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屠在黑蓝动态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里,都是坐着的。他要么坐在台阶上,要么坐在干枯的美人蕉丛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张坐在花树下的金发男子的形象,这让人想起了他喜欢的桃花源记。仿佛他就坐在桃花源的洞口,就是那个“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地方。他注视着事物本身,一个人的注视,注视着这流转的人世——这人世中的人、事和物,力图使这一切显现为“典范”(所谓形式),而这也是他所追求的写作直接的、具体而微的目标。从《故人豫襄》开始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经历了《我们的单相思》,现在在《我感到你的痛苦》中则更清楚了。
  我个人认为司屠的小说不适合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阅读,我喜欢在喝了一点酒以后,晕晕乎乎地去读他的小说。他就像酒桌上总会有的那个朋友: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立,在暗暗的角落里低着头看手机,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的一张脸。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是那么清醒,注视着他人,也注视着自己,就像是自己的旁观者。
  司屠小说中的人物就是我们看到的,听说过的人物。他们在司屠冷静,克制的语言中,流水帐式的,明明白白,一以贯之地呈现出来。 下面是随机抽取的一段: “她在马桶上坐下来,掏出手机。她听见小便的声音流出来。她拿着手机发起了呆。
  爱情──她听见有人在说,是团的声音。
  形势所逼啊。老顾说。
  形势那也是人——后面听不清楚。
  团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老顾女友的声音。
  它们又离她而去了。那些声音,有时很远,有时挺近,有时对她来说就只是声音、不及意思,有时她会怀着意愿去听上两句,有时则浑然不觉,之后又不知它们怎么会突然进入她的耳朵。当她从某处回过神来,这些出现在了她耳边的声音会让她感觉踏实,如果失去了它们,她也许会变得紧张,会竖起耳朵去听,仿佛他们正悄悄地说她什么、传递着眼神,虽说他们在说她她也无所谓。
  也许她还在自言自语,在一个人的时候,在厕所里,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她的嘴巴开始蠕动,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知道她在自言自语吗?她应该知道她在自言自语,只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她停不下来了——”
  在《我感到你的痛苦》这篇小说之中,司屠以强大的控制力不动声色地深刻挖掘,人物形象虽自始至终地模糊不清,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形貌,但通过那种令人信服的微妙递变,我们可以真切地触摸到他们的情感。我们能感觉到他们就生活在他的小说里,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鼻息,脉搏,心跳。
  这篇小说没有什么突兀的情节,人物都是悄悄的登场,从容地消融于小说之中。整体以对话为主,人们对话就是对话,但与此同时,或是他们的幸福在形成,或是他们的生活在断裂,我感到他们的痛苦。
  司屠通过他文字很成功地叙述出一种气氛,这种气氛不是刻骨的忧伤,不是极致地悲痛与欢乐,不是透彻,不是什么,和什么,也许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模糊,飘浮,一直弥漫在我们身处的人群之中,他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很大很大一群人的。平时,也许不会感受到它,只有当酒醉以后,没有什么可以束缚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欺骗自己的时候,才能感受着它。司屠就那么踏踏实实地坐在那里,坐在他的小说中,仿佛是读者自己的旁观者,坐在一个“安全”距离对一切一览无余,同时他也无限制地贴近读者和人物的内心从而彻底掌握他们,就像一个孜孜以求技艺高超的窃听者。他冷静地注视着读者情绪的波动,然后在小说结尾处站起来,从身边走了过去。
  司屠的文字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锤炼,已拥有了金属般的光泽和质地。现在也许还不是它最好的阶段,但它绝没有那些自以为是地声嘶力竭,现在它平静、明澈、深沉。过去的一些事情在歌声中闪过他的脑海。它们转瞬即逝或是一再萦回;顿时涌现,重叠堆砌,有时也一个接着一个……司屠曾提到过一次他去找他的前女友的妈妈去谈判,我们都会有一个前女友,她的妈妈不想把她嫁给他,妈妈最终是对的。他们都很客气,他也被她客气地送出了门。门口是河,河边有一群鹅,有一只,它欺侮他陌生,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这需要他事后再想想,它直着脖子冲向了司屠,其他的鹅在后面幸灾乐祸地跳着看着。司屠知道怎么对付它,像小时候那样对付它,但不是更小的时候,更小的时候他只会我逃窜,强忍着眼泪,等着大人们来解救。他一下抓住了它的脖子——他曾抓过无数次,不动声色地,远远地,将它摔去一边。他知道老巫婆在后面看着。阳光非常地强烈,从她站立的位置,为了看他也许她还手搭凉棚。司屠快速地抹了一下眼泪,大步向前走去。
  说到底,写作是一件非常个人的事情。“前面的路上没有人,身边也没有,这段路,只有你独自走过,等你走过之后,你再来回头看看。”
  也许有一天司屠会停下手中的笔,因为了得此中真意,欲辩已忘言。现在我很想问问有耐心看到这里的人们:你抓住那只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