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07-8-4
- 在线时间
- 0 小时
- 威望
- 0 点
- 金钱
- 30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4
- 精华
- 0
- 积分
- 22
- UID
- 5805

|
马约沿着水渠边的一条泥路走了一段时间便停住了。这条路从太阳滑落下去的山峰迤俪而下,穿过一片荒芜的田野、他背后逐渐安静下来的村庄,以及他脚下的土地,隐入了眼前那日益浓重的夜色里。他正踩着连日来曝晒在阳光下而变得茎叶枯黄、蔫萎的蔓草。它们正疯狂地纠结在泥路的中央,几乎要把本来就不特别宽敞的路途给遮没了。<BR> 有两只大鸟在夜色逐渐笼罩的天空中飞翔。羽毛的色泽因为距离和光线的缘故已经看不清了。马约只觉得那双翅膀特别修长,带着适当而优美的弧度。它们看起来就像那些晚归的村民一样,肩上荷着粘有泥土颗粒的锄头,将笨重的头颅埋在锄柄下面,显得异常疲惫,似乎连拍动翅膀的力气也丧失了。但那只是他的错觉,一种由于相距遥远而产生的错觉。马约很快便意识到,那对大鸟拍动翅膀的节奏尽管看起来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似的,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它们飞近又飞远了,模糊了。在相距较近的时候,马约似乎看到那双爪子正有力地抵及它们的尾部,跟想象中无力垂落的样子完全不同。马约的目光继续跟随着它们飞行的轨迹。有一瞬间,他仿佛见到那两只大鸟像两把锋利的剪刀,撕开了天空中的夜幕,显露两条极为纤细的光之射线。而马约必须承认,那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瞬间。在这个瞬间里,它可能发生,也可能没有发生。谁也无法抓住这么短暂的时间去验证自己的所见是正确的,或是相反。<BR> 那两只大鸟已经飞得够远的了。马约想——如果他在想的话,要是从一开始那两只大鸟也在注意他,以及他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它们也会不会觉得那个叫马约的人离它们已经够远的了呢?它们正往那悬在靛蓝色云朵下面的上弦月飞行。当它们飞过弯月呈弧形的内侧,带走一星点的月光之时,马约又一次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因为就他的视力而言,他根本无法将那细微的一幕看得如此清楚。<BR> 两只大鸟快要抵达太阳滑落的山峰了,那正是马约来的地方。在那个山顶,他曾在两棵松树间为自己搭起一座遮挡太阳和风雨的棚子。在这个棚子里住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之后,他又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一直往前就不会有错。<BR> 马约看见那两只大鸟最终消逝了,像一对蚊子一样被吸附到了山峰里面。他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无意间这两只大鸟让他想起了他的小时侯。小时侯,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那扇窗前看他家后面的那座小山。山上盘旋着两只大鸟,人们告诉他那是一对鹰。它们在山顶的上空打转了好几天,久久没有离去。好象在灰茫茫的天空中有那么一个无形的点,它们正绕着这个点,毫无意义地打着一个个无形的圆圈。但也有人说它们是在观察地面上的动静,比如猎物的踪迹。它们一旦索定目标便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下坠落,又以同样的速度升起,返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此时,在地面上已经少了一只山鸡或野兔了。可惜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他并没有见到。有天早晨,他又站在窗口,穿着一件带蓝色条纹的短袖衬衫。他发现那两只不停打转的鹰飞走了。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促使他们离开的,尽管这个理由马约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有点落寞。他失去了一个消磨时光的好对象。<BR> 马约继续沿着水渠边的这条泥路向前走。他每向前走一步,黑暗便会向后退一步,或是跟随他前进了一步。马约认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跟往常一样,他仍然无法见到这条路的尽头。寂静落在他周围的田野上,而他身上突然滋生了一种细绵绵的哀伤。远处,几声蛙鸣显得若有似无。从他背后的村庄里,从那些低矮而沉滞的窗口传来破碎的哭声。那沉睡中的看门狗也在睡梦中抬起头来,发出几声呓语。所有这些意外的发现都使得寂静落在周围的阴影更加深沉,更加广阔无边。而在马约内心的某一个隐秘之处,有一个阀门已经被冲开。他的哀伤和周围的寂静是如此匹配,相溶。马约感到自己就是这寂静的缔造者,而周围的环境在静默中蕴涵着太多无言的忧伤。就像是……马约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盐粒落进了玻璃杯的水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他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它便会融化开去。<BR> 在一大片刚刚犁过的蓄满雨水的田地上,那面幽暗的镜子淌过马约幽灵似的长长的影子。正在这时,他看见隔着这条水渠,另一边的泥路上的豆架前坐着一个人。白色的发丝从她额前垂挂下来,遮住了本来就晦暗不明的脸庞。可以想象那黑暗正多么深刻地爬满在她脸上的皱纹。她系一条蓝色的围裙,围裙正中央锈着一朵红艳的牡丹花。她的双腿就隐藏在围裙的下面。马约看不见它们,也感觉不到。他并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遇到这么一个人。但是,既然凑巧遇到了,他认为有必要说点什么。哪怕就说那么一点。<BR> “你好,你在这做什么?”<BR> “呃?”<BR> “你在这做什么?”<BR> “我在这做什么?是的,我在这里做什么?你让我想想,想想。”<BR> “你是不是迷路了?”<BR> “呃?”<BR> “迷路!是不是迷路了?”<BR> “不,不是这样的!我仍然清楚记得回家的路。这条路很简单,而我已经走了七十多年了。不,不是这样的。假如我闭上眼睛,请相信我仍会毫无困难地回到家门口。”<BR> “那你在等人吗?等人!”<BR> “我不等人,我能在等谁呢?我记挂的人和记挂我的人都已经走了。你说我还要等什么人呢?我什么人也不等。”<BR> “那你要干什么呢?时间已经不早了,难道你准备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BR> “让我想想。”<BR> “也许,也许你是对的。我是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许他是另外一个人,张三或者李四。也许他就是你。为什么不呢!”<BR> “你是说你在等我?”<BR> “也可以这样说。不要走,年轻人。我需要那么一个人,让他看看……”<BR> 马约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从来没有。但是如果有人说他急着要走,他也没有办法,随她去吧。这终究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老女人提起右手,往自己的嘴里抠东西。她那右手在嘴中挣扎着、晃动着,像是一只被夹在自己洞口的老鼠正惊慌失措地要往里面挤。她要把整只手,正个胳膊连带着衣袖都要吞进肚子里吗?她要让马约看的就是这种戏法吗?不,马约并不想走,马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留给他保持住自己的耐心的时间还是有的。<BR> 没有喘息,没有呻吟,一切都是在寂静中完成的。老女人从自己的嘴里拿出的是一副假牙。冰冷的牙齿和牙齿之间,像是刚被牙签剔过,被泉水冲洗过,被蘸着酒精的药棉擦拭过一样,看起来洁白、干净。她对马约说,不要走,年轻人,不要走。<BR> 马约说他不走。<BR> 马约安静地等待着。在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好奇心在催促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或者说这个老女人到底要他看的是什么。而当他看到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一连串的事情多少有点让他惊讶。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将它表现出来。他假装自己只是为了一个偶然遇到的老人停留一会儿,就好像他可以为那两只飞过的大鸟停留一会儿一样。她死了,在他面前迅疾地死去。原来他要让马约看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个。她苦苦等待的,要一个人看看的就是这个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马约想告诉她他看到了,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非要让他看看这个?可是要对她说话已经太晚了。她不再听到,即使她现在还听得到,她也不再回答。<BR> 水渠边的这条泥路延伸到一条河流的时候暂时断了一下,但没有消失。在对岸相对应的位置上仍有一条被杂草遮盖的小路继续向前,隐没在夜色下。它的尽头马约仍然没有看到。<BR> 河水伴随着寂寥的蛙声不明显的流动着。要从这一边游到对岸,对马约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且这是在夏天,此时的河流并不象冬天那样冰冷刺骨。他完全可以褪掉身上的衣物,把它们叠好。当他泅水过河的时候,伸出一只手在河面上托住衣服,靠一只手和双脚加上灵动的躯体安全地到达对岸。这是他小时常常干的:托着一只盛着一碗面的竹篮,或是传递一条干燥的毛巾。可是,他并不想这样做。他在等待一条小木船将他摆渡到对岸。他相信这个晚上总会有船只经过这里,帮他一把的。他相信自己的好运气。<BR> 他在一棵孤独的衫树旁坐下来。有时他在身旁摸到一块小瓦片,往河面上打水漂。被抛掷的瓦片在某一点上刚刚接触到圆润的水面,刚刚荡开一个微小的圆圈,还未等这个圆圈扩大开来,便又借着水面微薄的浮力往前跳了开去。一次,两次,三次……每跳一次荡开了一个水圈,直至最后无声无息地落入河流的深处。有时他便望着对岸的那条泥路,也就是他将要走的泥路。他看见对岸泥路同样也傍着一条水渠。也似乎有那么一个人正穿过层层荡开的夜色向这条河走来,他会像马约一样选择一棵衫树坐下来?一想到这,他不免苦笑一下。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子往河面上扔去。他听到了石子落入水里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了寂静。有时他也会想起刚才那个老女人。她在他面前取出了那副假牙,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之所以要再重复一次,是为了开个头,把前面省略掉的随着马约的意识流动将它补上。马约看到她擦燃一根火柴把那付假牙给点着了。真不知道那牙齿是什么做的,说点着就点着了。但是你们可以暂时相信我,马约确实看见它燃烧起来了。烧得不是特别猛烈,只是有这么一小串暗蓝的火苗持续而安静地燃烧着。老女人张开无牙的嘴唇,竭力说出她最后的两个字:看看……也许她还想再说一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大群一大群的蚂蚁像一股股黑色的泉流一样从她的嘴里迸涌出来,冲向被点燃的牙齿。它们爬行在那副假牙的周围,向那微火逼近。马约能听到这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行的声音,听到蚂蚁的身体燃烧时的吱吱声。有一些只蚂蚁像火星一样迸射出来,溅落在水渠旁。那牙齿上的火因为蚂蚁的进入燃烧得越来越旺。而更加强烈的火光吸引了更多的蚂蚁从老女人干瘪的口中涌出来,这让人怀疑她的体内除了蚂蚁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蚂蚁开始从她的耳朵、眼睛、鼻孔涌出来,接着它们以其令人惊讶的爆发力撑破老女人缩皱的皮肤,挣脱了最后一道束缚。它们已经整个儿黑糊糊地覆盖住了老女人,覆盖住了假牙上的火光。火熄灭了,蚂蚁似乎也消失了。这个叫着要马约看看的老女人变成了一堆白骨堆积在那件绣着牡丹花的围裙上,在夏夜里发出蓝荧荧的光。要不是这美丽的蓝光,马约还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所致呢。马约想到这里开始有点后悔了。如果他早知道这里有一条河,知道还有这么漫长的等待,那时侯他就应该从那堆骨头中挑选出最璀璨的一块来,陪伴他上路。<BR>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