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早晨

黑树

你永远都不会了解，冻伤科医生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变得深沉起来，他用瘦长的手指轮番敲打着桌面，像是经历着一场艰难的犹豫，他很小声的邀请你留下来陪他说说话，为了打动你，他甚至提出把桌上的维生素E免费送给你。<BR><BR>   或许是厄尔尼诺的关系，冻伤科医生的生意在冬天也不会变得稍微好一些。怎样的人会光顾他的诊所呢？除了喜欢在冬天穿超短裙的女孩外，偶尔还会有那么几位喜欢站在大街上吃水果的姑娘，她们的手指因为要握住水果而长时间的裸露在冬天的空气里，久而久之便生长了冻疮。当然，有时候门诊还会出现几个莫名其妙走错了门的人，就比如一脸惊愕的你。冻伤科医生问你你找谁？你就说那个谁谁谁在吗？冻伤科医生说这里没有那个谁谁谁。于是你说那这是什么地方？冻伤科医生说这里是冻伤科诊所，我是这里的冻伤科医生。你挠了挠鼻子，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会在冻伤科诊所呢？冻伤科医生说谁知道呢，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你点点头说，嗯，这样吧，你给我开点冻疮药吧。冻伤科医生问你哪里长冻疮了？你想了想说你心里长冻疮了。<BR><BR>    冻伤科医生认为你在和他瞎胡闹，谁的内心会长冻疮呢？这只是一个文学的修饰方式而已，它并不符合医学的逻辑。你看你，你穿着一件厚厚的红色棉大衣，还戴着一顶像是用动物毛皮做的大帽子，冻伤科医生认为这是非常怕冷的表现，冻伤不会长在很怕冷的人身上，你们的皮肤对每一次降温的变化都极其敏感，你们这些人有很多种对付冬天的办法，你们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和我的生意扯上任何关系。<BR><BR>    那天门诊一笔生意也没做到，这样糟糕的处境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是一个很冷很冷还下着雨的夜晚，天气坏得像一只从里烂到外的苹果，冻伤科医生的心情也变得很坏，他没心思和你纠缠下去，他随便给你开了些维生素E，他用一张报纸把这些药丸包好，然后嘱咐你一次只能吃一颗，一天吃两次，睡觉前吃一次，早餐前吃一次。早餐？这个陌生的词语让你感到很有趣，你对冻伤科医生说你从来没有吃过早餐。冻伤科医生一听就马上指责你这个习惯不好，你怎么可以不吃早餐呢。你说并不是你不想吃早餐，而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在早晨醒来过。<BR><BR>    就像有时候，人们都很讨厌出现在别人身上的脆弱，却无法让他们自己变得不悲伤。事实上冻伤科医生的关心仅仅只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有多长时间没吃过早餐了。在你出现之前，冻伤科医生每天都感觉到无聊，诊所生意不好，他就坐在诊所的椅子上望着窗户外的街道发呆，大概是缺乏女性监督的缘故，男人会忽略掉下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胡子，诊所里温度低，但他懒得给炉子生火，冻伤科医生知道自己的生意不会因为自己的勤奋而变得更好一些，每天他都要睡到很晚才会把店门打开，到了晚上又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一直要熬到凌晨两三点才肯把店门关掉。冻伤科医生的夜生活很贫乏，一般情况下，他先是躺在床上看一会电视发一会呆，拿着遥控器频繁地换频道，有时候会提起电话，但总是想不起最先应该给谁打，只好放下电话沉默地搞搞手淫……对于冻伤科医生而言，时间是一个会伤人的东西，而且凌晨三点以后的时间会变得更加可怕，所以他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把窗帘拉上、把电热毯插好、取掉一副总是对他鼻梁施加压力的眼镜然后进入睡眠。早晨是陌生的，他和你一样不了解那个时段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BR><BR>    冻伤科医生对你说你接下来要去哪的？你摇摇头说你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你说你很怕冷，这种鬼天气你本应该正躺在自家卧室的浴缸里，一边吹着空调里的热风一边听着庞塞和柴科夫斯基。冻伤科医生说那你干嘛还要出来呢？你说这是上帝安排的故事，这个夜晚挺莫名其妙的，这个冬天比以往要冷但至今还没下过一场雪，我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天气里做一件莫名奇妙的事情。冻伤科医生说如果你没有更好的打算，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呢？如果你很怕冷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炉子里的火重新点上。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承诺还无法体现自己的诚恳，冻伤科医生指着桌子上的维生素E接着补充：如果你愿意留下来，这些都是可以免费赠送给你的。<BR><BR>    你突然有些警惕起来，冻伤科医生草莽般的形象怎么也无法和一位医职人员联系在一起，在你的印象里，所有的医生都应该拥有一副略带洁癖的脸庞，而站在眼前这位自称是医生的人似乎有一些变态的企图，他下巴凌乱发型糟糕，垃圾桶里又躺着几团可疑的卫生纸，这些细节里包含着让你恐惧的想象。<BR><BR>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冻伤科医生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你一起吃个早餐。<BR><BR>    冻伤科医生没把握你会接受他的建议，所以他的音量很小。嗯，吃早餐可能会是一件比较无聊的事情，你可能不理解早餐的意义，不理解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会在同一个时段里做和其他人完全雷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里，无论是农药厂的职工还是做棉被的手工匠，他们都不需要闹钟的提醒便能准时醒来，他们走到一个又一个早晨里，买菜，晨练，去食品店买包子吃油条，那是一些很小间的食品店，因为人拥挤，墙壁上涂的又是石灰，在油漆还没刷上去之前，衣服若是不小心蹭到墙上便会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记，怎么拍都拍不干净。而你可能不习惯买菜，不习惯晨练，不习惯和很多人挤在一起喝豆浆，也不习惯在衣服上留下难看的印记，于是你从来不吃早餐。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的，除非他们在接受你的建议之前就已经改变了。这样的猜测不是多余的，因为事情总是有他们自身的规律。<BR><BR>    正如冻伤科医生的猜测，你对早餐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你不是一个残酷的人，拒绝任何人都会让你感到内疚，可你并不想向冻伤科医生解释你的感受，有些事情永远是麻烦的，你当然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起你的难堪，你不会说你不能坐在这里很安详的等待黎明，你不会说你必须在睡着的时候才不会感到时间的漫长，漫长是一个很深沉的词，在这样的天气下使用很深沉的词语会让你感觉到冷。<BR><BR>    你笑着朝冻伤科医生摇摇头，你把一些纸币交到冻伤科医生的手里，然后从桌子上取走用报纸包好的维生素E，冻伤科医生看着你--一位自称内心有冻疮的女人从他的诊所里消失。冻伤科医生的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变得伤感起来，他坐在沙发上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他说，亲爱的女人，不要认为我正在对你撒谎，我也害怕我拥有的这些时间，我永远无法花完的时间。我们当然允许自己在少数时刻变得深沉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花一个夜晚的时间来讨论什么是命运的双数形式、一起给量子物理学织毛衣、为死去的人在天堂里继续死去而悲伤……我不知道交谈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困难起来了，我是一个闷骚的人，否则我不会对一个早餐有企图，有时候希望总是会被一些事情扼杀，这可能和天气有关，如果今天不下雨，我知道你会和我继续聊下去，你会把我们的交谈保存很久，你会因为不能忍受短暂的中断而一直舍不得睡去，我们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那些陌生的早晨。<BR><BR>    说完这些后，冻伤科医生看了看墙壁上的钟，三点还差一刻，冻伤科医生无可奈何的起身、走向窗户、把窗帘拉上、把电热毯插好、取掉一副总是对他鼻梁施加压力的眼镜，然后进入睡眠。<BR><BR>                                                                                           黑树 2005-11-13 <BR><BR>

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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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这个我挺喜欢的，有生铁在那个回贴中说到的“苍白”，并且我更喜欢这里头的阴影感和中性化。主观认为它可以更加沉着和缓慢，充斥着洞察和洞察的结果，带来一种“万物必有一死”的感觉，也可以说是没头没尾的感觉：在淡定的背景下的隐藏着的突兀。</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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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我依然坚持短篇很难在整体的小说意义上强大起来。通常短篇能体现才赋、语言能力、情节的张力，还有什么？似乎足够了但是泛泛。拿这个“冻疮医生”来说，身份令人不无惊喜，但在篇幅更长的文本中，它恐怕会成为写作的一个障碍——这种障碍本身却又不见得是坏的。</DIV>
<DIV> </DIV>
<DIV>只是始终不太喜欢使用“你”的叙述。中文中的第二人称，有种压迫感。</DIV></DIV>

罂粟之灵

楼上的评价很到位，但是您对短篇的偏见我却难以苟同。<BR>短篇小说一样可以利用小说技巧上的东西来完成一种完美的叙述。

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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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你理解错了。我的“偏见”并不是短篇小说不好，而是你手头的文本所需要的是什么篇幅。一个能够驾御大篇幅的人和一个对大篇幅无能为力的人，两者写出来的小篇幅一定会存在力量上的差距。一部分有欠缺的短篇的问题并不是它的篇幅“短”，而是“不够长”。</DIV>
<DIV>我上面说到的并不是针对黑树这个小说的。</DIV></DIV>

凌丁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介事</I>在2005-11-23 17:05:29的发言：</B><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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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你理解错了。我的“偏见”并不是短篇小说不好，而是你手头的文本所需要的是什么篇幅。一个能够驾御大篇幅的人和一个对大篇幅无能为力的人，两者写出来的小篇幅一定会存在力量上的差距。一部分有欠缺的短篇的问题并不是它的篇幅“短”，而是“不够长”。</DIV>
<DIV>我上面说到的并不是针对黑树这个小说的。</DIV></DIV></DIV>
<>
<>大篇幅和小篇幅的界限是什么？</P>

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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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简单地说，比如10万字写7天的故事和1万字写7年的故事的区别；或者在于场面、人数、线索、表达意想，语言的“大”或“小”，事件的繁杂、单一等等。落实下来比较复杂，只能以个别小说为例说明这个观点。</DIV>
<DIV>阅读某些小说的开端，我会预感它将非常长，也必须非常长，并且它令人持续着这种感觉。但是结果它可能在我的预感中结束了，令人感到是“写不下去了”而不是“写完了”。于是它成了“小篇幅”，也就是对可能更好的小说的一种浪费、放弃。很是抱歉哇，我用“小篇幅”这个词看起来不合适。它是对一个小说内在而言的篇幅，并不指两个或者更多的小说之间的比较。</DIV></DIV></DI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24 4:11:12编辑过]

阿冢

很享受地把这个小说读完了。挺喜欢的。

黄色幽默

这个小说很棒。第二人称的使用也非常到位。介事的回帖也很好。

文沁可人

<>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没了。</P>

4b鉛筆

意犹未尽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