其惨烈程度为世界战争之冠,光被守军吃掉的人就有三万之多,古代人口本来就稀少,那时又逢战乱,这绝对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守军主将今勇、副将古元都杀了自己的妻妾奴婢供士兵充饥。战后,唐王朝追封今勇太子太保、授越国公爵位;追封古元太子太保、授许国公爵位,在**用王的规格厚葬两人,并赐以庙堂,供后人祭拜。不久,封今勇的长子今彪为尹川节度使,其余四子各授官职;封古元的长子古文举为淮阳节度使,其余五子各授官职。
        今彪耻于与古文举同为节度使,更耻于父亲和古元同享厚葬赐庙的恩遇,说古元只是筹备军粮、修筑工事、开拓兵源而已,怎么能和其父的功劳相比呢?古家该上书朝廷,请求把各种恩遇规格降低半阶,怎能恬不知耻地处处跟主将站齐呢?
        古文举听见了这些话很不服气,说,汉高祖的三杰萧何居首,凭得就是筹备军粮、保证兵源、修筑工事,没有这些后勤保障,你再会打仗也难为无米之炊。再说了,父亲古元本来就比今勇的官职高,身为太守的父亲,慷慨大度地把大权交给了来救援自己的一个县令级别的人,宁为副手,竭诚辅佐,这是**守卫战取得胜利的关键所在,凭这一条,父亲古元与今勇的功勋同等是当之无愧的。况且,父亲此举足以说明他胸有全局,高风亮节,我辈也学父亲,不屑与屑小之辈争功。
        就这么,这场千年官司在不知不觉间就打了第一个回合,古家略站上风。不久,第二个回合拉开了序幕:今彪指责古元在**守卫战的最后阶段失职,致使贼军从他守卫的地段攻破了城池。凭这一条,古元活该斩首,死该夺爵。
        古文举听见了,说,指挥作战权从始至终掌握在今勇的手里,说父亲参与了指挥作战,这个说法谁能证明?再说,就是贼军真从父亲防守的地段攻破城池的,当时全城只剩下五百多疲兵,十万贼军从哪个地段都能轻易攻破城池,只是父亲不幸,他的防守地段正好被贼军选为攻击点了而已。
        今彪抓住这点不放,上书朝廷,请求剥夺朝廷对古元及其子孙的恩遇。但朝廷只是和稀泥,劝解两家。
        朝廷的这一态度助长了两家的争功气焰,还使得朝野士大夫都无所顾忌地卷入了两家的是非之中,不是做今家的啦啦队,就是做古家的啦啦队。这更是火上浇油,两家争就是欲罢也不能了。
        不久,第三回合开始。今家指出,今勇等人城破后当即被杀,为何独独古元被押解洛阳?还不是古元在最后关头跪地求饶,才得以苟且偷生的?是押解他的贼兵也气愤他的行为,在半路擅自杀了他,才无意间成全了他的忠烈之名的。
        古家马上指出,当时安庆绪要贼帅尹子奇解送一要犯到洛阳斩首,来庆祝这场艰难战役的取胜,然后把首级传遍反抗他的地方,好瓦解军心。今勇为主将,尹子奇怕路上节外生枝,才押解古元前往洛阳的。是古元不想让安庆绪的阴谋得逞,路上咬舌自尽的。今家一听,要古家拿出证据来,古家反过来要今家拿出证据来。两家就开始搜集证据,最后都不了了之。
        不管怎么说,今家算是抓住了古家的软肋。古家为了摆脱被动局面,开始反击,说今勇残忍,杀妇幼老弱充军粮,虽然他有功于朝廷,但于天理不容。今家人回击说,当时今勇曾让这些人出城投降以侥幸求生,但这些人宁愿充军粮,不降贼军,由此可见今勇的凝聚力有多大。说,古元不也杀妻妾奴婢充军粮了吗?怎么还有脸说今勇呢?古家说,那是迫于今勇的淫威,不得不响应他才那么干的……不管今家怎么辩白,古家也算抓住了张家的软肋。就这么,两家抓着对手的软肋都不松手。
        两家就这么闹得势不两立,朝廷的稀泥是和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已,答应两家在两座庙堂中间起了一道界墙。界墙是这么起的:朝廷给不偏不倚地划定了线,两家抓阄,分出先后,一家先起一半,留下接口,一家再起另一半。两家都立下重誓:世代守墓守庙,直到这场官司分出个高低来……
                                        三
       
        今远古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父亲已经锁好卷宗,在他的目光里像拨拉着一根根头发寻虱子了似的寻觅着,终于寻见了他担心的东西,眼神由惶惑不安瞬间变成了痛苦,蹲在地上抽开了烟。本来父亲忽然中断了他的阅读让他憋了一股火,这时不安起来,问父亲怎么了?半天,烟雾腾腾中的父亲冒出一句话来:“我听老辈人讲,这些卷宗吸人的魂了。”
        他听出一身冷汗来:“那你还让我打官司了?”
        父亲过了一会儿,说:“不打不行呀。”
        他问为什么。
         父亲:“远古呀,咱每天只看一点点。这事老子做主了。”
                                        四
        ……黄巢造反,天下板荡。两家人也都流离失所。在逃亡路上难免仇人相遇。乱世没有评理的地方,就是有评理的地方,也没功夫给他们评理。他们就自己武力解决争吵。其中一例最有特色:在咸阳古道上,今家的一支跟古家的一支相遇了,就在路边搭起高高的擂台,各自选出代表上去辩论。他们原意是想让路上的难民们来评判谁对谁错的。但难民们头不抬脚不停地从擂台下经过了。擂台上的对手辩急了打,打累了再辩。谁家的累死了或者被打死了,立即填补上去。等黄巢的反军来了,这两家人只剩下一个九岁男童站在擂台上……
        宋太祖平定天下后,两家的人只要活着,都回到故地,各自盖起被毁的祖庙,照老办法砌起中间的界墙,接着打官司。天下的士大夫又卷入其中,沸反盈天。不幸的是,古家这时人才辈出,到宋仁宗时,出了三位太守,一位平章知事,声势盖住了今家,仁宗就说了这样的调停话:“两家的先人当年齐心协力才成就了这不世之功,你们这些后人该向先人那样齐心协力,给这不世之功增光添彩才是。以后不要争了。”
        这种偏袒让今家憋屈又无可奈何。仁宗死后,虽然今家也兴旺起来,但让后来的皇帝推翻先帝的口谕实在是难。但今家人锲而不舍,终于摸见了蔡京这条门路,舆论声势终于转了向,眼看宋徽宗就要婉转地修正仁宗的口谕了,不想,金人席卷天下,又打断了这场官司。
        当时,围绕两座祖庙已经聚居成一大镇,张家居界墙东,许家居界墙西,除了打官司,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家人,在这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兵灾中,不是死了就是被掳走。在俘虏营里两家的人一旦相遇,又争吵打闹起来。金人先开始是不问青红皂白,把争吵打闹的人都杀掉,但就是打压不住,问清了原因,大感兴趣,一有闲暇就叫两家的人来帐里吵架,还觉得不尽兴,就给他们刀,让他们一对儿一对儿地厮杀。他们对对手的凶残让金人开心又骇然。
        两家侥幸逃脱的人只顾逃命,暂时忘记了打官司。等天下平静了,才又都陆陆续续地回到故地,盖起各自的祖庙。砌界墙时,第一次互相商量,该去哪里打这官司。最后一致决定,不在这异族的朝廷打官司。各自留下守庙的族人,化整为零,互相协助,潜逃到了南宋。
        南宋王朝正巴望着多出现今勇古元这样国难中的忠臣,对两人的后人大量起用,而两家的后人也争着以国难中的忠臣自诩,都认为谁表现的越忠诚,这官司的水平就会像谁家倾斜,所以崖山一战,陪皇帝殉国的大臣中,这两家的人最多,在这以后,两家又多了一个争论的焦点:到底是谁家殉国的人多?就是说,南宋给两家人又提供了一座大放异彩的舞台,是继**守卫战后,两家人最津津乐道的历史,只是让两家人都遗憾的是,南宋的哪个皇帝都对这场官司支支吾吾的,没说过一句清晰的话……
                                五
        父亲一天只许张远古读一小时的卷宗,宛如一次让口渴的人只喝一口水。这天半夜,张远古爬起来,偷偷地从父亲的裤带上把钥匙解下来……
                                        六
        ……蒙古人对那些南宋忠臣的后代跟对赵宋的后代一样杀无赦,多少年过后才收起了屠刀。
        先是今家人零零星星地回到故地十来家,立马辛勤劳动,凑集资金,五年后,重建毁于兵火的祖庙。其间,四处打听古家人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去寻找。祖庙建成后的第二年,在一深山老林里找到三十多户古家人。
        这是古家在南宋时留下看祖庙的那一支的后裔。原来这些人的祖先,听成见南宋重用两家的人,感到大事不好。既然两家砌墙时商量开了共同的事,就也绕过墙来跟今家留下看祖庙的人商量,说,金人一旦知道两家的人在替南宋尽力,一定不会饶过我们的,我们还是逃吧,要不,怕以后没有替祖宗打官司的人了。 但今家人严词拒绝,说,这是不忠不孝。古家这支人的祖先就带着家人逃入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今家留下的守庙人果然被斩尽杀绝。
        这支避世的古家人怕后代忘记打官司的事,男丁过满月的时候,都要在左额角刺一米粒大的朱砂字——耻。直到现在,古姓人的左额角谁有这一米粒大的耻字,那一定是古元的后裔。当时,他们一见今家人找来,知道天下又太平了,就随今家人返回故地,在今家人的帮助下购田置地,三年后也重建了祖庙,两家又安老办法砌起了界墙,只是这次在界墙上留了个小门(以后每次重起界墙,都要留一小门,只是又封上了)。因为两家人是不会去异族的朝廷打官司的,可又不能把官司就这么搁着,就开始编撰修缮这场官司在战乱中流失殆尽的卷宗,一边隔门争论。不久,各自在小门的这边盖起小屋,这样,刮风下雨也不耽误争论了。为了公平,也为了不再重蹈自相残杀的覆辙,两家人就请儒生来评判,就这么,天下的儒生又卷入了两家的是非。在争论中,有一点对今家人最不利,那就是,为什么南宋的古家人没有回来一个?这不说明南宋的古家人都殉国了?今家人辩解说,他们是被选中继续打官司,才忍辱负重活下来的。可是古家人说,官司难道比殉国还重要吗?狼狈不堪的今家人就诘问古家人,打官司就比保护祖庙重要吗来抗衡,但终归是理亏。当然了,他们并不是每天板着脸争辩,先是把棋盘摆在小门上下棋争输赢,继而发展成了赛棋、赛琴、赛诗,成为天下儒生文士最向往的地方。到明朝末年,环绕两座祖庙,茶馆酒店旅社林立。
        等天下又露出要板荡的迹象,两家人都有了经验,祭罢列祖列宗,封了庙门,带上卷宗和祖先的画像及列祖列宗的竹牌,约定好太平了再打官司,就星散避难去了。
        朱元璋一统天下,他们以为这一代英主会给这旷日持久的官司一个圆满的结局的,各自选出代表,一起上书朱元璋。朱元璋看罢上书,火了,叫来两家的代表,一顿臭骂:“你们的祖先何等英烈,你们却是何等的猥琐无聊,几百年来像蛀虫一样钻在祖先的功劳里不说,还争夺不休!”下旨,免去今勇和古元的一切封号,平掉御赐祖庙,坟墓的规格降为平民的规格,他们的后代什么时候悔过自新,什么时候恢复两人的一切封号和恩遇。两家自然争着上书朝廷,悔过自新,直到朱元璋晚年,才恩准他们的悔过自新,恢复今勇古元的封号恩遇。终明朝一朝,两家没再打官司,但是,各行业里只要有两家的人,一定是对头。到了明朝末年,发展到天下的今古两姓人都成了对头。从明朝中叶开始,在士大夫们中间又争论开了两家的是非,只是不在朝廷上争论罢了。
        接着,中国历史上如同地狱般的明末来临了。但两家却看到了希望之光,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为此,两家凿开界墙上的小门,商量后决定,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保住已经积攒下一屋的卷宗。
        原来,元朝末年,逃难的两家一开始是带着卷宗上路的,但卷宗太多,只得采取防腐措施,就地埋了,十多年后掏出来,卷宗看上去完好无损,手一碰就碎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恢复了个大概。当然了,两家这么不顾一切地要保护卷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都可笑地认为谁家的卷宗多,质量高,谁家就有理。这是因为元朝的统治者瞧不起文人儒生,不屑于去管文人儒生的聚会,所以,两家才能通过隔墙辩论、下棋等等办法来争高低,但明朝是严禁文人儒生扎堆的。明朝又禁止两家打官司,所以两家不敢明着争辩,就都暗暗地努力修编卷宗,通过这种方式来继续他们的官司,怎么开始的,谁也说不清。到后来朝廷对他们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家就暗地里组成了专家,定期举行一次评估,每一次两家人都全力以赴,哪一卷宗被评为不佳(评估标准真实是次要的,主要说文才),编撰者总会羞愧自尽。这么来之不易的卷宗,两家人当然会不顾一切地保住它了。
        这时两家的后代又聚居成镇了,就罕见地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包容忍让,把两家的青壮年都训练成士兵,组成民团,还从外面招募青壮年难民补充民团。花费人力财力,修筑起高大坚实的城墙,从两家中选拔出最有能力的人为首领,通过抵抗、周旋等等手段,最终熬到了李自成进京。两家人欣喜不已,战时的联盟迅速瓦解,准备打官司。不想,稳操胜券的李自成兵败山海关,满清人乘势眨眼间席卷了天下。两家人没来得及再组织起民团,就被烧杀洗劫一空,祖庙连同卷宗被一把火烧了。
        天下初定后,幸存的两家人又回了故地,再起祖庙,起界墙,再隔着界墙的门,辩论编撰卷宗,如同元朝时那样。只是从康熙开始,两家人无奈地承认了清朝的正统地位,又开始上书朝廷,审理两家这场千年官司。
        清朝吸取了以往各朝对这场官司的经验教训,交由**衙门审理。**衙门认真负责,开始寻找**守卫战中追随今勇古元的人的后裔,希望得到他们的祖先对这场战役留下的只言片语,好窥出那场战役真面目的一斑,据此评判两家的是非。两家认为**衙门的做法太荒唐,当年今彪古文举也没从这些人的后裔嘴里得到什么,更何况现在了。朝廷就要两家拿出一个办法来,总不能就听你们两家的说辞吧?可两家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忍受朝廷的这个笨办法。但这个办法很快也变质走样了:先是官司动不动就停滞了,一问,就说,再等待朝廷拨下寻找那些人的后裔的钱来了。两家人不得不走到一起商量,决定两家出这个钱。再以后,有出来了别的费用……
        费用越来越大,两家人承担不起,可收效甚微。两家暗地里就争着把冒牌货给**衙门送去,又互相拆穿;争着行贿官员,又互相揭发……总之是办法用尽,闹得越来越凶,朝廷不得不下令暂停案件调查。两家又联合了起来,锲而不舍地一次次上书,终于让朝廷又恢复了对案件的审理……就这么反反复复,直到辛亥革命一声炮响,这官司还跟原来一样,倒是浩大的开支终大清一朝,压在两家人的肩上,一户开始逃亡,引发了两家子孙的大逃亡,跟雪崩似的。为了这官司能继续下去,两家的族长跟朝廷联合起来,对没逃走的人家严防死守,又要朝廷让各地的县衙查清了本县两家人的子孙,登记注册,按时把各户该承担的官司费用交到所在的县衙,否则以抗税论处。
        民国一成立,两家兴高采烈,立即联名上书民国行政院,希望政府裁决他们这场千年官司。不想,民国就没安生过一天,哪顾得上管他们的事了。
        新中国刚成立,两家充满了信心,以为结束这场官司的政府终于诞生了。不想,新中国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而且这些运动对他们的官司显然不利,吓得两家不敢妄动。庆幸的是古家出了一个有远见的人,在一九五零年就力主两家拆了祖庙,平了祖坟,把案件的卷宗、祖先的画像、列祖列宗的排位藏起来,最好是把祖庙的砖头椽领也藏起来。总之是先蛰伏起来,伺机而动,要不,怕是什么也保不住的,更不要说打官司了。经过激烈的争吵,结合越来越不利的气氛,两家人还是照这个有眼光的人的建议做了。
        改革一开放,两家人觉得继续打官司的时候要来了。又过了十年,见政局稳定又宽松,一人提议,星散天下的两家人立马响应,重新选出了自己的族长,成立了族委会。两家选出代表经过商讨,达成了一个共识:按现代法律章程来,一劳永逸地结束这场千年官司。为公平起见,两家都从守祖庙的人的孩子里选出一个孩子来,出钱供其学习法律,等他们一毕业,就要他们来打这场官司……
                                        六
       
        读罢卷宗,张远古才觉得自己变成了张家的人,以前总觉得是个外围人,才不觉得这场千年官司荒唐可笑了。不!还可憎!不论谁生在了张家,都处于一种待命状态,谁也不知道这状态有多长。有时候得几代人才能熬到它结束,但是,人人必须时时处于厉兵抹马的状态之中,这样,一旦这官司需要你,不但能做到义无反顾,还能做到充分发挥。就是说,一千四百年来,这官司是张家人的蜂王,张家人个个都是为它而生而死的蜂种。就拿自己来说,作为被族人选中的守庙人的儿子,从会走路开始,父亲就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过界墙那面去,因为那堵界墙只是象征性地砌了一百来米长,但这一告诫让它像几何中的线一样从两头无限延伸着,硬生生地让他失去了一半的世界,让他从小就笼罩在一种类似于童话中的狼随时会来的神秘的恐怖之中,这让他对这个蜂王的召唤不敢有半点的违抗,就是心里嘀咕它一声,也是胆战心惊的。比如自己读大学时,父亲死硬地就要他读法律,就在这个时候,他才从父亲的口里知道,不但自己读书的费用来自这个蜂王,就是自己为什么读书,蜂王也早安排好了。那一瞬间,宿命感摧毁了他因为读书才萌生的那点自主意识,乖乖地按蜂王交给的自己的使命去做了。他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忍受着清贫,在打工浪潮席卷天下的今天,却不敢离开祖坟祖庙半步了。是呀,谁想像孙悟空挑战如来佛一样挑战这个主宰,只能会像孙悟空那样惨。但是现在读罢卷宗,他认为投身这场官司之中像赌徒投身于赌博一样的陶醉,才明白列祖列宗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韧劲儿,官司能打一千四百年!——一旦起了是非,争辩不出个名黑来,就如同男人射不了的精一样让人抓狂!人只有置身事外的时候,才会笑话人不就是鸡毛蒜皮点儿事嘛,争出了人命,值得吗?一旦他也进了局,他比他笑话的人还疯狂!
        张远古现在就是这样!厮杀的欲望在他的心里翻腾着,但学法律的他明白,这场官司太难打了,谁受理了也都是个和稀泥,或者像清朝那样,把一团乱麻撕扯个没完。但是,也正因为这是块儿硬骨头,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在祖庙里大踏步地徘徊着,感觉自己就是赛场上的足球运动员,历代祖先坐满了一层一层高上去的环形看台,期待地看着自己。他既感到了一个重任在身的大人物的自豪,也又因为责任重大而焦虑不安。
        是什么砰砰地响?想让人听见,又怕惊扰激怒了人?他循声望去,看见庙门上有条一指宽的门缝,上面明亮,下面黑。他走过去,在门缝黑的部位,看见了父亲的一只眼,正惊疑地盯着自己。
        他猛然明白,拿来钥匙,打开了让自己从里面反锁住的庙门。刚拉开庙门,父亲就一把把他拉出了庙门。外面的清风一吹,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觉得自己刚才在梦里了,不由得去看庙里。可父亲死死盯着他的目光让他收回目光,不自在地一笑:“我没事。”同时摊摊手,像小偷摊开手要证明自己的青白似的。
        父亲过去关上庙门,还锁上了,回身问他:“看完了?”他嗯一声。父亲又问:“打算怎么写起诉书?”
        他:“这官司太荒唐了,没法打,还是和解了吧。说实话,就是争出了谁是谁非,有什么用呢?”
        父亲失望地:“你白读了,再去读吧。”就打开庙门。他迫不及待地跨进去,又焦躁地徘徊起来,一会儿茫然地背抄着手站下发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攥紧拳头威胁地晃一晃,不时还会嘀咕一声,像对心里的一个人发着怒……
        父亲一把把他拉出庙门,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直到他眼里的狂乱神色消失了,才痛苦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父亲领回来一个长着三绺曲里拐弯的黄胡子,小拇指留着弯弯的长指甲的中年男人,说是神倌,给他看看病。他傻了一会儿眼,愤怒地说自己没病。父亲说,这疯子什么时候也说自己没疯。
        他紫胀着脸,冷眼看着神倌让父亲挖了一碗大米,放在炕桌上,把三根香点燃,一字儿摆开插在米碗里,边烧黄表纸,边跪在地上念念有词起来。然后用香灰在黄表纸上画了五道符,去祖庙的四个房角上用砖头各压了一道,让他揣在兜里一道,说,忌房(不要出门,不要生人进屋)七天就好了。
        第三天,族长打来电话,说祖先给他托了梦,说有个阴阳惊扰他了,是怎么回事?父亲恓惶地说了他的事。族长就恼了,说,咱的祖先早成神了,你怎么能让这种下三滥的小阴阳去惊扰他呢?这事儿我来办吧。过了几天,族长打来电话,说,他请教了北京的阴阳,说,让远古骑在庙门槛上读卷宗就没事了。父亲一听就急了,说,远古伏神低(阳气不足),是不是另请一个族中子弟来接替远古的事儿了。族长说父亲糊涂,精通法律的族中子弟哪能说有就有了呢?要他们父子先这么试一试再说。
        张远古深感屈辱。但这么一闹腾,官司就又有了神秘的强大的威慑力,他不得不照办。好在父亲把只板凳横架在门槛上,他舒服多了。父亲随他进去取卷宗,紧站在他身后陪读,一发现他有转头窥庙的迹象,就咳嗽一声。他的意识是一条拔河的绳子,一头是清醒在拉,一头是疯狂在拉。他烦了,就头靠在门框上茫然远望,目光就被那堵界墙挡住了,就看见了那道封住的小门。一天,他想:“许家那个跟自己一样命运的大学生,会不会也这么瞅着封住的小门呢?”
        张远古终于逃掉了。不论他去哪应聘,填写完求职书,第二天,他的邮箱或者手机短信里就会出现逆子、不得好死之类的短信,当然了,他是不会等来应聘结果的。他只得去干那些粗活儿,可干不了多久,总有同事中的人来挤兑他,有时还联合起来挤兑他,他只得辞职,最后,流落成了乞丐。这样也自由,他能尽情地去寻找许家选中来打官司的那位大学生。他觉得他也逃出来了。
        他碰到一年轻的乞丐,攀谈起来,果然是那位大学生。两人联手,在电视台上痛斥这场荒唐的官司。还提出了他们的质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打官司不再是为争出谁是谁非,而是有的人借打官司,凝聚天下的族人,成为一股势力,以谋私利。就是说,打官司的人盼着官司永远打下去。
        但是,舆论对这件事哄吵了几个月,他们俩红火了几个月,新的热闹事很快盖过了这件事,什么西门庆潘金莲故里之争,什么曹操后人大聚会的炒作,什么唐宋八大家后人再聚会……
        寂寞后的他们,在原来的乞丐群里也呆不下去了,只得再次流浪。不知怎么,两人别扭了起来,终于有一人不辞而别,另一个解放地吁了一口气。一年后,两人在法庭调停两家官司的谈判会上,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作者:赵文元。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人。地址: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临五路同顺庄巷151号。电话:15148847582.QQ:1090253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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