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P>
< > 1</P>
< >杨柳病歪歪的垂下头俯视自己的身体,它们的身体像发育不全的女人一样瘦弱。从它们身体缝隙里穿过来的光线打在我和母亲的脸上或者身体上。不知道是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球还是附近鱼塘里的鱼腥味让我恶心,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来自于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每次母亲让我陪她去张医生的诊所,我都会有这种类似于沮丧、恶心、憎恨等等不良情绪。这些情绪交织起来的力量非常大,它们像浸了水的白纸,一张接一张贴在我的口鼻上让我窒息。</P>
<P>母亲不像病人。她的身体在我看来好过任何人,至少她的身体不像杨柳般瘦弱。母亲的曲线很好。她长时间站在浴室里,面对镜子一次次抚摸她的乳房和臀部,她身上的脂肪全堆积在这两个部位,以至于她的腰看上去就很纤细。她一只手在上面,一只手在下面,嘴里发出让我害怕的声音。水蒸气弄得镜子有些模糊,她用毛巾擦了擦,不小心在镜子的右下角看到我。她张了张嘴,有些恼怒的问,你怎么在这?我说我父亲回来了,他给你买了条裙子。母亲说,又是裙子,看到裙子我就是一个病人。母亲一边说一边套上一条深灰色的睡衣,又在嘴唇上涂上铁灰偏紫的唇膏。这两样东西让她看上去面色很差。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穿上这样讨厌的衣服还涂上这么难看的唇膏,就像不明白她和父亲的某些对话。</P>
<P>很久以前,父亲说,英子,我要把你的胸裹起来,我讨厌它们像兔子似的跳来跳去。母亲说,兔子跳来跳去证明它们还活着,我就怕它们死在你手里。</P>
<P>昨天,父亲说,英子,你在哪个医院看病?明天我陪你去看医生。母亲说,你不信我是真病了?你可以问蓝豌豆,她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有多痛苦。</P>
<P>英子是我母亲,蓝豌豆是我。</P>
<P> 2</P>
<P>从桑园街七十二号走出来,在明翰路的右边可以看到柳枝从铁栏栅上面伸出来,一条条,一丝丝探向路人。柳树前不远有一个废弃的鱼塘,许多塑料瓶和其他饮料盒浮在上面,还有一些浮萍和一些荷叶。左边是宽敞的马路,比柳枝更多的车和更多的人行走在上面,汽车尾气、尖叫的刹车偶尔的车祸和聚集的人群使每个早晨都索然无趣。母亲走到明翰路开始轻度兴奋,她的脸上有些许红晕,这样让她像个开始发情的少女。她拉着我的手说快点,快点啊。我往往跟不上她的步伐,被她一拖一拉走上十分钟就到了张医生的诊所。</P>
<P>张医生的诊所很小,地下一张桌子,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一个楼梯转着弯伸向二楼。二楼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母亲跨进诊所,张医生站起来,他表情严肃示意母亲睡在床上,拿着听筒在母亲的胸口听了听。他和往常一样,说,你的心脏有杂音,你到楼上来我仔细替你检查检查。母亲也和往常一样,把我抱到一张椅子上对我说,豌豆,妈妈要去看病,你乖乖等着我。阳光也和往常一样,从诊所木门斜斜射进来,照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病历还是和上次一样厚,似乎这个诊所除了母亲没有第二个病人光顾过。相对这些病历门外的风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那些风从小巷子入口处悄无声息刮过来,卷起纸屑偶尔卷起女人的短裙露出粉红或者纯白色的内裤,女人露出大腿根部大多数会啊、再接着啊啊发出三声短促的尖叫。于是,我坐在阳光里猜测母亲是不是也穿着同样色泽的内裤。</P>
<P>母亲在我头顶也这样叫着。或许二楼有一个窗口,风就是从那儿掀翻了母亲的裙子。</P>
<P> 3</P>
<P>母亲今天穿着父亲昨天给她买的紫色的长裙。裙子裁剪不错,但在试穿时遇上了麻烦。母亲从浴室不情愿走出来,拎起裙子看了看说,我不再需要裙子,无论长的还是短的。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他嘟囔说,试试看,我觉得这种款式可以让你看上去更高贵。母亲朝父亲笑了笑。母亲脸上的笑带着明显的讽刺,她说,什么高贵,你是坏了牙的猫,吃不了鱼于是按自己的意愿摆弄手里的鱼。父亲有些难堪,但是依然很热情把裙子递给母亲。母亲重新走进浴室,再带着恼怒走出来。裙子张着大口露出母亲乳白色的后背。母亲气呼呼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我的胸围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总是买这样的裙子?父亲默不作声,他从他黑色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条崭新的白布,开始例行他的公事。他拉下紫色裙子,把白布一层一层以顺时针方向从母亲的前胸复向后背又从后背转向胸前。父亲做这件事情非常认真,他呼吸均匀动作熟练,像画家在画一件作品或者教徒在祷告。母亲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她失去了最初的愤怒和悲伤。空气凝固了,台灯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光全聚在母亲胸前更来越厚的白布上,使它看上去像个刚做过手术的伤口或者一个特殊包装的白棕子。</P>
<P>母亲的胸渐渐塌了下去,父亲满意地搓搓手,将紫色长裙顺利地拉上去。父亲只在这个时刻显得高大而伟岸。他伸出双手将掉在耳边脑后零乱的头发往脑袋中间拢,长发还是没能盖住他的秃顶,一些头皮在灯光下极其顽固闪着黄色油亮的光。但他还是很神气地站在母亲身边,和她一高一矮出现在镜子里。而母亲的目光越过镜子,从镜子旁边的窗口往外看,窗口正前方路灯一定是亮了,柱子旁边从事修鞋职业的老头可能正抬头往我家的方向看,他隔三差五便会有这种等待。长长白布用各种不同的姿势从七十二号楼某个窗口坠落在他的脚边,他不知道那是母亲从胸口上拆下的,他也看不到我母亲愤怒地表情。这些跟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把它捡拾起来揣进塑料口袋里,拼结成棉质西装短裤圆领汗衫或者别的什么就够了。</P>
<P>修鞋匠今天可能会失望。母亲并未扯下胸前的白布。我也听不到她对父亲的诅咒。她很冷静地说,顾力,你秃头看上去像个瓜瓢,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白布缠住你那些头发呢。</P>
<P>顾力是我的父亲。</P>
<P>他并不搭理母亲的话自顾自的说:第三十二根绶带,我给你系上了第三十二根白色绶带。</P>
<P> 4</P>
<P>张医生在楼上问母亲,用的是医学术语,他问,他的身体功能恢复了吗?母亲说,恢复不了,你帮我杀了他吧。接着母亲嘤嘤哭了起来。她把心中无限的委屈化成小溪从眼睛里流下来。我能想像母亲哭泣的样子,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双肩抽动,眼睛眨着眨着泪水就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滚动。有时候,她发出声音,有些时候不发出声音。她无声哭泣时往往是睁大眼睛,眼里的绝望比眼泪更让我恐慌。这种现象常常出现在清早,父亲一手拿着他的黑色手提袋一手搂着母亲的腰,父亲厚厚的嘴唇贴在母亲的额头上,父亲说,英子,我爱你。母亲便浑身颤抖,她的手臂无力地向下垂。父亲一旦从母亲眼睛里读到绝望,就会满意地摸摸母亲的头说你别这样楚楚动人的样子哭你要记着我是爱你的所以你就一定是我的这个和商品一样具有私有性和隐蔽性。</P>
<P>父亲向外打开门,门外的阳光蹦跳着闯进屋里,屋内亮堂了许多,母亲站在父亲拉长的影子里,她和屋内阳光照射不到的家具一起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显得影影绰绰。</P>
<P>估计父亲已经进到电梯里,母亲会随手操起易碎的东西摔在地上大声喊畜生畜生。父亲听不到,我却是听得到的。这个夏季我觉得异常的热,我缩在床上,紧握的手心全是汗。母亲走向我,她怜惜地抱起我,喊我,豌豆豌豆。我不懂她怎么会越喊越伤心,她哭着说豌豆豌豆,你要用眼睛记着妈妈身体上的伤,她抬抬手腕,那儿有深深的勒痕,宽度和她胸前的白布差不多。</P>
<P>母亲要走到明翰路才能恢复快乐的情绪。我是想母亲快乐的,但是我不喜欢张医生,他看母亲的眼神和母亲看我的眼神极相似,母亲在他的眼神里变成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不是父亲熟悉的英子,她充满活力,举手投足闪烁着风情,因为呼吸急促胸前的兔子一蹦一跳,哪怕是白布也制止不了它们的跳动。</P>
<P> 5</P>
<P>母亲的哭声渐渐换成了另一种声音,她在我的头顶上呻吟着。楼上的木床吱呀吱呀,一些灰尘从木板缝里洒落下来。它们在光线里有趣的追赶交叉缠绕。</P>
<P>我想,为什么张医生不是父亲呢。几年前,父亲和母亲在老家油菜地里也像光线里的灰尘一样追着跑着,把村口歪脖子桑树和那架破烂不堪的扬谷机远远的抛在身后。</P>
<P>母亲和父亲最后消失在黄橙橙的油菜花里。南风把花粉和他们的气息吹到我脸上,屋檐上燕子衔着泥土来回奔跑。</P>
<P>现在的巷子里没有燕子。诊所不远处的樟树倒是传来知了的叫声。它们没完没了说知了知了知了。它们能知道什么呢?后来,我知道它们是知道我父亲即将走过这条狭小的巷子。</P>
<P>父亲驼着背走在九月炎热的空气里。他穿着洁净的白衬衣,裤子烫得笔直。黑色手提袋提在他的右手上。该死的风把他头顶上的头发吹到脸的两旁。父亲驼着的背配上裸露的头皮和在脸孔左右两边耷拉的几缕长头发使他看上去苍老土气狼狈不堪。他躬着上身谦恭地问着一个路人什么。我听不到他说的话,但是我知道他在寻找一个叫“湘江女子医院”的地方。这个医院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母亲被父亲问急了随意说出了这个名字,又在慌乱中说出了张医生诊所所在的街道名。只是门牌号码不同。</P>
<P>如果父亲扭头往右边看,他会看到一栋两层木质结构的小楼,一块长条形的木牌上写着:张医生诊所,他的女儿坐在医生的座位上,而真正的医生不见了。</P>
<P>而我的父亲并不往右边看,他面朝前方问着路人。路人摆摆手,父亲不甘心又问另一个人,另一个路人随手朝前指了指,于是父亲感激地朝路人笑了笑从我的目光里走了过去。</P>
<P>知了还是在树上叫知了知了。母亲在二楼上说我爱你,啊,我要死了。木床用单调地词汇说吱呀吱呀,灰尘依然从木板里掉下来。</P>
<P> 6</P>
<P>若干天后,在一个下雨的清晨。修鞋匠刚撑开的遮阳伞上掉下一个重物。雨伞自中央被撕裂开来。重物落在修鞋匠不到半米的地方。修鞋匠推推老花镜,看清地面上躺着的是七十二号楼里的秃顶男人。他的秃顶已经裂开,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通过流动的雨水混在一起形成一条有色彩的水流流向下水道。他面朝地面,耳边两侧的长发浸在雨水里,身体偶尔还在抽动。</P>
<P>一幅眼镜紧紧握在他的右手上。这幅金丝边眼镜后来成为警察调查的线索。</P>
<P>警察坐在沙发上。沙发对面坐着我的母亲。她的头发很零乱,脸上的深度悲伤极其适合她现在的新寡身份。警察说,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情。初步堪察认定你先生属于自杀,现在就几个问题想问问你。</P>
<P>恩,你问吧。母亲有气无力的说。</P>
<P>你和你先生的感情好吗?</P>
<P>从来都是好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一直过得很幸福。我们甚至大声争吵都没有过。我就不知道他怎么会患上忧郁症,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先生总想让我和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母亲把头埋在腿上痛哭失声。</P>
<P>警察说,请节哀。我想再问问,他手上的眼镜是怎么回事呢?</P>
<P>母亲说,我不知道我先生从哪弄来的。自从他患病后就有积攒文具和眼镜的习惯。您看。母亲从床头柜里拿出父亲的笔记本。这儿全是他的。有些他写了字有些是留着以后准备写字用的。</P>
<P>警察将父亲记载他吃了什么早餐、午餐和晚餐以及他小便了几次和大便是什么颜色的日记本翻了翻递给身后年轻女警说,带回去。</P>
<P>母亲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床头柜里拿出几十幅眼镜。她说,您看,这也是我先生的,新的旧的各式各样的眼镜都有,我不明白他这些嗜好代表什么?</P>
<P>警察看了看,问,你知道你先生患病,为什么不及时进行治疗呢?</P>
<P>母亲又哭了。她返身走进书房里,从父亲的书柜里拿出几张病历单递给警察,您看,我一直陪着他到各个大医院看过病,医生有的诊断他患的是忧郁症,有的诊断他患得是臆想症。可怜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和女儿不管?</P>
<P>几个警官同情地看着母亲,又说节哀打扰了。走到楼底,他们对正在等结果的人群宣布,死者属自杀,你们散了吧。 </P>
<P> 7</P>
<P>母亲所说的“湘江女子医院”确实存在,这是母亲开始所没想到的。她在那条街上最远从没超过张医生的诊所。那个医院是专治性病的医院,这也是父亲所没想到的。我们回去看到父亲铁青着脸守在门口。他问,你去哪了?母亲说,看病。母亲说完推推我。我重复她的话说,看病。父亲看我一眼,他挥手打在母亲的脸上骂贱货。母亲苍白着脸望着他,她担心她的谎言如果失去丈夫的合作后果就是成为真正的谎言,而谎言成为谎言是因为有真相的存在。她恐惧地看了一眼父亲又把眼光投向我。我不能给她确切的答案于是把脸扭向另一边。母亲看上去更是不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白色带子里的兔子受了惊吓似的跳个不停。</P>
<P>母亲低着头沉默着。她在不能确定事实真相之前,喜欢这样。我觉得母亲是明智的,他知道父亲总比她沉不住气。果然,父亲说,你去了“湘江女子医院”?母亲愣了一下接着沉默。父亲扬手又一记耳光,贱货,你带着豌豆去看性病?母亲的思维显然无法跟上父亲的话语,她长时间盯着父亲,就连父亲扇过来的手也不知道躲。你说,是不是?你难道没有男人你会死吗?</P>
<P>母亲终于明白过来了。她像发怒的母狮子伸出手去挠父亲的脸。她咬牙切齿地说,畜生,你不要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你这么喜欢戴绿帽子?你的秃头也是时候戴顶帽子了。</P>
<P>父亲露出一丝喜色。母亲不轻易顶撞他,除非在理由非常充分的情况下,这让他有些开心。但是,他还是不甘心,你不是说你去“湘江女子医院”吗?那就是一个专治性病的医院。你没性病去“湘江女子医院”做什么。母亲站在离他半米的地方冷笑着说,呵呵,顾力,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你最近怎么了?难道你得了幻想症?</P>
<P>父亲于是也有些怀疑了,你没说过?</P>
<P>我说的是湘江医院。母亲肯定的回答。父亲摸摸脸上几条新鲜的血痕,你说的是湘江医院?</P>
<P>母亲没理他这句话,她说,顾力,女人的清白比命还重要,你现在就跟我去湘江医院,我要你把那些脏水活生生自己咽回去。</P>
<P>我,母亲和父亲又去了医院。湘江医院明显比张医生诊所好很多。高大的建筑物耸立在在湘江河畔,一些穿着护士装的女人走来走去。她们有的端着托盘,有的提着盐水,看上去专业而忙碌。许多人坐在绿色的塑料凳子上等着护士叫他们的名字。</P>
<P> 8</P>
<P>在某一个炎热的黄昏,我记不清是哪一天,父亲突然买回许多一次性钢笔和各色各样的笔记本。笔记本只有手掌大。父亲一本一本从他黑色手提袋里拿出来再一本本慎重地放进他的床头柜里。母亲漠然看着他做这些。父亲说,我要记下它们。母亲问,记下什么?父亲说,我要记下每天做的事情,包括吃饭上洗手间和说过的每一句话。母亲笑了笑。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在父亲面前笑过。她当时正在缝补她那条紫色的长裙,她突然抬头很有意思地对父亲笑笑,父亲理解为母亲是在笑话他。他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掷过来一个笔记本问,这很可笑吗?我只是想证明是谁在说谎。我要把做过的每件事情都记下来。父亲重新从笔记本堆里拿出一本记下他刚才说的话。我不相信我曾经带过蓝豌豆去做过亲子鉴定,我永远不相信我做过这种事情。她是我的女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而你说了那些话,从此,你所有说过的话我都要表示怀疑。我要用笔记本记下我说的话,你别再想杜撰我做过什么事,更别想扰乱我的神经。</P>
<P>母亲坐在沙发里低头咬断裙角上那根长长的紫色的线。长裙的面料实在太好了。正如父亲所说,柔软的面料使母亲的身材看上去更婀娜多姿,紫色也确实给母亲增添些许高贵的气质,所以母亲舍不得丢掉它。</P>
<P>母亲的衣柜里具体有多少条长裙,我不知道。我想母亲和父亲也没具体计算过。父亲每当把母亲的手腕弄出淤痕后必定会在下班时拐进某个专卖店给她买条新裙子,裙子的款式色彩不同,但是相同的是上身窄小,无法正常容纳母亲丰满的乳房,看上去那些裙子更适合未发育好的少女穿。</P>
<P>我很奇怪母亲手腕青紫淤痕是怎么弄的,父亲是不是也在晚上某个时间段像捆母亲的乳房一样捆住母亲的双手?我想,可能我的父亲就是某个动画片里跑出来的魔兽,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魔。很快,我知道父亲不是人也不是魔,父亲有时是医生,更多时候是战斗着的圣斗士,他脱去白天的面具,换上了适合在夜晚行走的狰狞面具。</P>
<P> 9</P>
<P>父亲和母亲选择的科室人很少。几个人东躲西藏坐在各个角落。父亲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他不仅仅是不好意思,还有些羞愧。来这看病的男人都是因为某个器官过份健康才让他们坐在这。而父亲不是。因而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几次想起身离去,母亲不依不饶,母亲和家乡的树一样,深深扎在绿色的椅子上。</P>
<P>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母亲还是干净的母亲。母亲嘲笑父亲说,顾力,我看你更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P>
<P>这个问题确实让父亲担忧过。于是,他重新挂了一个号,他问年轻的医生,为什么我会有幻觉?年轻的医生说,详细点说,幻觉包括视觉和听觉。父亲说,对对对,这两者都有。年轻的医生再次说,详细点说。父亲就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和母亲站在两张桌子的旁边。父亲伸出手拢拢头发,有点难为情的看看母亲对医生说,我总是看到我妻子跟医生做爱。那个医生戴着眼镜,镜框是金色的。他们就在我眼前做爱,用各种不同的姿势。我妻子有时候哭也时候笑。</P>
<P>母亲跌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我看着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脸上浮现出同一种惊恐的表情。</P>
<P>我要崩溃了。医生。父亲说。医生做了一个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父亲咽了咽口水又说,最近我又开始幻听。比如在单位,我总觉得同事在取笑我。昨天我还误听了我妻子的话。医生,你说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疯掉?医生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那些字龙飞凤舞,就算母亲识字也看不清他写些了什么。母亲往前探了探身子,她说,医生,其实我丈夫病情还不只这样,他竟怀疑我们的女儿不是他生的,他逼着我千里眺眺去北京做亲子鉴定,最后结果出来是他亲生的他还是不信,又去了上海。</P>
<P>医生听得很仔细。但是父亲打断母亲的话,他问我母亲,我做过这样的事情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真的吗?母亲没理会父亲继续问医生父亲这是得了什么病。</P>
<P>母亲越是不正面回答父亲越是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他开始焦虑不安,他从他黑色的手提袋里拿出纸巾擦试额头上的汗珠,双腿在桌子下不停的抖动。</P>
<P>医生问母亲,你们性生活正常吗?又问你们最后一次房事是什么时候?</P>
<P>母亲用眼睛征徇父亲的意见。父亲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性生活跟幻听幻觉有什么联系?我们不正常难道我女儿是你生的么?</P>
<P>记住,我女儿跟我姓顾,她的小名叫蓝豌豆。</P>
<P> 10</P>
<P>蓝豌豆拒绝回忆那个过程,可是那些画面长时间占据她的视线,哪怕是在白天完全透明的光线里哪怕母亲是穿着棉衣,蓝豌豆也可以看到母亲正赤裸着身子,看到父亲挥舞着一根皮带。蓝豌豆在她的小床上安静睡着,一只流氓兔在她的枕边。父亲轻轻带上女儿的房门,他把母亲赶到浴室,母亲始终沉默着。父亲命令母亲睡在浴缸里,水渐渐盖住母亲的肚脐,再盖住母亲的乳房。母亲的身体隔着水面看上去极不真切。父亲的皮带在母亲的乳头上轻轻搅动,水面便荡起波纹。母亲试图把头滑进水里,父亲提着母亲的长发揪出母亲的头说,你别去想死,我会让你很快乐。五分钟后,母亲赤裸着身体从浴室走出来,她未加修饰的胴体在夜里闪着乳白色的光亮,一些水珠从她的长发顺着面孔沿着前胸和后背,再经过她的肚脐和股沟流到地板上。月亮可以看到母亲眼睛里的绝望,而父亲看不到,他踩着母亲湿漉漉的脚印往前走,父亲显得兴奋和急不可待,他对母亲说,快点,要开始了。母亲走进主卧室。母亲顺从地躺在床上。父亲挥动皮带,空气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母亲颤抖着。父亲呵呵笑了笑,他放下皮带,从他黑色手提袋里拿出两捆白布把母亲的手腕分别绑在床沿上。母亲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父亲拿来毛巾对母亲说,张嘴。母亲仿佛没有了意识,她刚把嘴张开父亲便把毛巾塞了进去。蓝豌豆觉得母亲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医院的手术台上,父亲就是医生,只是医生的手术刀换成了黑色皮带。黑色皮带一下下在解剖母亲的身体。蓝豌豆明白了母亲手腕淤痕是因为她的手总是想挣脱白布的束缚试图去抓住父亲不断落在她身体上的黑色皮带。</P>
<P>母亲彻底绝望了。她用眼睛对父亲说,让我死吧。父亲说,你喜欢挺着奶子招摇过市。你想勾引男人吗?我也喜欢你的奶子,它们是不错的枕头。他狠狠拧了拧母亲的乳头。父亲将母亲的乳头旋转了三百六十五度,又把皮带落在上面。母亲唔唔地在床上扭动。父亲对母亲说,那年在乡下,你就用它诱惑我。你把我引到油菜地,把我的头埋你的乳沟里。妈的。父亲骂着,蛇,贱货,你把蛇从油菜地里引出来了。我咬你它咬我,我再也不行了。妈的。妈的。父亲抽打母亲的样子在蓝豌豆的眼里渐渐幻变成圣斗士,他在为保卫自己的地球而战。</P>
<P>渐渐的,蓝豌豆对正在战斗的圣斗士不再感兴趣。她坐在洁白的月光里。她倚门而坐幻想自己变成另一个比圣斗士更厉害的超人,飞过去解救她的母亲。可是她飞不起来。一些带着香味的空气就在她幻想里从浴室的方向吹过来,蓝豌豆想,那可能是楼下花圃传来的,可能是母亲开始经过时留下的体香,更可能是老家油菜地里传来的。她记得,在老家,母亲和父亲在一天的黄昏消失在黄橙橙的油菜花里,南风把花粉的香气和他们的气息吹到她脸上。</P>
<P>这种香味让蓝豌豆很忧伤。</P>
<P> 11</P>
<P>张医生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弄不死他就弄死我吧。</P>
<P>母亲和张医生那天没有上二楼,他们就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母亲憔悴而焦虑。母亲说,他买了许多日记本,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在上面,我不能再否定他做过的事情也不能再编造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他现在看上去正常很多。</P>
<P>张医生脱下他的金边眼镜,他把它放在病历本上。母亲热切地看着他。</P>
<P>浑浊的日光又往屋里前进了几步。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屋内很安静,只有女人的高跟鞋不紧不慢踱过门外青石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P>
<P>让他来找我吧。张医生说。我会让他恢复幻听幻觉。</P>
<P>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说服父亲去看医生的。再一次见到张医生已经不只是我和母亲,还加上了父亲。</P>
<P>父亲一踏进诊所就换成谦恭的神态。父亲对待外人都这样,他微弯着腰,先咧开厚厚的嘴唇,再伸出宽大的右手握住对方的手。张医生拒绝父亲伸过来的手,这使他看上去更具有权威性。医生示意父亲坐在桌子的对面。父亲坐着不说话。张医生问母亲说,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母亲点点头。张医生说,能否请你先离开?我想你先生谈谈。</P>
<P>母亲走了出去,看不出张医生帮她看过很多次病。</P>
<P>父亲感激对张医生笑笑。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想离医生更近些。</P>
<P>医生。我要崩溃了。医生,我女人非但不帮我,还故意说出许多子虚乌有的事情来哄骗我,以至于我差点就崩溃了。</P>
<P>医生在椅子上直了直身体,他的眼睛在玻璃镜片后炯炯有神地看着父亲。这无怀疑给了父亲勇气。</P>
<P>你知道的,医生。如果全世界的人同时否认你做过的事情,或者同时说你做了你认为没有做过的事情,那么结果只有两种,一种结果是你认为全世界的人全疯了,另一种结果是认为自己疯了。而你知道的,医生,全世界集体疯了的可能信不大,唯一的可能的就是自己疯了。而明白自己不是疯子又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时候也差不多可以急疯了。</P>
<P>医生皱皱眉。</P>
<P>对不起,您看我都说了些什么。父亲歉意的笑笑。幸好我现在找到了一种方法。把所有做过的事情所有说过的话记下来,白纸黑字总是不会错。</P>
<P>医生点点头,于是父亲继续说下去。我自己感觉比开始的症状好了很多,但是记录只能对付幻听并不能对付幻觉。我现在害怕白晃晃的阳光,在阳光里站久了,那些光线就被我看成一条条游动的蛇。您别不信,医生,您可能不会了解那种感觉,因为您是正常的人。光线无处不在的,当光线被看成蛇,而那些蛇密密麻麻依附在自己身体上时,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当然,也没有办法正常呼吸了。我有时候怀疑,我在某一天走着走着就会死在阳光里。</P>
<P>父亲停顿了几秒钟看着医生,医生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再次点点头给予父亲一些肯定。</P>
<P>我不想死。我有家,有妻子,还有女儿。父亲又停顿了一小会,他扭头打量坐在街道边发呆的女儿。这才是我想来看医生的原因。我讨厌大医院,您知道的,那里没有一个医生能够耐心听完我说的话,不像您。呵呵。父亲有些讨好的笑笑。不瞒您说,我偷偷去了好几家大医院,失望了。所以我妻子让我来您这,我就来了。</P>
<P>医生摆摆手,医生问,你现在主要出现哪些幻觉?</P>
<P>父亲犹豫了一下。父亲问,是不是想过的都可以说?</P>
<P>医生肯定的说,是的,这样有利于我找到你的症结所在。</P>
<P>是这样的。医生,问题出现我自己身上。几年前,因为某种原因,我丧失了性功能,而我妻子还是那么年轻。我总是担心她会跟其他的男人上床,我经常想像她跟其他男人上床会是什么样的。想多了,就出现了幻觉。现在就算我妻子站在我面前,我也会出现幻觉,看到她正和一个医生上床。医生戴着一幅和您一样的金丝边眼镜。我这样说并不是对您而言,而确实幻觉里是这样的。我还在幻觉里看到她和医生一起想谋杀我,有时候用刀有时候用棍子。我知道这样的幻觉对我妻子来说很不公平,但是我也不想这样,医生,求求您给我治治吧。</P>
<P>医生问,你说完了吗?父亲说,恩,说完了。</P>
<P>医生说,他用很轻松的语气和父亲说,你这是忧郁症里较为严重的一种,医学上的名称叫臆想症。正因为你前面所说的种种原因造成你对你妻子的严重不信任才导致现在这种后果。</P>
<P>很严重吗?父亲问。</P>
<P>医生说,说严重也不严重。因为这种病本身并不会对生命造成什么危害。问题是,患者长时间沉浸于想像里,久了就把假的当成真的。臆想症最严重的是幻想死亡,许多患了臆想症的病人就是这样自己结束生命的。臆想症的患者大多数是因为夫妻性关系不正常,他们为了摆脱这种现象不惜试图用折磨妻子的方式来求得改观,但是事后他们会有强烈的负疚感,结果使病症愈来愈重。</P>
<P>父亲信服的看着医生,突然耷拉着头泪流满面说,是的,是的。</P>
<P> 12</P>
<P>蓝豌豆缩在桑园街的角落里看着父亲裹着白布被汽车拉走了。雨还是在下。张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塑料雨披远远站在桑园街的另一头冷静地打量着发生在修鞋匠遮阳伞周围的事情。蓝豌豆难过的想,张医生怎么可以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眼镜呢?</P>
<P>昨天晚上,父亲和困兽似在房间里左冲右突。他说,我不信我的病又加重了。我说医生,您怎么能总是这样跟一个病人说这样的话?您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加重患者的心理负担吗?十几天来,我难道从没做过一件真实的事情?您总说,顾力,你听我说,你并没有这样做过,不信你问你的妻子,我们刚才在一起聊天来着,你根本就没有睡觉,不睡觉怎么会做梦?所以你再次梦到你妻子要杀害你是你自己的幻觉。看上去你的病情又加重了。我说我在睡觉前明明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要去睡觉,可您也说那是幻觉,要不怎么会找不到那个笔记本?</P>
<P>医生微笑着听父亲在咆哮。</P>
<P>父亲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把脑袋往墙壁撞。他说,医生我求您了,您给我配些药吧。我也觉得我的病情加重了,这几天我一直看到我的妻子半夜走到你的房间去,而我拿不准这到底是真事还是我的幻觉,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P>
<P>医生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说,你不能吃药。任何药物都有副作用。你要相信我说的话并且配合我,你的病情才不会继续恶化。而你总是在抵触。你像吸毒上瘾似的沉浸于自己的想像里,你怎么还是在怀疑你妻子的品行?这样对你的病很不利。</P>
<P>父亲蹲了下去。那夜的月光如水。它们洒在父亲的秃了的头顶上,也洒在他缩着的身体上。他就那样可怜的蹲在月光里对医生说,好吧。我听您的。其实我一直都在听您的话,我每天都在用各种理由买安眠药,您说不吃我就一直没吃,现在积攒有一大瓶了。也许是停药导致睡眠不好加重我的幻觉了。</P>
<P>医生赞许的对父亲点点头。他对父亲说,就要这样。你很快就会好起来。</P>
<P>父亲安静下来,他走进他的卧室。母亲把蓝豌豆抱进卧室和医生道了晚安也走进卧室。看上去,这个晚上除了月亮特别明亮以外,看不到异常的地方。家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附近一栋正在动工的高楼传来的打桩声也和昨天一样铿锵有力。只有客厅窗口吹进来的风比昨天冷,它们掀开第一层淡绿色的窗帘,再掀开第二层白色的纱窗,仿佛提醒主人那是扇打开的窗户。</P>
<P>蓝豌豆是被父亲愤怒的声音吵醒的。她赤着脚走出房间,发现父亲站在客房里。</P>
<P>父亲对母亲说,贱货,你们还有什么解释?</P>
<P> 13</P>
<P>季节是在父亲的焦虑里进入到秋天的。烦人的炎热过去了,空调机也不再嗡嗡嗡自言自语。桑园街所有的树叶似乎一夜之间落了个精光,那些枝桠裸着身体站在没完没了的秋雨里。在父亲的眼里,这又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季节。强烈的阳光消失了,可这并不妨碍父亲继续把秋雨幻想成蛇,把裸露的树枝幻想成母亲的身体或者男人的生殖器。</P>
<P>父亲已经不能上班。他长时间守在家里,拿着他的日记本走来走去。日记本并没有翻页,父亲除了记下他吃了早餐中餐晚餐以及大小便次数以外,没有什么更值得他记录。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能记录什么呢?母亲不说话,父亲于是就找不到人说话。父亲把目标转向我,而我好像也失去了语言能力,我无法正常网络单词更没办法将它们有机的组织起来。屋子里偶尔有我一两声哭声外一片死寂。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哭,只是看到金鹰卡通里出现圣斗士我会忍不住用带着哭腔的声调尖叫几声而已。</P>
<P>父亲受不了屋外的雨母亲受不了屋内的父亲。他们几乎都要疯了。母亲几次拉我走到门边说去看病又被父亲拉了回来。父亲说,我也病了,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们一起死在这个家里。</P>
<P>母亲沉吟了片刻,说好吧,还是我先陪你看病。我认为上次给你看病的张医生不错。父亲说,是的是的。于是我们重新跨进张医生诊所。</P>
<P>张医生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所以他看到母亲和父亲同时出现并不惊讶。他客气地对母亲点点头,对父亲说,你的症状看上去更严重了。父亲苦着脸说是的是的。医生说,你现在经常梦到有人谋杀你,谋杀你的人用的工具是许多蛇?父亲惊奇的说,是的是的。哪怕最初出现的工具是刀是枪,到最后这些刀枪还是会演变成蛇。而蛇又变成男人,男人身体里会出现我的妻子。</P>
<P>医生说,你已经到了最严重的阶段了。如果不治的话。</P>
<P>不治的话怎么样?父亲急切地问。</P>
<P>我需要你家人的配合。医生说。对患者的治疗在很大程度上跟拯救犯人类似,不能只治标不治本,这么说吧。医生看了看父亲。父亲说,是,您说。这么说吧,医生继续说,你认为光靠说服教育或者武力镇压能救赎犯人畸形的心灵吗?父亲说,不能。医生说,对的,所以你的病也不能光靠药物来治疗,相对于药物你更需要心理的疏导,所以,如果你的妻子不介意,我看能不能换个环境,比如在你的家里对你进行心理治疗,一定会比在我的诊所有效得多,你知道的,几乎所有的病人天生对医院抱有抵触情绪,而抵触情绪是治疗心理疾病的大碍。</P>
<P>母亲说,对于这个我得想想。父亲说,不用想了。医生您就住我家去吧。我知道这得浪费您许多时间也会让您减少许多收入,但是请您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付您双倍的钱。父亲舔舔他的厚嘴唇又说,您看,我怎么能您谈钱呢,这实在是在污辱您,现在像您这样能彻底为患者考虑的医生已经没有了。</P>
<P> 14</P>
<P>母亲从客房走到客厅,她冷漠的对父亲说,你疯了,大清早你跑进客房里来吵什么。父亲哈哈大笑说,我疯了么?父亲扬扬手里的眼镜说,别说我看到的两个狗男女和畜生似的交欢是我的幻觉。你们看这是什么?我从你们身边拿走这幅眼镜时,你还和发情的母狗似的趴在医生身上狂叫。你很舒服么贱货。别以为你们现在穿戴整齐就可以否定我看到一切。父亲转头对医生说,医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P>
<P>医生说,顾力。你的病情确实加重了。你手上拿的眼镜是我的么?如果你手上的眼镜是我的?那么我现在戴的这幅眼镜是谁的?你仔细看看,你手上什么也没有。</P>
<P>父亲说,你胡说,你根本就没戴眼镜。</P>
<P>医生用手指了指蓝豌豆,问你的女儿。让她说我是不是戴了眼镜。你不相信你的妻子至少你得相信你的女儿。</P>
<P>蓝豌豆一边吃力地爬上父亲的书柜,一边想,父亲当时为什么要问医生戴没戴眼镜?张医生确实是戴了眼镜,款式和父亲手上的一模一样。所以,他的女儿跟他说,张医生戴了眼镜。</P>
<P>他应该问他自己的手上有没有眼镜才对。这样,他就不会彻底崩溃就不会从医生和母亲隐藏的笑容里选择从窗口跳下去。</P>
<P>蓝豌豆伸出瘦弱的胳膊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大药瓶,药瓶的一面写着:sleeping potion。她看不懂,于是转动一下药瓶,在药瓶的另一面,父亲写了三个字,蓝豌豆认识第一个字,那是父亲教过她的,安,安全的安,安静的安。</P>母亲在厨房里,张医生坐在父亲的电脑前。菜还没有做好,只有两个高脚杯子盛着红酒恩爱地站在铺着格子布的方桌上。蓝豌豆将药瓶里的药分成两半,一半放在张医生的杯子里,一半放在母亲的杯子里。药片很快融入酒里,就像那天父亲的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一样快。蓝豌豆不担心他们会喝出异味,她看到母亲和张医生每次喝酒都是一饮而尽,而胃是没有味觉的。风从窗户那吹过来,吹到蓝豌豆的脸上像父亲冰冷的手,父亲爱怜地抚摸她的脸说,蓝豌豆,蓝豌豆,我的女儿。 <br><br>
<P> (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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