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醒来,李耳就忆起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他伏在楼下缝纫机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后来姐夫下来,把他叫醒,说:
  “我叫你拿一筒布上去,等了半天也没见人上来,原来你在这儿睡着了。”
  李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觉得很是不好意思,自己才到店里没几天,就犯下这么一桩错误,真让他感到难堪。不过他昨天实在是累了,上午走了几个小时的路,一到店里就东忙西忙的,到晚上想趴在桌上看着书休息一下,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不过,还好你没有上去,不然,就要去掉五十块钱了?”
  “怎么回事?”
  “刚才派出所的来查身份证,查到小谢没带身份证,要她办暂住证,她不办,罚了她五十块钱。你没有带身份证在身上吧。”
  “没有。”
  “那就是你运气好了,要是上去的话,肯定也要罚五十块钱了。”
  “小谢”?李耳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一个鼓眼泡,暴牙嘴的女孩子。姐夫店里的一大堆女孩子们,她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她是个老徒弟,平时都在楼上做活,很少到楼下地下室来,李耳对她还有点印象,是因为第一次和他说话时,那个女孩子现出了明显的局促神情,还不小心从嘴角溢出了一滴口水。
  溢口水这种事,李耳也经历过,不管在谁面前,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在费劲想说出一两句得体的话的时候,嘴巴却不知怎么的不听使唤,就会顾此失彼地掉下一两滴口水来,有时打在水泥地面上,有时落在裤子上,都会留下一个不小的鲜明的印子,慢慢渗透着扩大。
  那个鼓眼泡暴牙嘴的“小谢”,也许就是在过度的紧张中流下那滴口水的。她的脸倏地红了,并伸出一只手,用袖口去揩膝盖上的那处口水印,这使她显得更为狼狈笨拙,于是李耳起身离开了她——看着她的尴尬,连他自己都感到极度的不安。
  缝纫店分成楼上楼下两部分,楼上是店面兼工作间,老徒弟们坐在一台台缝纫机后面赶制衣服。店面的一侧墙壁上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通过这扇木门,走下一段阴仄的楼梯,就到了楼下。楼下跟楼上一般大小,也是一个大房间,摆着两架缝纫机、两张床,剩下一半多的位置,是用来做饭的地方,摆着两张学生桌,桌上放着些炊具、碗碟、食材等等。这个房间是个半开放式的地下室,房间的三面是墙壁,一面有一扇窗户和一扇门,推开门出去就是一条走廊,走廊再过去是一片空地,只要打开门来,光线倒还亮敞,不过还是不及楼上。楼上一到白天,前面的店门总是大敞着,后面也有一面带着大窗户的墙壁,是个明亮、忙碌的世界。楼下则有点阴暗,木门敞开没一会儿,就会被关上,总有人担心会有陌生人从走廊上走进房间里来。不过相较而言,李耳更愿意呆在楼下,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区域——刚进来没多久的新学徒,就是在楼下这个房间里练手的。那两架缝纫机,一架是李耳的,另一架就是桃儿的。
  桃儿也是个新学徒,比李耳来得早了半个月,现在已经开始学裁衣服了。她照着书上的图样,用画粉在一块布料上画出一条条横的、竖的、弯的线条。从远处看过去,她像是在画一幅抽象画。她有一个小的身体,小的身体十分灵活,一天到晚总在精力充沛地走来走去,让人想起一颗小巧的心,这颗小巧的心似乎充满了热量,在不停地向外发出光芒,把所到之处都照得亮堂堂的。她的脸颊因此总有一块粉红,红艳艳的,好看得很。她的小身体里包裹在合体的衣服里,现出屁股、乳尖,她的乳尖大约是弯弯地往上翘着的,好看得很,屁股又是紧紧地包裹着,每走动一步就扭动一下,弯出两道充满诱惑的甜蜜的弧线来。
  桃儿身上发出光——她亮黄色的毛衣发出光来!只有她的身上能发出这样的光,她什么时候身上都好像烧着一团火,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带倒了一只凳子,仍然飞奔着向前跑去,做完了急着要做的那件事,又嗖嗖地扑扇着跑回去,边跑边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以水底捞月般的身姿掠过地面,那只凳子就在这一瞬间被她扶起来了,稳稳地安静地立在一个角落里。靠窗的墙壁上射着一些乳白色的光线,那是室外的光线经过窗户上的毛玻璃过滤后所得到的。李耳总时不时地朝那些毛玻璃上望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影子从那儿经过。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束更亮的白光从外面射进来,刺目的亮光照得李耳的眼睛发痛。
  “开门干什么?这么大的风!”
  “这么闷,关着门干嘛?”
  “我怕冷。”
  “今天一点也不冷啊。”
  “还不冷,我都冻得发抖了。”
  她站在门口,光线很好地照在她的朝着门外的一侧的身体上。那半侧身体正对着一片红褐色的建筑物——对面又有一座新楼房树立起来了,把走廊前面那片本来就狭小的空地挤得更加水泄不通了。
  但李耳望着她剩余在门内的另一侧身体。那一侧身体有一种吸引力,是和暴露在门外光线中的那一侧身体不同的。李耳看得见她的臀部,正朝向着他,展现出一片黑色的模糊的截面,但他仍能从那截面中辨认出两个浑圆的体积来。她的身子,侧倚在门框上,凸显出乳房的形状,但在此时,以这样的姿势斜靠在门口,那乳房的形状就被门外涌入的光线照耀着,而显得模糊,甚至淡化了,能看得见的,只是一条象征着女性特征的曲线。在这样的时候,李耳的目光就宁可更加专注地注视着臀部那儿浑圆的体积,尽管它们同样地模糊不清,但它们更有一种实在感,更加真实地呈现在那儿。有那么一会儿,他痴痴地把目光移到她的胯下,看着从她双腿间,一条狭长的细缝中漏进来的一线光芒,那光芒里隐藏着一丝让他感到激动的东西,并随着桃儿双腿的抖动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而它的每一阵显现,都让他的激动如正值顶峰的潮水愈益高涨。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砰地把门甩上,风一样地走了回来。李耳惊奇地望着她,诧异于她的举动怎么会这么不可琢磨。
  她走到一张靠墙摆放的床前,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棕色的大号提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李耳把脑袋垂了下去,视线落回到那本看了一半的《红与黑》上面,他正看到了于连准备去握德·雷纳耳夫人的手的那个夜晚:
  太阳渐渐西斜垂暮了,渐渐接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这叫于连的心一直古怪地急跳着。夜色降临了,他怀了一种喜悦察看夜色,今宵是异常的黜黑。他感觉好像从他的胸口除了一份巨大的重量。天空中笼罩着大块大块的浓云,被一种十分闷热的风吹得飘荡不定,仿佛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喂,怎么样,好看吗?”
  “什么?”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抬起来,扭过头转到后面去看着:桃儿正把一件鲜红色的,带着点点金色装饰的崭新衣服贴在身上。那衣服经由她身体的衬托,突出了一道隐微的曲线,显得极富生气。虽然还没穿上身,但那样崭新的一件衣服贴在那么娇好的一个身体上,显出的那份毫无缺陷的合体性,就让他对那件衣服油然生出了一股好感。
  它的袖子的根部显得非同寻常的宽大,完全不同于他平时见过的同类的衣服。这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大块运动的色团,直接从他见过的某幅抽象画上跳跃出来。
  “好看,这是什么?”
  “蝙蝠衫,现在最流行的!”
  “我在街上都没见过哪!”
  “这是福建那边流行的,我从厦门带过来的,这边当然没有啦。”
  “哦,厦门啊。”
  “你去过厦门吗?”
  “……哦,厦门嘛……”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听他回答,便已经咚咚跑上楼梯去了,通向楼梯间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吱叫着慢慢地自己打开,看上去像张开了一张黑色大嘴。


  他从很远处就看见了那帮混子,不由自主地就想避开他们,因为他认得他们。其实也说不上认得,只不过那帮混子中的一个是他姐夫的一个亲戚,他在姐夫家见过几面,也就算认识了,后来就进而认识了和他呆在一起的那帮混子。其中有一个方脸的矮子,现在就在他们中间,其实并不是很矮,只不过身材结实,肩膀宽大,看起来比较矮罢了。此时他们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县城里最时髦的桃园宾馆的门前,那几把凳子不知是他们从哪里搬来的,也许是宾馆客房里的凳子吧,油亮油亮的,反射出稳重的漆光,摆在这肮脏破落的小县城的街道上显得很不协调,仿佛这小县城丑陋的街景反射过来,连着把这几把样式豪华的椅子也变得丑陋了。方脸的矮子看来是他们的头儿,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牛仔衣、牛仔裤,脚上一双镫亮的陆战靴。他用侵犯性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着来往的路人,但又从来不会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像他的相对缺乏策略的同伙们那样。那一伙人大致都穿着类似的衣服:牛仔衣、黑西装、尖头皮鞋、陆战靴,引人注目地坐在宾馆的门前,用逼人的目光把每一个走近他们的路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装出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把脑袋尽力偏向一边。可就是这样,他们中的一个还是看见了他:
  “小李。”
  叫得还是很客气,一点都听不出是混社会的样子。也难怪,他们是亲戚——某种意义上的亲戚。唯一让李耳觉得不解的是,这儿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对他持着一种带着敬意的客气——这或许是因为姐夫的地位高,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的缘故了。
  “哦,你在这儿呀……”
  也还是装出很客气的样子。刚才没看见而现在看见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点讪讪的神情,他总觉得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客气得有点过份了——也许这才是他们对他如此客气的原因吧。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与他的身份与打扮并不相符的笑容,想着该说些什么。可平时常用的寒喧在这时都说不出口了,他能对这样的一个“亲戚”说些什么呢?况且他们相识也才不到一个星期。
  “在这儿玩啊?”
  “是啊,在玩,你去哪儿?”
  “哦,到那边去买点东西。恩——”
  互相又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是决意要离开了。
  可这么一移,就转到了那个方脸矮子的脸上。他方才一直在看着李耳,十分专注地看着,简直是在用一种冒犯性的目光在看着李耳,李耳早已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种不适。
  他把目光对准了他。
  如果没有那丝冒犯性的意味的话,矮子的目光看起来像是一个诚恳的孩子,他的眼睛一忽然显得很大,从眼眸的深处射出一股光——一种李耳在很久之前见过的目光,可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了。他偶尔能回忆起那种目光,但次数不多。只是不论哪次回忆,都不似这次的情境这么古怪。他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看矮子,把脸偏过去,挪开身子走了。
  这座城——如果要说是城的话,也只能是他所见过的最糟糕的城——现在开始从他脚底下向前延伸开来。他其实知道它的明确的边界,但只是一种名义上的边界。真正的边界,他心理上的边界,则只是在他走过那座宾馆后才展开来。从那里向前,街道才变得逐渐像一个城市的街道,两边才有了一些稍显整洁的,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城市建筑的楼房。所有这些建筑,都沿着这条向下倾斜的街道向前延伸,最后汇聚在一个低矮的洼地中间——那里有一个不大的三叉路口,四周排列着一些这个城市最主要的建筑,邮局、电影院、百货商店、书店、银行等等,虽然以李耳的眼光看来都非常低矮并且陈旧不堪,但所有那些重要建筑聚在一起,再配上街边树荫浓密的梧桐树,还是让它们稍稍带上了一点城市的气息,这跟裁缝店那一带喧闹拥挤的乡镇氛围,是完全不同的。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在远离了那帮混子之后,他开始全身心地放松下来,思绪也随之松弛,不规则地向四面延展:城市的样子,还是比不上老家Z县,到这里来就是一个失望,一个挑粪的人,浓重的臭气扑面而来,在这样的街道上竟然还有人挑粪,在Z县是绝不会有的,他把脸转过去,离开那个人远远的,看着对面一幢楼房外墙上镶嵌着的一小幅玻璃幕墙,Z县里那幢邮电局大楼不知修得怎样了,修好后一定很漂亮,他看过那幢楼的效果图,漂亮极了,有一面完整的玻璃幕墙,在这个县里是绝不会有那么漂亮的建筑的,就是桃儿,也一定会惊叹于它的美的。
  他想起了桃儿——事实上,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了一个桃儿身体的模糊的形象,它像一个眼翳漂浮在他眼前,同时他在想着有关桃儿的其他——桃儿的那件红色的蝙蝠衫,样子有点不正经,不过是他喜欢的,就像从前他的某几个不正经的女同学穿过的一些衣服,那些衣服的样式他都记不清了,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极好地显出了身材。但可惜的是,所有那些穿着最露骨,最吸引人的女学生都不是他班上的,她们他一个都不认识。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具体的女学生的形象,是那些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个——一个小女生,她长得很像某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但各个部位都比她小巧一点,脸上却总有一股凛然之气,让人感到不可接近,但这只让她显得更加吸引人。她的鼻子轻轻地向上勾着,比一般人的鼻子要弯一点,但还没有弯到外国女人那样恶心的程度。所以她还是一个中国少女,但却不是一个一般的中国少女,额头上搭着稀疏的刘海,干净利落地在中间分开来,一双眼睛第一眼看上去分得有点开,仔细看了又觉得恰到好处,因为那样,才和额上的刘海一起,衬出一副迷离的眼神。她是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上衣,那件衣服一开始的时候他在眼前看得很清楚,现在却变得模糊了,它不知什么时候让位于那副带着迷离眼神的脸庞,被它遮蔽于身后了。可是那张脸庞本身也在一直变幻着,每个部位都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直到全都淡化得不可辨识,他就再也想不起来最初的那张脸庞到底是怎么样的了,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见过那样的一张脸庞。也许这不过是“俄狄浦斯情节”在作怪,应该是“俄狄浦斯情结”吧?他其实对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也已经非常模糊了。
  桃儿——没过一会儿,他就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低落下来,他想起了厦门——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厦门”这样的名称无疑是尴尬的。他虽然读了不少书,知道弗洛伊德,知道“自我”、“本我”、“超我”、“俄狄浦斯情结”,可这些名词一放到这个新环境里却显得毫无用处,而他从来也没有到过厦门。
  “俄狄浦斯情结”,多么神奇而洋气的一个名词,可他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人,并对他将此事说明清楚呢?在这个城市狭小而肮脏的街道上,他们绝对不会知道俄狄浦斯情结这个词,这个词也绝不会在他们中间流传开来。他们热衷流传着的一些词,是“打工”、“打流”等等新词,前者正是桃儿在来到这儿之前所做的,当然不是在这儿,是在厦门。也许正因为此,桃儿身上才有一种一般农村女孩子身上绝难找到的自信与自豪,再加上她本身具有的那种果断与干练,更让她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昨天我在外甥家里看了一个毛片,”他一边走,一边听到身旁一个村妇模样的人对她的同伴说,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三个男的困一个女的,真形人家!”
  哦,对了,“毛片”,也是最近在这个地方比较流行的一个词。和它一道流行的,还有“录像带、三级片、毛带”等等,不过都是一个意思。而“三个男的困一个女的”,不过是对其中内容的一个简略的描述,他感觉到了那个村妇语气中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一种脆弱。在这个时候,他转过脸去,朝那个妇女看了一下,她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已经被长期的农村生活磨损得毫无姿色。如果她还有一丝姿色的话,或许他还可以再多看她几眼,然后进一步想像一下那部“毛片”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人的容貌不是具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射的功能的么,当她看过一部“毛片”之后,那她的神情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反射出“毛片”中那位女主角脸上的神情。假如她看得足够多的话,那她也就完全能够做出与那位女主角一模一样的神情来了。只可惜对身边的这个村妇来说,这样的情形大概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早已迟钝得像一块磨石,几乎再也不可能反射任何外界的光芒了。
  一想到“毛片”,他就又想起了那帮混子。他们应该经常看那种东西的吧,可他从来没有看他们看过。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他没有看过关于此事的任何迹象。可这与他们的行为是那么的不符,他们一定是在他看不见的处所进行这一活动的了。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


  天很晚了,他才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从那座小山上走回去。这时,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心潮澎湃,但又有着一丝悬而不决的犹疑。一步步地,这犹疑还在加重。一眼望过去,从山下一直往前,到处都是只剩下稻子黄白色根茬的田地,远望过去像长满了一层茸毛。转过脸来,一堵乱石砌成的围墙,竖在眼前,石头就是那种白色的乱山石,摸上去毛毛糙糙的。沿着围墙望过去,不远处是另一座山,山上长满了乱七八糟的灌木,山的一角露出一座造纸厂碉楼般的厂房,颜色已经旧得发灰。这座小山跟他家附近的那座小山倒很相似,这座小县城的一切也都跟Z县很相似,所有的一切都像是Z县的劣质翻版。
  再往前,转一个弯,围墙就中断了,孤零零地停止在一截小悬崖上,整座城市便从那围墙与山的豁口处扑面而来。
  一片白色红色黄色的水泥钢筋楼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些地方还能较完整地看出一座楼房的身体来,更多的地方就完全是残缺不全的水泥钢筋楼体,一座楼房挡住了另一座楼房,这座楼房本身又被更前面的楼房挡住了,所有楼房的模样都很相像,也有偶尔几幢楼房做出独特的形状,或别出心裁的装饰,但混在这一片密密麻麻的水泥丛林之中,倒显得更加丑陋不堪。
  下山之前,他在山顶上呆立了一会儿,看着那片水泥楼群,像蜂巢一样密集的水泥楼体把一切活着的物体和它们留下的痕迹都给遮挡住了,偶尔在楼体之间的白色小块空地上出现一两个极细小的缓缓移动着的人体,也像无面目的虫豸,除了衣服的颜色外,别的并无区别,有时那些小人们在某处空地上聚集起来,在那里摩肩接踵,那就更成了一条无声的河流,连身体的形状都看得不大清楚了。从这里望过去,他大致推测了一下裁缝店所在的位置,那儿几乎已经变得全然不可辨识了,一片片雷同的灰白色水泥屋顶,还有从远处望来变了形的楼体,花费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一幢较为相似的楼房,混合在其他所有的楼房之中,露出一小幅楼身,褐色的茶色玻璃隐藏着一个个房间的真实面目。如果桃儿她们现在在店里的话,那也是绝无可能看见她们的了——最底下的两层,连同走廊前面那片狭小的空地,已被其他的楼房遮盖得严严实实,在那幢楼与另一幢楼之间,还隐隐约约地冒出一缕青烟,仿佛有谁在那片空地上烧火。而那些活跃跃的肉体,谈笑风生的面容,反倒被这缕青烟所取代,全都糊涂成一团稀薄的氤氲了。
  他沿着小路慢慢走下去,小路在山石和泥土上刻出一条黄白色的印迹,伸进乱草丛中,延伸了一会儿,就进入底下的一块平地中,那里两边兀地生长出了一些低矮破旧的瓦房,他穿过那些瓦房,时而从一两个带着稍许诧讶神情的住户身边经过,那种神情看起来并非某种真情的流露,而只是对他这个陌生人的一种条件性反射,它与姐夫的那些亲戚熟人在看到他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敬重的神情是一样的,只是转换了一种情境,也就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走过这片瓦房,就豁然出现了一大片空旷的泥地,小路的印迹也在这儿凭空消失了,只看见一片放射状向四面伸展出去的土地,各个方向都被无数的脚印踩得严严实实,现出几条粗细不一的路径。在空地的尽头,有好几个路口,各敞开或大或小的口子,迎纳着来往的路人。
  他朝着中间最大的那个路口走去,那是他来时经过的路。走过一扇中间开着一扇小门的大铁门,就进到一个校园里面,到了一个椭圆形操场上。跑道上铺着黑色渣土,跑道内的足球场边长着些野草,马蹄草冒出点头,一株一株四散着趴在地上,莠草有半人高,密密麻麻地长在一起,中间夹杂着几根狗尾巴草,远望过去像一小片稻田。他沿着跑道走了一会儿,顺手折断了一根又高又细的狗尾巴草,把那毛茸茸的尾巴放在一只手心里摩挲着。现在跑道上没有什么跑步的人,来干扰他的行走,但是在早晨时分,会有不少人来跑步,那时在跑道上走路就会有点困难。这些和Z县是多么相像,只是一切都比不上Z县。他在跑道上走了一会儿,就沿着路人踏出来的一条斜切线踏出了跑道,重新走到一条泥路上去。一边走,一边看着立在一侧的几幢教学楼,那些教学楼也是陈旧、单调、呆板的,比不上Z县那些学校里的教学楼。
  出了校门,是一小片连着一条街道的空地,走过去不远就是一个菜市场。早上的高峰时刻,胡乱占道的菜贩和顾客们会挤到这里来,一排排菜摊摆在空地上,把所有能够占据的空间都挤满了,有时连一只脚都几乎插不进。但现在,所有这些人影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空地上散落着一些菜叶,空地边缘的一堵墙边有一小团不知是什么肉的红色肉体,大约被某只动物或某个人的一只脚在尘土上滚动了好几回,现在已变得通体灰黑,只在那灰黑色的间隙才显露出肉类深红的本色来。李耳顺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菜市场门口,菜市场没有任何文字标记,但像任何老式的公共场所一样,在两根水泥门柱之间,支着一副铁制的弧形拱顶。
  他的一条腿不知不觉朝门里面拐了过去。已经到了应该回去的时间了,但是他还想再拖延一会儿,菜市场就是个拖延时间的好地方。
  傍晚时分,菜市场里的不少摊位已经收摊,水泥摊子上一片空荡,或只有一张肮脏陈旧的塑料布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但还有一些摊位在营业中,蔬菜和瓜果在摊位上垒得高高,摊主坐在摊位后面隐蔽处的一把小椅子上,不探过脑袋去查找就不容易发现。市场里的顾客虽然不多,但也还有一些,他的目光注意地朝这些人看着。
  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青年女子,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看着她,想判断她是一个城里人还是一个乡下人。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款式新颖,但是衣料一望即知是一种劣等货的上衣,那是一种仿呢料,是最近时兴起来的一种衣料。在Z县,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妇女穿这种衣料的衣服,款式也很陈旧,但在这儿,却有不少年轻女子穿这种衣料的衣服,款式却不一样。她下身穿的一条裤子,是条样式普通的黑色裤子,布料带着些光泽,每走几步,就从臀部夹缝处延伸出来的几条褶皱里,映出一些发亮的光线。她的左臀右上方,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走近之后,发现那是粘在上面的一截短短的草杆,它黄白的色彩衬在黑色的衣料上,非常的惹眼。那截草杆附着在那里,形成了一个亮点,显得整条裤子的黑色都变淡了,发出与之前不一样的光彩来。青年女子向前走着,转了一个弯,那里洒满了傍晚的阳光,于是她的整个身子也被笼罩在阳光里了。她的右臀被斜侧射来的阳光照着,立时显出柔美的外形来,连同左臀的一小部分在一起,衬出了一个朝内深陷进去的倒“V”形空间。他的目光紧盯着那截短小的草杆,它始终如一地在他的眼帘内浮动着。待到她走过那片阳光的区域之后,那儿重新沉陷在一片黑色里,那草杆的黄白色又显亮起来。
  他离她走得越来越近了,这样他才能察觉到她身材的苗条,浑身上下,竟然显不出一点臃肿来。在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他的身体几乎紧贴着她的身子了,他的左手垂下来,悬在正对着那截草杆的那个地方,若无其事地悬荡着,一次一次地靠近它。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手心里沁出了湿汗。
  前面突然一片开阔,他的脚步立刻犹豫起来,那一片黑色就朝前面走去了。他仍然在后面跟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了前面一片更为宽阔的白地,他在那儿停了下来,呆立着朝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转身,向对面的一个出口走去。
  从出口出来,沿着一条街道走了一会儿,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裁缝店所在的那条街道上。快到裁缝店时,他的心情复又变得紧张。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的了结,他只是把那必将到来的时刻延后了一点。他心里一直都没有一个底,不知道到底将会发生什么,又应该怎么去面对。
  他绕到了房子的后面,准备从后门进到地下室里去。运气好的话,在那里他只会碰上桃儿,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无论如何,桃儿对他是不会那么严厉的。
  他漫不经心地踱着步,越到地下室跟前,步伐就越是缓慢,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到了。地下室的门紧闭着,从窗户上匆匆地朝里瞥了一眼,里面没有灯光,看不出是否有人在。他伸出一只手去,用指关节轻轻在门上敲了敲。
  一阵门拴拉动的金属摩擦声后,门又吱地尖叫了一声,出现了一道小缝,半张苍白的脸从缝里露出来,看见是他,又顿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门才被又一次向后拉拽了一下,在水泥地上发出又沉重又尖利的摩擦声,在那里张开了一小片黑色的口子。
  他迅速把身子挤进那个口子。一进了门,就用力把门向后关上,拴上门拴。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随之而来的一片阴暗之中。
  桃儿已经坐回到缝纫机后面去了。他从对面望着她,她坐在正从窗户里射进来的一片光线里,看上去正是房间里最亮的地方,他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看见她,那个地方明明是从窗户里能够看得见的。他一边喘着气,看着对面的桃儿,一面尽快把飞速跳动的心脏平息下来。


  那时姐夫就在这里,坐着跟他说话,他那个时候还坐着,跟平常一模一样,他是不屑站起来跟他说话。你知道姐夫的样子,留着两撇大胡子,平时就挺吓人,那天关上门坐在阴地里,一动不动地着看着他,更是吓人得很。那个人离姐夫远远的站在这里,就在你的缝纫机右边(李耳朝桃儿走过去,走到桃儿的身后,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桃儿的肩膀,他们一起朝前望着,仿佛是在望着坐在前面阴影下的姐夫),他其实是躲在这里,这里黑黑的,可以躲人,又离楼梯门口近,好逃跑,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就站在这里,其实他真要逃跑的话也是逃不掉的,我就坐在门边上,看着他,他真要逃跑的话,肯定是逃不脱的……
  他嘛,也是自作自受,第一次到店里来,又是个外人,一抬脚就跟他女朋友坐到床上去了。他还叫我给他买包子,我看他就不顺眼,没理他,跑出去自己买包子吃了(到这里语速缓和下来,他感到了吃力,每推进一个字都要付出力气,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包子摊,那个瘦高个子卖包子老头,站在那里像一截木柴,他有一次当众羞辱了他)。没想到啊,他就趁我出去的时候偷了钱。
  姐夫就在这里跟他说话,那个人站在这儿,做贼心虚想看又不敢看姐夫。他其实还是想抵赖,所以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装得不像,把个脑袋缩起来,耷着个肩膀站着,畏手畏脚的,就像个老鼠一样。姐夫在那里跟他讲理,讲着讲着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屋里没有声音了,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没讲话,在屋里打圈,打了一圈,又打了一圈,然后又打了一圈,打第三圈走到做饭的台子边上的时候,顺手就操起了台上的一把菜刀。我吓了一跳,那个家伙更是吓呆了,动都不动了,看到姐夫手上的菜刀,那时他还没有承认。
  姐夫就站在那里,也没有动,我们都等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但他的身子一直都没有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见白光一晃,菜刀飞了出去,那个人就怕起来,朝边上跳了一下,他被吓倒了,以为姐夫把菜刀朝他砍过来了,其实没有,姐夫只是把菜刀朝前一扔,砍在了他前面一张桌子上的一块砧板上,但我们都以为姐夫把菜刀朝他飞过去了,大家都吓了一跳,然后到了第二秒钟,那个小偷就招了。
  (桃儿站了起来,背对着他,开始整理一片片衣料。他看了看,是上次她画在布上的那些衣料,看上去裁得不错,比他裁的要好多了,自己裁的那些,烂抹布似的)
  我跟嫂嫂吵架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家里的事情你也不清楚,你不要好管闲事。这个就跟姐夫拿菜刀吓小偷一样,是不得不做的,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在我们店里做事,他还要偷我们店里的东西,这就叫不是东西,我嫂嫂也不是个好人,她跟我哥哥的事,在Z县都闹得那么大了,还要闹到这里来,我就是气不过,吞不下这口气,我就是要跟她吵。人是不吵不舒服,一吵全身舒坦,我嫂嫂也是个不服好的人,不然她怎么还从Z县吵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丢姐夫的面子,我跟她吵就是给姐夫讨面子,她坏了姐夫的面子,我就要跟她讨。
  (他一边说,一边朝桃儿看过去,桃儿整理完了衣料,把那些衣料放到缝纫机前,开始加工,现在她是对着他了,但是低着头,目光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缝纫机和衣料,李耳突然开始憎恨起那些衣料来了:她肯定是做不好那件衣服的,就跟他一样。一想到这,他就后悔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小心眼。
  但是桃儿一句话都没说,这是让他最难受的,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赞成、反对,甚至讨厌、憎恶,都比毫无应答要好一些,哪怕是斥骂,都会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坐在角落里,用一只眼睛的一角偷偷的看着她,牙齿咬得像铁箍,一些话已经从心里冒了出来,就快要爆出来了)
  桃儿站了起来。一开始,她只是稍稍抬起了一个屁股,把半个身子撑在缝纫机上,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痛苦神情。之后她慢慢地站起了身,两手撑着腰,两根眉毛皱得像花骨朵般,眼睛望着两膝间:
  “快,有纸吗?”
  “啊?我包里有,你等一下啊。”
  “快点,要来不及了!”
  “等一下,我马上就拿来。”
  李耳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疑惑地走到自己的箱子跟前,但是还没等他把纸拿出来,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桃儿穿过地下室的楼梯门冲了出去。一阵稀里哗啦之后,门后的楼道下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你怎么啦?”
  “我拉肚子了。”
  “你怎么就在那里拉了呢?”
  “我来不及了,等下我会用水冲干净的。”
  一股新鲜的臭味从门后传来,然后楼道里、地下室里都寂静下来,好像有一团云迅速笼罩了那里。李耳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卷纸,突然开始无声地笑起来,他想笑出声来,但却怎么也发不了声,只能强忍住喉咙里连续击出的气流和剧烈颤抖着的身体,站在那片寂静里无声地大口大口地咽着空气。


  他们走进了那片树林,就在学校附近的那座山上,走过学校操场时,他们发现操场上的野草都枯了。那是一片柏林,一大片杂树林中的一处柏树林,它们很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大圈,中间敞开了一片空地。李耳在那空地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找了一根细树枝,用来剔去鞋底沾上的泥土,前两天刚刚下过了一场雨,路上的一段黄泥路湿漉漉的,踩上去就是一脚的泥。他们没想到一下子竟走了这么长的路,现在全身都像着火似的发着热量。
  “你看见路上的那些坟了吗?”
  “坟?在哪里?”
  “这一路上都有坟啊,你没看见吗?”
  “没有,这里怎么会有坟呢?”
  “是你的眼睛不注意看了罢。”
  说着,他把脑袋转回去,朝后面的林子里望着,那里光线幽暗,一连几里地都看不到阳光,但却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环境。至少现在,他心里感到无比的宁静,巴不得能待上尽可能长的时间。
  “你还想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能走到哪儿就到哪儿吧。”
  “我可不想陪你走了,这么黑漆漆的地方,吓死人了。”
  “那你干嘛来?”
  “是你说要来的,又不是我的主意。”
  “可你积极得很哪,又买饮料又买纸的。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是你吹的牛太厉害了,搞得我以为是什么风景区……”
  “……没想到一路都是坟堆。”
  “别老提坟堆了好不好……”
  这时林中的光线仿佛变得明澈了些,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透出的光线里,包含着一些模棱两可的碎影。从一个角度望过去,仿佛是远处一幢楼房的一角,但是稍微把视线偏移一下,那个印象就被完全打乱了,变成了不远处的的一株树枝上的稀疏的树叶。
  “渴死了,喝口饮料。”桃儿自言自语地说着,从李耳的手中接过一瓶饮料。李耳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拢在瓶盖上,细长的手指飞快地转动着瓶盖,一瞬间就把盖子打开了。喝饮料时,她却是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把瓶口对准又薄又小的嘴唇,啜一口,然后放下瓶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可以想像那口饮料并没有马上吞下去,而是被她含在嘴里,把嘴巴浸润着,直到被她隐秘地、无声地吞入喉咙的深处。
  “我也渴死了。”他想说出这句,然后她就会把饮料瓶递过来,让他从那已经渗入了她的体液的饮料瓶中喝上一口。但他很快从这种幻想中离开,而去用眼睛继续追踪着林中那些模糊不定的碎影了。
  你在厦门也经常出来玩吧?他似乎有些累了,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身子往后仰着,把脑袋枕在她的腿上。给我讲讲厦门吧。他把眼睛朝上,讨好地直盯盯望着她。厦门有什么好谈的,就那样。我听说厦门很漂亮啊。你以前谈过朋友吗?恩,谈过……两次。你呢?以前有个男朋友,在厦门。我男朋友很帅的。我就不帅了吗?哼哼,他很帅的。那你怎么还跟他分手啦?他想跟我睡,我不让,他就打我那个地方。哦……我就跟他分手了。哦——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就是那个地方。什么地方呀?你以前谈过朋友吗?恩——谈过的,你的男朋友真坏!他人很好的,他就是想跟我睡,我不想跟他睡。这不很可惜么,就这样分了。没有办法了。
  她说完了,转过脸去,望着对面的一个地方。她的身体在此时松驰下来,一具无生命的皮囊的形象突然从她的肉身上浮现出来,仿佛一个濒死者般。他看着她,直到那个形象在他眼里变得固定了,他的心里也慢慢地被一股温暖的感情充满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地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呢?厦门那样的地方吗?厦门靠近海边,应该很好玩吧。不,不是厦门那样的地方,厦门的风太大,一天到晚都在吹,把头发都吹得乱糟糟的,烦死人了。我最喜欢的地方呢——其实我也说不清,就是那种高高的,可以看见很多风景的地方吧。那就是山顶上了,我们刚才不就是爬到山顶上了吗?我不喜欢这种矮矮的小山,这种山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喜欢那种很高很高的山峰,到了山顶上什么都变得渺小了,包括你自己,但你还是会很快乐,因为你可以看见自己那种很渺小的样子啦!你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看着他,眼睛里突然亮出了热烈的光,像两颗宝石般在黑暗里莹莹发亮,她乌黑的长发垂下来,笼着他,那些发丝滑下来,一根根地遮住了四周的光线,她的脸更像白瓷般晶莹剔透了,脸上的神情柔美而模糊,那时光线变得更加乌黑阴暗,一团无边的幕帐正把他眼前的世界包围起来,他静静地躺着,但身体急剧膨胀着,像山峰一样的一个隆起正在慢慢形成……


  晚上,李耳坐到了桃儿的床边上。桃儿去洗脚了,回来的时候,李耳注意到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她一走进来,房间里就散发出浓烈的洗发水香气。
  这个时候也许还太早,李耳想着。
  “你洗澡了么?”
  “洗了个头。”
  “我还以为你洗了澡呢?”
  “走开。”
  “干什么?”
  “准备睡觉了。”
  “太早了吧,我还不想睡呢。”
  那么,天是暗了下来,李耳看看炒菜台边的窗户,窗玻璃上只反射出电灯的亮光,看不见外面。后面马路上传来卡车的呼啸声,地下室里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听见车辆的声音,其他时候都只是菜市场的嘈杂,人来人往的脚步。
  那么,就是现在这样的了,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桃儿聊着,一边却仿佛沉浸到了另一个时间当中去,那里他闻到了青草和鲜花的气味,他带着年幼的表妹,爬到了一个山岗上。表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跟在他的后面。她还小,可脸色就像桃花一样鲜艳。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形,那时她才两岁,她爬上了一张竹床,用力向他爬过来,两只大大的圆眼睛抬起来,瞪着他。他连忙上去,把她抱起来,周围马上就被她身上的香气溢满了,她的小屁股垫在他手上,像绸缎般光滑、紧致。他紧紧地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气。
  表妹爬上了山岗,那时她已经长大了些,但还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可他看着她,却总觉得她像个大姑娘似的,她留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说话不再奶声奶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瞪着眼睛看他,而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瞥。那乌黑的眼睛还是那么溜圆,可是里面却有了一些更加深黑的东西。
  现在,他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把脸凑近了桃儿。他这才发现,桃儿的脸和鼻子多么像那个小女生,那个小女生的形象现在又在他面前浮现了出来,并和桃儿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她细腻光滑的脸上浮着一层像细汗珠般晶莹发亮的点状物,点缀在细密柔软的绒毛之间,那些绒毛只在某一个角度看过去时才清晰可见,稍微偏移一点就变得无影无踪,连同发亮的小点也一并消失了,这时看上去仍然只是一片嫩滑柔软的皮肤,一块白色的鲜嫩可触之物,沿着一块平缓的曲面延伸着,只在耳边被那垂下的乌亮的头发挡住了去路,瞬时隐入一片浓密的黑色丛林之中。现在他是闻着她头发的香气了,那种香气好像一把伞张开来,已经密密实实地把他的嗅觉包裹在里面了,那么他的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已经是躺卧在某种浓荫的遮覆下了,一片树林的阴翳。香气一阵阵来袭,又一阵阵离去,他也随之感觉到一阵阵的熏晕。在那迷醉稍稍减弱的空隙里,他睁开眼睛,看见黑色丛林中一片白玉般的耳朵。它诱人地半隐半现在丛林之中,裸露出来的那部分呈现洁白的弯月形,缓缓地离他的眼际越驶越近,白中带黄的色彩变得越发浓烈,还有丛林以下的那部分,被丛林掩映着,投下浅黑的阴影,沿着一个斜坡滑下去,滑下去……他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轻轻咬着那片耳朵。现在周围静了下来,他听见耳边传来海潮般的呻吟声,还有她温热的呼吸,粗重均匀地吹拂在他一侧的脸颊上……他发觉他进入了丛林深处,这里树枝凌乱、枝叶遍地,阴暗的空间里散布着沉闷又呛人的香气……表妹爬上了山岗,她站在那儿,望着山下,黑黑的眼珠里满是白亮的疑惑……这时他已进入了她的丛林,当那条带着体温的白底蓝碎花小内裤落到床脚边上时,他看到那儿迸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那儿,在她身体的深处,在一片黑色密林中,散发出明亮的白光。从来不会是这样的,他只想尽快进入那片丛林之中,他之前在山峰顶上时就已经远远地望见它了。他深深地朝那儿趴下去,以匍伏的姿态卧在她的双腿之间,进入她的丛林。那儿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狭窄的沟缝,很难想像会有植物从那儿生长出来,它的土红的身体两侧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肉瘤,杂乱而又有序。他伸出舌头,朝它舔去,希望它能涌出甘甜的泉水……表妹爬上了山岗……她的身体洁白无瑕,只在身体的最深处有一条沟缝,那是她身体上的唯一的瑕疵之处……他怔在那里,眼盯盯地望着那儿,他从那处丛林之中看出了一个旋涡,一个黑色的旋涡,它用巨大的手臂卷涌起一团汹涌的黑色水浪,它同样在发光,在旋转,直转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他望着那儿,迟疑了片刻,但随即,他用他整个的身体覆盖了上去。


  桃儿在前面骑着,红色的蝙蝠衫向两边张开来,就像一只在风动飞动的红色大蝴蝶。
  有那么一会儿,李耳把脑袋凑过去,靠在那只大蝴蝶的一翼上,透过那个红色的翅翼,他看见了一个朦胧的太阳,跳动着闪动着阳光。看着那太阳,他想:几十年后,他会不会再回想起此刻?坐在一个女孩子的自行车后座上?
  桃儿忽然在前面发话了:
  “你在干什么?”
  “太阳好晒啊!”
  “是啊,是有点晒。”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李耳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忽然,她又说了起来:
  “我骑快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晒了!”
  她一踩脚闸,车子刹时加快了速度,风呼呼地在他们耳边响起来。
  一个又长又陡的下坡,她选择在这时踩了脚闸。李耳的心被拉到了空中,一直在那里悬着,听着车轮发出的滋滋声。他的头发竖了起来,桃儿的长发被吹了起来,向后拂着,垂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被这无数细密的头发拢着,像有无数根手指摸在脸上,痒痒的,麻麻的,想要干点什么:打喷嚏?搔痒?跳车?他想干点什么,但什么都想不起来干,只好一直坐在桃儿身后的车座上。
  在他终于忍受不住之后,他又把脑袋凑到了桃儿的翅翼上。透过红色的氲氤,他看见一片黑色建筑物向他们扑来,越来越大,同样张着两只宽广的黑色翅翼。他的心又重新提起来。
  建筑物吞没了他的视野,他把目光向上一斜,看见桃儿蝙蝠衫里头的短袖袖口里露出了一撮黑色的绒毛。他辨别了一会儿,在确定之后,就更加注意地向那儿望去:
  那黑黑的,深似海洋的一小撮。
  车子猛然一个刹车,停了下来。他的双脚踩在地上,从脚尖传来一阵酸痛。一抬眼,一片黑色的建筑物,已经完全矗立在眼前了。
  一些老头儿坐在建筑物前面的台阶上,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黑色的蓝色的黯淡的中山装融成一团,只在中间留下一条灰色的通路。他由下往上看着那条灰通路,看见墨绿色的门口通向高耸黯淡的室内,里面光线模糊,人影幢幢,在进行着一种莫名的无规则的移动。
  一团红色的光来到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目光和她的目光对撞了一下,一击,白色的苹果般浑圆的脸蛋,黑色的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黑暗中的光。他的右手向后摆去,握住了桃儿的一只手。他紧握住那只手,那只手软软的,暧暧的。


形人家:方言,意为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