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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初来，问大家好：《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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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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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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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我的父亲似乎总是处在相互斗争之中。作为他的女儿，我不遗余力地遗传了他死要面子的性格和倔强的脾气。从升入高中起，处于青春叛逆期颠峰的我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他挑衅。我的父亲是个据理力争的人，因此只要他认定是我无理取闹，那么他便从不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宽容我。而在我那样的年纪，已经开始强烈幻觉自己无论何时都是以真理为邻。在真理的庇护下，我为我的每一份喜怒哀乐激动不已。我开始像个成人一样跟我的父亲论战。因此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成年人在论战中各据其理，相持不下，最后转而陷入一两个星期长度的冷战。现在想来几乎每次冷战都是以我的投降而告终。因为在时间的考验下，我父亲作为大人的绝对的优势和权威，无疑会更胜一筹。于是到最后，我这才开始带着孩子式的软弱，嘻皮笑脸地跟他求和。因此我从未战胜过他，因而也从未如愿以偿地脱离过他。
 
这种境遇在我大三时得到了改观。那年的春末夏初，我遇到了一个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潮起伏的男人。对一种全新的感情一无所知的我欣然接受了它的猛烈冲击。我趁着在外实习的间隙，紧锣密鼓地暗会我的心上人。两个月后，我便觉得对它已经了如指掌了，于是我做了一件所有孩子最擅长的事：冲动。
 
在暑假里的一次饭后，我庄重地向我的父母宣布我恋爱了。父母首先用微笑表达了他们的惊喜，但紧接着板起了脸孔。因为他们紧接着获悉了我的恋爱对象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鬼子，他现在在我们的城市，但很快就要远离。父母立刻深谋远虑地对我恋爱对象的遥不可及忧心忡忡。紧接着他们又怒发冲冠了，因为我宣称我要中断学业，然后跟他远走他乡。“
 
“我要跟他环游世界。”我骄傲地说。我的母亲在巨大悲伤的突袭下哑口无言。我的父亲强忍怒火，貌似平静，试图要与我沟通。他问我说：“你为什么要跟他走？”
 
“我要环游世界。”我重复了我的骄傲。
 
“为什么要环游世界？”
 
“因为我想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大了，我要去看看它，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为我的崇高理想深深感动了。
 
“你可以先上学，然后去留学，等你学好了，你自然可以看世界。你为什么要跟他走？”
 
我说不出话了。不像其他时常将爱挂在口边的孩子，对这一感情莫以名状的崇敬往往让我对它咬紧嘴唇不露口风。但审时度势的我意识到我必须说些什么。于是我仰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爱他。”
 
说完这句话后我的脸就红了。我的父亲在盛怒之下脸比我红得还厉害。他终于咆哮了，他大声嘲笑的话气势汹汹地向我扑过来：“哈哈，爱？你懂爱啊？！哈哈。。。。。。”
 
我父亲的怪笑像一把针扎到我尊贵的自尊上。我一下跳了起来，瞪着我的父亲半晌，然后憋着红脸，以一种不屑与他辩驳的神态，背起我早准备好的背包，走了。
 
我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只丢下了一句话：“我和他去旅游了，半个月后回来，回来后我就和他结婚。”然后在父母来得及阻拦之前，我已经跳上了西去的火车。我的背包里装着我的换洗衣裳，简单的干粮，还有刚到手的一千块钱奖学金。我走的时候仪态决绝、神气活现，仿佛一去不返，这使我的小背包看上去更像是我的铺盖卷和全部家当。
 
 
二、
我完全将我父母的焦虑和担忧抛诸脑后，和我的情郎逍遥在外。我们像两只跳岩企鹅一样摩拳擦掌，准备在中国西部的名山大川跳上跳下。但当我们在第一站，四川的甘孜州，停留的时候，我身边的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突然对我说，他被我们旅馆对面一个卖藏饰的脸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姑娘迷住了。他的着迷迅速扩充，很快他喜欢上那片地区所有的飘在半空中的高原红。在一个阳光刺眼的早上，我看到了他给我的留言。他潦草地通知我他要去寻找他心中的西藏姑娘，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消失了。
 
我的情人就这样像一只鸟一样突然飞走了，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留下。他猝不及防的抛弃让他涉世未深的小爱人完全目瞪口呆。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反正我最后成功回到了家。一反离家前的高调，我对我曾经的洋鬼子和结婚只字不提。而我护犊心切的母亲见到我的第一眼，立刻像只母鸡一样一把我拽到身边，检查她的女儿是否被破坏了。所幸他们深恶痛绝的洋鬼子是个严谨的素食主义者，他把他对食欲的严酷禁忌和清规戒律也极致地发挥到了其他方面。我的毫发无损使这位母亲庆幸得捂着胸口长吁短叹。她宽仁地放弃了任何怨言。
 
但是父亲却没有如此的慷慨。我的父亲古怪地不再像以往那样滔滔不绝。他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他的漠不关心让我疑虑重重，并轻而易举地激起我无端的愤怒。在旅途中受到的委屈和侮辱让我对安慰如饥似渴。我的母亲以她母亲的深情毫不犹豫地将我揽入怀中。我的父亲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异常艰难。我一边淋漓尽致地为我已逝的爱情以泪洗面，一边还要花些精力对抗父亲带给我的愤怒。父亲一往无前的无动于衷让我焦灼不安。所有的愤怒和焦灼继而转化为对自己的同情。这种同情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参与又使我愤怒和焦灼不已。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我倔强的性子又上来了，我宁可寂寞地顾影自怜，也不愿意指望父亲的施舍了。我的父亲显然也没有示弱的意思。于是我们的冷战开始变的一望无垠。在长达至我毕业的时间里，我们的冷战就像我们自己呼出的空气一刻不停地包围着自己。我柔弱的母亲对此无计可施，但在她的竭力撮合下，有那么几次我们的冷战越来越模糊，甚至显露出一种不了了之的端倪。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种端倪很快就显示出它虚假的特性。
 
 
三、
我那暗无天日的时光终于在我毕业之时获得了了断。我不假思索地在外地找了工作，然后拍拍翅膀，带着像秃鹰的脸一样丑陋和气呼呼的表情飞走了。我可怜的母亲在我的身后哭天抢地，也阻挡不了我的绝情。
 
现在我终于看到世界了。但是看到以后我才发现世界原来很寂寞。世界的人们都很寂寞，在寂寞之下，焦灼风行。每个人都焦灼地想一劳永逸。聪明的人们心知肚明，唯有死亡才是一劳永逸的事。但是正如旁人一样我也不想死，于是我也繁忙地活着。我像只老鼠一样在那个西北城市爬上爬下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看着我，问，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我低下头，想起了一年前那场虎头蛇尾的旅行，我抬起头，说，不懂。我一边说不懂，一边却兴高采烈地为之做了很多事情。我美好地想，只要我不停地做事，它就会停在我的手里。我心里对它不停地想，却依然对它守口如瓶。我越来越沉默了，因为我越来越不懂了。等最后这个男人也走开了，我就彻底糊涂了。原来我真的是不懂的。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嘲笑我的话。我的父亲真是个先知。
 
这个男人走开时我再一次被悲伤笼罩住了。比起一年前，所不同的是，这次的悲伤集中而清晰。这使我更急于寻找安慰，而再没有比父母的怀抱更好的安慰了。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心有灵犀地从我的家乡向我发出呼唤。她说过年啦，快回来过年吧。我僵硬地举着电话，不吱声。两分钟后我听到我机灵的母亲把电话硬塞给我父亲的声音。刚开始时她压着她的嗓音，后来我的母亲干脆像母鸡一样清脆地叫起来。“你的女儿的啊。快拿着电话。”“你的女儿的啊。快电话。”“你的女儿的啊。”。。。。。。我的手在我母亲的呼喊下开始发抖，我大气不敢出，只竖着耳朵。我只听到了我母亲的呼喊，最后是啪的一声重物掉地上的声音。电话断了。五分钟后我的电话又响了。我的母亲带着失败后的羞愧和伤心欲言又止。我拦住了她的努力，直接告诉她我不回去过年了，因为。。。。。。单位要加班。我的母亲一举戳穿了我的谎言，但是使她无能为力的是，我坚持说这个谎。
 
挂掉电话后我一揩脸，揩下来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眼泪。这个发现一下又刺激出更多的眼泪。我乘胜追击，痛快地哭了一场。我险些就要嚎啕大哭了。我的父亲要是看到我又如此坚持不懈地嚎啕哭下去，他一定又会大惊小怪地说：“坏了坏了，再这么哭下去脑子要哭坏了。”
 
 
四、
春节比我预想的还要艰难。艰难的日子总是度日如年。孤独总是令人的头脑格外清醒。我清醒地惊奇地发现我的亲人以遥遥领先的优势占据了我的思想。当大年初二我在城市中心的北大街晃荡的时候，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我的父亲会不会也向我曾经的男人一样一去不返？我吓得一路狂奔回我的宿舍，迅速拨电话回家。我决定豁出去了。但是我的母亲似乎不给我这个机会，在电话一连响了好几声后，是她接起了电话。和母亲说话时间越长，我的勇气像虾皮一样蜕的也越来越长。而我母亲贯穿始终的热情一路反衬出我父亲的冷漠。我父亲态度的一目了然立刻浇灭了我热气腾腾的幻想。
 
春节总算过去了。我对父亲的思念依旧让我坐立不安。为了使自己豪情万丈，我甚至跑去买了两瓶青岛啤酒。第一瓶下肚后，我觉得自己已经飘飘欲仙了。我打着酒嗝，直接拨响了我父亲的手机。我准备像个醉汉一样单纯热烈地一吐真言了。这些都是一直被我小心收藏，比酒还醇香的蜜酿啊。
 
我父亲的手机一直在响，但没人回答。我仗着酒意连续拨了两遍，依然无人接话。现在是晚上九点，我的父亲已经入睡了？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没有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直观的拒绝呢。
 
 
五、
我彻底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依然每周一次打电话回家。但是我再也不指望我父亲能接我的电话了。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的饮食起居，和她设想中的我的任何潜在的美好姻缘。为了我的终身幸福，她调动了她所有的想象力，甚至不惜杜撰。跟两年多前相比，反而轮到我的母亲显得热情而鲁莽了。而我诡计多端的母亲更是刻意对这个话题夸夸其谈，试图激起旁边我父亲的回忆。我的母亲天真地认为那段回忆会让我的父亲重新暴跳如雷，进而回复他对于我的活力。有那么几次我的母亲以掩饰不住的喜悦在电话那头压着嗓子说：“你爸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连眉毛也竖起来了。他一竖眉毛，肯定就是生气了。”
 
我的母亲就这样一直像喜鹊一样不停报喜，直到有一天她一反常态地对我抽鼻子了。我可怜的母亲忍无可忍地告诉我，原来我的父亲生病了。“不过现在好多了。” 我的父亲在一次半夜醒后去找水喝，睡意迷糊的他不小心没拿住那杯水，结果就是这杯后来摔到光滑瓷砖上的水将他滑倒了。这一滑使我逐渐被岁月拆散的父亲扭到了腰。我的父亲于是不得不贴着火辣辣的虎牌膏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我的母亲善意隐瞒了近两个月，在我父亲下床后的第一天才开了口。她张开嘴时正值十一假期前两个星期。我一边心领神会一边在电话这头眼泪旺旺。在我的像饱嗝一样响亮的哽咽破口而出前，我慌忙挂了电话。
 
我扑到床上哭的死去活来。我一边挥泪如雨，一边已经夺门而出，飞奔到了家。我的父亲看到我像展蹄的白马从天而降，立刻竖起了他断断续续的眉毛：“我还没死呢，怎么就哭得差点断气啦。” 
 
我刚想狡辩说我离断气还早着呢，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像根树枝一样僵硬地横在床上。我眼睛惺忪，哭的一脸的鼻涕。四周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第一次公正而毫不留情地唾骂了自己，但是依然鼓不起回去的勇气。没有再比我懦弱的人了。
 
 
六、
我就这样每天在我的小屋里哭哭啼啼，一边又毫无举动。直到有一天，我正如痴如醉地为自己哼哀伤的小曲时，我的门被人敲响了。我神情恍惚地问：“谁啊？”
 
“我！”门外大吼一声。
 
我将信将疑地从猫眼瞅出去，这一瞅我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我的父亲，四天前脚刚着地的父亲，这个时候正和我一门相隔。我赶快把眼珠子塞回去，定定神，打开门。我大病初愈的父亲一步一顿地踱进屋里，我慌乱地扫了他一眼，迅速又把眼光移开了。喜出望外和紧张让我步履艰难。我踩着东倒西歪的小碎步子跟在后面，束手无策，只好垂头丧气地盯着他脑袋看。
 
“你染头发啦？”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发抖。
 
“嗯，都白了，不染太难看。”我的父亲简明扼要地回答，然后扶着膝盖慢慢在我的小沙发上做下来。
 
我鼻子一酸，迅速咕隆了一句我自己都没听懂的话，然后拔腿冲出了屋门。我在小楼下像非洲草原里的羚羊一样一路狂奔，很快便奔进了一家便利店。等我再从里面奔出来，再像那只发疯的羚羊一样原路返回时，我的手上多了一大包杏仁和一大包开心果。
 
我气喘吁吁地把两包干果打开，放到我父亲前面的小桌子上。我又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将它工整地放在干果们旁。我的父亲呷了口水，撇了撇嘴，看了食品们一眼，说：“不吃，不好吃。”我急忙说：“吃吧，挺好吃的，杏仁是奶油的。”我的父亲又撇了撇嘴，向前欠了欠身，捏起一颗杏仁，丢进嘴里。喀嚓一声，杏仁的壳碎了。它像过去任何一颗一样碎得清脆而准确无疑。我的父亲依然爱吃带壳的奶油味的，依然毫不留情干脆利落地对待它们。就这样，我的父亲坐在小沙发上，微欠着身子，非常繁忙地交替品尝着他爱的干果，时刻发出果断咬碎和咀嚼的声音。他低着头，非常专注，甚至不抬头看我。而我则在他的对面，也一言不发。我重心朝后，像只青蛙一样安详地蹲在地上，双手拖着腮，如梦似幻地端详着我从天而降的父亲。看着眼睛日渐混浊、身体日减萎缩的父亲不停开阖他东倒西歪但是依然健壮的牙齿，依然像只海狸一样生机勃勃地吃东西，我像个老人一样内心升腾起一股欣慰之情。
 
 
七、
我继续像个老人一样，眯起眼睛，越过我的父亲回望过去。我远远地看到了我和父亲在南方的家里，我们在沙发上挤成一团，剥开心果，磕杏仁和瓜子。在我们和平相处的时光里，我们时常挤在一起，腆着肚子，像一大一小凶猛的蝗虫，其乐融融地迅速消灭掉大量的零食。而之前每当我举着一袋干果或一袋膨化食品问他吃不吃时，我的父亲总是忸忸怩怩地说：“不吃，不好吃。”我的父亲为了维护他大人的身段，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我就这样看着远方，看的热泪盈眶。就在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擦眼睛时，我的父亲突然抬起了头，把他高深莫测的眼神投到我脸上。我条件反射一样立刻从地上弹起来，闪进厕所里。
 
躲进厕所后，我终于能像个收成凄凉的农妇一样酣畅淋漓地捂着脸哭了。我嘤嘤啜泣，越哭越伤心。这个时候哭泣便成了一只不怀好意的手，把更多相关相反、千丝万缕轮廓不清的回忆一一招来，使它们成为七嘴八舌、火上焦油的看客。
 
正如看客们叽叽喳喳说的一样，我现在已经文静多了。我尽管伤心，但是只会嘤嘤啜泣了。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我小时候是个畅所欲言、敢想敢做的野丫头，并且对任何事都志在必得。当我不能如愿时，我总会毫不犹豫地摊倒在地，满地打滚。我像一只小狗一样英勇无比地滚来滚去，一边涨红着脸地嚎啕大哭。我以我正当盛年的年轻的力气，不停地滚，不停地哭，但是依然能精神抖擞。往往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会被我不屈不挠的精神震住。他低头看着他那在地上像只小动物一样凶悍的女儿，总会无可奈何又焦急地直搓手：“坏了坏了，再这么哭下去脑子要哭坏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我从地上拎起来抗上他的自行车。等我们从新华书店出来时，他的车篓里就多了一堆小人书，我伏在车篓后面露出难得的像淑女一样恬静的笑容。
 
我在我安静的时候总愿意由我父亲带着去公园的湖边走一走。那个时候我身穿一件裙底撬花边的棉布连衣裙，怀着如日中天的想象力，把自己当成花仙子甚至更胜一筹的人物，表情无所畏惧。而我的父亲则像一名绅士一样风度翩翩地牵着我的手。当他发现我的手帕掉在地上时，他会立刻拿到湖边去洗，并且一边洗，一边柔声细语地教育他的小淑女手帕脏了要及时洗。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眼睛像他脚下的湖水一样浪漫澄净。他是那么朝气蓬勃，总试图不顾生活的阻挠维护他自己和他后代友善谦让、彬彬有礼的天性。他是那么对我满怀热望。而实际上我总让他失望，就像他在生活的威逼之下总躲不了让自己失望一样。
 
我令人失望的事不胜枚举，比如后来我再也不坐我父亲的自行车了，我不再奔放地随地打滚，甚至已经不大哭了。。。。。。我不可遏制地长大了，正如我的父亲不可挽回地衰老一样。我开始像其他成年人一样为自己的克制和忍受倍尝苦涩、心碎不已，同时又为其自鸣得意。突如其来的成长让我骄傲不已，又举棋不定：我焦躁地将我的父亲树为棋逢对手的敌人，对其一通张牙舞爪后，又涎着脸将他抛诸身后。
 
 
八、
我千辛万苦地脱离了我的父亲，结果灰溜溜地来到了我的厕所里，让一面硕大的镜子将我丑陋的哭相一览无余。
 
在深沉而苦涩地饱尝泪水后，我走出了我的忏悔室，走进厨房取了水果刀和苹果。我镇定自若地走到我父亲对面。我的父亲没有任何反应，若无其事地埋首于他的干果之中。他似乎被自己对杏仁的碾压和咀嚼深深吸引住了，脸上露出一层透明的深思熟虑的笑容。他就这样飞快而辛勤地缩减桌上的干果，一口水也不喝。这个时候已是夕阳时光，夕阳穿过玻璃，光顾了我的寒舍，又垂青了我的父亲，将他那已被上过一遍色的头发又刷了一层红色。我的父亲顶着火红色的头，矫健地运转他的火红的手和嘴，充满了孤寂的隆重感和意志力，仿佛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衰老的腰，千里迢迢地奔赴西安，只是为了来品尝这里的干果。
 
而他的女儿对遭受的冷落一无所言，此时继续毕恭毕敬地蹲在地上，为他削苹果。然而我只削了一小半，苹果连刀就被夺走了。我只好抬起头呆呆地听着轻蔑的语调说：“连个苹果都削不好。我来。”
 
“我怎么削的不好啦。”我吸着鼻涕嘟哝。
 
“就是削的不好。皮这么短，肉都被你削光啦。”
 
“哪有啊，削的不挺好？”我一把又把苹果夺了回来。
 
“哪削的好啦？你看看，肉都削光了。”我正要伸出手去拿刀，我振振有词的父亲又把苹果抢回去了。
 
“不行，我来削。”我毫不示弱，又瞄准苹果。
 
“我来削。”我的父亲眼疾手快地将胳膊一闪。
 
“我来削！”我急得直跺脚，鼻涕快要淌下来了。
 
“我来削。在家不都是我削？。。。。。。”我的父亲毫不退让。说完这话后他突然愣了愣，欲言又止。
 
我趁着他发愣，赶紧抢回苹果。
 
“你个小东西，很傲嘛你，要我亲自来看你。”我的父亲愣了一会后，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的父亲眼睛亮晶晶地瞅着我，我说不出话了。我一出神，苹果就从手里滑下去，掉到了地上。那只苹果像刚被剃了一小半头发的脑袋一样骨碌骨碌往前滚，横穿过我的小茶几，沾了一圈的灰尘。
 
我赶紧像只小猫一路跟过去。我蹲到地上，正要捡苹果，一只蓑衣虫从沙发肚底下絮絮挲挲爬过来，要跟我抢。我瞪了它一眼，它竟然不怕，仍然昂首挺胸地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的一颗大眼泪啪地一声砸到它旁边，把它震晕了，它打了个抖擞，灰头灰脑地跑回沙发底下去了。
 
我的父亲看到我在地上埋着头，缩成一团，就跑过来拉我。
 
“你快起来。”
 
我不干。
 
“你快起来啊，哎哟喂，我的腰。”我的父亲像拔棵死乞白赖长在土里的小树那样拔我。
 
“呜呜呜，我就不起来。”
 
“你哭啦？”我的父亲转到我面前，“哭什么，又什么好哭的！”
 
“呜呜呜，我也不想哭啊，我控制不住，它自己。。。。。。就流下来了呀。”我越哭越伤心，哭的肩膀直抖，话也直抖。
 我哭啊哭啊，越哭越起劲。我索性一屁股垛到地上，摊开我的四肢，舒舒服服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在我父亲的脚边，像婴儿那样哇哇大哭了。我哭得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周身舒畅，仿佛失散多年的勇气像蜻蜓一样飞回来了。我那些像战士一样勇敢的眼泪急不可耐连滚带爬地翻过我的眼睛，吆喝着沿着我的脸冲下山去了。我干脆甜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我父亲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脚步声，他一边转，一边无可奈何又焦急地直搓手：“坏了坏了，再这样哭下去，脑袋要哭坏了。”
 
06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