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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一个, 张大春, 偶偶像.
張大春說故事 官打捉賊\\r
2004/09/01联副
某縣東西兩鄉,有陳、趙兩姓人家,富可百萬,居一鄉之冠。陳家有個女兒自幼許配給趙家,女兒長到十六歲上,該是出閣的年紀,因為當地風俗迷信的緣故,婚期總是一延再延,趙家已經不大高興了,自擇一日修書奉告這未來的親家,「此日當不當否在爾;可過了這日子,我兒子便不再伺候,將要往別家議婚去了。」陳家人怕了,為免意外閃失,釣不著這麼金龜婿,便由岳父大人親自送女兒于歸。
兩家人相距不過幾十里,由於時值溽暑,行進不過半途,人丁已疲乏不堪;天色也忽然變了,又是雹、又是雨的,不得已,只好暫入路旁一古廟稍事休憩。這廟的香火早已冷落,空有三進殿房,殿裡卻沒有執事、僧侶,而新人又不能拋頭露臉,敞在大殿上,那樣委實不夠莊重;只得往二殿裡再抬一程。不料二殿幽深,天色又因雨陰雹霾而闃黑沉暗,幾有伸手不辨五指之勢。轎子抬進去才看見還有另一台迎娶的轎子酖酖居然也是一位新娘。這兩位不像《鎖麟囊》裡的兩位酖酖京劇《鎖麟囊》裡一貧一富兩位新娘子交上了朋友,富家千金以價值不菲的鎖麟囊陪嫁接濟了窮家小戶的新嫁娘,日後天災釀禍,升沉易勢,就有了報恩的故事酖酖這一回巧遇的兩新娘沒交上朋友,甚至沒說上話,麻煩就來了。
忽然間槍聲驟發,前後兩殿之上微弱的一點火燭霎時滅去,鄉裡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左近山中盜匪鬧事。尋常人家遇著盜匪,祇裝聾作啞不吭聲,所幸陳家陪嫁的家當都抬入了二殿,也沒有真給劫去甚麼酖酖事實上除了槍響,誰也沒見著盜匪的面兒,算是虛驚一場。可陳家這位岳父受了驚嚇,當場拉了一褲子稀屎,非但狼藉污穢,而且高燒乍起,人就跟虛脫了一樣。萬般無奈,祇好趁雨停之後一人先折返本家,就放轎子和陪嫁隊伍自往趙家而去。
等陳家女兒到了趙家,正在宴客呢。趙翁衣冠鮮潔,忙著招呼遠近趕來討喜酒喝的客人,忽見轎子裡飛身衝出來一名女子,扯住趙翁,大聲罵了幾句,袖口一甩,舉起一柄明晃晃的利刃便往趙翁扎去。此女用刀既快又準、手起刀落,趙翁登時斃命。女子不待旁人上前抓拏,自將手中刀刃一橫,立馬抹了脖子,也死了。
新郎一看禍事鬧大,當下撒腿跑進縣城裡報官。衙門到第二天一早派了差役、仵作來勘驗酖酖怪了!女屍不見了。於是,「縱女弒翁,移屍圖賴」之罪,陳家翁也百口莫辯,祇有等著秋決了。
陳家有個老僕,名喚顧存善,此人年輕時任俠四方,頗有幾分手腳眼力;年紀大了,當然也就不願再過問江湖中事。可陳翁涉案、太過蹊蹺,畢竟婚期齟齬,並無宿怨相殘的道理,尤其是移屍之舉,尤其不明。是以這顧存善辭了陳家的差事,卻衝州撞府地打探起這樁案子背後的機關來。
顧存善的查法很特別:他先向縣城數十里方圓之內的粉妝行販打聽:有沒有花大錢來舖裡胡亂開銷香粉花粉的男客。別說這題目出得怪,偏就有人答得出來。城西一爿花粉舖說有那麼兩漢子,看著是外行,前些天來胡亂買了一大挑子胭脂,聽說還要買「大花布」。顧存善又往布莊打探,是有那麼兩個尷尬人來買過一大擔花布,口音、相貌俱同前販所言吻合。顧存善一聽箇中細節,便改換了短打裝束,上了蕩寇津。此地是古戰場,名為蕩寇之地,實為盜匪淵藪。顧存善之所以能訪著這個下落,還有一番計較。
原來淮中船盜,多非本鄉之人,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來自陝西,是以口音極為不同。西安方言說已婚婦女將頭髮綁在腦後成一圓髻,有個別樣的稱呼:「纂纂子」、或者「纂纂兒」。去買胭脂花布的漢子在店舖裡閒聊的時節,說起新人日後要「纂纂子」,得買簪子,這就露了餡兒。顧存善一聽就有了譜:這兩個尷尬人必是蕩寇津的船盜無疑。
接下來的事就便宜了。顧存善祇在渡口尋訪了半天,就找著了陳家那閨女。
原來當日在古廟中,陳氏女於天色轉暗之際下轎舒活舒活筋骨,附近槍砲聲一響,四下一衝撞,上錯了轎子。而這一台娶婦的轎子是個聲名狼藉的墨吏衛虎的。衛虎盤據公門數十年,擁資巨萬,梟匪盜賊\,皆往來於門下,可稱權勢薰天,連州、縣長官也不太敢過問。由於這衛虎一直沒有子嗣,所以一旦見著了美婦佳人,就要巧取豪奪。取奪之事,都不在城裡,而全委交盜匪之流代行其事。如此一來,萬一鬧出個甚麼糾紛,還可以推給盜賊\\。這就說到衛虎前些時看上了一個了不得的女子酖酖此女嚴氏,美而悍,衛虎就愛此婦這個調調兒,以為終必能馴之。嚴氏則自料必死以全節,故先囑其夫遠走高飛,避免株連,但是卻沒料想到在古廟裡和陳家女兒上錯了轎,以至於一掀轎簾、看見衣冠齊潔的主人趙翁,還當是衛虎呢,便突然下了殺手。
至於衛虎這邊,一旦發現討來的女子不是原先見過的嚴氏,卻又比嚴氏年輕貌美,自然不肯放過,遂明知為誤投,還是強而收之。可陳女也是烈性;勸之不從、誘之不可、脅之以刃又不為所動。接著,又聽說趙家人來報案的事,這衛虎深恐那一案牽連到自己這一案,索性連夜派遣羽黨移屍滅跡,另外就把陳氏女送到江干,準備賣到外地去當搖錢樹了。
顧存善這個發現不算破案,因為縣太爺已然先聽信了衛虎的話,反而把陳氏女當堂一陣榜掠,收押下獄,定了個「行刺私遁」酖酖也就是殺人潛逃酖酖的罪名。試看:殺死趙翁的真兇嚴氏女子連屍骨都不見了,她的丈夫也已經跑了,逮住這一個,硬栽上這麼一個罪名,誰能替她洗刷呢?顧存善當機立斷,也不與縣太爺糾纏,登時奔往鳳陽府,找上了當時的知府趙舒翹。
這裡頭就有個關節了:趙家是苦主,按理應該逼控甚急,可喜宴當天眾目睽睽,雖說祇是驚鴻一瞥,大夥兒一對證也摸索得清楚:陳家那閨女根本不是元凶,可父母官說她是,誰又敢說她不是呢?從這一面上說,趙家於情於理都祇能隱忍,也不敢一天到晚上衙裡去逼官司。是以案子就「下錨」了。
這,正合衛虎的心意酖酖在他而言,案子拖得越久,就越有利;待陳氏女將養歇息得差不多了,還是一口美艷標緻的嬌娘,屆時神不知、鬼不覺,拉出去成其好事,生米就算煮成熟飯了。
倒是忽然有一天,縣太爺想起來了,道:「『書房』裡不還蹲著口女眷嗎?好幾天了都還沒錄口供呢。」衛虎連忙道:「前番審問,打了也不招承。」「那就給上個『一品衣』吧!」
「一品衣」,是一種特殊的刑具,以長瓦狀的鐵片連綴而成,火成紅色,加之於囚犯,痛等凌遲,慘逾炮烙,用上這套刑具,囚犯沒有不招的。正因刑訊無入而不得,問官因而得以步步高升,所以就有了這麼個「一品衣」的名號。
可衛虎卻另有打算:萬一真把這娘們兒給烙了,我這樁好事也就吹了。衛虎於是應聲道:「回太爺:那女子嬌生慣養,萬一受刑不過,鬧出人命,是個饑荒。要是非用『一品衣』不可,那女子的父親也還押在書房裡,看他能先招些甚麼?」縣太爺正躊躇著,外邊兒起了一陣騷動,有人慌慌張張來報:「府台大人到!」
縣太爺還沒來得及出迎,趙舒翹已經大步邁上堂來,稍事一揖,腳下卻不停留,逕往縣太爺的座兒坐下,一面笑盈盈地說道:「老兄太忙,今日姑且由兄弟代理案件如何?」說罷,驚堂木一拍,喝令:「帶陳氏父女,傳趙氏子。」
連人犯帶原告三人到齊,趙舒翹也不問殺人一案,祇向陳氏翁問遣嫁當日的天氣、以及身體恙病情狀。訊到陳氏女,即問婚期當晚下轎時所見者誰?陳氏女回手朝縣太爺身邊的衛虎一指,「是他!」
趙舒翹當下叫衙役押了衛虎,再轉臉同縣太爺道:「這人是你手下的一名胥吏,可他強搶民女這事,老兄一定不知情的嘍?」縣太爺哪裡敢多說甚麼?當堂跪了,腦袋搖得像個波浪鼓似的。趙舒翹別無閒言,轉頭又指著陳氏女對趙氏子溫言勸道:「此女賢淑,待你服喪期滿之後,還是要鼓吹迎娶回家的,知道嗎?」
如此問案,別說鳳陽府向來沒聽說過,就算是在大清朝也向未曾見。鳳陽當地耆老就有這麼個講頭,消遣人生活上某事做得緩慢,就說:「人家趙舒翹一樁公案都問完了,你一口茶還沒嚥下去呢。」
真正荒怪的是趙舒翹問案的故事還沒有完。此案發落之犖犖大者,不外是將縣太爺交部議處,本縣另委他人署理,嚴氏女的屍身何在?還得從蕩寇津的船盜口裡訪查。可那衛虎本人是公門出身,對衙門裡的各種關節早已熟悉得不得了,在他看:趙舒翹不過就是借著這麼一審,顯顯威風、露露本事,從本案內情來看,他並沒有太大的罪過。畢竟兩個死者之中,沒有一個是他動手殺的。他祇消咬緊牙關,對一干通匪勾官的情事抵死不認,誰也拿他沒辦法。再一說:衛虎在地方上原本有無數的官紳靠山,這些人總也會為著自家的安危利害,想盡辦法讓衛虎脫罪的。
趙舒翹也明白這一點,就把衛虎押著,也不審、也不訊,在署理知縣到任之前,他還天天升堂看案。每有某官某紳前來替衛虎說項的,他就給記一筆,每三日作一結,便將衛虎提上堂來,道:「某某人前來關說,我就打你二十板子,打你的朋友不長眼。」「某某人又前來關說,我就再打你二十板子,還是打你的朋友不長眼。」請託者日日不絕,打得衛虎都快要熬不下去了。可外間祇見衛虎天天捱打,卻不明白其中緣故,請託者更急,又輾轉尋覓有力之人再來說項。結果把衛虎的屁股都打爛了。
某夜二更時分,趙舒翹忽然叫升堂、提衛虎。衙役們睡眼惺忪地把衛虎拖上堂來,祇聽趙知府輕輕道了聲:「連大人府裡你小子都通得上干係啊?給我打這囚囊的打到天亮!」這一夜打下來,怕不有好幾千板子了?原來請託之人百般無計,找上了趙大人的寵姬,那小老婆「衛虎」兩字才出口,趙大人就翻身下床,喊人升堂了。
事後趙舒翹為此案去職,黯然離開鳳陽府,宦途之上算是趔趄了一陣。他離任之際,還把那署理的知縣找了來,交給他厚厚的一本名冊,說:「這是交結衛虎的一幫人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老兄天地良心,應該知道怎麼應付這樣的人才好。」不過衛虎則早一步入了閻羅府;他算是瘐死獄中,據抬屍出牢房的獄卒們說:衛虎的屍首給亂棍打成了豆腐,一碰就碎,不是一次能抬得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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