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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此地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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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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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看着阿雷的骨灰盒，他怎么也想不通，一米七的大个子男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被压缩进了这么小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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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雷是县实验中学的数学老师，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他陪着班里的小同学小山等他总是加班的母亲到很晚。等到小山被他妈妈接走，阿雷从学校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在走到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高速奔驰撞飞了出去。肇事者是“金迷纸醉”夜总会的老板，那天晚上夜总会有几个大客户因为一盘果品打了起来，副总经理压不住场子，只好打电话找他往过赶。偏夜总会老板在他情妇那里，情妇正逢生理周期脾气火爆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他非要他和老婆离婚，来个“吐旧纳新”。接到电话后，夜总会老板的怒火一下子被烧得沸腾，厉声斥骂了一顿副总经理后，撇下情妇就开车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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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都是那个夜总会老板进了看守所以后对夏川说的。夜总会老板说那天不能怪他太莽撞，是那个骚狐狸女人让他生气。他老婆是他中学同学，两个人一起长大同舟共济，才撑起了这么大的事业，他怎么能干出那么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情！他开着车当时心情沉闷，踩着油门开着车窗呼啸的风刺痛他的眼睛，夜总会老伴早把宽阔的马路看成了一条气管子，他几乎是驾着车扑向了苍茫深夜，结果一声惨叫把他从幻境里唤醒，阿雷的身体飘上了沉寂的夜空。
街上的人太少了，这个县城里的人总是工作完就急匆匆的回家了，他们对这县城的美丽和繁华竟是一点儿留恋也没有，我看那些霓虹灯怕是白装，市景规划也是白做。街上的人如果多些，我就会小心点儿，就不会开那么快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我就是再憋闷也不会在那么多人的时候开着车撒欢儿啊！
我平时是个不会特激动的人，开着车也很小心，不信你去看我的本，一分都没有扣哪！可那天我一上车就想听音乐，随手取了张CD就放进音响（我平时开车根本不听音乐，可那天不知怎么就有一张音乐CD在我车上），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是张摇滚CD，听到音乐后我顿时热血沸腾迫不及待发泄心里的沉闷。
那天偏巧又是周末，若是平常，我早开着车回去陪老婆孩子了。我老婆人特好，做得一手好菜，人也温顺，我女儿特别乖，学习很用功，也不爱买什么昂贵的衣服和首饰。每次我从家里出来，心情舒畅，不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冲动和沉闷。夜总会老板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我比你大也是个过来人，小兄弟，你记得以后要是有了家，可不能再出来找女人。家里多好啊！
后来赶到现场的警察告诉夏川，肇事之后，夜总会老板呆跪在阿雷的尸体旁边，一直到他们赶到现场，他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当警察把夜总会老板拽起来，才发觉他早尿湿了裤子，下体一片冰凉还散发着一股小便的骚臭。
 
去整理阿雷的遗物时，夏川竟发现他屋里的一切都被收拾停当，像早有预感似的，阿雷把他所有有价值的物件都整理好，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他最喜欢的书、CD和电影海报，他母亲做的荷包，巴西足球队的球星卡，眉子的照片。夏川去见夜总会老板，就是想知道阿雷在弥留之际可曾留下什么遗言，但夜总会老板却一直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他痛心疾首，他告诉夏川，自从出事以后，他就变成色盲辨认不出来红色了。
你是她的朋友吧？在夏川离开看守所时，夜总会老板看着他说。有一个朋友真好，自从我有了钱以后，我身边那些从前很要好的朋友就都不见了。如果他们还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会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劝阻我，不去搞什么“婚外恋”。
夏川对夜总会老板说：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甚至可以说，他是我的敌人。是的，敌人！
 
夏川从来不知道阿雷叫什么，眉子叫他阿雷，夏川也就这么称呼他。据眉子回忆，她第一次见到阿雷，是在七年前，她的三姑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在县城的公园见面。她一开始和她三姑一样称呼他为“雷老师”。那时的阿雷是标准的知识分子打扮，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显得比眉子还矜持，两个人都胀红着脸坐在公园的树荫里，以下午竟然只说了三句话。性格活泼的眉子没有办法看上老实憨厚的阿雷。但是此后阿雷却经常到眉子家，帮忙干一些体力活，直到有一天眉子挽着夏川的手臂归来，万念俱灰的阿雷才推着自己的二八自行车消失在了悠长悠长的巷子尽头。
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夏川下岗的那年冬天，眉子在百货大楼又见到了阿雷。此时的阿雷早已不似往昔，笔挺的西装平整的短发，在这个灰头土脸的县城里阿雷们早已成为铁饭碗的代名词。有法定假期、有稳定收入的阿雷，比起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也赚不到几块钱的菜贩子夏川相比，差距何止天壤。之后阿雷请眉子到咖啡厅和咖啡，看着阿雷像韩剧里男主角那样温和地搅拌咖啡时，眉子几乎要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去自杀。如果说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男人开着法拉利就能纵横情场，那么在小县城里，他或许只需一杯咖啡就可以。回到家里，眉子怎么看夏川怎么觉得这个男人滑稽当年的自己则荒诞，闻着夏川身上的汗臭眉子几乎要呕吐，狭小湿暗的房子让眉子更觉压抑。眉子身不由己地爱上了那家咖啡屋，和咖啡的香味。不久，阿雷又带眉子去看他的家，在公路北的小区里，五层的新楼，他的房子在三楼，宽敞明亮。眉子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听着悠扬的钢琴曲，立时就沉醉在温情脉脉的阳光里。
阿雷说起在此前曾拥有过一场无比失败的婚姻，他娶了县政府某政要的女儿，但结婚不到半年，女方就提出了离婚。原因是阿雷太憨厚而且太不思进取。那个女人其实每天只会无度挥霍，除了无休无止的物质需求，她无所事事。她要阿雷放弃学校的职务找关系进入县政府，借着她父亲的帮忙往上爬，阿雷没有答应，最终一笔勾尽了两个人的纠结。
这些事夏川都不知道，这是眉子告诉他的。讲完这个故事，眉子平静地取出一张纸递给夏川：签字罢。夏川看着纸上赫然印着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从前，夏川胜过了雷老师上衣口袋里的一管钢笔；现在，夏川输给了阿雷手上的一杯咖啡。人生无常。
夏川签上字的时候，眉子竟然哭了。夏川不知道，眉子的哭，是因为高兴，还是悲哀。总之，眉子拿起那张纸离开了那所房子，房子里的一切，她都没有动。仿佛这间她生活了七年的房子，从一开始，就本不该与她有关。
一个星期以后，眉子就与阿雷结婚了。夏川站在人群后面，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笑，他当时心里悲愤交加，真想扑上去当着眉子的面把阿雷乱刀砍死。就在仇恨要吞噬掉理智的千钧一发之际，夏川忽然想去厕所大便，婚礼刚刚开始他有的是机会去砍死那个混账男人，他觉得十拿九稳，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去了公共卫生间。就在他拉出第一坨大便的瞬间，他猛然发现，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砍死阿雷了，他没有带刀和手纸。等到一声屁响，夏川身体里所有的愤怒全被排泄了出去。
 
婚后的生活让眉子幸福得要变成泡沫，每天下班，阿雷都会给眉子买枝百合。在风和日丽的周末，阿雷就带着眉子去他们最爱去的咖啡厅喝咖啡。在咖啡厅暧昧的灯光里，眉子会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阿雷饱满的下唇，指尖他唇上所漫滥的温度，让她觉得亲切、美好而又踏实。
这戏感受，是夏川看到过的，多少次，眉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都能闻到她身上，充满幸福的香馨。可此时，从眉子的唇间讲出来，却无比的痛苦。她一边说一边哭，直到泪流满面。那些幸福的日子，被夜总会老板的一个急刹车，给碾得烟消云散。再见到眉子的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了任何幸福的痕迹，她身体消瘦神情忧郁，穿着黑色的丧服，脸色苍白得看不出来血色。看到夏川到来，她的母亲先她一步扑到夏川的肩上，有些夸张的放声大哭起来。夏川无法揣度出，这个孤老的女子此时是何种复杂的心绪。
阿雷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下，一丝痛苦的神色也不再有。夏川想起古时候有个叫伍子胥的老头儿，把自己的仇人从棺材里拉出来，鞭尸以泄愤，后来知道这事儿的人都骂他是王八蛋。现在夏川特能理解老伍子胥的心情，他妈的老子当年被女人扣上了绿帽子一脚踹了的时候生不如死，也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现在你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去世了，怎么像天就要塌了似的。操！夏川怎么看阿雷的脸怎么厌恶。
夏川环顾周围的人，他们都在以泪洗面，哭得丝毫不比眉子逊色。而夏川他始终站在人群中间，沉默不语。阿雷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眉子问工作人员可不可以停一下，所有的人都以异乎寻常的同情目光和话语来劝慰她，他们主动闪开让她走到运尸车旁，以为她会和她的丈夫作最后的忧伤告别。
她漠视着阿雷的尸体良久，猛地一把把阿雷的尸体提了起来，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的力气，如同蓄积了多年的火山突然爆发。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操他妈的你就这样保护啊！你给老娘起来，别想装死，你把老娘骗到手，难道就是要给老娘看这么一场戏吗？操他妈的老娘哪辈子欠你的了，你说话呀！
运尸车旁乱成了一团。可阿雷最终还是没有醒来，工作人员把他的尸体和奇迹一起推进了火化炉。
人们抬着昏倒的眉子往医院涌去，这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小刘看见那个叫夏川的男人，正趴在地上，用圆珠笔一笔一划像小学生描红似的在一张纸钱上写着：人生无常，无常处之。可不知道为什么，夏川的那个“之”字写得特别像“亡”，“伤亡”的“亡”。
 
 
——06年3月10，北京望京南湖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