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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 02:12: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鸟
约摸三年前,因为某些阴差阳错的原因,还有内心的冲动,我在山里买下一间小房子。此后,每年的夏天我都会来住上一阵。
刚刚搬进来的时候,真觉得失去了文明的生活。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热水,没有抽水马桶。但我在退化当中存活了下来,说真的,人这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环境都能适应。这座大山见证过许多比搜寻手机信号而爬到山顶更悲惨的事。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就有些怡然自得起来。我开始学会在下大雨的时候剥光身体,拿着毛巾和肥皂走到雨里洗澡。学会分辨栎木、桦木、松木这些以前无论如何对不上号,现在却觉得显而易见的区别。
荒芜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一个月,文明的曙光就重新照耀在我的头顶。从镇上请来的工人手脚麻利的助我修缮了屋顶,铺设了水管,把山泉水用一个自动泵抽到了水龙头里。接着,拖拉机运来沙发、床架,还有一台二手的液晶电视。但我始终摆脱不了我最初的印象:我活在山里,过着孤独、落后、与世隔绝的日子。我开始一边享受午夜的泡面和球赛直播,一边自鸣得意起来。

很快,也有不少朋友在听闻了我的冒险举动后主动联系上我,表示愿意和我分享一段山居的时光。大多数都被我给打发掉了,只有几个人手里握有我发放的门票,K就是其中之一。

K是那种不会受世俗眼光影响的人,一直都是。鉴于她比我年长了十五岁,我相信她遭受过的眼光远比现在人所能给予的严厉。她数次行走在受辱的边缘,但当时间过去的时候,她就会说:“其实不是多大的事。”而如今,K身上的纹身也随她一起衰老了,成了不那么流行的图案。她经常抽的烟,也是一种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的牌子,烟雾里弥漫着远古时代的气息。“老嬉皮”,K偶尔会管她自己叫这个。
在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之后,K带着她的刚刚满十岁的儿子来找我,她提前发短信,告诉我必须去小镇的客运站迎接她,再开车把她们接到山上。我照做了。

七月,夏日炙热得发白。有时候天空暗哑起来,山顶上乌云汇集,雷声碾来,闪电横过,骤雨落下,这些都在一瞬间发生。
太阳出来后,空气里潮湿的泥土味还没有散,阳光的热量把山中的水汽蒸腾起来。这时候山里看起来虚幻,一切都是流动的,一切都难以把握。太阳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将浓雾劈开,所到之处是一片灿然的金黄色。从远方来的鸟群落在林梢,随着风起落和摆动。
我提醒K,让她不要随意喂树林里的鸟,但她从来不把我的建议当回事。她把面包屑洒在门前的空地上,吸引了喜鹊、山鸦、长尾鹊在附近的树上筑巢。她很爱那些鸟,甚至有些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宠物了。我亲眼见证过鸟儿们落在她的肩膀上,落在胳膊上,却非常克制的不把屎拉在她身上的盛况。它们可不这样对我,不然我也不用随时戴着一顶棒球帽了。

多数时候我会坐在朝南的房间里泡茶。那边没有什么树阻挡,有两扇窗户把足够的光线引进来。K偶尔也会进来喝上一杯。但很难说她是否尝得出来茶的好坏。她总是叼着烟,一面端起桌上盛着茶汤的茶碗,一面寻求一只烟灰缸,弹烟灰的样子优雅而熟练。
“是红茶吗?”经常性的,我不得不面对K提出的幼稚问题。我告诉她,如果她继续抽烟抽得这么凶,喝茶或者是喝消毒药水都不存在分别。
K肺部的情况一直都不太好,来山里的前一阵,听说她在住院,用一根管子抽出肺里的积水。以K的性格,很难说是否出院就意味着已经治好了。当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只是皱了皱眉头,说:“老待在那种地方,脑子都要坏掉了。”
我也就没有追问下去。但当K咳嗽起来,确实把我吓坏了。她瘦小的身板剧烈的抖动着,我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把心脏给咳出来。每次这样咳嗽,K都要弯着腰,静止不动很长一会才能缓过来,当她抬起头,往往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泪水。

喝茶的时候,听到饼干(K儿子的昵称)在外面叫我,我也会出去陪他玩一会。饼干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我们看蚂蚁筑巢也能看一下午。蚂蚁向往有光的地方,会在树叶和树叶的空隙投射下光斑的地方筑窝。它们排成几条纵线,用嘴上的大钳子衔土块来,慢慢的垒得像小山那么高了。它们真傻,不知道光线一会就移走了么?慢慢的,蚂蚁的队伍又由并排的纵列交织成网格的形状,有非常神秘的秩序隐含在这里头。我陪饼干盯着看,居然也入了神。这时候,我们俩人都变得安静下来,一点也没察觉K悄悄走到我们后头,用力踹了我们一人一脚,我和饼干毫无防备的扑倒在泥地上。

偶尔有山鹰在头顶盘旋,饼干也看得入神。他会随着山鹰找到猎物,收敛翅膀俯冲的那一下发出一声“喔”的惊叹。我留意到K停留在饼干身上的目光,那里头包含着一种老嬉皮独有的爱意。

因为要采购物资,我去了小镇两天,那两天是镇上难得的集市。我开着那辆老旧的皮卡车,顺着铲车开辟出的土坡路蜿蜒下山,穿过一段由幽暗的树林和坑坑洼洼的泥土构成的弹石路,最后开到通往小镇的公路上。一路上皮卡车的底盘都在嘭嘭嘭的响,排气管不时会因为进了太多土,而发出呼吸不畅的哧哧声。我在半路载了两个从山里出来,背着背篓要去集市上卖山货的老人家。一路他们都在用当地的土话热情洋溢的交流着。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他们背篓里盛满的,表面还布满泥土的野生菌。新鲜的菌香使我感到舒服。我尽量开的慢些,好不扬起太多尘土,因为一路上还有许多步行去赶集的人。
入夜了,我才总算看到小镇在路的尽头出现。远处的灯光就像天上的星火散落在地表,燃烧不灭。集市更是灯火辉煌,卖什么的都有:祭神要用的彩纸、蜡烛、农户自己晒的腊肉、舂好的糍粑、玉米和小麦酿的烈酒......我挤过攒动的人群,走到一个专卖小孩玩具的摊位前面。那里插着一排彩色的小面人,最后我在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熊和感觉应该是孙悟空,但看起来又不太像的猴子之间犹豫了,不知道饼干会更喜欢哪个。于是都拍了照片,把它们传送给K。仅仅过了五秒钟,手机震动,屏幕亮起:“随便选。”她说。

两天后,薄暮时分,我驾驶着皮卡车,载着一车斗的杂货回到山中时,门前空地聚集的鸟类似乎丝毫也没有减少,而更加多出了我叫不出名字的几种。我将车停好,小心的绕开那些新鲜未干的鸟粪,拎着袋子们走回去。这样反复几趟,等我将东西都堆放在门口,平安回到屋里后,我看到K像刚刚打了一场硬仗似的斜躺在沙发上。她的额头上汗涔涔,胸膛剧烈起伏,有些喘不上气。看到我,K无力的摆摆手,示意我不要管她。
我有些不安的归置着赶集买回来的东西,一面回头查看她的情况。等她看起来好上一点,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关于你的身体,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
她怔一下,认为这问题过于涉及她个人了。
但她还是说:“医生让我化疗,我跑出来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木楞的看着她。K给我的感受完全变了,即使我没说话,她仍然冲我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小点声,饼干已经睡了。”
“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呀。”我压着嗓子,“既然医生说要化疗,那就得听医生的。”
“我自己会解决的。”K乏力的回答我。
“自己会解决,像治感冒那样吗?”
K看着我,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你信不信有轮回?”
她接着说:“我反正不信这一套,有轮回就意味着人得一死再死。我觉得一切都该有个头,这才像话。”
她被我话里包含的,这些最明显的道理激怒了。空气冻结了有那么一分钟。我们消耗了一分钟,我忽然意识到人的生命并不是我从前以为的那样,是无穷无尽的。
是K脸上的表情先松弛了下来,她问我:“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哦,这个。”我看了看我手里的袋子,“给饼干的面人。我两个都买了。”

博尔赫斯也说过类似K说的话,他说“我们会有片刻的快乐,但永恒的快乐是无法想象的。快乐毕竟无法忍受。”我想,K在那一刻,流露出的就是一种无法再忍受的信号,她无法忍受拖着患病的躯体苟延残喘,无法忍受来自朋友的怜悯。
K想必没有听说过有博尔赫斯这么一个人,她盯着任何一行字看久了都会眼睛疼。她只相信生活教她的那一套。

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到我和饼干,和K一起去赶集,在路上,饼干一路拉着我的衣角。K脚步轻捷的走在我们前面,然后她跌倒了,许久没有爬起来。一匹白马带着白色的光辉滑出了她的身体。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K已经带着饼干离开了。我在放满东西的,凌乱的桌上发现了K留给我的便条,上面写着:
“我带饼干回去了,我会去治病的。”
她的字体收敛,角度有些倾斜,有一撇或者一捺的地方都要轻轻的向上挑。这是上个年代的书写方法,使我想起我的母亲在那些作业本,还有家长会通知书上头的签名。
“已阅,已背诵,已过关。”她总是这么写,再签上名字。也许她跟K用的是同一本字帖。

K是开我的车走的。我一直过了近一个月,才走下山去,去小镇上取我的车。是呀,光阴飞逝。我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在晒太阳与喝茶上头。步行使下山的选择变得无限,有时我分不清哪些是羊道,哪些是山里的居民走的小路。等我终于走到小镇上,我感觉只要单凭步行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相比前次,街道要显得寒冷多了。路旁的小卖部正要关门休息,我在那买了可乐和一罐受潮了的草莓夹心饼干。几乎没费劲,我在小镇的客运站旁见到了我的皮卡车。除了落了灰尘和树叶以外,车子还算无恙。回程的路上,车子会随着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表面它老化得更严重了。我像条泥鳅一样穿过树林,在一个转角的地方,我看到K坐在一截倒塌的树干上。她穿着一件只有她的青年时代才有人会穿的碎花连身长裙,双眼正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健康。
车子从她身旁掠过,我没有停下,也没有折转回去,而是保持均速向前开。从后视镜仍然能看到她,从远处看,她显得很漂亮。汽车过了一个转角,K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想,这要也是一个梦的话,我们大概都认定是对方活在自己的梦里。
又驶出一段距离,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用眼角瞥到那行悬停在屏幕上的短信:K去世了。短信是饼干发来的。我想象他管大人借来手机,低着头,有些笨拙的揿着键盘,反复将拼错的汉字删去的样子。
回到山里,我将车在分岔路的尽头停好,车子又嘎吱嘎吱的响了一阵,才自行熄了火。回小屋还要穿过那些鸟儿栖息的树林,和树林围绕的空地。我在树林间穿行时,听到头顶鸟儿们飞起又落下的声音,许多鸟儿都落到空地上。这些K 总爱喂养的鸟,把我当成了她,正翘首企盼的看着我走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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