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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或小说：曾经的靓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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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11: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随笔：曾经的靓仔们……

（就地阅读。拒绝任何形式的转贴和传播。）

      —1—

每一次的警察培训，都给了我们一个旧友重逢的好机会。见一面似乎很难，但也许只是见面时超乎想像的热乎劲儿令我们不由自主地这样感叹。我们都已工作十年了，每个人都换过四五个单位，BP机（这已被淘汰，但当年可是极时髦的物件）、手机、住址都换了好几次。再加上其它的事，见一面确实很难。
我其实很怕这样的聚会。我宁肯待在岛上，远离尘嚣，过那种和年龄不大相符的半隐居生活。所以每一次到市区开会或是培训，我都更严格地遵守时间观念，即既不迟到也不早到之外，总是精确地在集合令响起的一刹那，从一个角落里飞快地窜出来，扔掉烟头，隐身于一片泯灭个性特征的藏青色制服群中……

—2—

坐在门口的那位我非常熟。但我用了一个很小的动作，把训练制帽鸭舌似的长檐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脚步。他伸出腿想绊我一下，我躲过了，但没有搭理他。
我说过不想和熟人相见。只要这一下躲过了，我们就没机会相见了——因为他肯定会提前溜号。溜号是因为没有人愿意管他。
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外号叫“靓仔”。他曾经是一个标准的靓仔，女孩子可以为他打架，可以在衣服下边塞个枕头然后到政委那里告状。我参警的那一年，他在街头追贼时后腰挨了一枪，被割掉了一个肾。子弹是从他拍档的枪口射出来的，但这小子一口咬定是走火。当然有理由怀疑了，因为他们曾经拳脚相向，而警察的心理多少都有问题（全世界都是如此）；但也不应当怀疑，因为无数的例子说明，干这一行的对兄弟下不了手……
“靓仔”比我大一岁。似乎后来结婚了。再后来又似乎离了。他先是从一个繁华地段的派出所调往一个轻闲的港口派出所，现在在分局看大门。他值班时经常见不到人，因为他溜号，因为没人管他。

   —3—

还算满意，周围的都不很熟。欢迎女政委讲话时我扭了扭头，“靓仔”的位子果然已经空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将自己坐得舒服了一点。这时前排往后传迷彩T衫，我飞快地挑了件大号的。
三排之前的一位，突然就把自己脱成了一个光猪，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迷彩衫。周围有小小的骚动，邻坐的那位搔了搔他的胳肢窝，他闷着声笑了一下。女政委显然看到了，但她低了低头，然后又扭向了另一边。我身后有人拿火机砸了他一下，“光猪”转头往后看……他的反应和扭头的动作都太慢了！
我认识他。此人长着泰森式的上体——包括脑袋、短粗的脖子和虎背，它们几乎处在同一个平面之上……

   —4—

1995年，我们曾在一块荒地里接受新警培训。“泰森”很喜欢喝酒，但量不行，品也不大好。有一次喝多了他向我扑了过来，我呢也身手矫健，飞快地把一个长条凳踢到了他的腿下，他就像泰森一样轰然倒地。还有一次，我在下边踢球，他很突然地出现在四楼阳台处，然后对我大叫：“阿牛，我要和你决斗！”我也大叫：“狗日的下来！”他抬腿就跨在阳台上了，这时从房间里冲出来好几个死死地拖住了他。他光着膀子，再加上手臂极为有力，几乎没办法抓他。他们只能扯裤头，抱脚，“泰森”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阳台上。
他曾经酒后从二楼阳台上“走”了下来，居然没有摔死……
好汉的当年勇啊。但现在，我在他的背上看到了六个拳头大小的淤斑，那应当是拔火罐或是刮痧的结果，就像六个被咬了一口然后丢在桌子上的大桃子，咬过的地方呈现出叫人恶心的褐色斑痕。
“泰森”老了。

—5—

女政委讲完话，走下来坐在了我们的前排。一位副主任登台了，底下放松了很多。有几个人拿出烟来抽。我注意到有三个人（包括我）使用那种烟嘴——中间可以更换烟嘴芯，据说可以阻挡烟焦油。应当可以，每当我换烟芯时，那种附着其上的粘稠的黄褐色油质令我触目惊心。我抽烟已有十八年，大量开始抽烟也有十年了。——刚参警那会，工作量超乎想像得大，我们必须依赖烟草。——高尔基的外祖父将它称为“魔鬼草”。
但那时我们年轻，我们是“靓仔”。

—6—

1992、93、94、95年，邓公的一句话，令这个特区城市疯长了起来。警察部门拼命地从各地大学里收购应届毕业生。几乎不需要多少欺骗，特区来的政府官员大都有特区的自豪感，他们当然很谦虚，但是那脸上写的很分明：“小老弟，决定权在你哟！”
那时是“靓仔”的天下。“老差骨”大多是广东“老头”，他们由于富足而心态少有扭曲。他们喜欢我们，我们也喜欢他们。“靓仔”并不单指漂亮的小男生，它可以用来褒奖一切小男生。我们这些北方“靓仔”就在这些广东“老骨头”的带领下，快乐而又疯狂地干着……
分局开裁决书的办公室经常挤满了“靓仔”，我们大多是各科、队、所里的骨干。容姨从来不记我们的名字，她只喊“靓仔”。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我们，因为她曾有一次用客家话与另一位半姐半姨的同事聊天，说女儿若是再大上两三岁，非逼着她从我们中间选一个女婿不可。我们那时已能听懂一些客家话了，几个人诡秘地笑了笑。
后来，有一个从她抽屉里翻出了女儿的照片，结论是……为了怀念容姨，我在此将它翻译成一句典雅的普通话：“也太不漂亮了吧！”

—7—

靓仔终究有做阿叔的时候。有一位笔杆子曾写过一篇调研文章，指出我们这一拨人太多，日后集体退休时将造成警察局整体业务能力的断档。这是有见地的，因为它违背自然的有理性的新陈代谢规律。但这还没有说透，在整个编制满员而退休者仅仅是那些广东老骨头的时候，近中年的我们必将呈现一种可怕的与这种职业极不相称的暮气……
但那时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我们自豪，我们是靓仔，我们把任何一个上了三十岁的老差骨不客气地称之为“X叔”，我们“看不起”他们，酒也不行干活也不行，很没用。
我的拍档是“水叔”（瞧这名字，“水货”也），有名的懒人。有一次去城中村查出租屋，一个澳门佬和他打趣，“水哥你当差十年了，有没有抓过一个‘三无’？”“水哥”绝对是个小孩式的可爱的人，他认真地想了想，以一副被小瞧的表情大声说道：“当然抓过！”我和澳门佬都放肆地大笑起来。然后我很豪迈地说道：“水叔你把住门，兄弟入去抄！”
“水叔”现在和我在一个岛上。现在再也不用他抓“三无”了。

—8—

动员大会中间休息时，还是有几个人围了过来。我们似乎都没有了打闹的力气了，客气地聊天，话题大多是孩子老人之类的。当年不是这样，当年我们只谈酒和女人。
这一位就老让我带他去找女人，因为我在最繁华的地段当差。繁华意味着什么，是人都该知道。我们一起“滚”。但他现在似乎把这茬全忘掉了。聊了几句他就把我搂在一边，说他老婆有一个小女友……最后他开了句玩笑：“我向你保证我没‘用’过！但别人‘用’没……”
Who cares?!
但我们找到了中午一起去撮一顿的理由了。要我买单可不行，“八字没一撇就让老子买单？！你得先做兄弟！”——大家居然都同意了。

—9—

我很“怕”那个死肥仔——他现在彻底成了“猪头”了。有人摸他的肚子，有人扯他T衫的后领，“得五个加吧？”——XXXXXL。我怕他是因为他像是我的克星，和他在一起我总是不顺，比如有一次，喝了点骑摩托车在宽阔的九洲大道上前行，我的车就像一匹烈马一样突然跳了起来，把我甩出了四五米远，我做了一个标准的狗啃屎的动作。好在那一股道上没有车……
这肯定是他“黑”的。因为我那时能喝七瓶啤酒，喝完了还能把那些连摩托和出租都分不清的送回家。而那天只喝了三瓶不到。——但我得老实说，那时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光屁股睡凉炕——全凭火气壮。
但我又离不了他。他太会玩了，像诗人一样充满想像力。但后来有一次我篾视了他的想像力，因为那比“靓仔”（溜号的那位）差远了。——“靓仔”对我们说过，他一边打麻将一边叫一个女的跪在桌子底下用嘴给他做……我们都惊呆了。没人想到他少了一个肾这种有可能揭示他撒谎的直接证据……

—10—

但“靓仔”也还不是最有想像力的。“东哥”才是。东哥大我们四五岁，出身也跟我们不同，他青少年时在粤北一家舞蹈团学习和工作。那时一个小地方的现代舞蹈团根本存在不下去，他很聪明，走门路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然后又走门路调到了特区。他总是说很怀念那段时光，因为练托举动作的时候，他的大拇指可以在上边那个“女舞蹈家”的下体胡乱地动，并且一边大叫着：“唉呀，我的大拇指不见了！”这还是东哥当雏儿时的勾当呢。
他现在应当不记得那些事了吧。他微微秃顶了。我总认为头发和青春也和记忆力有直接的关系。
当我老了的时候，我希望忘掉一切！

—11—

“死肥仔”——应该叫他“死肥佬”了，现在在边防检查站外边的郊区派出所——那里几乎是中山市的地界，也是一个“发配”的地方，但也是一个极轻闲的地方。因此几个还在市区“忙活”的打趣他，“走了什么门路，去了‘好地方’？”他脸上略微有点尴尬……

这种尴尬我常有。因为我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因为我一直想离开这个队伍，越来越疏远这些哥们；因为我一直想在一个叫做“文学”的腌臜地方混但却始终不能如愿……
但他们不会让我尴尬，因为海岛还算是一个旅游的好地方，他们得“讨好”我。他们问我能不能“搞得掂”，这是指住宿、吃饭甚至包租小艇等实际问题。老实说这令我非常为难。但他们很快就岔开了话题，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渐渐远离纷乱的现实了，他们知道我一直想在一个叫做“文学”的腌臜地方混只是现在还未能如愿……

   —12—

讲解查缉战术理论的其实是一个老特警，他具有扎实的实战经验，但理论和口才显然都不大行。他是一个朴素的经验主义者，总是举自己处警时的实战案例。这些我并不陌生，但依然听来饶有趣味。叫我吃惊的是他对美国警察的战术及执法环境大加赞赏。他应当没有研究过那些资本主义理论，他的赞赏来自电视电影透露的细节，来自一个病态地认真工作的警察对生命攸关的职业所做的令人敬佩的深入思考，甚至可以说来自对警务、法律和我称之为民主重要组成部分的法制制度的感性主义的思考……
应当有一些待在书房里的法学家重视和研究他的实战经验……
他直言不讳地批评一些录相资料片所宣传的战术是完全错误的——从实战而非制度的角度。但这些东西出版于2000年，是那些意识和经历可能落后于广东实情十年或二十年的老爷们泡制的新货。其实这也能理解，老爷和人民其实一直在欣赏和鼓励我们去送死。没人认为警察的生命权也是人权的一部分。
错误其实还有许多，他没有看出来……我若是一个刁民或是良民，他都对付不了我。
想到老爷制定的并且被人民大加赞赏的那些游戏规则实质上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理直气壮”，让我心绪有点坏。我溜出去抽烟。

—13—

拉到演习场的整个队伍都行动迟缓，当年那种靓仔风范荡然无存——这可能只是我的个人感觉，因为我一直在将他们、我和十年前的他们、我进行着比较。是这内心里的比较使这个队伍带有可能仅属于我个人的衰弱、疲惫和士气低落。应当是的吧。
我前面的一个女警，她的皮带“遗忘”了一个裤带环。她将手机塞在头发下悄悄和儿子也许是女儿讲着电话。——十年之后的女人就是这么邋遢，这么忙碌的么？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我们是靓仔她们是靓女。以前她们青春靓丽；以前她们为了躲避剪长发而将发稍巧妙地折成三截盘在头上；以前她们的笑声比同龄的其它职业的女孩子爽朗一百倍；以前她们和我们互相捉弄不存芥蒂；以前她们的奔跑和跳跃柔媚中透露着养眼的力量感……
我喜欢她们，从一种美学角度。有了1995年那一次荒野中的新警培训，我对她们、确切地说是那种美难以忘怀。次年，我回到了北方一座城市，女友身上那种矫揉造作和市侩气令我大动肝火。但是没有用，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14—

模拟实战演练中我很快就“牺牲”了。那个扮演“敌人”的小靓仔身手太敏捷了！而我的反应已大不如前。大不如前。我很要强，但也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因为我可能永远也不需要那种敏捷了……
我三十三岁了，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年纪。虚花花的岁月！我确实已不需要敏捷了。就像“水哥”。我在岛上读书、游泳、麻将、二胡、喝酒，对了，还有养狗。狗仔要生狗崽了，我又有事做了。我可以照顾狗仔的狗崽，然后是狗仔的狗崽的狗崽，然后是狗仔的狗崽的狗崽的狗崽……

2004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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