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聚餐

老宋

我们的散伙饭选定在月潭吃。月潭是国家级的旅游景点，那家餐馆是月潭里唯一的饭店兼旅店，所以菜价格外的贵。再贵也就这一次了，毕竟是散伙饭啊。
班长w和生活委员y负责齐钱。我无意中看到w把一张一百元递给y的时候小声在y耳边嘀咕了句什么。于是y没有把这张钱放在手中齐好的一沓钱里，而是顺手揣进了自己的衣兜。我瞬间感觉自己被耍了，心里充满了厌恶，不过想想等我步入社会后，这样的事儿也不会少见，便忍气吞声。
到月潭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今晚将在这家饭店兼旅店下榻。值得一提的是老板娘。当然，这样一提也就无需再多说了，对于身处严重缺少女生的理工学府的学子们来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检视了那些昏暗的房间。因为建在水边，这里的装修采用了船家的风格。作为筹划者y一个劲儿的暗示他亲自挑选的这家饭店环境堪称优雅。y是我的室友，他是一个有着双层下巴和啤酒肚的小胖子。我对一切憨态可掬的胖子都有奇怪的喜爱之情，因为他们拥有肥嫩多肉的触感。
天黑前我们还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月潭四面环山，我约了另外两个同学去山里散步。他们一再提醒我可别回来晚了。我讨厌这种被约束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班里学霸ls5那急匆匆的神情，他总是叨咕着那句口头禅:“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两个同学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穿着看不出任何风格特点的装束，都留着路人甲的发型，都长着一双分辨不出其中蕴含着何种感情的眼睛，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偏矮的身高，都经常被同学借钱，都有着不会拒绝别人无理要求的性格弱点。后来我几乎忘了这两个好朋友的名字，因为性格不具攻击性的人往往比性格具有攻击性的人更容易被遗忘。
虽然已到了下午，但山中的空气依然清新。路旁每一棵松树都有七八米高，树干上缠绕着藤蔓。这让我想起了经常缠绕在我心上的沉郁。我意识到它又开始苏醒了。于是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费力地将其全部集中在周围的景物上，避免陷入回忆的泥沼，特别是不要回忆起别人评价我的话。我太在意别人的评价了，每一句都像炸雷猛劈我的神经，寄生虫一般蛰居在我的记忆中。我恨社交中的谈话。谈话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的嘴太笨，总是使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我认为我性格中的软弱部分让我总是无法说出能命中对方要害的话。憋的久了，每次说话都如骨鲠在喉，直到后来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正丧失在社交活动中说话的能力。不过好在，沉默是金。我觉得社交时，自己所有的发声器官，喉管和舌头，都变成了岩石。
山路两旁偶尔能拾得边缘呈波浪状富有美感的橡树叶子和上面有虫蛀孔洞的橡实。月潭里鸟的种类很多，这让我感到美好和亲切。我那逃离闹市隐居山林的愿望又开始炽烈地灼着我的心。路旁有时会闪出一个广场。广场上的石砌花坛里种满景天，那些大小一致的紧密排列的绿叶能充分满足人的强迫心理。美中不足的是花坛仿原生态的风格过于矫揉造作了。
我的两个朋友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他们都已经好了工作，一个签到了飞机场，一个签到了煤机场，都是好单位。而我呢，将要回家，在那个我出生的城市参加招工考试，前途未卜。想到我的家乡小城，我的心里有点沉重和失落。
在一段下坡的山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这美景使我的心情暂时性的愉悦了起来。我想到了某部日本小说里常描写的山泉配森林的画面。我曾跟我的挚友x吐露我想去日本游玩的心声，然而这只不过是个梦想而已。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我身边一左一右两个朋友正在押解我。他们带着我走向不见尽头的远方，要把我连同我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段时光埋葬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后来我们急匆匆的往回赶。走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我们不得不跑了起来。我的两个朋友把我远远的抛在了身后。他们似乎把这次跑步看成了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仪式，不断的督促我:加油，别掉队，努力，跟上来。我内心充满嗔恚，我暗自抱怨这两个王八蛋为什么不等等我。后来我干脆不跑了，任凭他们怎么鼓励，我只是慢悠悠的走着，像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我。
不到六点钟正式开吃。大家分成四桌。班里的主流小帮派凑一桌儿，人机关系不冷不热的同学和普遍招人反感的无情商的同学凑一桌。几个学习好的书呆子脸上带着一贯的无表情的表情夹坐在他们中间。
大家都动筷子了。ls1还矜持着。ls1家有钱。我猜测他是认为抢着夹菜是丢面子的事情。
本来我吃饭是顾不上管别人的，但毕竟这是在写文字，我还得不厌其烦的赘述。
我的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一个是左撇子，一个是右撇子。夹菜时二人的胳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他们一笑，接着吃了起来。
ls2是个小胖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撸着袖子吃着肉。四年的大学生活中，一部PSP使他得到了完美的与世隔绝。
灯光晃在ls3的满脸大红疙瘩上有点影响食欲。ls3是我的室友。一次他在食堂里买了炸鸡，不心掉在了地上，他先是懊恼地骂了一句，出乎我的意料，他捡起来若无其事的继续吃。他爱吃肉。他有点呆。行事风格过于低调。看不出他家是北京的。
吃了不久，有人建议喝一杯。
我注意到有的同学只喝了一小口。所谓: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有一次班里聚餐。ls4偷偷用水替酒，被我的室友y发现了。y有着尖酸刻薄的口风，背地里大肆宣传。所以打那以后ls4在我寝室的声誉一直不太好。
学霸ls5喝了一杯就多了。ls1带头起哄，想逼他接着喝。ls5陪笑着，婉拒着。
我实在是讨厌凉菜里海菜的腥臭，于是期盼着转桌。每次美味的肉食转到我的面前时，我的心都随之一阵窃喜。
班长建议轮流提酒。听到这话我的后脊梁“嗖”地凉了一下。这可不是我的强项，因为我不会当众讲话。我局促的在桌子底下搓着左手手背，结果搓出了一条泥。我偷偷用拇指和食指把它团成一个小球弹了出去。我看看ls5，他似乎也有点不安。显然他也不谙此道。看来这学霸虽然精通于计算复杂的行星轮系传动比，画齿轮油泵的三视图，背出单片机的各项数据，但遇到这种酒桌上的令人厌恶的规则，他也一筹莫展。我又想起了他的口头禅:“我们没有时间了。”
一想到即将彻底告别学生时代的校园生活而被彻底扔进社会摸爬滚打，我的心越发感到别扭。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蛹被剥离了茧的保护，完全暴露了自己脆弱无能的软体。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我一直没有理想，更谈不上奋斗了。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人人欢喜的准备参加工作迎接新生活的毕业季里，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loser。于是我气急败坏地喝酒。没等大家举杯我就自己喝了许多。
ls6似乎与我有同样的心情。大学四年中他和我一样，喜欢整天窝在寝室里睡觉。他总是胡子拉碴。他长得很帅。我隐约可以感觉到他自己也挺引以为傲的。他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没有人对这份工作做出评价，但我私底下认为，卖保险对于一个理工科生来说简直就是耻辱。当然，在生活的漫漫长路上，一切都刚刚开始。我想，再过许多年以后，这个班里的人将会两极分化。有人腰缠万贯，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另外那些则一败涂地，境遇凄惨。我们那时再见面，彼此间便会充满隔阂。我想那时候我们再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心情单纯的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了吧。
轮到ls7提酒了。他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的话中透着几分成功者应有的洋洋得意。酒桌上弥散着微醺的氛围。不时有人被飘来的一句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引得大伙也跟着笑起来。ls3，ls6和p默默的抽着烟。
ls8小声跟我在底下聊天儿。他认为我回到家乡小城工作挺好的。我笑着客套了一句:还可以，呵呵。他是朝鲜族小伙子。曾告诉我他家那边有个卷烟厂招工人，待遇不错。我呢，高不成，低不就，没有选择去那里。他曾给我们寝室四人带过朝鲜族打糕和特色咸菜。他的母亲是理发师。他工作签到了上海。这四年里他有过一次追求心仪的女孩儿而遭遇挫折的经历。
一道迟来的肉菜被端了上来。几双筷子抢着去夹。有的人已经因喝醉了酒而夹不稳大块的肉了，结果掉到了别的菜里，不得不费力的再夹一次。
我观察起ls9大哥。这大哥的称呼是y给起的，里面充满了调侃的意味。ls9似乎有点不胜酒力。他脸色发白。y总是背地里嘲笑他，因为他的表情永远是那么刻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书呆子气。每次他从厕所出来路过我们寝室门口时，都见他两只刚洗完的湿手平端在胸前，像一只袋鼠。他穿一件白衬衫，下身是条运动裤。衬衫掖进裤子里。不晓得他工作签到了哪里。不过他学习好工作自然不会差吧。记得有一次体育课考试打太极拳，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他忘记了招式，紧张的僵在那里不会动了，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
又有几个人提酒。大部分人都醉了。轮到我提酒了。我知道眼前这一桌人里，四年来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过我的内心世界。我言不由衷的说了一些漂亮的话，话中洋溢的虚情假意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xj是班级里仅有的两个女生中的一个。长相十分恶劣。她是前任班长。她有着极强的社会活动能力。她每年不但不花家里的钱，还能把做家教赚的钱带回家给他上初中的弟弟。她提酒时说的话真的很得体。我真的打心里佩服她，不过紧接着我就衍生出了自卑感。我要是有她那样强势的性格就好了。记得刚上大学时我曾求她帮我一个忙，张口之前我特意买了瓶饮料准备送给她。没想到她开玩笑的甩出一句:“一瓶饮料就把我打发啦？”我瞬间说不出一句话，被逼到了尴尬的死角。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嫌弃自己的性格。我不愿承认自己的心胸狭窄，忸怩之态不像男人。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气包子。我时常隐约感到身体某个隐秘的部位疼痛。这昭示着我爱生闷气肝经有病的身心状况。我甚至埋怨我无辜的父母给了我劣质的基因。
接下来提酒的同学喝多了，舌头都有点大了。我也喝醉了，只麻木的夹着菜塞进嘴里，尝不出一点味道。我不关心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些社会人经常说的场面话与我毫无关系，因为我是一个心智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傻子。
ls10喝多了走到我身边单独敬了我一杯。他说了一些醉话，大概意思是他对我的穿衣风格和处事哲学表示崇拜。我受宠若惊的咳嗽了起来，一不小心把一丝痰液咳在了自己的衣袖上，脸囧的发红发胀，连忙擦拭，心想可千万别让别人瞧见，特别是班里的两个女生。印象里ls10总是用能深度清洁毛孔的碳粒洗面奶洗他那长满痤疮的脸。他曾询问过我的做旧破洞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是在哪里买的。
所有人都提完酒了，大家还是频频举杯，把气氛推向了高潮。y开始拿p开心，说起嘲讽他的话来。大家都跟着笑。p一方面因为自己四年来确实虚度光阴而心虚，一方面因为喝多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可以反唇相讥的回应，脸上挂着别扭的表情默默夹菜。这种情况让我有点不舒服。我猜用不了多久，他们羞辱p玩够了，下一个被大家起哄嘲笑的对象就是我。说实话，我真的有点害怕y，他太毒舌了。有几次他曾羞辱我直把我逼的露出了难看的笑脸，连颧骨上的肌肉都不自然的抽动起来，但他还是不肯罢休。他似乎非常喜欢残忍的欣赏别人颜面尽失的丑态。我观察到这散伙饭到此已接近尾声了，趁着还没有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之前，我借口去撒尿逃离了饭桌。
我去树林里撒尿。
一直松鼠在黑暗中经过。它一窜一窜的前进，让我想起了我的挚友x向我提起的一个人。那人名字叫ls。他的走路方式不同于常人。他跳着走路，而且每一跳他都向空中抓一下，似乎他的头上方有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每次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抓住它。然而直到今天他也没能抓住他头顶的东西，他还在孜孜不倦的尝试着，以至于他走路的方式都变成了跳跃前进。
已经入夜了。林间的空气充满了木叶的芳香。向月潭望去，稀薄的雾霭溶解在水面上漆黑的空间里，形成一片微蓝的悬浊。这景象让我想到了我即将迎来的不可知的毕业后的生活。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知，因为那生活中必然包含老，病，死。我想逃离的愿望又汹涌起来。酒劲儿上来了。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心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凄凉之感。我知道在生活的荆棘丛中，我青春的心如同一头乱撞的幼兽，很多块皮肉已经永久的挂留在某些隐蔽而多刺的枝杈上了。
我正望着月潭出神。ls11招呼了我一声。他是我的哥们。他也出来撒尿，看到我便来到我身边，他说要跟我聊一会儿。他是个老江湖，社会经验丰富。他喝了很多酒但一点也没醉。他绕着圈子跟我表明他找我聊天的主题:以后毕业了可能会有我能帮上他忙的地方，到时候好兄弟之间可别忘了对方。我马上警觉到他是在为日后利用我做铺垫。这四年大学我们除了一起喝点酒之外还没探讨过如此现实而深刻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格外别扭。我违心的答应他:好，好，那是当然。我不禁偷笑，像我这样无用的人也会被人视为人脉资源。记得有一次，他与我一起溜达，捡到了一角钱，他煞有介事的告诉我，即使是捡到一角钱也不能扔了，因为那命中注定是你的财。
回到饭桌有不少同学已经离席去睡了。w，y，p，ls1，j，还有其他几个能喝的还在那一边吃菜一边嚷嚷。
我上楼看了一圈。住房条件还真是紧张。有好几张床上是挤着两个人睡的。他们鼾声如雷，如宠物店里挤在一起待售的野兽。
我们的毕业会餐还没就此结束。一场闹剧上演了。w和p喝多了竟然打了起来。杯子摔碎一地。好几个人用尽全力才把他们拉开。当事人y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时，幸灾乐祸的窃笑，于是他下巴上的肥肉被挤压很明显的展露出来。
我们扶着j去呕吐。j颇受大家爱重，因为我们这帮差生考试全靠抄袭他的答案才得以通过。我们把他扶到一个角落，他哭了起来，山东口音在此情此景中略显滑稽:“我就知道他们一直有矛盾。可是我夹在中间让我怎么办。一个是我哥们儿，一个是我室友，我真的就希望他们能好好相处。可是，这让我怎么办……”
j哭了一阵我们不得不扶着他去树林里继续呕吐。给他喝了两瓶酸奶都没能止住。

金盏子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那次聚餐。除了喝酒，除了比老宋说的女人漂亮的女人，还有几只像模像样的狗。
是冬天，喝醉趴在地上，白花花地哈气融化了生硬的地面。
读着，给我许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