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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帖]乡村戏剧 (作者-祝枕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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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2:5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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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风梦想着它梳理的长发，石竹梦想着燃红它的火和脸颊，水梦想着在那里饮它而流连的嘴唇。……一只鸟肩头没有花朵可以支撑住脑袋。于是，在你的扇子后面，有了我们的第一个明月。


——拉法埃尔·阿尔维蒂《天上的三次回忆》








献辞





谨以小说献给我的朋友们，愿他们幸福。可能他们会不满我的虚构，但对大量的真实细节的暴露，他们是不应该吹毛求疵的。同时献给我的影子们。他们的存在扰乱了我乱梦般的睡思，使我放弃了我所喜欢的法国作家们的作品。我尽可能使自己在写作时不去受他们的干扰，如此我才可以在无数个夏日炎热的下午，安心于由小说搭建的城池的阴影中。在此谨向他们致谢或者致歉。也献给我的妹妹葵葵。她让我珍视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





人物、地点与时间





人物几个面目模糊的人。


在这个小镇发生的事，是始料不及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薏了，我真没想到一别数年后还能见到她，有时静下心来想，也许只是个长相与薏非常相似的女人，而不是我曾经爱恋过的那个女人。我一直没法核实这点。我觉得是不是她已经不重要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小镇的那座圆木桥上，她当时穿着什么，我好像记不起了，只是她的眼神很让我疑惑和吃惊，好像她刚刚被什么人抛弃了似的，一种绝望的苍白损害了她的美丽。至今想起，还有一丝刺痛的感觉。我当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由。


我来到小镇是为了散散心，本来还有我的朋友萧。来之前我们就约好了，在周末到一个偏僻的小镇散心是很有趣的。可临上车时，萧忽然有事不能与我同行，让我先到小镇等他，他说他绝不会迟于第二天到。我知道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但我有一个小小的疏忽，那就是我没有问他是第二天的什么时候。我一直缺乏严格的时间观念，从而造成了这个故事不可避免的发生。我当晚就住进了旅馆。天一亮匆匆吃过早点就出了门。于是我就见到了薏。于是我就感受到了一种被损害的美丽。被损害的美丽我固然惧怕。但更让我惧怕的是，当我想着故事正要开始的时候，忽然一切都改变了。我怀疑我当时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否则，我又该如何来解释这眼前诡秘的现象呢？这个变化使我和薏不得不从另外一种气氛中相遇。


地点某个偏僻的小镇。


现在来谈谈故事发生的地点。比如就是一个小镇吧。这个小镇曾经有许多个名字，名字往往交织着历史与现实的冲突。通过它们我们可以体味到一些非常遥远又非常神秘的事物，或者丑恶或者美妙，总之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但这些名字如果运用到故事中，又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又不想为了叙述的方便，再枉费心机地取什么名字了，这会有损故事的真实性。基于此，我想就叫它不知名的小镇吧。


时间不详。


正如上文所交待的，我一直缺乏严格的时间观念，所以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我们是在什么时候上演这出张乡村戏剧。不过，这不要紧，如果可能，它任何时刻都可以来上一遍。





场景





荒野的大门。在犬吠中轰然敞开。他们走进去。种植玫瑰或者面壁苦修。他们超越尘埃的阻碍。沐浴着清风和明月。是什么东西悬在他们的头顶。悬在他们合唱结束之后的晚餐中。悬在他们喃喃说出的话语中。道路高高升起。河水流逝时所发出的声音使他们迷醉。鲜血滴落在鸟巢。她掬起水洗了一把脸。这是一个寓言。早晨。她的头发留在了浴室里。房间弥漫着梦一样的气味。采遍地上所有的鲜花。一个奇迹从而改变了世界。封闭的肉体迫使钢铁发出回声。迫使习惯于隐密生活的老鼠列队来到人们的面前。这是秋天的第一个傍晚。她笑靥如花。他们中间有人站出来说话。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站立在我们的身边。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女孩站立在我的身边。远处是一座圆木桥。还有一家小酒店。现在有人把我们关在一起测试他的夏季。麻木的脑海。没有月光的深渊。然后。我也把自己的眼睛阖上。和一个同你一样俏丽的女孩告别。他们本应该出生在上一个世纪。如一个避人耳目的传说。他们故作高深的字迹不会缺少游山玩水的知音。当进入灰瓦之城后。有人沿街洒下清水迎接他们。在街道上。人们围在妓女和工匠身边。一起隐瞒自己的过去。然后。守口如瓶。最后又依着性子预言未来。和风吹着稻田。一片期待已久的云遮住了他们的村庄。乡村的印象有些粗糙。他们回想昔日的荣光。梦见一座丢失了磨坊和风车的城镇。他们再次转身。昨天有柴堆零落成泥。他们惭愧地离开人群。步入荒野。乡村成为一种记忆。一个被苍天所否定的坟墓。我过去住的那橦房子离薏家不远，我每次约她出来都有经过几条小巷子。梅雨时节。我们常常手牵着手在这些巷子里穿梭，像一对真正的恋人。





补充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电影画面人物、时间和地点都没有变，但场景却变得叫人生疑。当然生疑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这样开始我们的故事吧。当然在进入故事之前，我突然想起了一位我非常喜欢的作家的一句话这个故事是源于梦中的一个手势。一个梦中的手势。


就这样吧。





开始即结束





我们是在一个没有确切名字的小镇相遇的。当时我刚从家里出来。家是监狱，我在向她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没有忘记自称自己是个有着二十余年狱龄的囚犯。生活多么美好，我又重见天日了，我张开手臂感慨着，这种感慨为我的身心带来了无比感人的愉悦。她很认真地听完，表情怪模怪样的，好像我是在告诉她一个什么隐喻。我说我没有其它的意思，能够出来透透气，真的很高兴，而且，我又说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啊。她半信半疑地表示了她有同样的心情，并且告诉我，她到这里完全是种偶然。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赶往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她在小镇只是稍作逗留，然后就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我说。


你说什么？她没有听清。


我说没什么，真有意思，不知去向。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确信我没有什么恶意后，就把头转过去。或者，她接着说，说不定她现在就在梦中，紧接着她可能真的不知去向了。


还是不知去向，我想我还是肯定她的说法吧，否则这样的谈话将会变得毫无意义，我说这种解释喻含着某种哲理，一切都在梦中，一切都会不知去向，一切都在这个女人的话语之中。我们站在圆木桥上说话，从圆木桥上可以眺望一百米之外的小镇，没有形成规模的街道，点缀在街道两旁的紫槐树，以及半开的窗户，都是清晰可见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阳台上对着夕照的余晖吹肥皂泡。我说真有趣，然后又补充说肥皂泡真有趣。薏循着我的目光看了两眼，好像对此没什么兴趣，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萧非常爱你，我把目光从窗户那边收了回来。


你说的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她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嘲讽的意味。不过她没有拒绝我们在暮色中拥抱道别。本来我是希望她能吻吻我，现在想想，拥抱也很不错了。


你读过萧的作品吗？她最后提了这个问题。


没有，我说。


我看你还是读读吧，你读完了后，你就会发现，盗用别人的名字是多么可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暮色中，我看见远处有一束火光似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在这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我刚到小镇的时候，还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即将到来的冬天一定很冷，我躺在床上想，像往年的冬天那样。在这样的冬天里，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夹烟的手指都在禁不住地发抖。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一个问题。好在冬天没有立刻就来。早晨的天空灰朦朦的，已经露出冬日的端倪了，我走到窗前，感到有点茫然，将脸颊贴在玻璃上，一股凉气透进了骨头里。就这样，我在窗前整整呆了一个白天。我好像在想一些事情，我认为小镇的生活是孤独的，同时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这种预感来的并不是时候，它使得我对这种尽管是短暂的生活也心存疑虑，仿佛蒙上了一层悲观的色彩。夕阳下的景致是小镇最宁静也是最富人情味的时刻，灰屋顶上开始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微风中夹杂着的烟味和诱人的晚餐香气。那个吹肥皂泡的小女孩从窗前走过。夕阳的余辉照在小女孩的脸上，她走着并且左顾右盼，同时我还看到了在小女孩的身后跟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这是个终日背着相机闲逛的男人，他比小姑娘走得快，在他很快走过去后，小姑娘的脸上又完全明亮起来。你怎么不在家吹肥皂泡了，我记得我是这样朝小姑娘喊的。小姑娘好像没有听见，桔黄色的裙角闪了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我看见你了！就在刚才。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朝小姑娘走去的方向看看，然后又看看我。我只好望着他笑了笑。可他却对我置之不理。我想他是个无聊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躲在暗处或者墙根下观看人们的一举一动。





爱情寓言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找薏时的情景。在剧本的一张散页上，我穿过那条阴凉的巷子敲响了她家的门。那时她家还是往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据说住着很多人，乱糟糟的，外面打招呼是很难听见的，我这次来也不是要一定见到她，所以我只敲了几下门就准备离开。薏那天穿着类似睡袍似的宽大衣裙，披散着长发，像唱《乘着歌声的翅膀》的天使。我跟她说你今天真漂亮。薏就笑，你是第一次说女孩子漂亮吧，我没有回答，说得一点都不自然，她说。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向游廊的尽头的那扇门走去。走着走着，就有一种如置身于二三十年代的老照片的感觉。正有点恍恍惚惚的时候，薏在前面叫了一声。


她正仰着头跟楼上的妇人说话，好像是问她把谁的什么小说放哪去了，她说姐姐正看呢。我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有了个姐姐？更让我吃惊的是，她一家人居然争看一本小说。是谁的小说这么迷人？那妇人将脑袋缩了回去。我突然看见院子里好像闪烁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我想这院子里难道真的能住这么多人？并且都在围绕某样事物展开非日常的生活。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好了！


薏歇了一口气，院子里立刻出现了一群敲碗击筷的男女老少。


他们互相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喑哑且语焉不详。好像只是为了发出一连串此起彼伏且热闹的声音而说话。问题就出在这里，在《乡村戏剧》中，我们是找不出这段情节的，按照通常的说法，这一场应该要刻意进行一番铺垫，但是，这张散页只有几百字。





肥皂泡





肥皂泡在夜色中悄无踪影，肥皂泡只是一种反讽式的象征。薏总会离开肥皂泡的。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想去吹什么肥皂泡了。她开始干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在梦里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她告诉我她喜欢D·H·劳伦斯的作品，他的作品真令人神往，她说。我也读过这位红头发的英国佬的小说，我没有体会到有什么可以令人神往的东西，当然，我不能告诉她这些，我说，劳伦斯是个四处漂泊的人，也许在梦境中，故乡随处可见。她离开了中学时代的伙伴，她到南方沿海城市呆了将近十年。这次回来，带来了一些嘴巴拉长舌头发硬鼻腔里嗡嗡作响的方言，唱一些胡里花哨的歌曲。我每次在梦见她唱着歌走过圆木桥时，感觉她就像在哼唱一首进行曲。我这样说给她听时，她肯定有点儿生气了，也许还不止一点儿，我只能向这位爱好红头发英国人的作品的年轻歌唱家致歉。


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对，对，我什么都不懂。


当然，我在小镇遇到的不是这个薏，将要出现在小镇的，有可能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影子而已。这个薏总是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的想象，你为什么不读读萧的作品？好像我应该向萧的作品学习似的。


其实我能从萧的作品中读到什么呢？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游戏？还是纷至沓来的种种捉弄？





圆木桥





昨天下午，我看见她从窗外的阳光下走过。她推开房门走进来。那个背相机的人早已不知躲哪去了。一条黄狗踩着他的脚印四处乱蹿。薏穿着淺\黄色的裙子，裙子里面的胸罩、内裤隐约可见。她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一手插在腰间，非常疲倦的样子。另一只手扇着用芦苇编成的草帽。她说为了出汗的效果，她不得不围着小镇跑了三圈。我笑笑，不想对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作任何评价。不过，我相信她没有骗我，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她就是这副模样。她说吹肥皂泡吹累了，出来走走。然后她左顾右盼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好几倍，好像叫什么人似的，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窥视我们似的。直到在圆木桥上，她也是这样侧着头望着远处说话。我在这里只是稍作逗留。这是一种偶然。是的，确实是一种偶然。然后我们各自打道回府，在匆匆作了一些有关思念的工作后，就上床睡觉了。\r


紧接着睡眠的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起床以后，我跑到街旁的小吃摊前蹲下来喝豆浆，只听得一声断喝，吓得我呛了喉咙，眼泪和鼻涕一起出。好了？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米黄色裙子的女孩在街角一闪而逝。我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转了几圈，就转身进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客人，连夏天遗留下来的苍蝇拍打翅膀的声音也能听到。但作为一个闲着无聊的人的去处，小酒馆确实是个有利于打发日子的好地方，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而且外面那条小道就是通往圆木桥的。我在那坐了几乎一整天，盼着能在窗前看到薏的身影。


等待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剧情与爱情





真正的恋情开端是在很多年前。薏曾经问过我，是否还记得中学毕业前夕的那次聚会。我说那当然。我这个人耽于幻想，基本上没有参加过多少聚会，而且我这个人还害怕告别，所以我宁可独享孤独也不愿在曲终人散后被骤然而起的孤独折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没有朋友，但不能在有朋友之后又失去朋友。所以那次的聚会几乎可以说是我一生中的唯一的一次。这会儿，我什么地方都没去，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为频繁出现的乱梦困惑不已。


那是个冬天，下雪了没有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天气冷得异常，是个很特别的江南冬日。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手套和帽子也戴上了，活像一只大笨熊。只有薏细软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这使得不少人在很多年后的今天都念念不忘。聚会的地点当然是薏家，房子就在一条巷子的深处，走过这条巷子就会有股鼻子快要冻没了的感觉，我们缩头缩肩地跑到薏的家。着实花了好一番力气。薏家显得陈旧又宁静。


有的人生活寂寞，到处找人闲聊，他们留心白天的长短，气候的变化，我见到她就跟她这样说，我说现在睡眠扰乱了我们的记忆，这话不是我随意编造的，我非常喜欢卡夫卡的那些精美至极的小说，每一篇都可以让你产生无穷的联想。我说出这句话是想让薏知道我的生活固然寂寞，但我的心事并不在此处。


她在我昨晚的梦中似乎出现过三次，每次都是由分别和聚首组成的。聚首意味着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以及昔日重现，而分别往往预示着距离、友谊和绵长的怀念。


她叫什么？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为了知道她的名字跑到她们教室的情景。


薏。


对，她就是薏。


从见面的第一瞬间，我就猜她肯定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没有一个叫人神往的名字，那肯定是没有什么意思的。然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却是一个纯粹小镇式的分别和聚首的游戏。


我们多半是在临街的窗前玩这种游戏的。没这样临街的窗，他们呆不了多久，卡夫卡躲在巷子的后面告诉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着同样的几件事闲逛和睡觉，或者在纸上涂涂抹抹。最常干的当然是读书，读书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好方法，读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那可是读书人最为别致的奢望。而我却在阅读的时候，常常被一些琐碎阻碍。不过。我可以依靠读书来宣泄自己经过了粉饰的感情。比如我在阅读自己写的情书时，我常常会想起一片火光和浓烟。那个夜晚，我在薏那个倾斜的屋顶上焚烧过去两年间写给她的情书，中间还夹杂着几首让烈火焚烧我和穿过你的黑发的是我的眼睛之类的情诗。


她蹬蹬蹬地端着两杯牛奶上来了，她看见我守着一脸盆的纸灰朝她笑，你笑什么？我说我亲手把我纯洁的初恋投入了烈火之中。在那个伤感的瞬间，我眼前总是晃荡着一片火光的情景。我跑到窗前向楼下奋力呼叫，失火了！薏及时拉住了我，笨蛋，那是邻居小孩在放烟花。我这才想起还有三四天就是除夕了。真有意思，很多年了。当然，这个细节可能是我虚构出来的。


还是回到我们聚会的剧情上来吧。


那个夜晚的谈话令人难以忘怀。薏软言款语地解释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的原因，她说她爱的是作家萧，可你不是，她说。自那时起，我就记住了萧这个名字，不过记住这个名字倒不是为了今后好冒充，而是我就是萧。一个被别人视而不见的尴尬。一个名字不能被人识别时，他的存在就值得人怀疑了。我的存在就是因为被人召唤。说得多好。这些都是题外话。就在我为自己疑虑重重的时候，薏向我提出了她的补救办法，令我惊诧不已的是她居然为我物色好了合适的人选，甚至还为我们安排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就选在她这间屋顶倾斜的小阁楼。几天后她跑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有什么怎么样的。我本来想告诉她我根本没有见到她的替代者。但我觉得这样说未免底气不足。





怀念





一般是无人能想象得出我现在的生活的。我在小镇消磨的时光已经被我丢弃了，这种日子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很特殊的意义。我从街上闲逛了几圈后，就觉得疲倦至极了，这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失望，我仍然没有等到我的朋友，于是我在抽完第二十一根香烟后就回来了。坐了一会儿，想完一些莫名其妙的心事后就爬上了床。可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是小镇的铁匠派他的那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小儿子来找我，他以请我喝酒做诱饵。小镇的人都把我误认作游手好闲的酒鬼，其实我是因为思念薏而神魂颠倒的。我本来不想去，可六指儿手劲真大，迫使我重新从床上爬起来。难道我会比不过你吗？我很不服气，我只是想睡了，使不上力。说话归说话，我还是不得不跟他走。


我和六指儿在黑糊糊的街道上急促地走了一阵，六指儿一言不发，好像天生聋哑似的。别走这么快，等等我，我说了几次他都不搭理。这架势就像是去看一个濒死的人，而不是去喝什么酒。一群狗在街角和墙根正是气咻咻地乱蹿。六指儿莫名其妙地蹲下去，我踌躇了几秒钟，连忙也学着蹲了下去。这一蹲就是好半天。它们真咬人？我的心咚咚直跳。六指儿却答非所问，他说快了，再等一会儿。我只好继续蹲着。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或者，下蹲可以让狗错以为人要使什么阴谋诡计吧。直到腿脚发麻了，六指儿才站了起来，他说，急什么，我刚才只拉一泡屎。我一听险些笑出了声，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我。


我们走到铁匠家，果然迟到了。他家里坐满了人，铁匠把他们一个一个介绍给我，我很奇怪我怎么就是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不过这些人是热情的，又有些粗俗，他们说话全不按逻辑，叽哩呱啦一阵，我什么都没听懂。我本来打算在床上思念薏，可在热闹的场合里想自己的心事似乎更有效，何况还有酒呢。我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管用，后来尝到了甜头，渐渐地也就明白了一些道理生活是一种游戏。


生活是一种游戏。





另外一个时空的鸟儿





那时候，她做这样的决定完全是盲目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这样做对自己或许有好些。于是，她就在候车大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就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一开动，原本郁积在心里的暗影猛然间便烟消云散了，莫名其妙地激起了另外一种情感，并带着微微闪现的幸福的预感，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似的。某种类似疲劳之后的休息或者假期结束后那种充溢着身体内部的跃跃欲试的活力。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她在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突然不想再到南方去了。她在途中下了车。她下车的地方就是我们所在的这座小城。


她出了乱哄哄的车站，她记得她上次来的时候，这个车站还只是刚刚交付使用时的模样。那时候的车站布局既清晰又明朗，可现在这里竟成了混乱污秽的迷宫，广场上车辆川流不息。车速又快，且没有路灯照明。车站方向映出来的灯光洒在微微隆起的路面上，车辆利箭般的前灯直刺过来又倏忽即逝。她这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因为今夜的探索必须抵达那求知的领域。薏柔弱的身影在这个城市里像一只鸟一样穿行在街道和人群中。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除了薏以外，她谁也不认识，虽然她置身于人群中，却并没有通常出门在外的那种慌乱感。不过，这个地方，和她常年居住的那个城市不同。在那里，走在街上，面对的尽管也是陌生的人群，但对联总有那么多偶然的机会和熟人见面，听见他们跟她打招呼，由于这些人的突然出现，常常会令她感到惊慌。然而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并不在这里生活，她只是偶然想到要在这个城市结束她的旅程，很快她就要回去的。她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她。


就这样，薏柔弱的身影像鸟一样在这个城市飞来飞去。





祈祷





即使薏已经多次向我提起萧的作品，我也没机会去阅读，生活的另一面总是隐藏着的。比如我的名字本来就叫萧，我也写了不少作品，可为什么薏就是不肯承认呢？我只好躲在旅馆的房间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如同置身于寓所里所有噪音的总部。我听到所有的门都在啪啪作响，只不过由于门的响动，我无法听清人们在门与门之间跑来跑去的声音。正好在巷子与巷子相交的地方，那个男人站着不动，他背着相机，夜晚深蓝色或者青灰色的天空吸引了他。他出神地仰望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不觉地掀起帽子，摸了摸头顶，一只肥皂泡轻轻地砸下来。女孩斜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吹肥皂泡。我赶忙下楼，可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路上响起了慢悠悠的脚步声。


怎么不等我，我有点愤怒了。


女人的身影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击荡，发出摩沙丝绸的声音。这个女人在房间中央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上，气绝身亡。我想到这个情景，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我的虚构，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薏，可我们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我们根本不认识似的。薏出现在小镇意味着什么？薏是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谈论她，我对她的身世知之甚少，当然这些都不妨碍我对她隐秘的贪恋之情。我想她一定过得不好。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只能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我决定回去睡了，我想萧或许明天会赶到，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失约了。一个美丽而苍白的女人悄悄地登上了房间中央的那只布满灰尘的圆凳上。





爱情寓言





你真是令人失望，薏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说，你以为你把生活看得很认真？你只是把生活看成了你要索取的对象。她还说我这个人太小布尔乔亚了，说我喜欢的游戏全都染满了颓废的假浪漫的温情主义。说我是蜜罐中渡过似的，甜得令人发腻，令人恶心。说我缺乏意志力。对这种批评，我不想跟她争论，我已经够糟了。生活就是一场游戏。上个月我跟一个已婚女人躺在床上，我竟然在关键时刻使不上劲，恨得她直咬牙。我想我算是到头了，这不是缺乏意志力是什么？游戏的生活就是这样让你有太多的遗憾。同时，游戏也是一种生活。


萧，她悲叹着说，你让我不认识了，噢，十多年前的萧到哪去了？


到他的作品里去了，我说。是啊，作品可以藏污纳垢，多么伟大的人生警句。


我们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来，我知道薏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一个不太冷的冬日，我们在离她家不远的一条小巷里散步，走着走着，从巷口里吹来一阵风。我立刻腾出手来捂眼睛。怎么啦？她问。我哭了，我说完，她就笑了，你真感动啦？她很好奇地盯着我说。骗你的，进沙子了。我说嘛，她说着拉下我的手凑过来。我暗自一乐，趁势亲了她的嘴。真是难得。这以后凡是碰到这种情况。她就变狡猾了，按兵不动，躲在旁边独自发笑。


而现在，亲爱的薏，我多想让你再替我吹一次眼睛啊。


夜已经很深了。我喝的不少，并且已经记不清来这儿干什么了。年青的店主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时不时朝墙上的挂钟看，他在暗示我们要离开了。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霍地蹿了出去，我和店主都吓了一跳。这时，薏推门进来，朝店内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等烦了吧？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回去刚刚换好衣服就睡着了。


说好在圆木桥见面的。


实在对不起……我睡着了。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噢，一整天，你没有梦见什么吗？


没有，你……生气了？


不，我出去一下，解个手。


我似乎在睡梦中梦见了一切，这一点我没有对薏说。


薏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镇确实是一种偶然，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了。我想起她就会想起小镇那些干净和幽灵的巷子。绿荫、门洞和迷宫一样左右旁通的长廊，以及呈现叠出的一扇扇悠悠而开的门窗隐在桑树和豆角树之间，上边是午日的柠檬色天宇。每次它出现在我的眼前，都令我激动不已，我说我真不想离开这里。


薏似乎也深有感触，是啊，我也是，她说。


薏是我曾经热烈地爱恋着的一个女人，她是我少年时代的好伙伴、情人和创造力的源泉，最初的温暖和回忆。她的身体有着水和色泽的气息，我多次向她表示了我的爱意，但她却总在某种观念拒绝了我。所以，我现在只能用曾经两个字了。我幻想着有朝一日与她在圆木桥上相遇，那个地方非常适合表达情意。


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谈一次吗？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站在阳台下望着她说。


算了吧。


我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想睡觉了，你还是回去吧。





留恋





薏的祖藉是山西临汾，而她的出生地却是与江苏接壤的安徽芜湖，她在江苏射阳生活了七年后，六十年代中后期，她的父母不幸在这个天灾人祸频繁的时代先后死去。过了将近半年的孤儿生活后，才由她的一位在洞庭湖畔的一个小县城当农业局局长的叔叔领养。我据此推断她说话时各种口音混杂的来源。这是我所感兴趣的，远远超过了我对她早期经历的关注。人们可以从家庭的迁徙中获知某种信息，可以大致了解一些具体或模糊的时代气氛，可以从中懂得一些地域间不同的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但我对此往往视而不见，我更关注的是迁徙活动中的感受。我相信在傍晚时分从一个巢穴到另一个巢穴的蚁群，那个排列有序的队伍就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什么是家园。是的，家园已经不再是家园，而是我们假想中的避难所，只是阴雨天气里的一片树叶，它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狭小的希望，只是让我们联想起树的形象，它可以在我们的意识之中，也可以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关键是我们无法追溯到树的根部，也无法想象树的真正浓荫。


我想我们正在一个边缘地带，就象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写的一首诗，一个阳台离我们有多远/或者根本没有距离/或者不是距离/或者是一条裙子和两只丝袜。充满了困惑和矛盾的诗句给人一种饮酒微醉的韵味无穷的沧桑和虚无的感觉。


我曾经把这首诗读给薏听，薏没有我想象中具有那种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她对这种披着哲学外衣的苍白冰凉的呓语不以为然。她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在我极力要求下发表意见或者感想。我靠在厨房门口抱着肩膀等待，我并不关心她将给我弄顿什么样的饭菜，我只关心她能否一语中的地戳中我的要害。


阳台是阳台，阳台是住房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只提供方便不提供距离，这就是薏的话，她还说距离就是空间，你离空间有多远就离阳台有多远。我没有思考这句话是否有逻辑上的错误，我感到有点沮丧。我说这里的阳台不是阳台。


薏立刻问道


不是阳台那是什么？


是……，我被问住了，我说不不……我指的是，噢，这是一种意象。跟现实中的阳台没有关系。


薏笑了起来，那好啊，那我们先解决了现实中的饭菜之后再来解决意象中的饭菜吧。





小镇的光阴





当草丛中的蝴蝶开始穿梭于夏季之前的安谧空间时，一切都将循着时光的指引不复重现。我现在清晰地意识到了，小镇其实正是我这短暂生命中最迷恋的。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怀念薏。我觉得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和这个神色匆匆的女人似乎有着一个从不为人知的秘密契约。它和她在我的心目中互为形象。我想她可能会在一个有大风的日子离开这个没有高潮和结果的地方。一个只强调过程的地方。所有的对话和举动都是现在的。她稍作逗留之后就不知所踪，离开她倾心想往的小镇游戏。曾经熟稔的雨水和微风，都将变成她离开之后的余响。她要离开这儿。仅仅是离开，沿着命运的笔尖在她的内心划下的痕迹消失在我的想象中。她的忧郁的肩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行囊中满载着岁月的故事，这使得她的周身散发着芳香。





爱情寓言





接到那片钥匙，我将用它在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打开这间小屋的门，与另一个姑娘约会。但出人意料地是，薏在当天下午莫名其妙地溜进我家取走了那片钥匙。当时我还在睡觉，没能阻止她的恶意破坏。后来，我站在圆木桥上就抱怨，你怎么可以如此草率？


在萧的作品里没有找到薏的替代者，这可是白纸黑字，我只好这样做了，她一脸幸灾乐祸地说。


又是萧的作品，我没好气地说。


一个男人在远处背着相机使劲挥手，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这个手势的含义，于是我说，好吧，到聚会的时间了，咱们去吧。


薏一脸微笑地到楼下买来食品，啤酒。然后我和薏就围坐着用盛着啤酒的茶缸碰一碰杯，算是告别我们的学生生活。在此期间，每隔那么一会儿就会有位我们中学时代的同学进来，奇怪的是他们好像都背着相机，而且他们都是轮流来轮流走的。看来我有些醉了。最后一个进来时就已经不省人事。所以第二天起来，发现算好不会剩下一瓶的，竟然会有一瓶连瓶盖都没启。真有意思。


那时候，我们怎么可能读过萧的作品呢？





我感觉到这个小镇确实是我精神上的一个好去处，有一张画面从很早以前就存留在我的脑海中了，在这个近乎透明的灰色天空下，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男人正穿越空寂的广场，微风吹起他的衣领，他高声地说着话，让声音陪伴自己。开始我还以为又是那个常常捉弄我的男人，其实不是，而是我自己，这种情景又使我平静多了。薏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假设我们刚认识不久，假设我的朋友萧写了一个剧本，他让我和那个叫薏的女孩在他的剧本和中镇之间来回穿梭。我们忙了一阵也没有取得预先的效果。我猜是薏不想受萧的摆布和支配，她总是在关键的地方跟萧抠气，萧也拿她没法。当然这只是假设，我至今也不知道萧在哪里。


傍晚的时候，我在圆木桥上等薏。


小镇的傍晚是我难以描绘的，我非常喜欢凡高的画。这个生在萧瑟的北方，在萎缩的乡村长大的孩子，看到阿尔盛开的花朵和光洁明亮的肤色，这是一个处处姹紫嫣红流水潺潺的地方，仿佛阳光下的仙境。小镇就是这们的，理解了这们落魄者的画才能去理解小镇。我觉得萧安排在这里演绎他的剧本是天意。我看见一大片的金黄色悄悄地被黑夜掩藏了。在天色完全暗下来这前，薏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圆木桥走来。


萧说要认真一点，我说。


别拿名字当令箭，你以为他的作品真的能打动我？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清醒了。你以前老提起他，我还以为真爱上了这家伙。


这些都是你说的，你应该负责。


好了，我可以承认我冒用了别人的名字，但不代表我不是这个名字，名字不能决定一切，它只是一张普通的身份证。


你今天怎么说起这种话。


我只是感到小镇有点古怪，我们应该早点收场，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声音都会变样。薏，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这种感觉。


噢，噢，你可别爱上了我，我已经烦透了。你到底叫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好吧好吧。你拥抱我吧，今晚就别想那么多么了。人啊，真是的。


好吧，就这样，我们总不能叫萧太失望。





关于本剧





或许还有一种很叫人怀疑的情况。薏是个很有趣的女孩，我们刚认识不久，她就随我和萧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镇游玩。萧是不是作家好像并不重要，但在小镇上演的那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确实是他的主意。我和薏在有意无意中，被他操纵了，他自己则躲在暗处不时地弄出一些小花絮，我们隔着窗户说话，由于彼此明白对方的角色，所以总是显得焦虑不安而且语焉不详，似乎在等待某种超自然的经验来促使我们对这种生活的最终省悟。在院子里搜寻自己的影子是可笑的。当然，还有另外的说法，关注现实的同时，我们往往适得其反而进入虚假之中。这是部权且称之为《乡村戏剧》的戏剧，就像博尔赫斯说的，一件虚假的事可能本质上是实在的。但我却没有感觉到什么自由。我弄不清在这部戏剧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个守候者还是个进入者。在萧和薏这两个名字所组成的巨大的迷宫或城堡中，我既像个不被欢迎的外人，又像个纯属多余的守望者。一切的表现都使我犹如一个陷入了深思之中的垂钓者，对平静的水面思虑万千又视而不见。戏剧当然还在继续上演，但作为整个剧情的中心人物，萧仍旧神龙不见其尾。至今也没有发现有何证据证明这种情况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是剧中人物的有意隐瞒，也许我们白费了心机寻找，而他有可能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是很浪费时间的，但我们又该怎样使这出戏剧得以完整呢？


游戏就是这样。





爱情寓言





我不能告诉薏，我没有见着她的替代者。当时，一想起见到的那个女人只是她的替代者就伤心。我们仿效时尚做了彻夜谈心之后，不知不觉就哭了。我那可爱的小伙伴叹了一口气，轻轻抱住我的头，她揉我的头发，轻轻地揉了一会儿。就捧住我头，我的面孔就仰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替我擦掉泪，然后她就吻我。她的嘴唇刚一触到我，我就不哭了，而且我还趋势把手放到了她那件乳白色的毛衣下面的两只极惹眼的小丘陵上。那情形如同用眼泪讹诈爱情一样下作，现在想想还有些脸红。第二天上午，应该是上午，当我醒来时，薏正坐在桌前的阳光下梳头发，见我醒来，她便轻声走到跟前，将一把缠着红线圈的钥匙放在我的掌心。记住啦，就像个传说中的女巫，眨着神秘而又暧昧的眼睛对我说，记住啦。





名字是被召唤的。游戏也是被召唤的。


到了傍晚，我一般是不出门的。我躲在旅馆里，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喜欢这样。夜色渐渐深了的时候，坐在不是很明亮的桌子旁边，开始看书，写一些短小或者冗长的句子，有时也做做某种可称为消遣的事，之后，心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上床睡觉，坏的时候就没这么简单了。所以，上床的时候，心情多半是愉快的。睡觉总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或者也会出门，倘若天气不好，那自然是呆在家里，然而，也有种情况，虽然，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呆了很长的时间，要到外面走走。不过，这也说明我的心情不好。又如当时楼道是黑暗的，门关好，但由于心情忽然不好了，也会不顾一切地要起床，穿上衣服，可能很快就出现在街上。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薏看来听得有点不耐烦了。


没什么，说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你知道吗？薏神秘而专注地对我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十分古怪又有趣的事。


被家族支钱雇来搜寻萧下落的众多神秘人物，有长达十年的时间守在这里，严阵以待。一边喝酒一边默默守候永远不会复现的一个人物。


你既然知道，那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你应该明白。小镇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不过，你只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小镇真的还有什么更为有趣的事，使得你乐意在这里虚度光阴。


你说的不全对，我垂下头说，又是秋天了，时间的意义已经被年龄所赋予，在这个一年比一年苍老的年代里，我总是要到每年的深秋才会在某个下午或者傍晚，或者午夜的某个时刻突然感觉到几乎要过去的秋天。尽管我一天天地衰老，但我总是一年比一年更热切地想见到你，一个多么渺小又多么伟大的愿望，实现起来是多么艰难。因而，我依恋着秋天的尾部，只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想到一些无法回溯的往事对我是多么重要。哦，你是否认为我已经够饱经沧桑了呢？


萧的作品里经常有这么一句话，花钱是一种表现生命力的象征。在此说来，你一定是缺钱花了。


钱对我不是很重要。哦，请你不要再提我的名字，我没有写过这样的句子。生命力并不是靠钞票维持的。只要有信念。


你还说你是萧？


萧是我的名字，名字虽然不重要，但却是所能提供给别人的唯一证据。


好吧，就算你也叫萧，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希望你能换个名字，这样你在我的印象中不至于那么差。


名字怎么可以更改呢？


你可以叫包，高，焦，就是不能叫萧。


名字的意义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算啦，算啦，我不和你争了，随你叫什么。


我就叫萧。


接下来我就喝酒，我喊了几句，发现店主已经不住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我只好自己动手兑酒。


你喝得太多了，你根本就不是萧。薏临走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请你告诉我，我睨着眼睛去推店主，她，她为什么要离开我？是因为，因为我爱她吗？你混蛋，你怎么不说话，我又不爱你。





我的朋友怎么还不来？我听到音乐和人群的嬉闹声，那是我独自一人走上街头的时候。人们都很欢乐，至少我看见了他们的笑容，虽然，笑容的真假并不代表事情的愿意。他们真的欢乐吗？我不知道。我站在路边。我等待我的朋友萧。我的朋友告诉我他最迟今晚会到的。可是深夜了，我连他的鬼影都没有见到。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前面已经说过了，名字是词藻，所以萧和薏的名字就像我们互相给对方取的外号。我们在一起玩过许多游戏，互相为对方命名就是其中最有趣的一种。薏是个很难得的玩伴，她能把游戏玩得像真的一样，这种刺激是很少有人能体味到的。有一次我们在床上，说好只出一点声音就可以了，可我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她的呻吟却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周围的邻居都被我们描绘成耳朵尖嘴巴快爱管闲事的那种。我一时不知所措，慌手慌脚地落荒而逃。把躲在门外的那个背相机的男人撞得四脚朝天，一脸苦瓜相。可惜，她现在不知跑哪去了。她只是在小镇稍作逗留，然后不知去向。我叫着薏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得不准备学着她的腔调配合着叫一声萧。尽管我学得多么好多么像，我都无法再次获得和她呆在一块时的那种快乐了。


真有种孤掌难鸣的味道。


这是个多么有趣的游戏啊！可现在我只能一个人玩，以此来怀念她。





说了这么多，或许有人会怀疑什么了。但这不是恋情的开端。开端不在这里。这里应该没有什么误会。在这样宁静的小镇大谈词藻和名字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显然是不合适的。谁能证明我就是词藻萧呢？自己想想都觉得很难为情。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爱你！我们在桥上告别时，我忍不住再次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别逗了，她轻轻一笑就把我的思念打发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说她要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会离开。我皱皱眉头，这怎么可以？我觉察到了她这句话的错误之处。


什么？


按照我们事先的安排，你不应该继续留在这儿，肥皂泡，你还要回去吹肥皂泡呢，你难道忘啦？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她柳眉倒竖地回敬我，然后昂起头故伎重演，你们都有病。


我不好说什么了，也朝远处瞟了两眼，我看她不肯离去并不完全是她喜欢桥上的风景，她显然是想一个人呆会儿。我只好先走了。挎着相机的男人在前面的摇摇晃晃地踱着步。


这是个让人一见就讨厌的身影。


你他妈的给我站住，我问你，你昨天干吗往我身上泼肥皂水？


可他好像没听见似的，我火了，操你妈的！我捡起一块干泥巴向他掷去，你他妈的什么东西。泥块在他身后落下，摔出一阵烟尘。


他依然没回头。


这是昨晚的事，现在想起来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认为这里面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全是冲着我来的。我沿着幽深的巷子散步，有一段路是上坡，恰好是圆月之夜，老远就看见了那个挎着相机的男人，这次他居然抱着一只大铝盆。不远处是两层楼高的阳台，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上面吹肥皂泡，肥皂泡飞来飞去越来越少了。背相机的男人跑得气喘如牛。即使他是衣衫褴褛的软弱的，即使他后面有人叫喊着追赶着，我也不会去抓他，而是让他继续跑着。我想起卡夫卡小说中的这句话。我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他份内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按部就班了，他也不能例外。我注意到黑黝黝的夜空中居然飞起了无数的肥皂泡，忍不住想笑。晚上看不清肥皂泡，我说，别兜售浪漫情调了。话刚一说完。就被迎面的人撞到了。一大盆的肥皂泡立刻魂飞魄散，全洒到我身上了，世界好象被肥皂泡统治了。一个假装成漫无边际的哄然大笑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夜晚。





等待





半夜突然被吵醒，楼下走廊里有吵闹声和某种东西被摔到地板上的碎裂声。有人打架。街上出现了奔跑声，猜得出更多的人在以各种方式看热闹。十几分钟之后，街上才安静下来，接下来就是钢薏，笛子，二胡，歌声轰然响起，毫无疑问又是牙科医生在表演他的戏剧性男高音了，并且其中还有一个怪腔怪调的女高音在给牙科医生和声。楼房里被这种声音震荡着，这些人唱着一首首莫名其妙的歌，既不像意大利的歌剧也不像好来坞的轻音乐，笛子吹得又尖又碎，有种牙齿发涩的感觉，钢薏时断时续有如哮喘病患者，听了让人心跳。又有人喝醉了酒，酒瓶摔在地板上产生清脆的爆炸，呕吐的声音使你完全能够想象出那个人痛苦难堪的形象。酒臭开始弥漫走廊，从门隙顽强地挤进你的鼻孔。


难以忍受。





我相信我的朋友已经进入了小镇，他是个从不食言的人，但怎样才能找到他呢？这需要时间和智慧，一切游戏都需要时间和智慧。在黑暗中我看见外面所有突兀、塌伏的东西显露出来，色彩斑斓地显露了出来。这是一个比较好的开端。在这种色彩斑斓中呈现出来的是另一幅图画和另一个人。一个人的出现代表了一种等待，等待在一个人身上复活可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我的朋友萧呢？到现在，我已经无力判断我的朋友将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还有薏，突然就不知所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吃过晚饭，我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去找薏。南方的风在水稻的绿波上翻起涟漪，它们一圈圈扩大，使小镇的风景呈现着一种动态的美感。稻田里站立着一些造型简单的稻草人，一根随便哪里折来的棍子，顶着一只破草帽，手臂上歪歪斜斜地绑着一只竹篙，竹篙的顶端是一只迎风招展的烂塑料袋，这个形象显得古怪而又虚假。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坐在田埂上吹笛子，他表情忧伤，但吹奏的乐曲倒是让人感到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悠闲和怡然。我说你看见薏在等我。中年人放下筁子满不在乎地告诉我，纯粹是一种巧合，他在找不到别人的时候，就只好坐在这里吹笛子，想引起来人对他的注意，所以他虽然吹的是《苏武牧羊》。但心底还是不痛快。我弄不清他说这话的意思，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吹的是《苏武牧羊》。他又接着说，你找的人可能是我的女儿，穿过这片稻田你就可以见到她了。她是一个好向导，在假想世界里，一切存在的都可能只是布景和效果。等你弄明白后，这些都变成了真实。然后，他重新举起笛子继续吹。


我只好继续上路。





黎明的时候，我看到室外那些临窗而立的鸽子，他们轻轻地用嘴捣着蒙着湿气的木琴笆，聚在一起咕咕地说着晨间的话语，然后试了几次翅膀就翩然飞去了，让那些振落的羽翅在秋季的天空中徐徐下落。薏在一旁望着它们在空中的姿态，似乎是在祈祷什么，她忧郁而遥远的目光在朝霞的重染下显得落寞又伤感。


她只是小镇的过客。


我也是。


我没有等到萧，却等了我少年时代的暗恋情人。她要往哪去呢？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理智的人，可以随着青春远逝而使情感变得越来越麻木。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她给我的信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多少年以后，我在重新开启时，竟然仍能闻到那种气味。晚上，我拿出那些信，一闭上眼睛，仿佛她依然坐在我身边。可这些都已不可再现了，她根本就没来过小镇，她已在一年前死了，谁都知道，她去了南方后还是不安心，她居然跑到了法兰克福，在歌德的故乡的街头，一粒子弹莫名其妙地射进了她的大脑。可我偏偏想到一只圆凳。一首凄绝哀艳的音乐。





爱情寓言





现在想起来，薏应该算是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上学的时候，她做梦都想成为未来的张爱玲或者林白，而她的情人则是象韩少功或者萧这样的，那时我非常崇拜这两个人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作家萧要成为未来的韩少功或者萧，是为了能与未来的张爱玲或者林白恋爱。如今这些似乎早已烟消云散，这些记忆像我们的青春一样显得飘忽而不真实。因为我离未来的韩少功或者萧还那么远，而薏也没有成为未来的张爱玲或者林白。她原来是非常喜欢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林白的《致命的飞翔》的，如今几年不见，她居然喜欢上了劳伦斯的作品了。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就改变了我们的一些习惯和一些爱好。我让我的思绪陪伴着我消磨时光。在某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是薏进来了，等我转过头，却是一个相貌酷似她的当地姑娘，她走进来要了碗酒一仰脖子喝尽，啪的一声将碗搁在柜台上，付钱时冲我嚷道，你看我于什么？我放下撑着脸颊的手认真地说，这是孙二娘的喝法吧？这是句味同嚼蜡的玩笑话，说出来后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她横了我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转身离开了。唉，真没意思。


店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进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他从日落时分闲坐到深夜，一个人喁喁私语，好象有谁在跟他聊天似的。他悠闲得几近神秘的神态使他有灯光的暗影里显得莫测高深，他好像非常喜欢室内轻轻放送的乐曲，《往事如烟》和唐朝乐队的《古风》。常常在两支曲子的间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听了几遍，才坐了回去。不时透过窗户令人略感不安地打量外面的小路。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就是那个老跟在薏后面的人。我朝他笑笑，但他仍然是神色漠然地瞪着我，我撇撇嘴把脸掉开去了。他以一种感慨而又忧虑的目光感染了小酒馆内的其它人。年青但神色疲惫的店主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这是个无忧无虑的男人，他悲剧演员般的容貌似乎是用来遮掩平淡生活的。他替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兑完了酒，长长打了个哈欠，然后继续发呆。


我望着窗外，渐渐地，想起了一个与小镇有几分相似的地方阿尔。阿尔是世界上最疯狂的地方。那里狂乱的阳光满面般倾泻而下，把人们的眼睛、皮肤和神经灼烤得丧失了理性，大风像鞭子抽打着小镇，土地被撕成了碎片，所有窗子都骚动不安地抖动。阿尔，一个连接着癫疯的终点。我不知道这个小镇对我是不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终点。


时间随着酒和音乐流逝了。





词藻与可能存在的作者





我没有读过萧的作品，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仔细想想，又好像不对了，我应该接触过萧的作品。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在书店，我看见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坐在书架上，翘着腿捧着一本书读，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觉得她好象坐了很久，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慢慢扫遍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修长而宁静的双腿，像是在预告什么。蜂腰，可惜被那件黑呢大衣给遮住了，否则肯定是的。高高耸起的具有挑战意味的乳房，它是向谁挑战呢？她的脖子向书本倾得很长，齐耳短发向里弯了进去。这样的画面真感人，尤其是在秋色越来越浓的季节。美中不足的是看不清她的脸，我用力咳嗽了几声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力。正想走过去瞧，忽然哗啦几声进来一群人，我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她或许受不了这种喧闹，丢下书一袅一娜地走出了书店，远离了我的视野。我再次叹息了好几声。等这群人走了之后，我朝她坐过的地方望过去，她忘了一样东西，这是书店没有的。


那就是萧的作品。


我抓起来抚着封而，想从中感觉一下她残留下来的体温，我本来还想伸到鼻子底下闻闻的，可又来人了。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只好咳了咳把书放回原处。我当时没有想着翻阅两页看看，这样我就错过了阅读萧作品的机会。因为那本书后来不翼而飞了。她也没有再来。





我希望薏相信我就是萧，根据我对生活所持的看法，名字的重要性几乎是等同于生命的。对不可知赋予名字是危险的，一个形象确定下来是赋予者想象力的枯竭，这也同时喻示着所有的接受者都是愚昧的或者懒惰的。我不同于别人正是由于我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名字不过是一张有照片的普通身份证。普通身份证的作用只在于我们能够相互识别。我的存在就是因为我被人召唤。名字在有了文字或者语言负载后就变成了词藻，人们常常说当今的时代是个词藻的世界，作为个人也是难以逃脱这种处境的。而词藻不是用来描述我们所谓的想象，它的最大益处是用来暗示它和周围事物之间的关系。名字恰好就是用来暗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我的存在就是因为我被人召唤。所以，萧是个词藻。既然我叫萧，那么我也只是个词藻。力图使薏这个词藻相信我就是萧那个词藻，这中间当然有些难度。因为，我并不能肯定这个世界是否还有一个同样的词藻。但我又认为，如果两个词藻摒除外在的一切形象干扰，那么，不可知之间的相互认同也不是不可能。这种想法其实很难成立。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能力逃开外在的一切形象。





关于本剧





或许我的这位可爱的小伙伴是不存在的，有时我也这样想。《乡村戏剧》是部很现实的小说，而不是什么戏剧。《乡村戏剧》的人物生活在我们身边。不在于他们给了我们多少想象，而是他们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情感的源泉。同时情感又让我们的想象永不枯竭。关于这个虚构的问题，我曾经很郑重地提过。薏却对此避而不谈。她说，你如果读过萧的作品，你就会发现，萧在他的作品上叙述了你（这个你当然就是我了）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的圆木桥（我说我敢肯定桥下有水流过，她说你放屁）上，从深夜直至黎明，都在焦急地等候他（或者她），萧的到来。我一边听着一边想，想象是最他妈的无聊了。我无从确定她的这种说法是否属实，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读过萧的作品，或者她是有意想对我反唇相讥。萧的作品。我入睡前想到这个很有可能存在的假设。假设让人无所适从。更为不幸地是，听薏说起过，萧在他作品中不止一次地宣称他是虚构之王。





爱情寓言





青春时光像渗进了水的墨汁，又像一张邮票，盖上了当日的邮戳寄给遥远的未来，却不知它最终会遗落何方。一切都显得不可追寻了。我和薏在少年时代确实是很要好的伙伴，她是各类文学作品的热心读者，她把这看成是苍白人生的唯一慰藉，文学语言帮助她同日常生活保持着一段很有必要的距离，时间因面展开。空间因而扭曲变形。我那时比较幼稚，误把这些毛病当作她的优点，从而导致了我对她的一场走火入魔般的单恋。本来我们之间好得没有什么介蒂，但当我把持不住向她表达了我的爱恋之情时，她却突然对我冷淡起来。我也曾经做过一些补救，但都无济于事。后来想起这件往事我还感到有种难以压制的痛苦。她后来告诉我，她只想嫁个作家或者艺术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要当作家了，可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作家。这是后话。渐渐地，我们就成了陌生人。中学毕业以后，她就到南方一所大学当了一名女大学生。后来她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她大学毕业后就留了下来，在一家四星级宾馆上班，找了几个作家诗人艺术家之类的人物谈了几次恋爱，结果都成了她沉痛不堪回首的记忆。后来她就干脆做了一家跨国公司中方代表的外室。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想起各自的生活都这般不如意，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和迷惘。望着我，每次我都会产生一种电影散场的感觉她站在窗口的形象仿佛爱情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音乐响起，黑暗的电影厅进里突然亮起了灯光，人们默默地站起慢慢涌出去如同往事依稀在心里。





最后一幕及其它





我恍恍惚惚感觉到，我的小说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世界，把黑暗中的冲动与触碰全部引向了转瞬即逝的聆听和浮想中。薏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轻轻地偎进了我的怀里，她耳畔的链形饰物闪烁着微光，她的脸颊，乌黑的长发下，我稍一眨眼，深处的景致就彻底消失了。你终于离开了兰村，薏的声音仿佛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在我的怀里或者心里。我离开了兰村吗？我的头脑猛地一阵绞痛。有人说薏并没有离开兰村，有人站在圆木桥上朝兰村张望时，总能发现，在兰村最高的一栋阁楼上，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边用深红色的木齿梳梳理长发，一边斜着身子眺望兰村宁静的风景。南方的阳光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这个败落又可爱的小镇，也照耀着姑娘美丽的面容。





许多人都知道，薏走了，她又回到了南方。而萧则一直倾向于一种含糊其词的叙述，相比看来，他可能真的写下了一部《交叉于窗下的浮想联翩》。我是否能见到这篇小说呢？这是一个怎么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现在，我看清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正从一个长满青苔和艾草的台阶上下来，台阶是用条石铺成的。条石很少地落了几片枯叶，时间是傍晚，一束灯光像手电筒的光柱，使台阶被照得轮廓分明，这使台阶的两边幽暗得像被切割了一般。他向前走着，像行走在宇宙太空的真空中，步态悠悠扬扬，飘飘洒洒，虚虚实实。他像做梦似的走上了台阶，进入了许许多多人所居住的小镇。时间和机会从这里开始，游戏却变得更加模糊。他是萧吗？我不知道。我仍然没有找到他。


天色开始变得昏暗。院子里的草地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雾气，夜晚即将来临。夜风开始吹动地面上的纸屑和土，当我和薏互相暗示着沉浸在冗长的臆想之中时，一阵晚风不经意地带走了那张相片。按图索骥，这个细节该怎样进行呢？窗处是沉沉夜幕。我听到一个声音，那似乎是一只大铝盆掉在院子里的响动。我看见薏梦游般地从椅子上站起，关上了那扇臆想中的窗户。





晚上十点钟，薏跑来敲窗户。能进来吗？我不反对这个时候同女人聊天，通常在夜色中的女人都是非常精彩的。应该结束了，一个虚构的故事竟然浪费了我们不少时间。她一走进来就嚷道。女孩子天生对所有的虚构抱有反感。我不便回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生活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莫名其妙的小镇加上一对莫名其妙的男女，干些莫名其妙的事，这都是令人生疑的，简单的背景，一座圆木桥，一家小酒馆能说明什么。没有现实生活的参与，历史和时间的意义到哪儿去了，噢，还有，这个没有任何趣味的夜晚，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你到底叫什么？萧是谁？聚首和离别难道是生活的全部吗？我的天，我们互不相识，可为什么还都抱有隐密的情感，这是什么道理？我愣愣地听着她说话。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玩笑吗？我点点头。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玩笑，他曾经解释过说，人们受到乌托邦的诱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当大门在身后呯然关上时，他们却发现自己在地狱里。我们在虚构之间来回奔波，当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中时，可左右看看才知道自己依然游离在生活的边缘。玩笑是用生活的手段来消解生活的现实。玩笑使我们说不清我们到小镇的意义。我们都成了别人手里的木偶了，薏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我真受不了了，你们都在捉弄我。我猛然有一种感觉。薏可能会以某种方式离开我们，她的离开是为了让我们怀念还是为了忘记？现在我就在她的房间里，准备对一种存在和矫饰进行一番嘲弄。然后呢？问题就出在这。我看见一个骑着脚踏车的信差将一封信投进了琴笆门口的信箱。我想这个时候出现信差是不是说明了分别和聚首呢？有人说信只是我们内心的一次例行独白，可这又是谁在独白，他的独白真的能让我们对许多难解之谜洞如观火吗？我该走了，薏忽然站起来。为什么？萧的作品说，信使将信投进了信箱，接下来就是薏从这个不知名的小镇悄然隐去。也就是不知所踪吧。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那个女孩在那天傍晚就回去了，我本来也想早点回去的，可如果和女孩在同一辆车上未免太尴尬了。因为她拒绝了我，尽管我总是把她想象成我过去的小伙伴，可她毕竟不是。我站在道旁等待进城的车子。我想萧有没有进入小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故事就是这样，叙述一旦开始，我们就很难预料它到底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怎样的场面。


她在我面前俯下身来，我闻到她肌肤上散发的香气，我几乎可以说，我闻到了接下来我们应该怎样进行这种烦琐的对白游戏。对这个细节我想就不必去记叙了，因为现在有很多话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薏是如何向我倾诉她是怎样爱着萧的，我还发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并不自然。我想这里面一定出现了一些小变故。你知道吗？她最后说完这句话，好像是在宣告某出悲剧片断的结束。夜晚的小木屋如此潮湿，以致我睡觉的时候总觉得像进入了雾气氤氲的森林中。许多无名的小花长在茂密的树林里，它们如童话中的植物一样能说会道。





梦境或离愁别绪





现在，我认识到了，名字和爱情并非是完全分离开来的。爱情是纯朴情怀伤感的流亡。而名字就是这种伤感流亡的路径，假设一个名字是一种对个人的劝喻，那么爱情则是这种劝喻之后的状态。一个甜美的时光的小片断，显得那么遥远且不可企及，我几乎以为是来自一部虚拟的著作，一个假设的城堡。一部著作或者一座城堡被命名之后，爱情就成了一种浪漫生活的抽象装饰。酒是一种促进内省的液体，女人是我内心活动的记忆。酒和女人是一切艺术的来源，是能够重复张贴的无句读的标语，她们给予我们的是一切情感的漩涡。爱欲是一种孤独处境的叛卖，身体的接触是一声场陌生的化外旅行。归属感从属于期待的心灵，拥有只不过是强行霸占的别称。求偶的行为永远披着狼的外衣，而情感的交流则是一次死亡的祭祀。真正的孤独者都是不知道墙壁里的声音的……


但小镇是什么？它有什么意义要告诉我呢？


随着时光的流逝，小镇首先会成为一种记忆，然后就成为一个暗影，它只不过是我们梦境中的一个地点，一座圆木桥和一家小酒馆，一条小巷和一串串不合适宜的肥皂泡。薏和我以及那种难以诉说的离愁别绪。或许还应该包括那个背着相机的男人。我走近这些逐渐远去的行人和雨景，走近这涤荡着温暖房间的冬日北风，走近这光线中梦语般慵懒的粉尘。渐渐地，我就明白了，我在名字和爱情之间徜徉时，由于时光的推移，突如其来地迷失了方向。





故事结束了吗？我和萧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者我们谁都不是。我们只是在虚构中表演一种明与暗，远与近，存在与虚无，永恒与瞬间，真实与幻觉的关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年龄相近，趣味相投，可以在一块儿就任何问题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也可以默不做声，相对而坐。我们好像是被一同塑出来似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现实中彼此形成一种关系，为的就是看看自己在整出人生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从理论上说，我们一钱不值，从剧本的角度说，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配角。从我前面这个来书店借书的女孩来说，她既是我的上帝也是被我们强得拉上舞台的局外人，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做了主角。从生活上说，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睛骂娘，闭一只眼睛等待天上的馅饼。从金钱上说，我们都是流浪者和追逐者。而从哲学的意义上来看，我们分别代表着哲学的两大派别，但谁是唯物主义，谁是唯心主义呢？还有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





结束即开始





苏！萧在圆木桥上邂逅了他爱恋多年的女友，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见面了。流逝的时光使得这次意外相逢不同寻常。这是事实吗？有时萧也不得不对兰村的这次相遇感到疑虑，在他看来，他与苏的重逢也许是一次较为成功的假设而已，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因为焦虑而产生的幻觉，萧在许多年后还是觉得这段是空白的，他很难相信这事的真实性。然而幻想中的一切却又是如此坚不可摧，有时萧在窗前或者河堤上漫步归来，心里就会有种莫名其妙地像获得了某种慰藉的愉悦一般。他想既便是一种假设，可他也能在假设中发现自己对假设的参与其实只不过是他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诅咒和背叛。


毕竟兰村是个安谧又闲适的地方，这很符合他的理想，甚至大大超过了他的想象。暮色悄悄降临了，整个乡村像蒙上了一层紫红色的纱幕，显得宁静又神秘。清凉的晚风在野地里飞扬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透了的浆果气息，岸边的垂柳和紫槐摇曳着枝条，抖落下一些金黄色的叶片，从米勺岭的山梁背后闪过来的道路只有一个女人在行走。由于距离太远，萧无法看清她的脸，等她渐渐走近后，他才注意到那是一个背着小包，把衣服绑在腰间，穿件鹅黄色T恤，膝盖上磨白了的牛仔裤的女人。这种打扮在兰村有点特别，但萧没有在意。旷野里的一切渐渐变得昏暗起来，他看见那些深棕色的硬壳虫，在散落于圆木桥上的稻草杆上爬来爬去。


这儿是兰村吗？声音轻盈又飘逸，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倦。萧斜倚在栏杆上伸腿踩死了一只爬到他脚边的虫子。这儿是兰村吗？声音还是不紧不慢，萧这才清醒过来，他丢掉了快要烧到手指头上的烟蒂抬起头，在那美丽但倦意浓重的脸上，萧不禁屏住了呼吸，突然感觉像有一群红色的鸟儿穿越了无数想象的空间，栖落在记忆之树的枝头。


十年了。


你是苏！


她也睁大了眼睛，一瞬间也在脸上布满了惊喜的表情。


是我，是我，你……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激动地说。


就这样，萧和苏拖着各自的身影在一个名叫兰村的小镇的地方相遇了。时间发生在秋天。背景是几十公里外的兰村，萧到那里只是做一次短暂又毫无意义的旅行，他是悄悄离家的，他认为瞒着大多数人避居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几十年后再突然现身，一定可以弥补一下他黯淡无光的人生经历，久别重逢自有其美妙之处，萧想。可惜他没法实现他的这个愿望了，他只能做一些相对严谨的想象而已。对这次悄然离家的结果他不抱任何期望。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次次忘记了他要离开的日子。





关于本剧





《乡村戏剧》的简单说就是一男一女在等待一个叫萧的人，可是等来等去，那位萧始终不曾露面。这对男女虽然明知他可能永远不会来，但还是不死心，不愿意放弃，就在那里等待。


显然，这是个象征剧。我对它的理解是这样的，首先，萧象征着命运，或者更形象的说，象征着能够改变命运的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机会。人们等待的其实不是萧，而是等待命运被改变。很可惜，他们等不到。进一步说，既然萧象征着命运，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我们一直在等待。生命的荒谬就在于我们的命运其实早已被注定，但是我们却必须徒劳的去争取改变。这就像加谬提到的西西弗斯，不管他如何努力的一遍又一遍将巨石推上奥林匹亚山顶，最终巨石都将回到山脚。


萧会来吗？


Nothing happens，nobody comes，nobody goes，it\'s awful？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在这出戏剧中，我们根本感觉不到有多少戏剧的成分。


我离开欢乐的人群在不知名的小镇游荡。晚些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我悄悄走过去，原来是琴。这是今天第二次见到琴了。她侧对着我所在的方向，她的白色衣裙在夜色中显得干干净净的。我来到小镇是为了等待我的朋友萧的，但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琴。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奇迹。


应该承认我自从见到她后，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惶乱，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种危险。


一只布满了灰尘的圆凳被移到了房间的中央，一个布满了灰尘的圆凳意味着陈年旧事，可移到房间的中央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美丽而苍白的女人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一首哀艳的音乐在空中飘来飘去。


这根本就不是一出戏剧。





2004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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