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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那次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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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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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那次远行
 
 
二十年前的那个凌晨，雾很大。从现在往回看，过去的日子无不埋在雾里，沉寂寂的象是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象是在眼前一刻才谪贬到这个世界上，一望都是陌生的物和人；但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一根野菜，一块旧砖头，站着做的一个短暂的梦，甚至一粒吹进我们眼睛的沙子，都会阳光一样照亮我们的过去：一切没有消失，一切历历在目；每个人都是一张无边大网上的一个网眼，网沉在水里，网绳操在造物的手里。前些天，杭州文三路上的两排杨树，突然勾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远行。那个凌晨，二叔，二婶，三叔，三婶，父亲，母亲，我和哥哥，一群人摸着黑走路，没有一个人说话，父亲嘴上的烟象星星一闪一闪，很多小村子，很多狗叫。到了黄寨，太阳出来了。等了一会儿，我的二舅和三姑父赶来了。其他人回去了，我们四人上了车，汽车还是火车，记不清了。一路上，只记得有人大喊：“罗成的坟！”我慌忙去看，远处果然有一个很大的土堆，光秃秃的聚着白光。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又喊：“看，杨再兴乱箭射死的小仓河！”我又慌忙去看，一条蚯蚓似的小河，大部分河段干了，深凹下去的地方积了一潭一潭的水。
 
到了郑州，三姑父的堂哥来接我们，一个胖老头，应该就是母亲常说的那个有名的医生。他把我们安排在医院附近的宾馆，顶楼，房间没有电视。接下来的几天，二舅和三姑父不知哪里去了，晚上也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父亲找了一辆旧洋车，大概是那胖医生的车子，每天带我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来回逛，路边两排大杨树，跟家里的杨树没什么分别，树叉间同样没有鸟窝，我从没见过鸟在杨树上筑窝，鸟比人聪明。一个警察拦住我们，城里不能骑车带人，于是记忆中那辆车子不知哪里去了；又说，不能随地吐痰，不能乱扔东西，父亲吓的不敢吐唾沫，我把瓜子皮嚼碎咽了。有人问路，喊我父亲老大爷，我大吃一惊，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衰老：一脸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腰弯了，头也秃了。那年他才四十岁。二十年来，除了更瘦一些，他还是那个样子，力气还是很大，一锨下去挖起来一座小山。我却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二十岁的时候，别人当我十三四岁；三十岁的时候，别人都说我四五十岁了；最近一年，头发成把成把的掉，晚上咳嗽的厉害，喉咙里多的是痰，一干重活就咻咻喘气。结婚之后，我再也没有照过镜子，不知现在的我是不是和郑州时的父亲很像，但我的咳嗽越来越象他，咳嗽时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不停地埋头吸烟，想起他在冬天的油灯下展开裂痕累累的手，想起他年关将近时忧愁地叹气，想起他在亚细亚商场下焦声喊我。古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独时间弄人，困苦更是弄人：二十年前，我们象是一对祖孙，二十年后，我们象是一对兄弟，一对境遇相当的兄弟，一个穷苦人的左右手：我们都有一个有病的儿子；他自己没有病，但有三个儿子，我尽管有病，却只有一个儿子。
 
晚上，我们呆在宾馆，哪儿也不敢去，站到窗前往外看，灯光和田里的麦子一样多，一盏灯灭了，好象一片麦子被镰刀割去了，我说郑州真大呀，父亲说郑州是一个大牢房。一天傍晚，隔壁的房间传来了电视的叫声，一听，就知道在播放连续剧《严风英》。在家时，我们一家人每晚到三叔家看《严风英》，没来得及看完最后几集，算命先生看好的出行日子到了，带着遗憾来郑州了；那次我若死在了郑州，那我短短一生的最大遗憾也应该就是没有看完电视剧《严风英》。我们在隔壁的门前往复走了好几趟，是那种十四寸的木座黑白电视，回家后，我用弹弓把脑海中的它打碎了很多次。父亲怂恿我进去，我进去了，被骂了出来。这是我生平遭受的第一次屈辱，永远忘不了，尽管与后来的许多次比起来，它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在昨天，老板还骂了我们，骂我们躲在监测器看不到的地方吸烟，那些偷懒吸烟的人嘻嘻的笑，我却气的一颗心象子弹一样，砰砰乱撞，想想儿子，我把火气压了下去；我一向不太明白，象我这样的穷人、这样的病人，哪里来的如此多的火气和怨气，也许是我至今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吧，这需要时间，足够的时间，而不是观音菩萨：但近来我一有空就来云栖寺，不单单观音菩萨，每一尊佛像前我都虔诚地磕六个头，许下同一个愿，保佑我能够完成我的使命，我这辈子剩下的惟一使命。寺院里出来，每次我都在云居山上坐到很晚，淡然而有勇气；此时我正坐在那同一块石头上，看钱塘江两岸的灯火，它们象天上的星火远不可及，石头下的蟋蟀忘记了我的存在，急声叫起来了，这不知春秋的小虫，我哀怜它正是哀怜我自己。
 
几天后，二舅、三姑父、一身白装的医生出现了，始终父亲一脸焦灼，象个烧焦的木偶，被他们使唤来使唤去，钱掏出来装进去；作为主角的我在这一过程中具体做了哪些事情，大多想不起来了，我一向是个善于遗忘的人，善于忘掉种种致我不利、不快、不安、不幸的事情。最难忘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病人，高高的个子，长的真好看，她对我笑，这瞬间的笑一直伴随着我：有时来到我的梦里，有时闪耀在西天的霞光上，有时浮现在我母亲的嘴角，灭灯时它从我妻子的手上升起，更多时候它挂在满是油漆味的工棚里，象一盏灯，当我来到云栖寺，它就凝固在观音菩萨的脸上……对于我，这笑容起初代表了一种美好不过的东西，我所向往和梦想的东西，随着它频繁地介入我的生活，它衍生的意义也越来越多，此时它出现在我身前的一棵树后，隐约象聊斋中的狐女，轻声说：“你认命吧，认命吧，不单我，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你的份，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受苦的，你不必孤单，自古以来你这样的人很多，有了你们，这世界上的欢乐才更象是欢乐！”
 
在医院，我一直等着一件重大事情发生，如亲人们送我上车时所期待的，我又不愿意它发生，一个刺眼的闪电后等来的只能是炸雷。一个上午，父亲告诉我，后天要回去了，除此再也没有多说，我也不敢多问，他焦躁不安的神色让我害怕。只是到家后听母亲说，我的病不需要手术，吃中药就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早晚两顿为我熬很苦的中药，一次喝两大碗，喝一碗吃一颗糖；我喝的很认真，病好了我就可以跳高了可以跟哥哥下河洗澡了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忌嘴了长大可以娶个漂亮媳妇了；喝了之后，屙出来很多泡沫，母亲见到这些泡沫很高兴，说我的病就要好了，我也很高兴。可二十年过去了，我的病还没有好，“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上次当母亲问我的身体状况时，我就说了这八个字，听我这样说，在电话的另一头她哭了。我偷偷地到医院检查过一次，医生说，我得的是先天性的病，一定要动手术，最好是小的时候动，到现在这个年龄危险很大，费用也高；又问我有没有孩子，说这个病要遗传的。医院出来，我失魂落魄了几天，我恨，恨谁呢？父亲吗，为什么不为我动手术，是不舍得花钱，还是怕手术不成功我死在郑州？母亲吗，三兄弟，哥哥没有病，弟弟也没有，为什么偏偏我生下来有病？祖父祖母吗，母亲怀我的时候，为什么逼迫父亲与她离婚，害得她几次上吊？恨那个时代吗？不是它，母亲就不需辍学，不需为我二舅换亲，不需生下我，既然生下来让我受苦。恨了一圈后，我又恨我自己，自己受苦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拖儿子受苦？多可爱的儿子啊，三周岁就能背诵四十多首唐诗，不让我去河边怕我掉到水里怕我被大鱼吃掉，电话里叫爸爸叫得我两眼落泪要我多吃饭多添衣裳要我少发脾气要我不要挂念家里；放下电话的片刻我谁都不恨了，理解父亲的选择了，说不定郑州动了手术，我就回不来了，二十年，骨头也该化成土了，那就没有现在的这个三双眼睛的家了，更没有懂事的儿子了，这孩子太懂事太听话了，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我，我更愿意他调皮一些无赖一些。明年他也十岁了，和我去郑州一样大了，我的选择是带他去上海动手术，手术不成功我宁愿他离去，也不愿和我一样拖着有病的身子人间受苦；我苦累的父亲若是生过我这样的病，在郑州他也会做出同样选择的。挣钱，攒钱，给儿子动手术，这成了我活下去的主要动力和惟一使命了，至于我自己的病，拖到哪天算哪天，医好儿子的病就算我马上死掉也能闭上眼睛了。本来，老家粮食局，我有着一份稳定又清闲的工作，上班可以看书，也可以写诗，这是我父母托人踏破了县领导的门槛才谋到的，谋到了这份工作，他们的内疚轻了一些，我也因这份工作娶到了媳妇；工资在我们小县城不算低了，只是这样下去，十年也攒不够看病的钱；于是我就挂了职，到杭州来了，一来三年，一次没有回家，现在是八月份，到年底钱就攒的差不多了，明年可以去上海了；我最担心的是，到上海后，我会动摇今天的决心，做出父亲当年的选择。
 
回去的那天，雾照样很大，坐的汽车还是火车同样记不清了。一路上，我看紧三样宝贝：一小袋花花绿绿的糖果，亚细亚商场买来的，糖纸我一直放着，如今被我儿子收藏着；几大兜中药，我喝了将近一年；一堆旧报纸，是父亲向胖医生讨来的，母亲用来糊墙、剪鞋样，我们兄弟用来包书皮，在我家使用了很多年，至今还能发现它们的痕迹。路的两旁还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光秃秃的土坟很多，干涸的河流也很多，只是再也没有看到罗成的坟和杨再兴的小仓河，也许同来时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吧。一到家，我急着去找母亲，在后院的邻居家找到了她：她正和几个人说笑，见到我也没有表现出来特别的惊喜，仿佛我只是去了一趟远方的亲戚家；当时我想，要是她看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尸体，她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200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