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城。一个已经消失但又被我虚构出来的名字。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点一点,令人浑然不觉。就像有一个拥有强大魔法的人,拿着一块奇特的橡皮擦,一小片一小片地擦掉生活中原先存在的事物。尤其细小微妙。不去细看或者即使很认真地观察,也找不出来这一刻和上一刻,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但是,这个游戏又好比聪明的小偷分次偷掉田地里的西瓜。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刻,你会突然醒悟,突然发现,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所保存下来图象在真实的世界中,已经全部被人更换,或是仅存一些遗留的残骸,或是你也找不出到底哪儿变了,可就是心里空荡荡的,明摆着缺少了什么。这个时候,你终于感觉到难过了,恍然了,甚至惶恐了。你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昨天还有的东西,今天说没就没了。于是,你摇头,叹息,还会怀念。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慢慢承认和适应这个事实,你的心里不会再有这些对先前失去的东西的感慨。可是这个时候,你会更加惊奇的发现:天,又有什么东西不在了!于是,就这样,在时光的流转中,你的记忆所保存的东西越来越多,而这些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却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北城,就是一个这样消失掉的名字。再也找不到任何踪影。或许,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年鉴里还能找到些许记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是历史,对于现在就是不复存在。那么,只能通过虚构让它回到真实。</P>
< ><br>在北城这条街上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叫凉雪的女人。咱们就从这个女人说起。因为,似乎只有提及这个女人,才能勾起人们对北城仅存的一点记忆和怀恋。我说“在北城这条街上”,但它实质上是一个沿河的小镇,不过这是大众的说法,我不去管那么多,我管它叫街,就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街道,两边整齐地排列着清朝式样的阁楼房子。我从小都这么喊的,也一直这么喊。我家的房子在一个曲折的小路的深处,所以走到最前面的大石板路上还要一段时辰。每次上街,母亲都会紧紧地牵住我手,说:小文,娘带你到镇上转转去。我立马开心得合不拢嘴,说:好啊,好啊,娘带我上街去喽!咱们再回到那个叫凉雪的女人身上。大概是一九八六年的样子,凉雪已经二十多岁。到底二十多多少,我也不知道。也没几个人知道。人们不去在乎这个,也不愿意去承认这个。二十多岁是真实的年龄,但实际上人们只愿意说她不过十几岁,就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纪。并且人们愿意一直这么认为下去,如果时间能够停止或是时间的流逝不会使人成长和衰老的话。不过话再兜一圈儿,这些也都还是街上大众的想法,放到我这儿,我恨不得她能比我再小两岁。那样,上街我就不会牵着母亲的手了,我会牵着她的手,那双令我魂萦梦绕的手。<br>毋庸质疑,凉雪是个漂亮女人,是北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人们都这么说。我要说,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我有时候也会不满足于此,想刨根问底,因为我弄不明白老天怎么会塑造出这么一个美人儿出来。所以我很想很想看看凉雪她娘,我想,既然她是她娘生出来的,那么她娘是不是还要漂亮呢?可惜她娘早就死了,还没等到我这一眼。可是,如果她娘真的比她漂亮,那么她娘的娘是不是还要漂亮呢?那,她娘的娘的娘呢?我有点泄气,不想再问了。这有些无聊,这么一直追问下去,我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每次看着凉雪飘飘远去的背影的时候,我的脑袋里总会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这个。再比如,如果她能小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我的小女友或者干脆到我娘的肚子里去,再出来,那不就成我妹了么?再比如,我小一点,再小一点,我到她肚子里去再蹦出来,那她不就成我娘了吗?不,不,这太不符合实际了。她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老师呢?总之,我想每天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不管白天黑夜,就像我娘在我左肩膀上刻的那朵盛放的兰花一样。可惜,这些不论异想天开的,还是有点实际意义的想法没有一个可以实现。所以,我只能像街上的人们一样,冷不丁地或是偶尔专门地,间断性地去看她,看她脸庞,鼻子,唇,头发,胸脯,腰臀,胳膊,裸露的小腿和脚踝还有裙摆拂风的背影。</P>
< ><br>在这儿,我想说明一点,免得有人会和我当初一样想入非非,当然,在这里想入非非的肯定是男人,对于女人,男人的想象力是尤为丰富的。我想说的是,凉雪这个女人如同北城一样,是虚构的,也就是说她也是已经消失的,不复存在的。其实,就像开头所说的那样,我本来对这些突然失去的东西应该是毫不知觉的,就如母亲所说:小文,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眼前一下子突然失去了那么多熟悉东西,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不过这个前提是,如果我和母亲一样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但我不是,我离开了整整十五年。所以我猛然一下子就发现全变了。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令我陌生,难以接受。我没有一点重返故土的喜悦,反而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唯一让我觉得确实没走错地方的缘由就是我们家的房子还在,因为深居巷底,所以拆迁改造还未及此。<br>生命中有些事情是可以被自我所预料的,而有些则不能。我甚至为这所不能预料的感到深深的难过和惋惜。“这所不能预料的”指的就是凉雪。她的消失令我感到十分惘然,甚至感觉不到自我存在的真实。因为有她,我才能辨认出这个地方,而现在,我再不能与之相识。我是带着不情愿离开的,但是我带着希望回来。我希望能够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和身姿。我不在乎时间对于一个女人的磨砺和摧残,实际在这个现代社会里根本不用去在意这件事情,有太多种方法使一个女人看上去依然容光满面。我想这条街上的人们一定和我的想法一样。但是我错了。母亲说这个地方是最近几年才变的,我不相信,我知道它一定从我离开就已经变了。而凉雪的消失确实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这是街上凡是从前见过她的人告诉我的。这是一个大家所承认的事实。据说那时凉雪的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自此凉雪就从这条街上消失了。无影无踪。既找不到尸体也见不到活人。犹如一滴水珠,在大火的剧烈燃烧中蒸发了,好象她从未在这条街上出现过一样。这是听说的,不是我看到的,所以我不想去相信它。我所相信的是,凉雪家的房子确实已经没有了,我找遍了整个小镇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于是,我相信了,凉雪从这条街,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但是,她一定没有从这个世界消失,我要找到她。</P>
<P><br>说到漂亮女人,就一定要说到跟她有所关联的男人。如果说没有一个男人跟这个漂亮女人有点什么,估计傻子都会有所怀疑,因为男人总会找着法子去和这个漂亮女人发生点什么。但街上确实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跟凉雪去发生一些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可确实又有一个男人跟凉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关联。其实,准确点,也不是“不可言说”,只是大家都放在自己肚子里,没人说的清楚。大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这个意思。那个男人叫平山,是街上裁缝店里的小学徒。说他小,不是因为他跟我一般大,是因为他是店里裁缝师傅的第二个徒弟,而且他确实要比凉雪小。漂亮女人喜欢漂亮的衣服鞋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不是每个漂亮女人都能有漂亮的衣服鞋子,也不是每个有了漂亮的衣服鞋子的女人就能穿出漂亮。不过凉雪这两样都有。她家的酒是全镇出了名的,所以她完全不缺少购买漂亮的衣服鞋子的钞票。关键是这个女人不但生的漂亮,她脑袋里装的也全是漂亮,所以她穿出来的衣服,再没人能穿出那个模样来。她只要穿了新衣服出来,街上所有的女人身上的光彩就全都暗了下去。那些女人身上唯一还亮着的就是眼睛,眼睛中所迸射出来的嫉恨的光芒,好象千万枝箭一样直直地向凉雪射去,想把她扎出一个个洞来。可是凉雪的身子骨硬朗得很,依旧挺直了腰板,婀娜多姿地在街道上扭动着她那诱人的屁股。<br>这是一个质的变化,谁都没想到的事情。我也没想到,但是我看到了。本来,按照平时,我是不可能看到的,因为那个时间我应该在家做功课。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它有时会赏给你一点惊喜。就像有人中了六合彩一样。这天夜自习下的很晚,因为老师的拖堂。这是一件令我无比懊恼的事情,因为肚子早就开始呱呱叫了。回家路上途经凉雪的家。我看见里面亮着灯,大门却是虚掩着的。我很奇怪,看上去不像是故意这么关的,可能是没有关好的缘由。我咧手咧脚地转到了房子的后面,靠着墙蹲着。听见里面有一个女人和男人说话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一听我就知道是凉雪,可那男人的声音我一时辨别不出来,不过肯定不是卖酒的那老头儿。我扶着窗户,慢慢伸出了半个脑袋,想看到点什么。可是里面拉上了窗帘,只能朦胧地看见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窗户并没有关严。于是,我赶忙从地上找了根小棍子,轻轻伸进去将窗帘挑开一个缝来。我看到了他,平山,裁缝店的小徒弟。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指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脸面像刚刚大醉一场一样通红,红到脖子根里去了。凉雪则拿着一件崭新的呢绒红色旗袍,贴在身上比划。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呢?抬起头来!这声命令使我不禁紧张起来,犹如命令我一样。我是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的,心中莫名的怕。母亲说那双眼睛是妖精的眼睛,能够勾魂。平山依然没有抬头。凉雪站了起来,拉着平山走到了床边,独自坐下。你来帮我试试和不和身好吗?这衣服挺漂亮,我喜欢上个时代大上海的感觉。凉雪一边说着,一边牵过平山的手,然后放到自己的腿上。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去看她的腿,雪白而富有光泽,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肌肤的弹性与顺滑。我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心跳很快,似乎马上就要蹦到嗓子眼里来,似乎,那只拂摸的手是我自己的手。然后,那只手顺着肌肤一直滑到凉雪的脚踝,再返回过来,沿着腿一直向裙子的深处去了。此时,凉雪已经解开了上衣的扣子,露出柔软的肩膀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平山的眼睛,目光像一层薄纱蒙在了平山的整个脸上,令他无处躲闪。凉雪脱掉了上衣,丰满的胸部在内衣的笼罩下像两个粉嫩的还没有去皮儿的桃子,我甚至能闻到它们的香甜。接下来,平山整个人迎着凉雪伏了下去,而凉雪则闭上了双眼。再接下来,我再没有勇气看下去。而是缩回脑袋,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抹了一下前额,一层汗水沁湿了头发。这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一个失忆的病人,又很疼痛,像突然有一颗炸弹在脑子里开了花,不停地嗡嗡作响。待缓过气来,我赶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飞快的跑了。身后还有那清晰的呻吟声仿佛一条甩不掉的尾巴紧紧地跟着。令我这一生都不会忘却。</P>
<P><br>我说了,我要去找凉雪。是的,我要去把她找回来。然后,依然让她美丽怡人的走在街道上。我要过去的人回想她,让后生的人爱慕她。就像她年轻时的一般景象。可她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我该去哪儿找呢?我很茫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法。但在夜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说一个人你爱她,但你依然会忘记她,可如果你恨她,你一定忘不了她。恨比爱要更加深刻。北城有很多女人都对凉雪怀有嫉恨,但是嫉恨远远不够,必须是刻骨铭心,咬牙切齿的恨,那么这样就只有一个女人。平山的妻子。我找到了平山的家。我很庆幸这间老房还没有被拆去。但是结果令我失望。我既没有见到平山的女人也没有见到平山。我只看见了一个衰老无比的女人。平山的娘。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她端着一个矮小的凳子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她没有戴老花眼镜,看人看物用的就是那放大镜。她拿着把儿,将镜面紧紧的贴在一只眼睛上。看上去很滑稽。我问她:老婆婆,你怎么用它看东西呢?她瘪着嘴,干干地笑了笑:因为我一把它拿下来看见的全都是小人。我感觉有点尴尬,靠着她旁边的台阶坐了下去。应和着她的笑脸,想打听出来点什么。平山在吗?她老婆呢?她突然转过脸,依然拿着放大镜将脸凑了过来,盯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转过脸去,摇了摇头。不知道,早就走了,不在了。你还记得我们这儿以前有个叫凉雪的女人吗?凉雪?这时她放下放大镜转过来眯起眼睛来看我,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应该早就死了。她又拿起了放大镜去注意来来往往的行人,想一一看清楚他们的容貌。许久,她再没有搭理我。然后,我站起身来离开。没走几步,听见身后她在说些什么,转过身看,并不是对着我,像似自言自语。好象两年前曾经有人说在南城见到过她。<br>南城同北城面积一般大小。不同的是,它不需要我来虚构。它还叫那个名字,还在那个地方,并且没多大变化。我问遍了大街小巷。没有人告诉我凉雪在哪儿。甚至,根本就没多少人听过这个名字。只有几个老人还能依稀记得,她曾是北城出了名的美人。我的情绪很失落,心情烦躁。如果我自小生活在南城,而且凉雪也是如此。那该多好,如果这样,我知道我一定可以再见到她。我的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疏离和陌生。不过仔细想想,如果真的如此,凉雪还会是那个最漂亮的吗?嘿,没准儿南城还有另一个比凉雪更加漂亮的女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那么,即使凉雪当初真的在这儿,那她也成不了凉雪,她成了另外一个不知名姓的人,会有另外一个凉雪不可泯灭的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而且,没准她现在也会已经消失,甚至还会有人告诉我有人两年前在北城见到了她。谁知道呢?天知道。我蹲在一处墙角抽烟,胡乱地思忖着。这时,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佝偻的乞丐。这是一个满大街都能见到的乞丐。满身肮脏,褴褛不堪。如果是在人群中,我根本不会去注意她。但是现在,偏偏就她一个人从我面前走过。这里说的是“她”,表明这个乞丐是个女人。而且她走过去的时候,我隐隐地看到她的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像条粗糙的蚯蚓。这就难免让我纷乱的思绪更加纷乱了。说到这儿,你可能指望接下来我会告诉你我甚至看清了她的容貌,并且十分肯定地判断出来,她就是凉雪。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她和我的想象相差地太远。准点说,跟我想象中的凉雪根本毫不相干。如果你想让我去把她推断出来是平山的女人,这还有点可能。可我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乞丐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走远了。她到底是谁,长什么样,我没有可能知道。</P>
<P><br>回到街上,天已经暗了下来。落日的余晖像一滩鲜血染红了天边。光芒照射下来,也染红了脚下宽阔的石板路。街上有匆忙的脚步在慌乱的移动着。抬头看见有许多时髦的,漂亮的女人从眼前飘过,可是再也看不到凉雪的身影。我感觉身心疲惫,想要放弃掉找到她的打算。但我仍然相信,凉雪只是从这个地方消失了,并没有从世界上消失,只是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想,她可能也累了,她已经风光够了。路过凉家老房曾经所在地的门口,已经完全找不到当日的一丝景象,哪怕是一棵青草。现在的地皮上盖起了一座三层楼高的酒楼,灯火辉煌。红男绿女欢欢喜喜地进进出出着。看见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和凉雪当日手上拿着的一模一样的呢绒大红旗袍。味道熟悉,妩媚百般。此时,在酒楼左边的小道上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乞丐的脸。我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或许,我依然没有缘由去注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乞丐,可是我认识他。他没有看我,因为他没有理由认识我。北城里一个九,十岁大的孩子满街都是,但是,裁缝店只有一家,裁缝店里和凉雪传出了新闻的小徒弟只有一个。是的,是他,平山。他上身没有穿衣服,身体比在南城所见的女乞丐更要污秽。他正趴在地上,疯狂地去吞食面前从酒楼厨房里倒出来的剩菜,像一只饥饿无比的土狗。我并不了解他在过往的时光里所遭受的变故,但我既没有走过去问他,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我想,这是没有必要的了。我收回了眼神,脚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如同路过街边的任何一个乞丐。眼角湿润。这时,我终于彻底放弃找到凉雪的念头。并且,去承认和适应这样一个事实:北城和凉雪都已经如同拆掉的房屋一样,不复存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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