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饰我们的心情是件艰难的事情
我在菜场附近工作的时候看到一个姑娘,她真漂亮,我很喜欢她。当她离开的时候,我就搬动工作地点跟着她。
我的工作地点可以随意搬动,因为我是耍猴的。
她拎着那么多菜,挺重的,一会儿就得换手,再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歇。从后面看,她屁股似乎也因为那些菜而下垂得厉害。
我的猴子一个劲地叫,不是饿,也不冷,应该是兴奋。多少年了我都牵着它,偶尔也被它拖着跑,彼此十分了解。它明白我的心情,它知道我对这个姑娘有意思。只见它边走边跳,鲜红的屁股就像一面旗帜。
姑娘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停在那个杂货店买了一些东西。门卫不给我进,我就指指杂货店,说也买点东西。我买了包烟。又从侧面欣赏了一下这个姑娘,还是喜欢得不行。我说,姑娘,想看耍猴吗?她说,不看。我说,你看过吗?她说,神经,滚。然后她提上菜继续往小区内走。我追了上去,说,如果你不看,会后悔的。她走得更快了。为了赶上她,猴子知趣地跳上我的肩膀,两爪子抱住我的脑袋,这使我觉得它的高度就意味着我在飞翔。我跑得太快了,以至跑到了她的前面。
你想干什么?她怒斥道。
她这么一问,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想抓抓头,好在猴子已替我抓了,不用我亲自动手。
是这样的,姑娘,我说,别担心,我不是坏人,你看到我的情况了,我是个耍猴的,我好逸恶劳,可我的猴子靠力气吃饭。当然,干我们这行的都像要饭的。那得看你怎么看了。即便我是要饭的,你不给我饭,我也不会怪你。我只是想耍个猴给你看,而且不要钱。
可是,可是我确实不想看啊。我发现她有点害怕了,为什么要害怕呢亲爱的姑娘。
别怕,我知道你有点怕,你觉得我神经不正常,你觉得我这么脏这么丑浑身散发着猴子的气味以至整个也像只猴子,而我追着你要耍猴给你看,你觉得这像做梦,我都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做梦。你不信看看身后,那个小孩子大白天就熬不住放焰火,他们高兴啊,这不过年了吗,不是做梦。所以别怕。
对不起,我还忙着呢。说着她绕过从我身边过去了。
唉,没办法,我不好再追了。只好看着她离去。我看见她走进一个门洞就不见了。在她进门洞的瞬间,我感到今世今生再也不会看见她了。每次情况都是这样,我所爱上的姑娘总是惊鸿一瞥。这太糟糕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即停止向小区外走去,折返,去刚才她所进的门洞。
这栋楼一共有七层,每层两户,门都关得很死,偶尔才有人拎着东西进出。我和猴子只好呆在门洞口,这样,那姑娘出来的时候就不会错过。
你要有点耐心才行。我对猴子说。
猴子双手作揖表示同意。
我说,留点表情,呆会儿有人要看。
猴子就沉下个脸。当它沉下脸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猴子已经衰老,它嘴脖子之间白发苍苍,躬着背,那么瘦(当然,从来没有肥胖猴),两臂晃荡,走路一瘸一拐,活像一个小老头。
好吧,索性趁等待的功夫就说说这只猴子。二十年前,我还年轻,也很勤劳,并希望致富,幻想娶个漂亮的老婆,再每天和她一起劳动,继续致富。但没有姑娘愿意和我一起劳动,也没有了致富的乐趣,所以我没有娶上老婆,于是我也决定做一个懒汉。耍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使人摆脱了劳动。但,买一只猴子得不少钱,我没有。我只好上山去捉。猴子在山林间飞跃,不下套是没法捉到的。后来我就下了套,一只老猴入了套,等我去看套的时候,它居然在套里生了一只小猴。我把这对母子迎回家不久,老猴突然有一天朝我笑了笑,就死了。就是这样,二十年来,那只小猴被我耍成了个小老头。
好了,不说了,她果然出来了。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看我耍猴呢?我站起身直接问,我并不要你的钱,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猴子,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真不懂,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的老天!她看见我,慌忙转身向楼上跑去。
不能给她跑了,我想,如果这次再给她跑了,我真的将永远不会看到她了。于是我吹了声口哨,并轻抖一下绳索飞跃而上。
我们就像电影上那样在楼梯间旋转追逐。她略在上,我紧追不舍。看来她家在最高层,因为她没有停止。当她在七楼一户门上捣弄钥匙孔的时候,我已一把抓住了她,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往上拖去。我们来到了楼顶的平台,这是一个绝佳的表演场所,是一个荒凉的舞台。
她没有呼救,这不是她的原因,而是我的猴子帮助我捂住了她的小嘴。
如果你不叫不跑,我会松开你。我说。
她在挣扎。看来她的理解力较差,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或者她不是听话的姑娘。那么我只能继续捂着她的嘴。她开始试图张开嘴咬我的手心,但那是徒劳的,我一使劲就使她的嘴唇像吸盘那样纹丝相扣地嵌进我的手心。我感觉到她嘴唇的柔软,她的舌尖像春天泥土的苗芽那样作着破土而出的努力。怎么可能?我有一双游走江湖多年的脚,因此,我也有一双强硬的手。她真像只鸡,扑腾着翅膀,我可以稍稍使劲就把她活活捏死。
但我凭什么把她捏死呢?不会的,我喜欢她,我爱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是说,我喜欢或爱过许多这样陌生的姑娘,她们昙花一现,令我久久不能忘怀,但从来没有和一个这样的姑娘有过第二次的相遇,更不用说将她挟在怀里飞上楼顶了。她在我的怀里是多么柔软,她丰腴的大腿,波涛起伏的胸膛,筋骨分明的脖子,长发委顿于地,在风里飘扬,她是多么美丽,我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怎么会将她捏死呢?
这时候我的猴子叫了起来,这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奇怪的叫声。和叫声同步,它在平台上疯狂地蹦跳,有时居然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而平时,它只能翻一个;不仅如此,还有好几次它从空中落地的时候仅使用一条小腿支撑,于是便来了个滑稽的狗吃屎动作,这是我没有教过的。它今天的表现真是出乎寻常,无比出色。后来,楼顶平台四周自下而上升起了五彩缤纷的烟花,它们像从四周生长出来的彩色植物,在我们的头顶盛开艳丽的花朵。我知道,这是人们在楼下开始辞旧迎新了,按老例以燃放烟花的方式进行,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烟花、爆炸、猴子的尖叫和疯狂的舞蹈,在这个几乎可以算作天然的舞台集体亮相。一切都超乎我的想象,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于是我低下脑袋看看怀中的姑娘。
我说,看,免费,多么美好的世界。
可惜的是,姑娘被我捂死了。
我不知道怎样修饰我发现姑娘死在怀中的感受。所以,我就不说了。我只能对我的猴子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跳下去吧。
2005-2-8
这时候你说什么都完全可以
下雪了。直到下午我才发现这一点,因为起得太迟了。
掀开窗帘,雪还在持续着,无声的持续。没有树,没有树枝。楼房和停泊在道路两岸的汽车上都落满了雪,像一些饱经风霜的老人。相比于昨夜的喧闹,这样一个下午是多么凄清。大致是人们的热情已随着那些鞭炮和焰火释放而尽。但我是在那最喧闹的时刻钻进被窝的,即便现在醒来脑子里仍然萦绕着昨夜的疯狂。因此,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虚假。
有几个电话,它们抱怨我整整一个上午都睡那么死,未能使他们的新年祝福落到实处。我只能安慰他们一番,并表示自己马上得出一趟门。其实我事先并没有出一趟门的想法,是我在说出这话时才决定的。
去哪儿?给谁拜年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不,我说,我没想到自己应该给谁拜年,拜年管用吗?去年给一个亲戚拜年,今年他就不在了,我记得当时可是说了些祝他“健康长寿”之类的话的;还有,去年我跟个姑娘说我喜欢她,今年她大概已另有新人……
你心情不好啊,他们说,要不,你来跟我们过年吧?
谢谢,我出门真的有点事情。然后我痛苦地补充了一句自己不习惯的话:祝你们新年快乐。
在出门之前,我新拆了一包烟。然后是打火机、钱包、手机、钥匙和公交IC卡。经验告诉我,出门即便忘了其中之一也会遇到麻烦。天很冷,手套和围巾也不能忘。然后我再次看了看窗外,雪没有停下的欲望。我想是否应该带一把伞上路呢?大雪之中打伞固然有点煞风景,那些妙龄少女不正在雪中伸开双臂面朝天空吗?不过,我比她们了解雪的性质,这是南方的雪,它和雨并无太大区别,化掉渗入衣服可不是件好事。但说实话,我讨厌累赘,一贯提倡轻装上阵。就是这样,在我们所谓的生活之中,一把伞也很有可能会制约我们的行动。
好在后来我获得了一个折衷的办法,那就是把羽绒服上那个帽子配上去。自从我买了这件号称遮风挡雨的羽绒服后,就没有使用过那个帽子。第一次穿它即取下了。为什么不使用一下呢?想到这里,我居然愉快地对着墙壁笑了起来。
但是,究竟去哪儿呢?我并不知道。走出小区大门这没错。地面上仍然有孩子在燃放焰火,他们不互相追逐,而是团团转。燃尽的焰火被他们随手丢弃在雪上,显得非常非常地黑,是那种鲜艳的黑色。大人不多。我知道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很可能仍然在酒桌上,或者就是在牌桌上。他们认为自己辛苦了一年,应该享受这些。
小区大门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我加入了等待的行列。除了我,都手提礼品,他们把大包小包不断从左换到右,再换回来。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妻正在和他们的女儿交代着什么,那个女孩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吧。因为营养好,面色极其健康,我凑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两眼,她的皮肤细腻光润之极。对了,还有她的头发,乌黑亮泽,像黑缎子一样悬垂和摆动,偶尔遮住一只眼睛。多么美丽的少女,在白雪之中,她臃肿的鲜绿羽绒大衣也无法遮蔽只有少女才能散发的芬芳。
这给了我一个去向,那就是跟着他们坐同一路车,和他们一起下站。然后,然后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一个门里我再另说。可惜他们等不及了,等不及那辆迟迟不来的公交,那个中年男人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很有所谓绅士风度地替妻子女儿打开了车门,自己最后才打开副驾驶的门进去。他们走了。也就是说,我又陷入了不知道去哪儿的困境,他们很残忍,而他们却被蒙在鼓里。
我也没有继续等车了,我把IC卡插回口袋。然后决定朝他们出租车离去的相反方向走。
其实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两个地方,也就是说,在前面有一个Y形的路口。一条通向更为热闹的商业大街,另一条可以通往破烂不堪地等待拆迁的村庄。那条商业大街,我去的次数太多,所以那个破烂的村庄更吸引我。我曾经多次经过那个村庄,这是一个孤单的村庄,它已被四周的开发区和商业城镇包围,阻断了和别的村庄的乡亲关系。比如说,这条村庄的狗将无法寻找另一个村庄的狗交配,它们只能就地取材,近亲繁殖。如此恶性循环,那些狗因为绝望而越来越懒惰,不再爱叫,像一群沉默寡言的卫士,守卫着早已被盗抢一空的先帝陵寝。而这个现实已为它们心知肚明,所以,守卫只是名义上的职责,并无实际内容,它们不可能联合起来攻击闯入者,也拒绝单打独斗,它们只是挂着这样一个古老的头衔等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或等待老天重新委派新的任务,委派它们保持现状、生老病死。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远,走了二十分钟我就到了这个村子。我感到脚很暖和,甚至有点痒。我把帽子也从头上掀到背后去,于是我看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吐着白气。这团团白气诱发了我的烟瘾,我点了根烟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使我看起来就像这个村子的人,悠闲地在村道上踱来踱去。
他们和住在小区的人并无区别。他们不种地,要么在闹市开店做买卖,要么把院子扩充到最大的面积,盖满了小房子出租给那些外地人。过年了,也无区别,同样不张贴对联,一致地使用那种司空见惯的门童贴在门上。区别仅在于,他们坐在酒桌和牌桌前可以被路人看到。在半开的门和玻璃窗后,他们划拳斗酒和欣喜咒骂历历在目、清晰入耳。仍然有一些儿童在巷道里团团转。有的甚至撞进我的怀里,但就像撞到墙上那样,他们看看自己并无受伤,立即快活地跑了。没有人注意我。包括那些偶尔经过、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狗。他们集体对我没有兴趣,既不排斥,更无欢迎。
如你所知,因为走动变得缓慢,我渐渐地感到了冷并衍生了巨大的无聊感。但是,正当我走到村尾转身想迅速按原路返回的时候,我被就如从地底下冒出的一只大手一把拽住。
是个跌在雪地里的人。
朋友,帮我一把。那人说。
啊,你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继而我就明白了:他满口酒气,浑身是泥,过年才穿着的新衣服已面目全非,在胸前还有一大块呕吐物。
我喝多了。他在雪地里摇晃着身体扶着脑袋说。好像一切摇晃都来自脑袋,扶住它就不再跌倒。
我上前扶住他的身体,问,我怎么帮你?
帮我拦一辆车,行吗?
可以,我说,对了,你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是来拜年的吗?
嗯。他想点头,但放弃了,只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我理解他的处境,他的头一定很疼很疼,点头会加剧疼痛。
我想问,那你是怎么在这儿的?但没说。好吧,我也不再引他说话。就这样扶着他站在路边等待。可是,这个村庄始终没有一辆来往的出租车。
等了很久,他就像一个僵硬的死人那样靠着我。他好像睡着了吧。
后来,我说,我带你往前走吧。说着我努努下巴,示意带他到我所住的那个小区附近打车。
他睁开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就把刚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他听后,突然把眼睛睁到最大并一把推开我,大声吼道:你是谁?好在这没有惊动村里的人,这使我不至于太尴尬。
真是好人做不得啊!我像个历尽人世坎坷、倍受欺骗的老者那样摇头叹气一番,好吧,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着我就把他丢在原地按原路返回了。
到了家里天已黑了,但因为雪的缘故,天没有平时那么黑。我取下围巾和手套,并没有打开客厅的灯,直接走到房间。到了房间仍然有雪光照入,所以我还是不急打开灯。该干点什么呢?应该烧饭给自己吃。但不太饿,也不急。走路和爬楼的热量在释放,等它们释放完了再说吧。
我就再次站在窗前看了起来。万家灯火逐一亮起。鞭炮声此起彼伏。在晚饭开饭之前点一挂鞭炮是风俗习惯,这我知道。还有那些焰火在远方上升、绽放、熄灭,虽然没有昨夜热烈,但也恰到好处。所以现在比下午那时候要热闹多了,年的气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冷清,还是很热烈的。
然后我就不能抑制地朝那个村庄望去。看不到。被一栋楼挡住了,即便没挡住也未必看到。只能想象,我想到那个喝醉的家伙,他现在怎样了呢?是不是还在原地,或者已打到车回了家?假如他没能回家,被丢在了那个村庄,是不是应该怪我呢?想到此处,我的内心突然上涌了一股无穷无尽的悔恨。
2005-2-9
上面那帖子为什么不能修改?个别地方字句不清,看着不舒服,改了,两篇都。
在继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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