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庄的西面,挨着村口的是一条河,从前头的桥拱那儿一直淌过来。河岸边长着密密的芦苇,其间还有一个河埠头,石板铺搭的,常有妇女在埠头淘米、洗衣物,棒槌一下下地抡着,打到衣物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回响。小晰也到河埠头洗衣服,她只在傍晚时去,一个小塑料面盆用手夹挟在一侧的腰。
  “小晰,真勤快呀。”河埠头边的栅栏门里,出来喂鸡的婆婆。小晰不作声地红了下脸。
  小晰的面盆里只装着三两件衣服,都是自己的。小晰的双脚浸在河水漫过的那级石板上,把要洗的裙子摊在河面上,有时,她故意让裙子自己漂着,河面上起着微微波纹,等裙子快漂走时,再一把抓它回来。洗完了衣服,她还不起身,让光光的两只小手浮在水里,那种感觉仿佛它们随时会离开自己的身体,同着柔和的水流一起漂走。
  午后四点半的光景,河埠上还只有小晰一人。河面上拂着倒垂的柳树枝,把四周的河面映得绿晃晃的。小晰不时抬头望岸上的柳树,独怕一阵风来,把树上的毛毛虫吹刮下。
  小晰夹着面盆往回走,晒谷场上还有人蹲了身在收谷子,一台排风机呼哧哧地扬着谷。吹过来的风,都是毛绒绒的。
  村子里,傍晚时分,几乎家家都是敞开了门的,有的将桌子搬到屋外的明堂吃饭。男的赤了膊,一只腿抱屈在藤椅上,咪着老酒。女的时常是穿着肥大的短裤衫,握着把蒲扇,时不时地往双腿间一伸,“这个瘟蚊虫。”
  小晰自己的家,在一道银白色的铁门里。小晰的妈妈喜欢关了门。在洗完澡后,她就穿套上半身的短裙,前后走动着,不断地回头望背后的腿,“啊,腿是不是太粗了呀?”
  小晰答,“还好,还好。”
  傍晚,他们在自家的小院里吃饭,水泥地面上洒过水。
  “菊花姐——”总是吃着饭,就听到铁门外的喊叫声,于是小晰妈边朝外头应着“来了——”,边跑去里屋。等小晰慢腾腾地开了门,小晰妈正好穿着长裤从里屋出来。看上去,她是一直就穿着长裤的样子。
  上门来的多为妇女,老太,她们一个个愁容满面,她们跟小晰妈说家里的事,爱打麻将彻底不归的老公;新来的媳妇给气受;为了宅基地,邻里间争吵不休等。她们这么说着时,头顶上的云翻来覆去地移动着,不一会儿,天色就暗下来了。
  小毛爸是众多来者中来得最为频繁的一个。小毛爸住在村最西头,一家四口挤两间小平房。大毛是大儿子,说不清话也读不来书,很早就跟着小毛爸下田头了。小毛喜欢东跑跑西跑跑,晚饭时分,捧着个饭碗从村西跑到村东头。哪家结婚了死人了争吵了,他都一清二楚。他跑到村东头把村西头发生的事告诉那儿的人,再跑去村西头把村东头的事说一遍。小毛爸很以小毛为傲。
  小毛爸敲起铁门来咚咚响,有时他赤着还沾了泥的双脚就来了。
  “菊花姐——”
  听敲门声,小晰就知是小毛爸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说话嗓门太大,还爱讲粗话。
  小毛爸一般不空手来,开了门后,总能见到他端着碗红烧蛙肉或红烧泥鳅,看到那躺在碗里大腿鼓鼓的蛙肉,小晰可以忍受小毛爸站在边上说话了。
  小晰妈对小毛爸总端送过来红烧蛙肉,显出埋怨的表情:“罪过,怎么又送过来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好了。”
  “昨夜里照来的,家里还有着呢。”
  蛙肉被放上了饭桌,小晰妈没动,小晰忍不住夹了一个。
  然后不等小晰妈问,小毛爸就急吼吼地说起自己家最近遇到的烦事。小毛爸不仅说话嗓门大,而且还唾沫飞溅地夹带着大幅度的手势。
  小毛爸说,对面那户赤佬人家太不识相了,家门口挂了两面镜子。
  小晰妈问,镜子怎么了?
  小毛爸又说,那该死的镜子都照到家里来了,搞得我家这两天很晦气。他又举例,比如前天,小毛她妈去河埠洗衣扭了脚,昨天小毛又在路上摔了跟头。
  “我已想好了,三天后不给我摘掉,我就把拖拉机开到他家门口去。”
  “要做什么?”
  “我加足了柴油,让它一直响着。”
  “你别乱来呀,我明天去了解下。”
  小毛爸走后,小晰妈拍了下小晰的筷子,“小娘鬼,怎么尽挑着大腿肉吃。”

  小晰妈做为敬业的村妇女主任,在第二天就跑去对方家里了解情况。等小毛爸再次上门来时,小晰妈就把原因说与他听。“人家老婆生病了,来做法事的道人说得在家门口挂镜子去邪。”
  听了后,小毛爸更生气了。“那他们避邪了,把晦气都赶到我们家来了。”
  “一不做二不休,明天一早,我就发动拖拉机停到他家门口,让它一直得响着。”
  小毛爸临走前,咬着牙关,眼神坚定。
  小晰妈真怕出事。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赶过去看动静。还好,她没见拖拉机突突地冒烟叫吼,只安静地停在小毛家门口。但是她发现小毛家的门上也挂了镜子,上下、左右,小晰妈数了一下,共有五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晰妈不想去惊扰小毛家人了,正打算悄悄离开,没想让正开门出来的小毛爸一眼瞧见了。
  “菊花姐呀。”
  小晰妈只好站住听他往下说。
  “我这个法子想得还不错吧,以牙还牙,晚上躺着想想,现在柴油也挺贵的,咱还是能省省点吧。现在这样一来,我们一点也不用怕他们家了。”
  小晰妈说,“没打起来就好。我就怕这个。”
  接着又跟小毛爸解释说,上午村里还有个会要开,得赶紧着去了。
  “您忙,您忙,总是给您添麻烦的。”
  小晰妈挥了下手,挎着她的手提包转身了。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小毛爸在喊话。
  “昨晚捉了泥鳅,晚上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小晰妈害怕了似的,三步并做两步地穿到另一条原本不必走的小路上去了。

 

  傍晚,黑瓦房上的烟囱升起白烟,风一吹来,吹得东倒西歪的。淡黄色的落日光透过光秃秃的树叉,一直照过来。人的脸走到那缕光线中,一团的和气。
  “吃饭罗。”
  “是的嘛。”
  扛着锄头踩着石板路嗒嗒地过去。
  家家户户似乎飘出了饭菜香,房门前的狗趴拉在那儿,不时歪过头去舔一侧的毛,一副静静候着的样子。
  安静的空气偶尔地会被突然而起的吵骂声搅动,高亢锐利的女声在后庄的上空荡响着,飘过树叉、飘过猪圈,一直到了小晰的家。
  小晰推门出去,石板路上的脚步纷纷,一个个人影赶到她的前头去了。就是猪圈过去的那个方向,小晴妈的声音在这个黄昏的傍晚清晰可辩。她家猪圈里的几头猪,也哄哄地拱动着、磨蹭着身子,欲跨栏而出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的人拦在小晰的面前,树干上还爬着一两个小男孩,也有大人跳到洗衣板上,伸着脖子看。小晰只有在露出缝隙的大人的胳膊肘间看。
  吵架的是小晴妈跟小杰妈。两家的房子前后挨着,可是一早小杰家的鸡跑到小晴家后的小空地上,把里头的葱呀、菜呀啄了个遍。
  小晴妈看到后,用扫帚柄狠狠地甩那两只鸡,于是那两只鸡还未走到家,一只断了气,一只瘸了腿。
  此刻,小杰妈的怀里抱着那只已断了气的鸡,一边骂,一边抽泣。小晴妈回骂得更凶,双手甩得啪啪响。她出口快、反应敏捷,每次未等利挺妈应接上来,她就又往下说。另外小晴妈身躯肥壮,不时地张开双臂向空中跳跃的姿势,更给人以强悍无比之印象。她的身后,是她家灯光昏暗的木房,开着的木栅门里头,坐着小晴的爸爸,这个瘦弱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埋头吃饭。
  小晰也想到该吃饭了,她就往回走。她一个人走在两壁是青苔的小夹弄里,突然地一阵担心,甚至可以说是忧伤。她想到了她的以后,她笨嘴又笨舌的,如何去胜任小晴妈那样的角色,在那么多围观的人群前,她可能要丢脸到家了。



  小晰的妈妈是个坚定的共产党员,有以下事例为证。
  每晚上床前,她必躺在被窝里唱革命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那个苏静家买了电视机了。”一晚,小晰坐在马桶上边洗脚,边对着正前方空空的方桌说话。她身底下坐着的马桶是妈妈结婚带过来的嫁妆,但小晰家一直用的是痰盂。这只做嫁妆的马桶就一直当了方凳使。马桶的外面套着深色的长方形桶,上头还用黄漆描了图案,合上盖后,还就是一方凳。
  小晰妈停下了歌唱,突然记得什么似的说,“啊,这会小毛家的小屋一定很冷的。”
  窗外黑黑的,小晰好像听到了西北风刮过去的声音。
  “你要是投胎做他们家的小孩……”
  小晰又顺着往下想象了一下情景,她心满意足地跳到了妈妈为她张开的被窝,小晰妈一把搂过她,接着再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整个房间的空气雄壮又有力。

  小晰妈在家里,做为饭后的阅读时光,手里时常捏一本党员手册,或《婚育新风尚》之类的小册子,小晰妈只念过一年小学,在她从一年级第二学期未开始而直接升跳到二年级去时,被迫休了学,小小年纪的去给人当了保姆。但直到现在,她还能对着小晰背诵出小学课文的若干句子来,比如,“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好在后来党的形势一片好转,村里及时组织妇女参加文化补习班,小晰妈与几个妇女踊跃报名学习,在一个秃顶乡村教师的指导下,识了不少字。如今天看一篇文章,偶尔还有不识的生字,但基本意思已能大致领会。
  “革除农村婚葬陋习,反对婚丧大操大办、铺张浪费……”
  饭后躺在藤椅上的小晰妈,大了声地念着手册上的文字,但常常念着念着就打起了呼噜。
  “哈,睡着了。”
  “谁说我睡着了。”
  小晰妈腾地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撑开眼皮,继续往下念。
  小晰妈这么念着也是这样做的。对于农村里普遍盛行的做清明斋饭、“七月半”之类祭事她都一概不屑。节假日,外地亲友过来,陪着去庙里寺院走走,当其他人磕头跪拜之际,小晰妈挎着她的提包昂首阔步地从菩萨塑像前过去。受小晰妈影响,小晰也从不拜菩萨,她只喜欢看寺院里的十八罗汉,尤其喜欢看手指夹着很长眉毛的那个罗汉。

 

  后庄有一个很大的水泥晒场,晒场边上立着一排仓房,这些仓房门口常停着打稻机之类的物件。仓房的木门让小孩用黄泥砖划着一道道的印痕,仔细辩认,可看到:“xx是大坏蛋。”“xx的爸爸叫王祖国”等字样。晒场的东面入口处是一道细窄窄的石阶,小晰就喜欢走那石阶,当了平衡木一样地走。金黄色的落日的余晖把石阶涂得闪亮亮的。小晰的头发大概也是一个闪闪的金色的,只是她不会注意到。
  水泥地面上还蒸腾着未散尽的热气,但是,一吃过晚饭,人们都挤到晒场上来了。有小孩踩着自行车三脚档神气地窜上窜下;有小女孩念着“小皮球、香蕉犁”头上的蝴蝶结一跃一跃地跳着橡皮筋;大人们或站着或铺了席子地坐着,一把扇子左右地甩着。
  当晒场的西北边突然开起了家小店后,那么多坐着或站着人都涌向了小店,其间以男人与小孩居多。他们光着膀子把小店的门面、柜台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小店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酱油味都不介意。小晰也突然变得勤快,在小晰妈烧菜做饭时,及时地捏了一毛、二毛钱去小店打个酱油、买个米醋。如有余下的零钱,就买根棒棒糖,当然在小店老板娘为她拿棒棒糖时,她的目光始终都停留在装话梅、鱼片的玻璃瓶上。
  小晰喜欢看柜台里的老板娘打酱油,把坛子的上盖揭开,伸进去细长柄的斗勺一舀,再将斗勺口对准酱油瓶,深黑色的酱油就缓缓地顺着瓶口注入。小晰后来在家里玩过家家时,多次扮演的是小店老板娘的角色,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帮人打酱油。没有细长柄的斗勺,她就拿水缸的水瓢替代。在长方凳拼起来的柜台里舀着铅桶里的水,一吸鼻子,小店里头那股酱油的味道就飘过来了。
  在小店门口的石阶上常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跟别人一样光着膀子,却更显得结实。
  “阿国,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不会的,我现在都吃自己煮的饭。”
  阿国的妈,一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女人,时常跑到小晰家来,对着正在吃晚饭的小晰妈诉苦。
  “唉呀,你说这样一个傻子,让我怎么办呢。”
  “让他跟我一块过,他又不喜欢,要自己烧饭吃。”
  阿国自己真是会烧饭的,他一个人淘了米,往锅里加了水,又坐到灶后烧火。过了会,站起来看,看到饭镬边沿突突地冒出白泡沫来,就抓了几把石灰堵到饭镬边,将它们填塞得严严实实的。
  “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但他这个样子,我也是心疼的。”阿国妈一抽泣起来,眼角就抖动着,她捏着手绢去抹,时常连眼屎一块儿地抹去。
  阿国还很勤快,几乎每天提着扁担、锄头去田里。他把自己地里的菜苗一株株地拨掉。第二天又去了,这一次,他会很生气,“哪个赤佬儿子做的好事,把我的菜秧全拨了。”他把锄头往地上一顿,“让我找到,敲断他的腿。”
  阿国也有不发病的时候,坐在小店石阶上,跟人笑眯眯地打招呼。
  人转过身在背后说,“不找那个对象就不会成这样了。”
  “外地女人都是骗钱来的。”
  不知从哪天起,一到了晚上,阿国就往外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那老粘着眼屎的后妈说,不到天快亮,他是不会回来的。阿国的生活作息完全颠倒了,白天多数时候在屋里睡觉,晚上夜游。跑鞋走破了,开了大口子,还穿着它走。不管走去哪儿,在白天到来前,他都能准时摸回到家。

 

  小晰妈在当上妇女主任的第五年,镇里对各村妇女主任多了项考核指标。小晰妈对完成新指标的任务很是积极主动,时常奔走于邻近村之间,同邻村的妇女主任互通联络。
  “啊,我们村那个小伙为人忠厚老实,不赌博、不喝酒抽烟,这样的小伙去哪找呀。”
  有一段时间,小晰家新盖起楼房的小客厅成了一对对陌生男女约会场所。
  小客厅是小晰家最豪华的一个房间,靠墙的写字台上摆着台新买的双卡录音机,录音机两端顶上各按了个会旋转的灯球,旋转出来的灯光投射到地上,让人晕炫。
  小晰妈热情地迎来一对对青年男女,将他们带至小客厅沙发上落座后,自己就掩上门,让出来。外屋,小晰妈跟对方的绍兴人聊着天,脸上溢着笑,好像一桩好事即将成就。
  小晰开始是躲在厨房间洗碗的,她好像没处去了,外屋让人占了,小客厅也给占了。碗一个个地洗好了,她又走去挨着小客厅的过道,在那儿的米缸里舀米,她勤快地要把第二天的米也淘好了。
  脚步移至小客厅的门边时,她的心突然砰砰地跳得厉害,脸上浮起微微的笑。
  在小晰妈接着物色又一对相亲对象时,小晰会比妈妈还着急打探情形。
  “上次那个阿姨怎么样了,成了没?”
  年轻的阿姨,总是在吃过晚饭后,打扮得清爽利落地进到小晰家来。在夏天,她们多穿有着飘带的乔其纱衬衫,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轻飘飘的样子,如果是长头发的,更像仙女飘来。小伙子也好看,也多骑着自行车来,高高瘦瘦的,很有礼貌地跟小晰家人打招呼,有的还跟小晰打招呼。
  小晰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宝康的男青年。宝康又高又瘦的,在一个集体厂里做师傅。每次进来,他都会跟小晰打招呼:“小晰,写作业呢。”
  宝康见面的对象是个做裁缝的姑娘。裁缝姑娘个矮,微胖,胸部鼓鼓的。一对眼睛涂着蓝色的眼圈,看着像熊猫。女裁缝那晚从小晰身边走过时,留下股好闻的味道。
  “她怎么可以才见两面就一下子靠到人家大腿上去,要把人吓着呀。”
  小晰留意到妈妈打的电话是在说宝康的那个女裁缝,就竖起耳朵继续往下听,因为宝康是目前唯一一个对着她弯下腰来打招呼的男青年。
  宝康几乎一星期来一次小晰家,跟小晰妈汇报与女裁缝的进展。
  “她说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
  宝康低着头,膝盖上放着他的一个黑皮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要将那儿看出一个洞了。
  小晰妈答应宝康再去做下女裁缝的思想工作。
  星期日那天,小晰被妈妈领着去裁缝店,她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弄堂,找到了那家裁缝店。
  女裁缝还是涂着红红的唇膏,眼睛描得蓝蓝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的量衣绳,与小晰妈说着话,钻在拖鞋里的脚趾不停地动着。
  小晰抬头看了一圈四周挂起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再去看女裁缝在桌底下的脚,脚趾还在不停地搓动着。
  小晰一点也不喜欢女裁缝,她不明白宝康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回去的路上,小晰妈一直紧握着小晰的手,低着头地走呀走。
  在这期间,又有新的男女青年来到小晰家的小客厅,小晰却不再去厨房装模做样地洗碗了。她甚至在过道上把椅子拖动得轧拉拉地响。
  一个下了小雨的傍晚,铁门大约忘了关,小晰在厨房椅子上写作业呢,一抬头,一个男人也没撑伞的,头发湿淋地进来了。
  “小晰,这个送给你吧。”
  宝康像是很着急地从黑皮包里取出一个盒子。这时,小晰妈从楼上下来了,听那脚步,她好像是边系着裤子边走下来的。
  小晰简直是睁大了眼,那是一盒化妆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化妆品:口红、脂肪、眉笔。
  “本来出差回来给她买的,但……小晰喜欢,还是给小晰吧。”
  宝康跟小晰妈解释。
  这件事的结尾是,小晰妈追上了宝康,将黑匣子的化妆品塞回到宝康怀里。语气坚决地说,“小孩子不能用的。”
  下着雨,更深的雾气透浸厨房来了。小晰把椅子搬到小客厅边的过道上,又开亮了日光灯,白的作业纸上,晃动着的全是红红绿绿的影儿。
  这回之后,小晰再也没见过宝康,他好像让那个傍晚的雨吸走了。
         


  小晴妈跟小毛爸一样,也爱在晚饭时分往小晰家跑。饭桌靠窗的那把椅子成了她的专座,边说着话,手时常将擤下的鼻涕往椅腿处擦。
  “我昨晚又去跟踪了,果然他就是去打牌了。”
  “这个人呀。”
  小晰妈最痛恨人打牌赌钱,许多个夜晚,通常是雨夜,她跟随着联防队的人员去抓赌。回来后,白布包袱里抖出许多麻将牌,这些麻将牌让小晰当着积木玩。每一回,小晰都精神抖擞地等着抓赌归来的妈妈,无论多晚,都会从被窝里伸出头问,“抓了几个?”
  包袱里抖出的麻将牌,在家里越积越多,无聊时,小晰抓上来一个个地看,一个人看也无聊,她就叫了小晴来。小晴说,我们来玩打“靠拢”牌吧,小晴教小晰打,于是在小晰的房间里,在四方的桌子上,响起“沙拉拉”的声音。
  小晰很快迷上了打“靠拢”牌,暑假里,天天把小晴叫到家里。小晰妈出门时笑着说,“这两个人要好着呢。”
  小晰妈的身影一晃出门,两个人就直奔楼上小晰的房间。
  “沙拉拉——”

  “我这次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小晴妈下定了决心地说。
  两天后,小晴妈果然在后庄消失了,河埠头看不到她撸起袖管洗衣的身影,晒谷场上也看不到她在收谷。她那高亢嘹亮的嗓门,再也没从小晰家门口飘过。
  小晰妈上小晴家去时,小晴爸坐在灯光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在喝酒。厨房里,小晴扯着越发像她妈的嗓门,在吼着四岁的弟弟。
  “要是能保证以后不再赌博的话,我明天就去她娘家把她喊回来。”
  小晴爸在喝完第二杯酒后,从一个纸盒里子找出一支圆支笔,在一张烟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保证书。
  小晰妈果然在第二天带领村社长奔赴小晴远在他县的外婆家。
  小晰趁这机会,去小晴家玩。她们从抽屉里翻找出各色的扑克牌,整整一个下午,两个小赌棍玩得昏天暗地。她们没有钱做赌注,输牌的人就必须在羸的人脸上亲一口。这期间,那四岁的弟弟一直躺在摇篮里,一睁开眼,小晴就使劲地踩摇篮踏脚,直到弟弟再次昏昏欲睡过去。
  三天后,小晰妈、小晴妈大包小包地一同回来。小晴妈一路跟人说老家的变化,分一包包的海蜒干给邻居。最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相框给小晴爸。
  相框里衬着张好看的香烟纸。小晴爸的脸一红。
  小晴妈扭着头四下望着:“她爸你说找个什么地方把它挂一下呢。”



  同小晰妈一起做事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另一个是社长,就是他们时常上门来,喊小晰妈去喝酒的。看到那两个人进来,小晰就把脸拉得老长。
  “小晰,妈妈呢?”
  “我们已吃过饭了。”
  “呵呵,那去叔叔家再吃点。”
  “我们呆会还要上外婆家去呢。”
  偏这个时候,小晰妈就从楼上应声下来,“啊,来了呀。”她的拖鞋踩着楼梯啪搭啪搭地响着。
  小晰爸做夜班去了,小晰妈出门时只能把小晰带上。
  一路上,小晰都只不说话。
  “小晰走累了吗?叔叔背吧。”
  “不用。”
  小晰走在那两个人后头,眼睛只顾看田埂路两旁的野花野草。
  两个男人,总想着法儿讨好小晰,小晰却是越发的不正视他们。平日,在路上遇见,也只有他们打她招呼的份。
  “小晰放学了呀。”
  “嗯。”最多是嗯一声,就将眼睛别向另处,昂着头地走过去。
  奶奶对小晰说你妈是“天外人”,确实,到天擦黑了,小晰妈才回到家,或者是天一黑,小晰妈就要出门。小晰妈不出门时,时常是村长和社长来到家里商议事情。那两个男人,常常一坐,就是很晚。他们还喜欢叫上另外的人聚到小晰家来喝酒,小晰家的窗户被白晃晃的灯光映得透亮,一推门,满屋子的酒气,划拳声。
  一大张圆桌上摆着小晰平常吃不到的菜,菜是村长跟社长从外头买过来的,有螃蟹、鲜虾……,开始时,小晰挺高兴的,那些人只顾喝酒,也不太动菜,小晰只埋着头一个劲地剥螃蟹,边剥边想,那些人走后,余下的菜足够自己家吃上一星期的。但吃到后来,小晰妈就老往里头的厨房跑,拿出一个又一个梨头分给喝酒的男人们。头一个、两个的时候,小晰还不吭声,等小晰妈返去拿第四个时,小晰一放筷子紧跟着过去,瞪着眼说:“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小晰妈歪了头喷着酒气,“哦,我们小晰不高兴了,那就不拿了,好不好。”
  小晰刚用锅盖将地上篮子里的梨头盖好,就听到小晰妈在外屋响亮的说话:“啊,我们家小晰说了,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
  男人们跟着哈哈地一通笑。
  小晰的脸嗵地红了,恨恨地拉了下厨房的电灯线,她还怎么走得出去。



  小晰妈夜里外出,有时留小晰一人在家。小晰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找事做,除了对着墙壁哼歌外,她还翻床边的抽屉。她翻出几张老照片,有一张上头是一个蒙古包一样的东西,她想到了听说过的内蒙古,应该是很远的。又一张照着个陌生的小男孩,爸爸说到过“洛阳”,她记住了男孩的名字里有个“培”。她把照片翻过来又倒过去地看,“蒙古包、洛阳培”。它们躺在她的床单上,跟着她一块呆在一个人的房间里。
  有一次,她拉开了最后一格抽屉,鼻子使劲吸了一下,闻到了股奇怪的味。那怪味引着她拆开了一个小纸袋,类似的小纸袋在抽屉里有着好几只。拆开封口后,她笑了,那不是吹泡泡的气球吗?原来抽屉里的那些小纸袋装的都是气球呀。一个又一个,小晰鼓着嘴共吹了三个,尽管那气球的味道有点怪异,但看一看已飘在空中的白汽球,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在小晰妈回来前,小晰一个人在空中将白气球扑过来又扑又去,在这过程中,她还想到了电视里的小鹿纯子,于是在扑气球时,增加了口令,“晴空霹雳——”
  后来的一个晚上,小晰妈又被叫去村里的治保主任家吃饭,这一次捎带上了小晰。为了不至于自己太无聊,走之前,小晰又跑到楼上取了抽屉里的纸袋。
  大人们在酒桌上划拳喝酒,小晰等呀等,一直到酒酿圆子上来了,舀到小碗里,匆匆吃了。然后又坐了一会,觉得没可吃的了,才跳下桌。她来到外屋,外屋与里屋只隔了道墙板。从兜里掏出气球套,开始鼓起嘴吹,一个逐渐变大的白气球在她的嘴上盛开了。
  没有人注意到对着板壁拍打着白气球的小晰,即使他们从外头解了手回来,做着提拉裤裆的动作从她的身边经过,也没有人朝着她溜上一眼。
  “六六顺呀,元宝捧呀。”
  是小晰妈的声音。每一次她站起来划拳,总能羸得喝彩,于是越发得起劲。他们在夸她的拳头好,但到最后,她总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早喝醉。
  离席时,她的下巴下还滴着酒液,边用手背抹着,边用力地唤着小晰的名字。
  “这是我们家的小晰。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的。”
  有男人扶了她走。走了几步,小晰妈突然甩开那人的手,“我没醉,谁说我醉的。回家,小晰我们回家。”
  黑黑的夜里,小晰扶着踉跄的妈妈回去,一只手擎着她的白气球。她们走过小店,走过晒谷场,走过路灯下的牛圈。黑夜里,一切安静极了,昏黄的路灯光从仓房前的树杈间透照下来,石板路一半缩在阴影里,一半在光亮处。突然,几乎是轻微地一声砰,小晰手里的白气球在一瞬间没了,手里捏住的只是一个橡皮圈。
  直到走进家门,小晰的沮丧并未减轻丝毫。
  这个夜晚,小晰妈还在不停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小晰——小晰。”

 

  小晰妈几乎从不生病,连伤风感冒都是少见。一早起来,她就在床下唱歌般地背她小学一年级的课文句子:“小天水,十八岁,个子矮矮的很结实。”
  小晰妈确实个矮、结实。由于至今她都没学会骑自行车,多年来在镇上走动、办事,都坚持着走路。她一直感叹早几年自己开着大型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城里大马路的情景。但是,她就是学不会骑自行车。她在晒场上一跳上自行车,就要“呀呀”地惊叫。她不去后庄的晒场练车,每次都推了自行车到与后庄相邻的一排仓房后的小晒场去。小晰爸去了现场教过几次,每次都以两人的口角结束。“不骑不骑了。”小晰妈沉着脸一掼自行车,推着它往家里去。小晰爸面露愧色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小晰的大姨每次骑车来小晰家,都会与小晰妈打听哪一家医院的医生好一点。隔一个月,她又得来一次,愁眉苦脸地托着腰与小晰妈诉苦。
  有一次,大姨突然想到了什么,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地说,“大姐呀,我怎么从来都没见你上过医院。”
  正吃着饭的小晰妈得意地呵呵一乐,“谁让我不会骑车,每天都只能步行呀。”
  说了几句后,小晰阿姨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因为每天步行走路,让小晰妈的身体变得棒棒的。
  只有小晰跟她爸爸知道,小晰妈有着让人难以启齿的皮肤病。夏天一到,小晰妈的腿根、两股间便会长出一颗颗的脓疮。
  整个夏天,在夜晚上床睡前,房里的灯光下一直是那样的一幕:
  小晰妈趴卧在床上,嘴里发着“哼哟”的声音。小晰爸,这个曾经的赤脚医生骑跨在小晰妈的腿上,依着灯光低头认真地上药膏。
  多数时候,他还拿了摄子钳夹了棉花往脓包的伤口处抹。
  “哎哟,轻点呀。”
  “都这么轻了。”
  每次完毕时,小晰爸总以打在小晰妈屁股上响亮的一声“啪”结束。
  “谁让你得的。”带着笑呵呵的声音,他从小晰妈的腿上下来。
  小晰真心地喜欢着这样的夜晚。一家三口,都在一个房间里。妈妈要听爸爸的话了,他是她的医生。她只能那么老实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对的,谁让你生疮的。”
  小晰翘了腿在床上看画报,她也追加上这么一句。

 

  小晴家承包了二十亩地,成了后庄的种田大户。“双抢”时实在忙不过来,小晴妈娘家的妹妹、弟弟、妈妈都一齐赶过来了。小晴的外婆,脑后有条麻花辫似的辫子,头发又稀又黄,在小晴家摇来晃去地做家务,烧饭。小晴的阿姨、舅舅晚上就在小晴家楼下的地板上铺了席子睡。他们随身带来的大凉帽、高帮套鞋、尼龙绳让小晴家的外屋增添了物件。
  小晴最主要的任务是带小弟弟,小晴走到哪,摇摇摆摆走路的弟弟也跟到哪。
  “小晴,你妈有了弟弟,不要你了吧。”
  “你妈才不要你了呢。”
  小晴从小店回来,气呼呼的。小弟弟稍一闹,她就扯着嗓门地喝。他哭,她就拧一下他的胖脸。他哭得更厉害,她索性撇了他不理,自顾做自己的事。
  她心里烦着呢。自家里多种了田后,小晴的身体日渐发胖。村里老有人喊她“20亩头”。一想到自己妈的身材,她的以后难道也是这个趋势,她越发地愁紧了眉头。

  小晴那束了麻花辫的外婆在一次小晴发高烧时发挥了很大作用。
  那会家里人都忙着田里的活,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没人顾得上小晴的病。小晴妈给了小晴几粒“安乃成”,还让她捂了厚被子睡觉,“只要晤出汗来就好。”
  小晴吃过“安乃成”,捂了被子,依旧继续发烧。
  小晰那天去小晴家,看到小晴坐在楼梯上,歪了头。见了小晰,笑嘻嘻的一咧嘴。
  那个长辫子外婆在楼道与门槛之间洒米又洒水,嘴里念着奇怪的话。
  那样好动的小晴,坐在楼梯上,安静又乖巧。
  小晰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句,“封建迷信。”但她也未马上离开。
  长辫子外婆手里横了扫把,几乎闭了眼睛在念话,“扫帚公公,……”
  她一甩手,白花花的米像纸花一样从天落下来,洒到地上,一步步地又洒在楼梯台阶上,小晴的身上。
  第二天,小晰意外地看到小晴活蹦乱跳动从自己家门前经过。
  “你真好了?”
  “嗯。扫帚公公保佑的。”
  “你家外婆莫不是肚仙婆吧。”
  “以后你生病了,也让我外婆来做法好了。”


  小晰去找小晴玩时,小晴多数是在家楼上,一听得小晰的声音她匆匆地拉开房门,肚子上还挂着条“枕头毛巾”。小晰上了楼,看到屋里、床上乱蓬蓬地团着被单、纱巾。小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小晰在家也常这样玩的,但她没告诉小晴,好像她是头一次见识到。

  “哎,我们来玩小姐跟相公吧?”
  “好。我前两天看过的一个戏文很好看呢。”
  “那我们就照着里面的演。”
  小晰问:“那谁演相公?”
  “我当相公。”小晴这样说,很顺了小晰的意。
  当了相公的小晴只得把纱巾之类的让给了小晰,让她披在肩上,还在她头上插上塑料花。自己只在肚前挂个小毛巾毯。
  很快地,演到相公与小姐在后花园相会了。两人深情对望中,小晴突然说,“我们要接吻吗?”
  “戏文里没有的呀。”
  再往后是迎亲了,小晰骑在方凳上,方凳当马车让小晴拉着,拉着就拉进了洞房了。
  两人来到床前,小晴又问了:“我们要接吻吗?”
  小晰还答:“戏文里没有呀。”
  这下小晴不乐意了,“骗谁呢,洞房哪有不接吻的。”
  小晰退一步说,那你亲我一下吧。
  小晴对准小晰的嘴,亲了一下。
  小晰还没准备好呢,她没料到是亲在嘴上,她的嘴上留着小晴的口水,太不舒服了。这一点让她坐进“洞房”时很显得闷闷不乐。

 

十一

  小晰只见过一回肚仙婆,是奶奶请来在家做法的。一个穿着对襟衫的老太婆,嘴里呼噜噜地念着咒语,还做手势。那会奶奶家的窗外、门外都挤满了人,多是些挤眉弄眼的小孩。
  小晰妈在那个下午回家时,重重地关了自家的铁门,表情愤然。她甚至叫小晰爸将小晰喊回家。
  “又搞迷信活动,对孩子影响多不好呀。”
  奶奶还带着小晰上山上的庙里去。
  庙在半山腰,走上去,先是看到一条长长的通道,一抬头,发现头顶上是葡萄架,绿荫荫的一路伸展着,还有蜷曲着弯下来的葡萄藤,上头结着绿的葡萄,小晰踮脚去够,摘下来一颗,却是未熟的。心里当即想,等再过些时日,带着小晴一起来再来。
  小庙里,没有和尚,是戴着尼姑帽的尼姑,约摸四十多岁的。小晰瞧着又觉得扫兴,她觉着尼姑应是长得好看的,像奶奶讲过的越剧《庵堂认母》里头的紫贞尼姑。
  奶奶让小晰在几座菩萨跟前拜了拜,一一告给她听是什么菩萨。“菩萨,保佑阿拉小晰读书乖乖,身体健健康康。”
  临走前,奶奶给了戴帽子的尼姑几张纸币。尼姑将一包泥灰粉一样的东西包起来,交给了奶奶。
  小晰不关心药粉,望到走道上的葡萄藤,又一阵欢喜,跳起来去够葡萄,就摘几颗未熟的,晚上带过去让小晴看。
  小晰后来最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只顾着高兴,没记上山的路,在后来的一个中午,兴冲冲地带着小晴上山时,却在山上迷了路,两个人让大太阳晒得要死,连庙的影子也没看到,更别说葡萄藤了。
  回来路上,小晰突想,会不会是那庙里的菩萨做法,知道她们来偷葡萄,一挥袖子将庙变没了。

 

十二

  小晰上一年级了。小晰有了书包、教室和同学。小晰还要上语文课、数学课,但小晰最怕的是上厕所。小学堂的厕所在一排浓郁叶子的女贞树后,走进去,几个女生抬着屁股坐在一长条的横木沿上,小晰的头朝下一探,底下黑不隆冬,深不可测的样子。每一次坐在横木沿上,她都垂下头,双手抓紧自己的裤脚,好像随时一晃动都有掉落到坑里的可能。她拉裤子的动作又是如此快速。
  小晰只在午间时分捏着鼻子进一次厕所,然后又飞快地出来。
  午后,放学的铃声一打响,小晰就慌里慌张地整书包往外走去。多数时候,显得心事忡忡。学校在镇子的最东头,后庄在镇子的最西边,小晰回家,要步行穿过几条马路,一条长长的老街,几口桥,一口水泥的大桥,两口石拱桥。最后一口石桥一拐弯,后庄的房子呀、烟囱呀才能望到。
  往往在最后一口石桥上,小晰的神情显得最为凝重,她一次又一次地加大了弯腰的幅度,为自己设定目标,忍住,到粮站门口了。忍住,到冷冻厂门口了。有时干脆蹲下身来,倾其所有的力量。碰到路上风大时,她每弯一次腰,脖子上的红领巾就直挺挺地往向扬着,让她感觉到几分悲壮。尽管那么焦急又努力,但总是差那么点,在快到家门时,她之前的所有努力告以失败。
  “妈——”只要小晰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出来,小晰妈就能提前领会。“快快——”她指挥着小  晰的爸拿热水瓶、拿脚桶来。
  外面的铁门关上了,屋里的门也关了,连窗帘也拉上了。他们脱了小晰的裤子,把她的双脚、屁股往热气腾腾地的脚桶里送。
  “快,快——”
  “菊花姐——”
  如果这会有人在外头喊门,小晰妈就会高声应,“等会呀,我在洗澡呢。”
  小晰妈跟小晰爸在为小晰清洗的过程中,会因为彼此动作的不协调而相互埋怨。
  “笨手笨脚的,叫你拿毛巾呢。”
  “你刚才说的是毛巾?你明明说拖鞋。”
  “哈,好笑,到底是我说错,还是你听错。”
  噼哩啪啦的,清洗完了,又换上干净的衣裤。在小晰爸去后门倒脚桶水时,小晰已将自己的羞耻忘得差不多了,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拖了椅子坐在门当口。
  她这会儿安心又舒适。
  有什么发生过吗?
  小晰妈站在门口,与人声音响亮地说着话。

 

十二

  小晴家屋后的小姐姐只比小晰大了两岁,但她好象已经长大了的样子。高高地扎着根马尾辫,会跳一种叫迪斯科的舞,她也跳给小晰看过。有一阵,小晰常去找小姐姐玩。
  “小姐姐——”
  小晰只站在小姐姐家门口喊了一声,每次先跑出来的是一条狗,冲着她汪汪地叫。然后小姐姐家的大姐会拨开木栅栏门,一边用脚去赶开不停叫着的狗。开门的大姐的一只手总是端在胸前,肉肉的一团,分不出五指。
  小姐姐一般总是站在后天井。那儿有一株石榴树,石榴树后面是小晴家的窗口,有时,小晴就趴在那儿,推着窗口与小姐姐说话。小晴家的窗口边爬上了绿色的爬山虎,像给木房子披上了绿外套,显得神气起来。
  “要吃萝卜吗?”
  小姐姐跑去灶间,从水槽里捞了一根白萝卜。白萝卜让她掰成了两截,一截扔给了小晰。小晰看着小姐姐将半截白萝卜咬得嘎嘣脆响,想白萝卜原来那么好吃,但是白萝卜到她嘴里,就变得火辣辣的了。她咧着嘴,滋滋地响着。
  “怎么样?”
  “哦,有点甜呀。”她怎么也不好说让人丧气的话。
  好了,现在要说到迪斯科了。小晰跟小晴同小姐姐学跳迪斯科,将小姐姐家里屋的地板踩得咯吱地响。她们嘴里哼着“你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不停地扭动着屁股。每次哼到“一把火”时,三人的手同时上升着举起来,拳头移到额前时突然间松开。整个舞,就这个动作最帅了。
  三个人跳得很兴奋。她们唯一的观众,是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的大姐,除了抬头观看她们的迪斯科,她还低头织着两根棒针的毛线。
  跳着就真上瘾了。除了白天跳,到了晚上,她们也要跳。但晚上家里有大人,她们就走到村子最西边去。走呀走,直到走过最西的一排房子,在她们四周就是田地了。一大片,一大片,连到天边的。她们站到了水渠上,脚旁的渠沟里,“咕咕”地淌着奔流的水。
  最后一缕云彩也被吞进山里了。天暗下,她们开始跳。“你就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除了跳迪斯科,她们也把学校里学过的歌改成自创的舞蹈,比如《小螺号》、《采蘑菇的小姑娘》。
  小晰从没有机会在学校的台上跳过舞,但她是为校舞蹈队伴奏的器乐手,虽然还只是站在最边上敲着三角铃。她那样地站在幕后多次目睹过校舞蹈队的演出,也学会了几个动作。现在轮到她将自己仅有的几个舞蹈动作贡献出来的时刻。
  她们在水渠上跳,转着圈,四周的田地也跟着转圈,天越来越黑了。一块块的田地糊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哎,你们知道程琳吧。”
  小晴抢在小晰前头答,“知道的,就是那个《酒干汤卖无》。”
  小姐姐突然低了声,“她有个男朋友呢,叫侯德建。”
  “他也是唱歌的?”
  “他是写歌的,台湾人。”
  “侯德建。”小晰把那个名字放在嘴里又念了一遍。
  风把她们的衣裙边吹开了,空气里夹着稻草灰的气味,但也还是觉得惬意极了。
  回去的路上,小晰的心怦怦地跳着。
  前方的黑暗里透过来光亮,到小店了,还有晒谷场。
  小晰猜不出那个圆圆脸,看上去那么小的程琳的侯德建是什么样的。
  黑暗里坐着一圈人,在小店门口的石条凳上。
  “喂。”有人在吓唬她们。
  她们边跑边扭头,跑过一段,认出是阿国。
  “死疯子。”小晴跺了下脚骂。
  又气喘吁吁地一阵快跑,阿国并未追上来。
  “侯德建”,小晰又把那个名字在心里念了遍。

 

十三

  养了马尾辫的小晰头上很快长了“虱子”。小晰妈拎着小晰的脑袋往脸盆里按,一边用蓖梳顺着小晰的头路划下来,似乎每划一下,都会有收获 ,“啊,看看,又下来几只。”“看看,长得有多肥呀。”每当这样说着,听到围墙外有脚步声过来,她又对着小晰嘘一声,示意别让人听到。用蓖梳划下来的虱子在小晰妈的指甲下一一地摁死。小晰真是羞愧无比,一想到是自己的头发上长着这么多只虱子。 
  小晴是第一个告诉小晰自己头发上长了虱子的人。小晰张了张嘴,说:“我也有的。”话一出口,两人即变得欢欢喜喜的。小晴顺便又告诉小晰不仅她有,小姐姐呀,班里的好几个长头女生都有的。三个人再凑到一块时,做得最多的便是扒开对方的头发,神情专注地捉虱子。每捉住一只,如获了功一般得意喜悦。
  最为壮观的一回,学校的教务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两排队,站着一个个马尾辫的女生。轮到的女生,就会领到一包药粉,治虱子用的。站在队伍里的小晰也神情自如,一想到以前为此羞愧难熬的时光,就觉得真是白委屈自己了。       

 

十四

  小晰家最早是有个后花园的,灶间的后门一开,就是了。小晰妈叫它“后天井”,那儿靠墙角蹲着口水缸,装上自来水后,水缸也成了摆设。起初小晰爸打算好好经营后天井的,他砌了个围墙,围墙上横竖地插了许多三角玻璃片,大概是要预防小偷。地上用砖块搭了个土花坛,里头种上菊花,鸡冠花。小晰不认得没开出花前的菊花,以为是芹菜,还想着去折。小晰爸告诉她是菊花后,她就每天跑去看一下,但菊花老还是芹菜的样子,小晰就没耐心了。她忘了去看后,那泥坛里的菊花倒开出来了,黄的、白的。一下子,让小晰好一阵高兴。
  另外,那个鸡冠花就很好认了,好像它总是开在那儿似的。小晰也不觉得它稀罕了。
  自小晰爸去了大集体厂上班后,后花园就一天天地荒芜下去了。泥坛子里的菊花最早枯死,最后连鸡冠花也见不到了。倒是蒿草、野茛之类的野草疯一样地长着,快齐了小晰的大腿。小晰偶然去那蹲一下,抬头望望四角蓝蓝的天。有次在地上见到一团银光闪闪,尼龙丝一般的东西,她挑在小木棒上,举起给爸爸看。小晰爸说,“这是蛇皮呢。”小晰这才惊叫起来,扔了木棒,又把门合上,仿佛那儿再去不得。
  再到后来,小晰妈扩建房子,后花园的地基改做了小晰家的卫生间。抽水马桶一拉,哗啦啦的。小晰坐在白瓷马桶上想,自己也曾蹲在那野草间的石板上解过小便。她在起身时,总要抬头望一下天。哈,只有天望到了她,没有人会看到。
  没了后花园,小晰爸在前门院子的围墙里浇了个小花坛,种过诸如月季之类的花,但都好景都不长,开过一两次花后,就死了。后来花坛里种了颗小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每年太太平平地长着。那花坛里倒是用硬纸板插了不少个纸牌子,做成小坟碑。“某金龟子之墓”,“某天牛之墓”,参与举行葬礼仪式的有小晴跟小姐姐。
  小晰希望自己家的花坛里开上凤仙花,人家家里好像都有的。小晰去河埠头洗衣服,走过一户户敞开了门人的家,望到人家院子里、屋前,都摇摆着凤仙花,红的、粉红的、白色的,独她家的花坛没有。更气人的是,家门口那牛圈房前的石缝地里竟也开出了粉色的凤仙花。小晰气呼呼地拨了那两株凤仙花,往自己家的花坛里送去。
  小晰妈有一晚,大约心情很好,吃过晚饭后,坐在院子一板凳上,拍了大腿说,“你们去河边摘几枚毛豆叶来,晚上给你们包指甲。”
  小晰、小晴听了一溜地跑去村西口的河边,过一口桥后,走到河对岸的田畈里。竟然一点不怕黑了。
  小晰竟不认得毛豆叶,她只认得田里大朵大朵像荷叶一样的芋奶叶。
  小晴认的,一把攀过来指给小晰看。小晴在夏天要帮家里做田活的。
  摘了毛豆叶回去,小晰妈在院子里,已将一条板凳倒覆了,在那上头正用刀背剁着凤仙花,边上还放着两粒明矾。明矾也是要剁到凤仙花泥里去的。
  两个小女生站在一旁,不声响地看小晰妈翻来覆去地剁,板凳也印湿了酱紫色的一块。
  她们闻到花泥香了。
  “中间那一个手指是不能包的。包了要让泥王菩萨剁下的。”
  “嗯。”小晰的手指让妈妈抓在手里,伸直得一动不动的。
  “还有呢,包完后过门坎时,要喊一下,‘过门坎’罗。”
  “嗯,嗯。”
  “嘻嘻。”小晴忍不住笑,又打岔,“小晰妈,再一下手指就包我的吧。一人包一只手。”
  后来,小晰进屋跨门坎呀,都有照小晰妈的喊,上楼梯她也喊,上楼梯罗。
  只是睡到半夜,小晰实在觉得手指头不好受,又想着大概指甲已红了,就拉亮灯坐起来,悄悄地摘了一个瞧。“不是很红呢。”怕第二天比不过小晴的手指红,只得再套回去。

 

十五

  小晰的爷爷最早是宰羊的,身上总有着股哄哄的羊臊味。小晰未曾见过爷爷宰羊的架式,但爷爷从菜市场回来,身上一股子的羊臊味。小晰捏了鼻子地躲开。
  “小晰吃羊肉粥。”
  奶奶用爷爷带回来的羊骨头煮粥,一阵阵香味飘到小晰鼻子里。盛了小碗的羊肉粥放在木桌上,洒了葱花,小晰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了。
  “原来那么好吃呀。”小晰边吃,边说。一口气,一碗下肚了,又让奶奶盛了第二碗。
  到了夏天,小晰爷爷背起一个大木箱去卖棒冰。
  小晰坐在奶奶家的窗前,一整个下午地等爷爷回来。她看着窗外的两棵柳树,细长的柳条让微风吹得来回摆动。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那么安静的下午,知了的叫声把空气撑得满满的。小晰不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踮脚抬头地望窗外左前方的小路。木桌上放着铜色的陶瓷壶,不时的,她就双手托起陶瓷壶,用嘴对了壶嘴咕咚咚地喝一通。茶水是淡的,她愈发想念她的冰棍。
  终于望着的那条路上,走来爷爷驮着个大木箱的身影了。小晰嗵地打开门,奔跑出去。爷爷还未走到家门口,就让小晰截住。大木箱从爷爷的肩头放下来,打开,厚厚一层又一层的“棉袄”,掀起棉袄,才露出里头躺着的棒冰。
  拿了根冰棍,小晰也并不舍得一口气地吃。她拿了个碗,待吃到半根时,将那半根放到碗里,用调羹捣碎。碗里装着冰水了,这样的冰水一口气地喝下去,肚子变得凉快极了。
  “爷爷要一直卖棒冰才好呢。”
  坐在窗前椅子上的小晰,回头看爷爷。
  爷爷正握了苍蝇拍,在屋子里转着,啪地在这头拍一下,在那头拍一下。饭桌上也放了粘苍蝇的粘纸,十来只苍蝇粘在那儿,有几只,倒侧了身子,细细的腿脚还在抖动。
  爷爷已越来越耳背,后来夏天卖不动棒冰后,他呆在屋子里做得最多的事是握着苍蝇拍打苍蝇。
  至于小晰奶奶,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先是在灶头那洗碗,几只碗放在一个盆里,用了抹布,一个个地擦,盆里的水变得黑了,小晰奶奶还在那儿慢慢擦洗。小晰奶奶慢慢地洗着碗,小晰会在这时缠奶奶讲个故事。
  “奶奶,上次那个《血手印》还只讲到一半哩。”
  “哦,是吗?上回说到哪了?”
  “你说到法场上,那个小姐在饭里拌上许多沙子。”
  “那个呀,因为要拖延时间嘛,……”
  戏讲完后,小晰又想到跟奶奶要说的话:“奶奶,明晚晒场上做戏文呢,一块去看吧。”
  “你们去吧,奶奶眼睛不好使呢。”
  做戏那么热闹的,鼓点子一打响,胡琴一拉起来,奶奶怎么能在黑黑的屋里坐得住。过去听听也好的呀。小晰妈是坐不住的,来做戏了,她一场也不拉地赶去。不在本村做的,听闻到消息,她就拉着小晰赶到别村、或镇头上的大会堂去看。小晰看得睡着了,蜷在别人的椅背上流了口水,她也不晓得。
  小晰妈也不总在晚上外出时带上小晰的,有时留小晰在奶奶家。奶奶高兴小晰晚上跟自己睡。
  她们刚一躺到床上,小晰就听得屋外夜空下走来的脚步声,还有铁门哐当打开的声响。“小晰——”
  小晰妈在楼下喊。
  “睡下了呢。”
  小晰回了一句。
  “小晰——”小晰妈又喊一声。
  小晰奶奶推了把小晰,小晰就重复,“都睡下了呢。”
  小晰妈的喊声跟铁门都安静后,小晰奶奶将小晰又搂紧了一下。
  “乖,好好睡了。”
  但是,等再过一会儿,小晰会悄悄地将身子转过去。她不喜欢奶奶咕咕的气喘声在自己的头顶上响着、滚动着。

 

十六

  小晰奶奶自制的两样菜,是小晰最喜欢吃的。第一种是醉素鸡,买来的素鸡,放了盐跟黄酒腌在一个玻璃瓶里,过了些时日,再取出来吃。日子再长点,素鸡会变得像豆腐般软,而且有臭哄哄的味。
  另外是酱油紫菜。倒了酱油的紫菜一般用来冲汤,小晰奶奶只是将紫菜用酱油浸得湿软,再放到汤饭碗里吃。只夹一筷,就下的许多口饭。
  小晰奶奶很少做炒菜,不像小晰妈噼哩啪拉在煤汽灶上弄得烟雾腾腾地炒螺丝。小晰奶奶的菜多是在饭镬里蒸的,像带鱼丝烤呀、蛋汤、带豆干、菜蕻干……
  夏日傍晚,小晰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吃饭,但只要听到围墙外奶奶家搬动桌椅的声响,她就会很潦草地扒完自己碗里的饭,然后晃到奶奶家的木桌旁。
  “小晰,一块吃呀。”
  “我吃过了。”
  小晰的眼睛盯着饭桌上一大碗黄澄澄的蛋汤,奶奶在蛋汤的中央加了点浆油,闻起来更香了。
  “我就舀一勺蛋汤。”
  舀完蛋汤,她又被带鱼丝烤吸引了。爷爷拉过来椅子让她坐,于是她就不再推托地坐下了。
  小晰妈见小晰去了不回来,估摸出大概了。在围墙的那一头传过来她的声音:“介坏个小囡,又来蹭饭了吧。”

  小晰奶奶除了饭菜做得好吃外,还会做另外的吃食。比如在夏天,她做一种叫“木莲冻”的冻糊,买来的木莲籽在锅里熬成汤汁后,再盛到面盆里凉着,盆上盖着纱布,待凝成糊状后,加一点薄荷就可吃,很清清凉凉的。她还将毛豆连杆带壳地放进灶间的饭锅里,洒上盐,一直煮。等熟了后,再将毛豆移到晒台上去晾。当小晰坐在奶奶家新盖楼房的晒台上乘凉时,小晰奶奶就剥了毛豆,让小晰尝尝。小晰想不到煮熟了的毛豆晾干后,会那么好吃。
  多数时候是因为停了电,在屋里看不成电视,小晰才摸到奶奶家来。
  屋外暗地里的小虫子在窸窸窣窣地叫着,奶奶手里握着扇子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小晰抬头看着天空,头顶的星星越来越密了,整个黑蓝色的天空上,像缀满了一亮一亮的宝石。
  “星亮这么好,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小晰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她如此期待着有一颗坠落的流星,刚好让她看到,但一次也没有过。
  奶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就一个人。”
  小晰想,原来地上的人有这么多。
  “天上一颗流星掉下来,就是地上一个人死了吗?”这是奶奶从前同小晰说过的话,小晰又拿出来问了一遍,她想到了流星、死亡,觉得它们离自己好遥远。

 

十七

  小晰爷爷在冬天做的营生是做春卷皮,一张张皮子叠起来,整好后,第二天挑到菜市场去卖。快到春节时,也总有人会问上门来要春卷皮。
  做春卷皮并不省事,小晰爷爷得候在一口大缸子前不停地用双手揉甩湿面粉。“吧嗒,吧嗒——”两只手一圈圈地划动、把面粉团甩起来,动作好像是在埋着头游泳似的。
  面粉调和好了,取一摊在手里,不停地掂着,再往炉子上的平底锅中央抹去,一圈圈地抹调匀了,一会儿待边角的皮起皱了,就轻轻地揭起来,得十分地小心,撕破了,就没用了。
  揭春卷皮的事,小晰也担当些。反正大冷的天,站在炉子边热气腾腾的。外头西北风吹吹地响着,窗口上的尼龙纸让风吹绷得紧紧的,不时地发着“啪啪”地颤动。小晰真担心风会把尼龙纸刮破了,一股儿地闯进来,火炉吹灭了,平底锅吹跑了。
  当然小晰想的尽是些胡乱没用的事。爷爷手里的最后一团面粉总为小晰留着,给她烙一个大大的面饼。
  那些春卷皮奶奶搁在纱布上,一层层地整好,再装到竹蒸笼盒里。第二天一早得让爷爷挑着它们去卖。
  小晰在早上醒来,屋里早没了爷爷的影子。奶奶一个人捏了块抹布在湿漉漉的屋里摸过来摸过去地擦。
  小晰的爷爷名叫陈阿毛,每当听到有人指着小晰说出“陈阿毛的孙女”之类的话,小晰就感觉怪怪的。那个被人称为陈阿毛的人,似乎是另外一个,她得退到很远来“看”他。

  小晰家屋左侧是小晰爷爷的仓房,里头放置了各类农具。仓房是跟别人家合用的,那人家还有一头牛。那头牛每次都在仓房门口拉粪便,很是讨厌。
  有一回,奶奶对小晰说,你跟我们到仓房来一下,帮爷爷写个字。一直来,奶奶家的来信需要回复的,都由小晰代笔,每次奶奶让小晰写字,小晰就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他们开门进去,踩着软湿湿的稻草走着,牛粪味、潮湿的泥味混夹在一块,闻起来怪怪的。走到另一厢属于爷爷的仓房。奶奶拧开了手电,前面停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小晰爷爷凑近棺材,“就是在这一面,写个寿字。”爷爷用手拍了下那口棺材最前头的一面。
  小晰会写毛笔字的,在学校里的描红本画满了圈圈。她觉得这回一定更要写好,不能出差。
  毛笔蘸了红漆,往棺木上写字,两笔画下来,发现那几个笔划在“流泪”了,它们的尾部滴下漆水来。小晰再用毛笔往回画。
  写完了,小晰自我感觉没有预想中来得好。但小晰爷爷说不错的,而且连说了两个不错。
  要是再让我写一遍,还可以更好的呢。回去,小晰还是有点懊恼。
  到了晚上睡时,她突然才想,这棺材给谁准备的?爷爷还是奶奶?他们以后要躺到那里头去吗,永远再不会起来。小晰想到了死,想得她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将来,自己也会死的,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十八

  后庄的最西边,有一个凉亭。凉亭里住了叫花子,是冬天了,他们一家穿着厚厚的露着棉絮的棉袄,他们也在凉亭里烧火做饭,用砖块垒的土灶,上面架着钢金锅。又白又浓的烟,从凉亭里飘出来。晚上他们又在凉亭里拉起几道麻布,麻布的四角用绳子系绑着,一到白天,又将那些麻布放下来。
  白天,小晰从凉亭边走过,走着路,忍不住好奇地往凉亭里瞥去。那一个女叫花子敞开了衣襟,抱了婴孩在喂奶。小晰突然间看到了她的一只乳房,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小晰妈后来在冬夜临睡前,不再拿小毛家举例,而是说凉亭的叫花子。
  “想想这会后庄凉亭里的叫花子吧,如果你投胎在他们家里。”
  小晰不禁打了个冷颤,飞快地钻到小晰妈已张开的被窝里。“啊,冻死我了。”她夸张地叫着,幸福感又一阵地淹没了她。
  村西边是风口,夜里那个西北风呀。小晰想到这儿,仿佛听到那个西北风呼呼地像老虎一样地咆哮着,打着转地刮过来。想到这,她一耸身子,将整个的脸钻到棉被里去,好像躲过了一场劫难似的。
  小晰开始有事没事地往村西边跑,急匆匆地走路。
  白天,只有女叫花子跟她的两个小孩在。小晰听到女叫花子逗弄小孩的笑声。她把婴儿竖立在自己腿上,环着他,双腿颠弄着,引得小孩发出咯咯地笑。
  太阳很好,凉亭四周东一块、西一块地晾晒着破旧的衣物。
  小晰喜欢看女叫花子烧饭,架着钢金锅,冒出白白的烟。就像过家家一样好玩。
  有一次,傍晚时分,天突然地暗下来,起风了,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暗,暗到像一口黑锅罩在头顶了。那回天黑下来之前,小晴妈正坐在小晰家的楼上,同小晰妈拉着家常。两人后来一同盘着腿坐到床上抱着饼干筒,边吃“冻米炮”,边说话,像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响雷了,黑得严严实实的天地间,随时会奔跑出一头野兽的样子。小晰突然哇地哭了。小晰妈说,“别怕。”一把搂过小晰,让她钻到自己怀里。
  “凉亭里的叫花子要怎么办呢?”小晰哭抖得更厉害了,因为小晰妈的误解与自己的无人可诉的秘密。
  第二天,天晴了。太阳亮晃晃地晒着大地,好像天气一直就是这么好的。
  小晰走过凉亭。凉亭四边晾晒着衣物。女叫花子钻在那些衣物间,边拍打,边喊叫着自己儿子,“别乱跑呀,别摔着。”
  小晰走过去,对着天空第一次吹出了自己的一声“嘘——”

 

十九

  后庄的晒场来了一队演杂技的,其中多为小姑娘,也有男孩。他们的口音、穿着同凉亭的叫花子相像。晒场上好久没那么热闹过,后庄的人都涌来看杂技了,抱了小孩的妇女,打着赤膊的男子。
  演出开始,小姑娘站到一把椅子上,颤颤微微地反身弯下腰叼地上花瓶里的花。小晰真怕她把自己的腰折断了,用手捂了眼,不要再看下去了。但是身旁的人在叫好了,小晰又从自己的手指缝间看。怎么小姑娘站的椅子上又加了个球。
  “谁想出来的恶毒主意。”小晰恨恨地想,仿佛站在那球上的是自己。
  每看一个节目,小晰都要提着心,捏着拳头。但到最后,那几个小姑娘总能完成得顺顺当当。
  演出顺当得很,晒场上的小孩兴奋地把手掌拍红了。到结束了,他们也不肯散去,站在边上看杂技团的人收拾道具、铺盖。最后,他们发现杂技团的人跟着小晰妈走,一直走进小晰家那道银白色的铁门里。
  一群孩子中最激动的当然是小晰,她一想到在晒谷场上做着那么不可思议动作的小姑娘们今晚就要住在自己家了,这个感觉像自己也沾上了光。
  杂技团的小姑娘们都睡一楼客厅水泥地,铺开自带的草席。二楼的房间让给年纪大一点的老头跟另外几个男孩睡。小晰与父母也打地铺,睡在与客厅一墙之隔的房间。
  丁丁咚咚地弄了好一会,终于都安顿好了。
  关上灯了,小晰竖着耳朵,黑暗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隔壁悉悉窣窣的总有响动。
  “你过去点呀。”
  “你才要过去呢。”
  一会儿,又传来拉电灯线的声音。
  一下,大约是拉亮了,再一下。
  “给我也拉下嘛。”
  “嘻嘻,我再来一下。”
  “喀嚓”、又一下“喀嚓。”
  小晰要笑出来了,但她仿佛看到隔壁睡觉的画面了。寂静的黑夜里,那些压低了却止不住兴奋的声音,让小晰也觉得自己要睡不着了。
  小晰妈在天亮时煮开了一大锅的白菜年糕汤,用一个大大的锅铲搅动着,白烟般的热气将她半个身子包裹着。
  等小晰起床已晚了,小姑娘、男孩们早已起来了,散布在灶间或外屋,端着自带的铅面盆碗,站着或蹲着地吃得稀里哗啦地响。他们抹着嘴角,把碗沿边上最后一片菜叶也吸得干干净净。
  小晰也顾不上吃,抬着头地一个个看过去,心里生出无比的新奇。
  他们在收拾铺盖了。一个个地走到外屋,走到明堂,背上、肩上扛了行李。
  领队的老头在门口同小晰妈握手告别,那些小姑娘也回过头来挥手,小晰觉得挺难为情的,只钻在小晰妈的身后。她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快拐弯时,她突然不忍心看到什么似的,砰地一声,将铁门关上了。
  一下子静了下来,空荡荡的感觉。屋里,小晰妈在喊,“快来吃了。”
  小晰还愣在那儿,小晰妈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像从另外的世界飘过来的。

 

二十

  星期日的下雨天,小晰妈是不出门的。她跟着小晰窝在楼上的房间里。外头沙啦啦的雨声,屋里小晰妈踩着缝纫机,喀嚓嚓的。雨天,是小晰妈最为勤快的时候,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尤为喜欢的是小在缝纫机上缝制衣物。做得最多的是短裤,她将碎布呀,穿不上的旧衣的边料载下来,按在缝纫机上一圈圈地转着。
  不时的,为自己的劳动成果发出赞叹,“啊,这条短裤不要做得太好了。”
  没过多久,她真将一条短裤举在空中给小晰看:“哈,看看,很不错吧。”
  她要将短裤举过头顶了。
  “怎么每件都是那么肥的。”
  “小孩子就不懂了吧,这短裤大点穿着才舒服嘛。”
  “你等着呀,我再给你做件小背心。”
  喀嚓嚓的缝纫机的声响又起来。
  “妈妈是不是真的很天才哈。”
  短裤呀、背心都提不起小晰的兴趣。她还是转头看窗外的雨。一阵风来,对面屋顶上的雨给吹得飘扬起来了,像排风机吹动稻谷子一样,扭着身子歪斜。
  雨点打在屋檐的角上,溅起水花,吧嗒一朵,吧嗒又一朵。
  小晰望到奶奶屋门口的水缸,孤零零地淋在雨里,顺着屋檐接下来的毛竹筒,一直通到水缸里。
  奶奶这会大约捻着佛珠,抱着纸盒在念经了。
  天又暗了一层,整个地黑沉沉地罩下来。
  房间里的桌子、五斗橱、凉床,都浸到阴沉的昏暗中了。空气中,只有小晰妈的缝纫机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妈——”伏在桌子上的小晰,突然喊了一声。缝纫机的喀嚓声并未停下,妈妈坐着的身子在说话,热气腾腾的,“等一下,就做好了呢。”
  小晰想下楼去看看,她知道楼下厨房里,爸爸一定守着煤球炉在看报纸。煤炉上停着把黑了柄的茶壶。雨点钻过木移门,溅到门沿的地面上了吧,湿湿的一块,煤炉的气味呛得要让人打喷嚏。这样一想,她觉得还是呆在楼上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