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十七首[原创]

蝼冢

∩ 冬天来了

我在后院挖坑 本定 你定不会知道
我为什么挖它 你不知道的
这周围十里没人 只有我在后院的菜地里挖坑
黑色的土飞上地面 屋顶已矮去看不见
你说本定 我是站着呢还是躺着 它那么深
你说我是站着呢还是躺着 阿离来了
你让她在这里 多种一些白菜

2004.12.31

∩ 十二月二十九日在通州城外的运河上

昨天晚上竟是又下雪了，你那边呢
我想到运河上去走走，又要过年了
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孩子们在放爆竹

在运河边上，我的前面走着一个人
他走进了运河，我跟着走了进去，水在
脚底下，我能听得到，他离我有一眼的距离

我看着他从我的面前往前走去，走去
几米远，便站着不动，我看着他走
但他在等什么，他不走我也不走，但我看到

我看到雪地上他身后留下的三行脚印
每行都集中到了他的脚下，他站了一会
继续往前走，雪地轻轻的发出声响

三行脚印跟着他往前拉长了去，走了很久
很久，太阳往南边落下去了，我还是忍不住
回头往后看一眼，并没有看到自己

2005.2.7

∩ 不碰槐花的理由

已经跟你讲过一遍了，我看到吃炭的那
个人把炭塞进嘴里，像吃爆米花和生黄瓜
他把炭块掰开，分给周围的人，三分之一

露出鄙意，三分之二犹豫不决，三分之三
接过来像他那样吃着，有鄙意的那部分
使他在敞地上不由地走动，而犹豫不决的

那部分使他慢慢地把直线走成圆弧，三分之三
使他回到终点，他说，接，干吗不接，但是
总起来也只是一个人，那吃炭瓣的人

的确很矛盾是不是，所以他走，使劲地走
而在一个自己的圆上，起点和终点总是
那么随意，漫长的三分之二使他在敞地上

水缸旁的走动越来越陷于一个即没有终端
也没有起点的幸福的圈，从三分之一到
三分之三，或者相反

2005.2.8


∩ 死鸟

昨天晚上，从城里回来，在辛曈路
捡到一只死鸟，黑黑的，体积有一只红薯
那么大，肚子上还留着体温
天已经晚了，但雪亮着，你弯身
捡起那只死在雪地上的鸟
起来时，围巾从肩头飞了出去
你仰头望着头顶的白桦树，它自己会掉下来
难道，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拿着鸟
继续赶路，在71号院门口，你站住
对着大门，站了很久，围巾没了？你发现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鸟
你把那只死鸟抛进院子，然后从
围墙的拐角翻上去，落进院子
那只水缸像一只野狗伏在那盯着你
你在想，是把它埋了还是吃了？
你在院子的雪地上又站了很久
最后你把它放在水缸上，缩进屋去
睡到第二天下午才爬起来，当你从菜地
撒完尿回来，你看到它还躺在那里
那只死鸟

2005.2.15

∩ 雨水中走来一只狗

它站在那，浑身滴水，你往后退了
一步，把门关上，又把背靠在上面
你已经看不到它，但它还在往深里走
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坐下

又站起，水弄湿了桌子，一整个晚上
翻来覆去，它为什么还要走
你的一个下午，晚上，周围的一切
事与物都因为它的到来被搅乱

那只狗，它到底想穿过什么？它为什么
走得这么固执？而它真的一直走到了尽头
走到第二天早上你醒来，把疲惫打开
一只大鸟飞了出去，跟着，那些

在身体中绕了一个晚上的鸟空去大半
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那是雨水中走来的一只狗

2005.2.16

∩ 硬币的故事

祖父跟父亲讲，这枚硬币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硬币
的一面画着一把三叉树枝，一面是太阳纹，你
爷爷说，三叉的树枝表示兄弟之间要团结和睦
太阳纹表示旗帜，告知后人他们是怎么牺牲的

父亲拿出硬币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跟我讲
这枚硬币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硬币的一面画着
一把叉子，另一面是一个圆饼，你爷爷说

叉子是种田人的工具，饼是粮食，只有老老实实地
种地，才不会饿肚子，天上自不会掉下馅饼来
今天，儿子也长大了，我该如何跟他讲硬币的故事呢

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吹蜡烛时我跟儿子讲
儿子，你现在可以许下三个愿望，许完愿之后
我拿出硬币送个儿子说，冢儿，这是你祖上留下来的

硬币的一面画着一个圆，一面画着三个愿望
硬币可以保佑你，并实现你三个愿望当中的一个
蝼失望地说，爸，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

2005.2.12

∩ 在宋庄的日子

煤气一罐七十五；二十斤东北大米一袋三十二
都宝，北京烟，三条，一条二十
牛二一壶，十块；盐，味精，各一袋
再加二两干辣椒和八角（煮白菜用）合十块
肉每天二两，一肥一瘦，五毛加七毛，一个月三十六
房租一百五，两人和租则七十五
牙膏牙刷，香皂，洗衣粉，两个五块，一个两块
植物油洗发水，四小包，两块钱，
电一天三度，煮饭两顿一度，热毯二十四小时开一度（代暖气）
照明和电脑一度，烧水一月十度，共一百度，四十八块
洗澡一月一次，五块；土豆七毛，十斤，七块
白菜一块钱四斤，三十斤，七块五
大蒜一斤，二块五，生姜半斤，一块八
金龙鱼散装菜油四斤，三块六一斤，十四块四
酱油和醋各一包，八毛加八毛
水费免缴，暂住证照相十五，最后留十块钱应急
共484.8元（肆佰捌拾肆圆八角）人民币
这是冬天的开支，夏天的开支和这差不多
如果是第一次住进来，自备灶具一套250元左右
床一张，二手45－50元；放电脑的桌子一张25－50元
注：这是老茂出事后整理他的遗物时
看到的一张单子，背面潦草地写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
有了这些，就可以把这具74公斤的身体
由九月送到十月了
补注：老茂，男，42岁，十三陵过来的粤籍画家

2005.2.10

∩ 帝国的臣民们

午饭后，照常，乌大师又爬上院子里
那只黑色的大水缸，目光越过围墙，无数屋脊
半截半截的槐树，白桦林铺开在眼前
鸽群在头顶吵着，从首都国际机场出来的飞机
经过鸽子的上面，大师把目光收回来

望了一眼菜园子里那棵香椿树，向它
致意完毕后便开始发表演说——帝国的臣民们
难道我们在自己的祖国居住也叫暂住？
帝国公民的身份证背后应该写什么呢？
应该写：你的身后永远是强大的中华帝国！

说完，大师在上面站了大约一刻钟后才下来
晚饭后，大师喝了酒，又上：帝国的臣民们
不——我不应该叫你们臣民，你们是
帝国的公民，公民知道吗？难道你们满足于
当臣民，不——说完，大师沿着水缸的口沿

展开双手飘了一圈，我一回头倒茶的功夫
旋即不见了大师的身影，这回带劲了，我
赶紧从门槛上起来跑过去，发现大师在水缸里
缩作了一团，像一堆受伤的泥，嘴里喃喃自语帝国啊
帝国——我好痛，蝼，我好痛比泥巴还痛

2005.2.11

∩ 大年初一，在街边给老家的赵

打电话，赵说，哈，是你？真的是你？我以为
你把我给忘记了，我现在狼狈地很
身体和视力都垮得不行了，毕业证拿不到
民院也不想去了，一个大学要读上六年
那有像我这样的人啊？在住院的时候，我给护士
读我的诗，她们很喜欢，说可以给她吗，我说
拿去。反证我也是要扔掉的，她说我的诗比别人的有味道
抄了一遍又一遍，亚不觉得少味，现在我
神经衰弱，视力不行，写不了东西，我妈
也不让我写——大马，你给他打电话没？
没有啊?大马还有一年半，在哈工大念得好好的
不喜欢会计，都大三了又跑回地高读补习
谁晓得，这回又是哈工大会计专业，唉，几乎要崩溃了
前天我们约好，初五去打篮球，张民兵和蒋远红
给大马打过电话，也跟我说了，说今年冬天
在广州结婚，当初说好的，谁第一个结婚要请
所有的兄弟参加婚礼的，现在看不可能了
你在那边怎么样？现在就数你混得最好了
大过年的，我们不谈工作，好好好，你那边
要是方便了，我跟你到北京去，我说好的——
苏非跟孙轶在重庆，没打通，在本子找了另外几个号
他们的话也很多，给家里时，妈一接电话
辟头就问，女朋友怎么样？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还早啊，妈，还早？都快三十了还早
早个头！家里有几姊妹？爸是干什么的？两个
都上班吗？就一个，都退休了，哦——你
什么时候回来？明年五六月份吧，爸呢？打牌去了
你弟还没起来——最后打到疯子的手机上
我在车上哪，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说你
考完试了咱们再去雍和宫，好的，好的，我听不清
你那边没事吧，没事……疯子，我断粮了
你再给打两百块钱过来……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回家后再说好吗？好的，好的，好的……
在车上要小心…疯子…在车上要小心……

2005.2.12


∩ 迹府篇

公孙子与蝼说，此时，脑子里什么都不要装，请
写下“一”这个字，让它站在所有意识的最前面
你将看到它是如何流动，并将此时你的意识导出
像水那样，它必将随着时间的拉长而变形或不满
然后流动，看，它动起来了，像小蚜虫一样
牵动第一动机，并非你，而是由“一”牵动的
你的意识由静止开始蠕动，“一”是什么你会想
到底是什么？区别于零或者负一的东西吗？
你看到一装满的东西充满矛盾，既不是一条河
一片森林，也不是一只鸡一只鸭，更不是一块石头
一个人，它那么抽象，然而你已意识到自己已
被它牵动，随即又掐灭那些小小的火苗，那些活的
死的，坚硬的，柔软的，但它们，都不是一
一到底是什么？蚜虫和诸物成群出现，洞穿意识
最初的动机即将被毁灭，太多的想法开始谋动
一即是多？一就是一？一就是道？一什么都不是？
一，它显灵的身把你最初的动机摧毁，众多的形式
和声响交织成一堆堆活物，而你只是看，不想
甚至连想的动机都没有——可你问我什么是诗
我说这就是，你可以从“一”的任意一动机演绎
并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到这，一的幻象又消失
因为，一只能是一，它站在白纸的尽头，前后无人

2004.12.20

∩ 在宋庄看葬礼

摔瓷后，骨灰瓮出大门，从村子中央到
下葬的穴地有一段距离，死者亲属披着白孝
在前面，送葬的行列跟在后面
两旁是观看葬礼的村民，骨灰瓮绕庄子
走一圈，唱流行歌曲或者走穴的乐队专门负责
表演节目，经过村子中央铺子的集中地带
围观的村民越发多了，抱小孩的妇女
抱狗的傻子，吃萝卜的老人，巷子里的人像水一样
浮出来看表演，死者的姑奶奶赏钱五十
给刚才唱歌的姑娘，画家甲和画家乙在台球的
桌边下象棋，没心思看死人，画家丙架起
架子写素描，他画下抱小孩的妇女，抱狗的傻子
吃萝卜的老人，欢呼的村民，在他的画上
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了
画家丙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时
一位老诗人走上前去要过话筒，为死者大唱哀歌
他朗诵了一首长诗，死者的大姨妈赏诗人
钱三十，诗人接着还要朗诵一首，表示感谢
还没说完村民们就在大喊，下来，下来，听
《孽债》和《青藏高原》，诗人被人驱赶下来
他把那三张人民币一把点了，扔给了他们，画家丙
抓住这一街景，立即拿起另外一张纸画骨灰瓮
和送葬的行列，但他们是谁，是谁呢？显然
丙还没明白，盒子、队伍和声音已滑出了村子
朝穴地而去，我把镜头收回来，对着下棋的
画家甲和乙静扫三十秒，然后轻轻按黑机子

2005.2.12


∩ 资本论上卷第801页

前面讲剩余价值和绝对剩余价值，这回讲
农民和原始资本积累问题，以及乌托邦
和空想社会主义的科学化，这种上升了的
科学化后了的空想社会主义就是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原始资本积累的过程
很可能发生在上层建筑实现后的任意阶段
因此贫富差距在将来必然发生，无可避免
贫穷终究是会存在的，农民是应该被消灭的

从一出生就应该被消灭的，帝国是中央
集权制度，它在帝国的身体里装了2101年
不可不谓之长矣，这也是世界历史上独一无二的
共产主义不适合帝国就没有别的制度了

人民文学53年版，第801页上面载着这样的话
不过这是一个手抄本，是我爷爷那时候
留下来的，他像抄经文那样把它抄写了一遍
我把这一页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然后合上卷本

把它放在两本梵文字典之间，轻轻压着
又把其他两卷放在所有字典的上面

2005.2.13


∩ 一条比布鲁斯字母铭文

我老是听到铁打在石头上的声音，还有那位老者
小石块从他的侧面飞出，铁触着白嫩石头的地方
火星四溅，自从我把比布鲁斯字母的那条铭文

放在大枷锁和古莱氏方言之间后
我的心就突突的跳个不停，难道我放错了
我一定是放错了什么？不然，不至于我老是看到他

公元前十五世纪的他，我躺着的时候
他在敲打石头，仿佛3500年后必然有人跟他相遇
大司马看到它之后，心满意足地死去

神父也意外死在古格的途中，我总是惴惴的
但是拉比林特斯的大门上，除了这条铭文
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而但凡见到过铭文的人都已死去

2005.2.13

∩ 去2409找简宁

2409在宣武区莲花池东路五号院
六号楼，从通州出发，坐938支4
到大北窑，转9路，经过天安门广场
在白云路下，然后步行去五号院，看到
六号楼就在街道南边，楼不算高
我估计着按二楼，电梯把我送到二楼
一出门，黑漆漆的没有人，找来找去
只找到0249，想可能是自己错了
应该是24楼，可这楼怎么可能有24楼
于是按四，四楼只有0429，真的错了？
电梯的按板上一大堆数字中
确实夹杂着二十四，末尾的一个数字
竟然是九百九十九，于是按二十四
上到24楼，漆黑的走廊像迷宫的管道
我看到2401，2402，2403，2404……
2408，然后拐弯2490，2489……2450
又拐弯2424，2423，2422……终于看到
2409，敲门，没人，打简宁电话
简宁说正在盲肠路，赶往2409的路上
两个半小时后就到

2005.2.18


∩ 剩下的我还要拉走

我早就知道，从我搬进这个庄子我就
注意他每天的路线了，和往常一样
他喊着喇叭“高价回收，旧彩电旧冰箱
高价回收旧彩电——”他要绕村子三
到四周，在第三周这个时候，人们对他
绕圈的声音开始模糊，只当一种必然
如此的存在了，他终于来了，我等他
走过院子门口一段距离让人觉得他
是往东边去了，然后走出去招手示意
叫住他，他在村头的小坡上打弯
把车倒到院门口，我让他把车倒进去
我说冰箱在厨房，从根本上我不打算卖
所以说了些话便告诉他我的彩电在房间里
他跟着我走进房间，他问还能使吗
我说肯定，但没有装天线，收不到台
雪花、声音都有，你收旧货干什么用
拿回老家去，卖给老家的人,你插我看看
多少钱？三百？太贵了，我卖也只能
卖个百八十块钱,21寸的，不能太便宜
我插了几下，说插不上,你试试，他跻身进来
一边说你这是20寸的…一边弯腰去插
电源,我摸起桌子上的辞典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很安静地扑倒在地上，然后又补了
两下，我掏出他口袋里的钱数了数
只有二百多，在他的裤裆里又摸到四张老人头
这点钱只够房租比我预想的少得多
怎么办？只能先处理人，还能怎么办
我把他拉到院子后面的菜地，那有事先挖好的坑
很快就填上了第一层土，加了几块石头
把一枝葡萄枝埋在上面，把土全部填满
第二天房东照旧来催房租，我说我没有钱
冰箱和彩电你随便挑一件吧，剩下的
我还要拉走，她说她正想要台电视机

2005.2.18


∩ L从城里来

说很累，只想睡一觉，我插上热毯
让他睡下，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下半夜，我在看书，突然看到另一头
的L在被条下滚动，嘴里冒出
一连串的气泡，他说的真听不懂
最后双脚一挺，没有了动静
第二天，L跟我说，昨天晚上他又做
那个梦了，开始是一只狼，把我逼到
崖边，我请求它不要过来，狼不听
我跳下崖去，下面却是一个湖
狼眸叫一声，从崖上消失，我准备上岸
可我发现，它站在我的面前
我游回湖中，从另一边上，那里也
有一只，这时，我才看清楚，岸上
站了七匹狼，十四只眼睛象十三根蜡烛
点在湖边，其中有一只可能是瞎了
我游啊游啊，最后游不动了，象一把
落水的刀子往湖底沉下去

2005.2.21宋庄


∩ 蝼冢的门
给台北的禅岳姐姐

门锁上了，也闩着，蝼在门外；
冢在里面。蝼说，冢，你把门闩打开吧。
冢说，你为何不把锁打开？
蝼说，我即使打开了锁，也进不来。
冢说，我即使开了闩也出不去。
那么爬墙吧，蝼说，可我爬进来了又如何？
门还是锁着的。冢说，我爬出去了
又如何？门依还是闩着的呀。
蝼说，我以为你被关在里面了。
冢说我以为所有的人都被我挡在门外了。

2005.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