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

陈川

我的祖母在一个冬日的早晨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时，她佝偻的身体被恶劣的狂风挡了回去，狂风乘机逼进屋里，很猛烈。这让她多少有点难过。她穿着黑色的棉袄，早晨的第一线阳光从远方穿过来照射在她矮小但异常矫健的身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身上落了一层灰尘。然后，这个年迈的老人用双手在肩膀上无力地拍打，同时还努怒不休地说道：<BR>??“这种鬼天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BR>??干涩的冷风吹乱了她苍白的头发，年轻时的风韵被风发掘出来。她没有走出家门而是坐了下来，然后开始了一段沉默似的回忆，混沌的大脑运行的不是很好，因为时间的原因使这个眼睛浮肿的老人不可能做出一番成功的回忆。悲哀的深情在她的皱纹里深藏，嘴巴的微微蠕动像在向一个忠实的听众讲述时间的可怕——对过去的事情我记不起来了。这个冬日的早晨她开始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回忆，而不是在冬日的傍晚。记忆中的沟壑使她不止一次埋怨自己，过去的声音和身影如今不知去向。<BR>??她迟缓的脚步越过院子里那棵夹竹桃树时，充满自信的两只手与此同时摆得格外自如。在一天中的那个时间，她的丈夫刚从一张古老的花雕木床上起来，然后到院子中的水井旁洗脸。她丈夫在闲暇时总是抽着便宜的香烟，露出焦黄的牙齿，和别人开玩笑，调戏别人家的女人。而对他自己的妻子，他无时间打理，相濡以沫的生活在晚上也是难以配合，更别说什么默契了。夹竹桃的疏影简单地铺张在地面上，他恍惚了自己的存在，径直地走向屋里。对妻子刚才走出家门的举动，他懒得去过问了，这种多年来的积习已经使他知道——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BR>??而那时，我的父亲还一个白净的书生，他携带着书生意气开辟了一种和以前类似的生活，他开始学掌管干农活的方法。直到我母亲以崭新的姿态来到这个种着夹竹桃的院子时，他们的父母像遗弃了他们似的，把这两个新婚之人丢在院子西边的下房中，也就是我的祖母在那个时间入痴入迷地运行着自己所谓的正当职业，这样的话，她的工作可以更加利索，更加没有羁绊。这对新婚之人，面对他们那间房屋贫瘠的四壁略显激动，他们没有料到成家立业原来就是这样的简便。后来，使我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当初的言辞已超越了现在的承受能力，冲垮了她思想底线的毫无阻拦地降临到她的头上。<BR>??原来，她的婆婆，在每月月初的晚上开始在院子里燃起一堆香火，鬼使神差地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可是任凭我母亲怎么努力，她也不明白那个虔诚地跪在地上的女人发出的言语。火焰四起，院中通红，火光一片。在天亮的时候，当我祖母开始打扫满院的纸灰时，我母亲又一次见证了她婆婆虔诚的模样，那个女人挪动脚步时的胆战心惊就好像生怕惊吓了他的信仰一样。站在窗户里边的我的母亲，开始鄙视这个胡乱取闹的女人。在一个下午，我母亲在那间房屋把我的哥哥生出来的时候，而我祖母还坐在夹竹桃的树影里搓着被单，陈旧的木盆盛了半盆脏水。当她听到婴孩嘹亮的哭泣声后，两只手在衣服上来回揉搓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走进那间她置之不理很久的房屋。她走上前，看到生下来孩子的嘴唇后，她大吃一惊：<BR>??“哎呀！原来是个豁嘴！快，快……”她站在床边一边慢慢地向后退，一边喊我的父亲，让我父亲快把尿桶取回来，我忠诚的父亲取回来尿桶的时候，接生的宋妈已经悲哀地离开了房间，她原本想把我的父亲挡回去，可我祖母够结实的身体把她挡了出去。宋妈临走的时候，只是说真是作孽啊，作孽……这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不愿看到刚被自己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被尿桶结果弱小的没有抵抗的性命。许多年以后，宋妈耿耿于怀地瞅着我祖母，似乎要瞅见她的未来。那时，我父亲还是下不了手，他颤抖地把尿桶扔在床头，逃一样地走出去了，他不顾躺在床上的妻子和孩子，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祖父笑嘻嘻地从外边回来了，脸上十分生动的笑容我父亲都来不及打量，这个昔日白净的书生此刻正在逃之夭夭。当我的祖父在院子中站定时，听见了婴孩的啼哭，扬起眉毛朝下房冲来过来，一切都不言而语，这个世故的人已经圆滑地明白自己的孙子已经降临到这个世上。<BR>??当他看到跟怪物似的我的哥哥在我母亲的怀抱中哭泣时，顿时便傻了眼，这个所谓的怪物使他脸色苍白，果断勇敢的我的祖父业已向我祖母下达了命令——还不赶快扔掉呀！这个平时最为忌讳和妻子说话的人见到这种情景也克制不住自己了。<BR>??这个曾经敢单身闯夜路的男子，在那一刻把自己的慌张表达在自己圆滑的脸上。我祖父世故地命令我祖母——还不赶快扔掉。这个我祖母早已蓄谋的计划现在可终于名正言顺地实施了，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在那时显得信心十足理由十足。她得心应手地从我母亲的怀抱中强行把孩子拉了出来，恰如其分地投进我父亲提回来的尿桶中，不大一会儿，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我可怜的母亲躺在床上毫无气力地呼吸。<BR>??那两个人走出去的时候，不怀好意地骂着，指桑骂槐。这两个昔日的对头现在终于找到了谈话的契机，主要的话题是我的母亲为何生下一个豁嘴孩子当然还有对我母亲的一番怀疑。他们的窃窃私语和一阵阵的哀叹声让我回到了那个时代的记忆中。<BR>??当我祖父亲手栽下那棵夹竹桃的时候，他妻子的轿子已停在门口，当他满怀大志地走出来，看到的却是与自己心中的那个相差甚远，美妙的时光并没有发生在那个初为人妻的身上，相反，她丈夫对她的冷淡使她已经预测出未来。<BR>??我逃出的父亲直到傍晚才拖着一身烂泥回到家中，面对他的妻子他瞠目结舌，溺死在尿桶中的婴孩还等待他去埋葬。在那个夜晚，他没有主张地把孩子丢在村后很远的沟边，等待着野狗的啃吃……他在夜晚中游荡回来，失魂落魄。当吃饭的命令上来的时候，他不知所措地用双手抱头。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曾经白净的书生一直是这样地胆战心惊，孩子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总是颤抖地很厉害，直到他的第二个儿子得三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才改变了这种现状。<BR>??我的父亲在他年迈的时候在自己的泪水中哭泣，也许是他想起了过去的往事，但悲伤的样子好象是对前事的一种否定。他丢掉了年轻时白净的样子，已经像一个邋遢的穷酸人了。他年轻时在父母面前的唯命是从业已彻底改变了。当他面对我祖母在院子中燃起一堆火的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走上去一脚把着得正旺的香火踢得四散，那时，我的祖母已经没有力气，只是说报应呀！报应！然后是自己对自己的同情——泪水涟涟。我祖母的同伙在一个下午来到我们家中，开始筹划一件事情，要出钱改造上顶的那座寺庙，我祖母慷慨激昂地赞同，说，自己也有这样的打算……这个老人竟敢这样口出狂言，她没有照顾自己以后的命运。——因为那时的她在家中已经是一个吃闲饭的人了，可有可无。<BR>??我祖母的同伙中有一个叫书先的肥胖妇女，出现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在我家叨叨不休地宣扬着自己的神灵，而招致我父亲的一顿大骂。我父亲义愤填膺地说——你们都信愚了，小心我有一天一镢头把它们砸个稀碎。书先大声尖叫道，你去，你去的话，我们没完！她富态的身体富有弹性地展露在午后的空气中。书先的洁身自辟已经使他的丈夫离开了她，原因是他从来不和自己的丈夫从事房事，在她认为那是对神灵的亵渎，不忠诚是不行的。<BR>??在我许多混乱的记忆中，我的祖母就是这样和他的同伙这样地来来往往，家中泥塑的神灵是她的信仰。那是一个下午，我四岁的弟弟在家中无聊地摆弄着条桌上的菩萨，这个小家伙对这种泥塑的新鲜感不下于在孩子中间对泥巴的抓捏，菩萨的奇形怪状令这个四岁的孩子津津有味地玩着，不厌其烦。但他的一个不经意使他丧失了前途，他好奇地拿着菩萨瞅来看去，小手的松动使那个丑陋的菩萨摔落在地上，粉身碎骨。这个四岁的孩子慌张向门外看，不幸的是我的祖母那一刻从外面嬉笑弄骂地回来，她看到菩萨碎了，躺在地面上，就好象自己的心碎了一样。她暴跳如雷地窜进屋里，双手使劲地抓起我弟弟的两个耳朵，那一刻她的形象就像一只暴怒的母鸡，由于我弟弟耳朵的弱小一度使她的两手滑脱，最后，他把这个四岁的孩子摁在碎了菩萨上面，我弟弟的脸被滑了几道口子，鲜红的血在他的脸上流淌，而我的祖母还是没有放过他，她用自己辛劳了一生同时也燃香火燃了一生的手开始磕他的头部，对我弟弟的大声哭泣，她已弃置耳旁。这个失去理性的老女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走到里间的篮筐抓起一把剪刀走了出来，我弟弟已经来不及逃走，仍旧爬在地面上哭泣。当她看见这个还没逃走的孩子后，她顺势骑在这个孩子的背上，剪掉了我毫无防备的弟弟的一只耳朵，孩子的尖叫她毫不理会，哭泣声的撕心裂肺她也毫不理会。<BR>??终于，一只耳朵像大人身上掉下的一块皮一样落到我祖母的手中。鲜血燃红了剪刀和我祖母的一双手，那时，我的祖母才缓慢地直起身来，她失望地看着那个破碎的菩萨，唉声叹气地走进里间。我的弟弟长大以后，似乎对自己脆弱不堪的命运无法猜测，当昭然若揭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应付了过去。<BR>??我的弟弟在岁月中和菩萨的关系保持到一种警戒的地步。但我的祖母在那天以后，更是疯狂地在寻找她的信仰，她的依靠。<BR>

黑天才

<>“许多年以后，宋妈耿耿于怀地瞅着我祖母，似乎要瞅见她的未来。”</P>

<>我并不是要质疑马尔克斯的这种写法。这么大个时间跨度，是否需要些什么去填充（至于填充的目的、后果暂且不论）？而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抒情式的需要。邱雷在另一篇小说里挑了许多这样的句式，我就不效颦了。只是面对这么多的时间，我更愿意沉默不语。</P>

生铁

感觉是一直用惊叹号写完的作品。内中的意象大都平庸——恕我直言。

盖子

<>好看，有意思，故事情节好。</P>

陈川

<>洪洋好，你没有质疑马尔克斯句式的这种写法。这是对的。因为我这个东西写得很早，早得那时候我还没有接触老马。但这好像隐约地道出一个道理，这是后来我才明白的事情，那种句式不是他一个人的。不过更揭示出一个可怜的现实，我阅读老马以后猛然意识到这个句式在中国语境中的泛滥，在诸多作家们的手中它成了一个乐此不疲的工具。很遗憾！</P>
<>生铁同志，没意象这一点我不否认。因为我的能力还没达到看见个铁制品都能联想到炮弹的地步，呵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