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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辛店》1,以此文参赛不知来得及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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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快乐和不快乐的叙事

我相信成都是一个能让我快乐的地方。因此我对木秀一次又一次地聊起成都。一次又一次聊起成都郊区里那些快乐的风景,还有那一座能让我快乐的唐甜的院子。我说我要在那里度过我的后半生,在那里画许多快乐的画。我去过一次成都,当火车进入成都后看到满车窗的绿色时我立即便感到满身心的喜悦。然后我背着包从成都车站出来,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量了一下成都,象新婚之夜迫不及待地打量着刚过门的妻子。成都的四肢平展地伸开去,我沿着道路四蹄奔撒。之后我迷失在成都阡陌纵横的小巷里。成都是阴凉的,象一张旧且舒适的床。我的脚掌有些大,平常穿的都是四十七码的鞋,这和我一米六的矮小身材极不相称。我把鞋脱了挂在脖子上,然后赤着大脚板走在成都光溜溜的青石巷上面,双眼忽左忽右打量着穿行而过的人群和旁边热气蒸腾的小吃。我的鼻子也特别大特别高,如果从正面看,它大概占了脸颊的二分之一,如果从侧面看,它大概占了脸颊的三分之二。走了很久之后汗水开始从我头发里汩汩地冒出来,它们趟过额头汇聚到我宽大的鼻子上,然后在高高的鼻子准头上排成一排,象屋檐的水滴一样有节奏地摔下,摔在青石板上。它们粉身碎骨的声音让我感到很开心,我低垂眼帘观赏着它们,就象许多只晶莹白色的小鸟一起飞离枝头,但是奇怪,它们为什么要坠向地面呢?好象有些鸟儿伴侣死了就会以头抢地自杀。但是这么多白色的小鸟为什么要自杀呢?不过我喜欢看到美丽的小东西自杀。我把鞋拿下又穿到脚上,可是我把我的鞋左右穿了。两个向外弯曲的鞋就象一对生气时背过脸去的小情人。然后我更加用劲地走起路来,汗水流得更多,我的胸前挂了一条小瀑布,这条小瀑布由许多只白色的小鸟汇成,它们从树枝坠向地面玩着自杀的游戏。我收回回忆对木秀说,其实关于这条小瀑布,你不仅可以联想成许多白色的小鸟,你也可以联想成许多白色的小鱼,或者许多白色的天使,甚至你都可以不把它们联想成白色的,你还可以把它们联想成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五颜六色的。
我领着这条小瀑布来到了成都的郊区,我觉得我更热爱成都的郊区。我看见一条栅门打开,许多紫色的山羊一哄而出,它们胸口都挂有蓝色的小铃铛。这一群浩浩汤汤的紫色从栅门口开始以一张扇形张开,然后散落在绿色的草地里,我喜欢紫色的山羊胜过白色的山羊,因为它们散落在绿色的草地里时更奇怪也更好看;我还看见许多树上都结满果实,每个果实都有条小门,你一打开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果汁流出来,不过有时不是果汁,有时是五颜六色的小鸟从中飞出来,啪嗒一声,你就看见一对蓝色的或黄色的翅膀在你眼前一扇,然后你抬起头就看见那只蓝色的或黄色的小鸟已经在很高的天空上了。有一件糟糕的事是,有一次我打开一个果实,以为里面会流出果汁,张开嘴在下面等着,结果里面却是飞出一只红嘴绿鹦鹉,它一面扑扇着翅膀,一面从屁眼里挤出一颗屎  来,那颗屎刚好落到我嘴里。等我抬起头看它时,它正蹲在一根树枝上,不急不慌的从翅膀底下抽出一根草茎,它将草茎插进对面的一个果实,惬意的吸了两口,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乡巴佬,乡巴佬;成都郊区的房子屋顶上都架着来去纵横的竹管,竹管里流着从山顶上接过来的泉水,这里的小孩都喜欢在屋顶上游玩,他们要找伙伴会攀着竹管爬到对方屋顶,敲着竹管喊对方的名字,然后你会看到许多的小脑袋从竹管后冒出来,还看到这许多的小脑袋在来去纵横的竹管上自由游走。我走进唐甜的院子时,唐甜正戴着眼镜在剪辣椒,唐甜的八个小孩在屋顶上举着水管玩水仗,我进去时被淋了一身湿,唐甜停住剪辣椒,探出头来吼了声:唐一唐二唐三唐四唐五唐六唐七唐八别调皮了。然后我就看到八个小孩从四面八方顺着竹管忽地跑了,紧接着我就听见吧嗒吧嗒声不绝于耳,不停的有五颜六色的果汁流下和五颜六色的小鸟飞起。我看中了唐甜的院子,是因为唐甜院子的整个墙壁上都挂满了一串串一串串鲜红欲滴的辣椒,那么红的红色,那么多的红色,在蓝天绿树青瓦青砖的映衬下是如此的壮观,使我不能自禁的想到:这上面要是挂满的不是辣椒而是我的画,我想一定也一样的壮观的。因此我对唐甜说:过两年我要把你这院子租下来好不好。唐甜摘下眼镜瞪了我两眼:你租下来干什么?我于是整理衣襟一脸向往的往她的大门口站了站,问她:你看我象不象一个画家。唐甜又戴上眼镜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象,象农民。我于是呵呵的笑了,当时我头脑里想象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我穿着皱巴巴的西服赤着一双大脚站在门口,脸上映着晚霞一脸富裕的表情又有些腆腆的,手里掐着一块调色板和几支画笔,头顶上环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鸟儿,更高的屋顶上,小孩骑着单车走在竹管上或者在竹管上滚铁环,墙壁上挂满了我的画,画里面全是些不知名的植物和动物,绯红色或者明黄色的天空,星星和太阳同时出现在上面,黝黑肥硕的裸体女人躺在树冠上惬意的睡觉,浓密的阴毛边蜜蜂萦绕,穿着兽皮裙的男人在下面拉弓预射,眼睛瞄准女人的乳房,一只花豹正蹲在树冠上吮吸着女人的乳房。从成都回去时我的脑海里想起了另一个场景: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我吆喝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堆得高高的全是我的画,画的间隙里探首出数条乌黑乌亮的蛇,它们将脖子伸得高高的,吐着信子舔食着空气,它们在中间缠绕,交配,繁殖出更多更多的蛇,当我来到市场上将一车画倾泻而出时,每幅画上面都缠绕了许多的蛇,我准备卖掉我的画,但是我成了一个玩蛇的老人,我的蛇儿守护着我的画,没有人敢去买掉我一幅画,这个时候我也会充满忧伤,用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蛇心里充满恨意。在坐着火车回去东辛店的路上我还想起了一个场景:在飞快奔跑的火车顶上,我架着画架疯狂地画着转眼即已逝去的风景,每画完一幅便将它挂在铁路边的树脖子上,以后的每一次列车上,旅客们每隔四五米就会从窗子里看到一幅刚刚逝去的风景,这使他们感到既亲切也忧伤,这使他们想起,在铁路边上堆满了他们的尸体,那是一个小时前的他们,两个小时前的他们,三个小时前的他们,四个小时前的他们、、、、、、

在东辛店,木秀是我唯一的朋友。木秀是一个没有正面只有两个侧面的人,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你都只能看见他两个侧脸,一个侧脸面向左边,露出一只清澈的眼睛和一只秀挺的鼻子,一个侧脸面向右边,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只长满黑头的鼻子。在吃饭的时候,木秀惯常用的是右边的嘴巴,他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咽下饭菜飞弹嘴唇骄傲的说起他和多少女人上过床,他说起这些就象一个暴发户说起他的财富一样骄傲。但是他一旦吃完饭,他就会用他左边的嘴巴开始谈起艺术或者其它。他说他从来没有和女人上过床,他是一个严格的禁欲主义者。他的左侧脸上充满了一个柏拉图的忧郁而纯洁的脸色。最滑稽的是,有时你不小心会诱醒了他那张睡眠的左侧脸或者右侧脸,然后他就会用左嘴和右嘴对骂或者争辩起来。我曾真诚的告诉他他是一个没有正面的人,他听后却哈哈大笑,你见过一个有正面的人吗,他说我也是一个只有两个侧面的人,他还说他看见的所有的人都只有两个侧面。的确如此,在他的画中,所有的人都只有两个并不对称的侧面。这样说来,木秀不仅自己没有正面,他还看不见所有人的正面,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只有两个并不对称的侧面。木秀曾给我画过一张肖像,我记得我是高高的坐在一张椅子上,以一张庄严肃穆的正脸看着他,结果他画出来之后,却是一个矮小滑稽的我:他的左侧脸眼神怯弱,充满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和对未来的恐惧,他的右侧脸眼神明亮,充满童真的幻想和对世界的热望,他悬挂在高高的椅子上,因为太矮双脚触不到地面,两个大脚板寂寞的垂在离地面还有半条腿距离的空中。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快乐的事,关于东辛店,本来我是想说一些快乐的事的,那么,现在就来说一些快乐的事吧!在东辛店,家家户户都养了许多的狗,他们很喜欢狗,不仅给狗吃好睡好,还送狗去读书,在东辛店的学校里,坐在课桌前的狗比人还多。这些狗不仅会背唐诗,会做算术,还会喊口号说“人类万岁”,他们还学会了唱歌,放学回家之后,主人要是不高兴,他们就唱歌给主人解闷子。这说得是小学的事,到了中学,坐在课桌前的狗就比坐在课桌前的人少多了,如果到了大学,乌鸦鸦的教室里就乌鸦鸦的全是人了,再也看不到狗们勤奋好学的身影。因为东辛店的狗比人多,而狗好象并不比人蠢,所以只好让狗少读点书。哎,这似乎也是一件不快乐的事。不快乐就象一场病,病之后身体总还要继续虚弱一些天;而快乐就象一个梦,清晨起来就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我总是记住了病而忘记了梦。实际上,在东辛店,快乐就象东辛山的蘑菇一样多,下面就开始进入快乐的叙事:一到夜里,星星就会从东辛山的蘑菇里爬出来,曳着长长的线飘到空中。东辛店的狗都跑出来,在东辛山的草地上追逐玩耍,它们跳跃着咬住星星的线,在草地上忽高忽低的奔跑,一些狗把线缠在身上打了几个滚,星星就摇啊摇的落了下来,然后再次放开,星星就倏的弹到天幕上,象是一个蹦极的人再次回到桥面上。有时不小心碰到了别的星星还会发出一声钝响和两三点火花。我和木秀支着画架在草地上打着手电画夜景,我们看见:树以火焰的形状生长着,星星形成漩涡一样绿色的光圈,有时我们也把狗们画进去,一些疯狂的快乐的在夜晚里怀着游戏情怀的狗。
狗们围绕在我们身边,讨论起自己的处境:在一个有人的世界里做了一条狗,这的确不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慰的事。幸亏还有夜晚,在睡眠的人和未眠的狗之间,狗的上帝觉醒了,让我们回去,把人带出来遛遛。于是所有的狗回到自己的房里,给主人的床装上秘密的轮子,然后用绳索套在脖子上,将它拖出来在户外奔跑,风从人的身边掠过去,使他们的梦里渗透进些许不安或寒冷。当它们奔跑过尘土飞扬的大道,奔跑过高低不平的东辛山,奔跑过幽深漫长的山洞,他们依次梦见了裸着身子躺在救护车上,被医生推着迅速的滑行,旁边晃过白森森的墙壁;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然后顺着山坡滚了下来,山坡上布满了硌人的石头,一些尖碎的石头启开骨头和肉的缝隙,缧旋钻一样的往里面挤;在一间阔大而阴森森的地下室里,手执皮鞭的外星人从不知何处的某个器官里发出吆喝,系着铁链的人类一群群的低垂脑袋站在旁边,你被驱赶着往更阴凉更黑暗的深处走去,经过了哭泣的老妇和孩子,经过了光头上流着血的健壮男人,经过了沉默着用手指在乳房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的少女,最后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听见背后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你也看不见那个驱赶你的外星人了,你只感到背后有皮鞭在一鞭鞭地实实在在地抽在你身上。
噩梦中的人们发出惊叫和呼喊,狗们愈加开心疯狂的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唱着歌,有的唱着狗的歌-----“汪汪汪”,有的唱着人的歌----那些在学校里学会的歌。星星曳着长线在天幕上摇摆,东辛山的蘑菇把菌伞收拢又打开,一队队蚂蚁探出洞穴观看奇迹。我和木秀的绘画在这场喜剧中变得一钱不值。颜色在手电筒的映照下黯淡得如同灰尘。眼前山呼海啸的歌声和间杂其间的尖利梦呓潮水一般裹挟着我们。加入这群欢乐的队伍吧。我们也是人,怀着与生俱来罪恶的身子。我和木秀扔下画笔脱光衣服,乞求狗们:把我们放到床上去吧,让我们睡眠,带领我们在梦境中穿行,让我们经历惊叫,呼喊,紧张,焦虑,热望,赤诚,鲜血直流和泪流满面。
狗永远是殷勤的,怀着与作奴仆时相同的对游戏的忠诚。在盛大的夜晚下,狗怀着金碧辉煌的梦想,将全部的想象力都倾注到这场复仇的游戏里。他们拉着我们跑过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物质给我们刺激,使我们不断的进入更新鲜更恐怖的梦境。它们给我淋了一桶水,我梦见自己裹挟在一条瀑布里从悬崖顶直坠而下,头倒栽下去一直浸到冰凉的深潭里;它们用火烤灼我的身体,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中徒步行走,头顶上飞过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它们用泥土把我掩起来,我梦见房子象断腿的人突然就跪了下来,泥石流冲破屋顶直接从头顶灌了下来,大地筛糠一般颤抖着并突然变成泥沼,我陷进去嘴里塞满了盲目的蚯蚓它们钻进大肠小肠四处地钻孔;它们领着我飞快的奔跑,我梦见自己被一颗炮弹击中,头从身体上崩离被弹片的惯性带着极速离开身体,我看着自己没有头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它们领着我跳跃,我梦见自己的心脏自作主张的从口腔里跳了出来,它固执的要往天空飞升,我慌乱地拽住连接心脏的那根血管,生怕它挣断了我的身体;它们领着我滚动,我梦见自己被一种力推了一下,身体便迅速地往地球的外面掉下去,一根缠绕在地球上的线拴在我的尾胝骨上,那根绳索一圈一圈地抖开,我一圈一圈地往地球外面掉着,眼前掠过的海洋和大陆越来越遥远,第一圈还看得见居住的房子,它上面飘扬着我昨天晾晒的衣服,第二圈的同一角度只看见了东辛店,东辛山象是一顶弃置不用的帽子,第四圈我看见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城市纵横交错的道路象是棋局,第十六圈我看见长城象一个烂掉的麻绳一样在丛岭中隐现,第二百五十六圈我看见地球象个灰蓝色的桔子已经遥远;奔跑让我感觉到背后的危险,感觉自己唯有向前跑才能逃离险境;跳跃让我感觉到身体的沉重,感觉自己并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逃离地球;滚动让我感觉到平衡的艰难,感觉自己在外力面前束手被擒的尴尬;水让我感觉纵欲后的绵软无力,感觉生命力消逝的恐惧;火让我感觉方向感的迷失,感觉陷入困境无法突围时的焦灼;泥土让我感觉死亡的窒息,感觉死亡一点一点迫近自己的心脏;我还梦见自己坐在通往成都的火车上,铁轨旁的树木上挂满了我的画,我暗想着他们将被这些画感动心里就难免骄傲,但是中途旅客们一个个拎着包下车了,他们没谁留恋这道路旁边的风景,满满的一个车厢忽然的就空了,直到最后一个旅客下车时我才觉醒到自己的孤独,我拉着他的手求他不要下车,他看了看表说再不下车就来不及了然后挣脱了我,我在火车上无助地坐到天黑,穿巡车厢寻找人影哪怕火车司机,但是车厢里的确已空无一人连司机也没有,火车孤独地滑行在铁轨上不知要到达何处,车窗外掠过灰白色的天空和遥远的黑影幢幢,我不能将火车停住只好慌张地从车窗跳下,我从跌落的地方爬起往有房子的地方走去,这里似乎是成都但是整座城市空无一人,我在每条街道上行走并寻找一间亮着灯的房子,但是我敲不开一扇门也找不到一盏灯,每条街道只有风卷着纸屑从我双腿间凉溲溲地吹过,我要找到唐甜的院子并在那里住下,我要努力画画并过幸福的生活。
清晨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房间醒来让我感到很庆幸,紧张的虚惊一场之后感觉到的是无比放松的快乐。这些都让我感激狗们。在狗的领导下,人的生活原来是可以如此的不平庸。更让我们感激的是狗们在白天又顺从地做回了狗。我披上衣服来到外面看见大腹便便的东辛店人牵着自家的狗在大路上相互问好。我为他们脸上骄傲的笑容感到好笑,他们可曾知道昨晚他们在狗的折腾里是多么的狼狈。这让我更多的感激了狗,感激狗在白天又顺从的做回了狗,卸下戏服回到生活狗们又忠诚地服侍着人。它们不再为被人饲养惭愧,它们不再为不能读书感到痛苦,它们不再为被人驱使感到不满。白天有着它坚实的秩序,生活和游戏从来泾渭分明。狗们从来就这样活着,狗们将继续这样活着。我对着狗们诡密地一笑,表示昨晚共谋的快乐以及对那些不知情的人们小小的嘲弄。但是狗们并没有默契地回给我一个笑容。狗们已然忘记了昨夜.狗们摇着尾巴哈巴哈巴地跟在主人的背后,从主人随手扔下的一块骨头中寻找到快乐并感恩地唱着歌。我避开狗和牵着狗的人,我想去找到木秀并和木秀讨论昨晚的放纵,我隐隐约约觉得昨晚丢失了什么。在一场盛大的喜剧中,我们扮演了不必要的小丑。我推开木秀的房间,发现木秀委顿着坐在床沿。木秀的右脸呈现着睡眠的神色,木秀的左脸痛苦地扭曲着。我将手放在木秀的肩上,木秀开始喃喃地叙说:小远,我们都被骗了。狗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想过要要回些什么,它们只是在一场革命的游戏中渲泻掉情绪,然后又从容地做回了一条狗。我们被它们利用了,在中间饰演了一个叫做人的角色。现在它们忘记了昨晚,享受着做一条狗的快乐。而我们却记住了昨晚,所以我们再也无法快乐的做一个人了。小远,我们痛苦的根源是,我们有着记忆。我用手抚摸着木秀痛苦的左脸,我没有话说,我只是觉得我在昨晚丢失了什么,我想问问木秀我们昨晚可曾丢失了什么。木秀举起手擦了擦左脸的泪水,继续叙说道:小远,我们是高贵的,不能被任何一个理由骗掉我们的激情,激情如同贞操,只能献出一次。我们把激情献给了艺术,就不能把激情再献给革命。何况狗们从来就不曾要过革命,它们只是玩着革命的游戏。小远,我们被骗了。我告诉木秀并不是狗们骗了我们,是我们自己主动献出了我们的贞操。木秀怒斥着我颠倒了事实。我不想和木秀争辩,我知道木秀的右嘴会承认的。但是我依稀觉得我在昨晚丢失的还不仅仅是激情或者贞操。我在想,现在我已知道了这是一场游戏,可是到了今天夜里我是否能够拒绝这场游戏呢?我不知道。梦境从来和性欲一样,带着赤裸而又温馨的诱惑。或许我们从来就在被梦境操纵着,就象生下来就有了性欲一样。我们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贞操,除非我们从来就不曾拥有过性欲。我不想将这个问题继续想下去,我将手从木秀的脸上放下,盘腿坐在了木秀的旁边,我和他继续谈起了成都。我说在成都获得快乐就象用泡泡糖吹出泡泡一样简单,我要在那里画一些简单而快乐的画。木秀又痛斥起我来,他说简单的快乐永远也没有丰富的痛苦高贵,选择了简单的快乐也就是离开了艺术。木秀的左脸又熠熠生辉起来,他飞弹嘴唇述说着他的观点。我就在他的述说中幻想起自己的成都来:
火车在树冠上蜿蜒行走,我们感觉到树冠的颤抖让火车里面起伏不止,坐在里面的人都打着呵呵仰来倒去。火车跃上青城山山脊,然后从另一面溜下来到达成都,在成都火车站象一条蛇一样的盘成许多个圈,我从最里面的圈下车,一圈一圈的往外面出来。我象个脚夫一样挑着一担颜料,一双大鞋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保持着赤脚走路的习惯。因为在我的脚底有着一个秘密:我的左脚脚底纹了一张成都地图,我的右脚脚底也纹了一张成都地图。这是我对成都的土地表示热爱的方法,我要在有生之年用成都的土地磨掉我脚底的地图,然后才安心的死去。我来到郊区敲开唐甜的院门:所有树上的果实被打开,所有五颜六色的小鸟飞起,在半空中旋翔鸣叫并撒下银色的鸟粪,所有五颜六色的果汁倾泻而下,在阳光幻化出更多的颜色,八个小孩在屋顶打开竹管,八股清澈冰凉的泉水从八个方向喷射开来。我和唐甜站在泉水、果汁、鸟粪的中间讲价。唐甜坚持说年租五千,我则坚持说年租四千,我们寸土必争分文不让。唐甜的舌头越讲越兴奋,一张舌头卷起又弹出卷起又弹出频率越来越快,从舌苔上凸起一颗又一颗朱红的颗粒象是一支柔软能够卷动的狼牙棒,那根柔软的狼牙棒在我的脸颊左右扫动,伴随着红色颗粒的爆破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每两个音节组成一个词——五千!五千!五千!我也越讲越兴奋,两片嘴唇由一上一下的动作渐渐变成顺时针的旋转来,旋转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两片疯狂绞动的风叶,扇出的风吹向唐甜使唐甜的头发飘起来就象是一只气急败坏羽毛耸立的斗鸡,声波从风叶的中心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每两个音节组成一个词——四千!四千!四千!狼牙棒刺进风叶的旋涡就象小舟陷入激流,飘来荡去找不到出路;风的旋涡被狼牙棒击破就象破败的棉絮被刺刀挑开;两组声波互相激荡就象潮水拍来拍去,声音碎掉音节重组节奏混乱再也听不出说的什么是谁说的怎么说的还要说什么,只有连绵不断逻辑混乱三个字的不断重组不断重复就象三种原子不断排列不断组合尝试着要组成整个世界的野心,我们听见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四,五五五千四四四千五五四四千千五千千千四千千千千千千。唐甜唐甜我已经累了我们不应该再争论下去,五千还是四千这是个问题我们要严肃对待可否换个方式,黄河流了几千年现在已经枯了,珠穆朗玛峰也会在百万年后夷为平地,世界总在变化争论的方式也应该有所变化,五千还是四千高点还是低点是由上帝决定而不应该是我们,我和你的关系也会变化就象河变成河床山变成山谷。小远小远我也累了我们停止争论把这个问题交给上帝吧,五千还是四千不需要我们思考也不需要我们争取只需要我们等待,为什么会有黄河为什么会有珠穆朗玛峰,为什么黄河枯了为什么珠峰还在,为什么你要画画为什么你要来四川为什么喜欢我的院子,你说有上帝就有上帝我也相信上帝虽然我没看见上帝,但是我和你的关系不会变化就象山是山水是水河水是河水井水是井水。我和唐甜停止争论走进屋里,在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旁边,我和唐甜分别作好手势藏在背后,然后喊一二三亮出自己的手势。天干地支阴阳五行金克木水克火剪刀布袋锤子,唐甜唐甜我赢了我是布袋你是锤子我是锤子你是剪刀,四千四千四千四千四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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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回忆和想象

在叙事里有两种时间。一种时间是回忆,另一种时间是想象。借助回忆,我们追问着我们们从哪里来;借助想象,我们凝视着我们想去的地方。当我站在东辛店,就仿佛一个恍惚不安的灵魂。他的过去水一般的曲折,起伏跌荡山遮石阻,想要逆流而上是困难的,我们只能沿着河畔去听一听它的声音,拾取它从遥远的上流漂来的一些枯枝败叶和瓶瓶罐罐;他的未来雾一般迷茫,隐隐约约现出一些楼角亭檐,我们想象着那里一定有着一个奇妙而友好的宫殿。我已经忘记我是何年何月来到东辛店了,我也已经忘记了我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东辛店了。我只是依稀记得我是和木秀一块来到东辛店的,这样说的话,我应该是和木秀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和木秀来到东辛店的目的应该是画画。我又依稀看到了那幅画面:少年的小远和少年的木秀背着画夹走进东辛店,阳光从天顶上豆子一般倾泻下来,你可以看到许多金黄的豆子落在了屋顶上,蹦跳了几下又从屋檐上摔下来,落在地上然后被更多的豆子撞击、覆盖,它们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声,雨也鱼一般地从天空上倾泻而下,你可以看到许多尾晶莹剔透的鱼在豆子的间隙中扭着腰身游动,它们和豆子们一起跌落在屋顶上,一起蹦跳着然后又从屋檐上摔下来,落在地上然后被更多的鱼撞击、覆盖,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我和木秀就在阳光和雨中行走,豆子裹挟着鱼从我们的头顶落下,又从衣领中滑下去,从我们的肩、背、腹、腰、臀、大腿、小腿攀援着滑下去。豆子是温暖而略有些粗糙的,就象父亲的手,有着宽厚的手掌和树皮一般的肌理;鱼是冰凉而细腻的,就象母亲的手,有着修长晶莹的指甲和光滑的皮肤。虽然我身材太矮鼻子太高脚板太大,但是我眼神明亮双唇微笑内心热诚;木秀呢,哦,他的左脸一定纯净光洁俊美异常,但是他的右脸呢,哦,该死的右脸,难道他就是阴谋地带着这两个侧脸走进东辛店这座梦想之城吗?他的那张歪斜扭曲涌动着欲望的右脸。我努力回想,但是已经回想不清了,那么从能清楚的记得他的两个侧脸开始往前倒,一直倒到对他的这一特征模糊的时候。我记得我给他做模特的时候,他把我画成两个侧面,这个时候他确定是有着两个侧面的。我记得一次我们谈起女人,他的右嘴骄傲地说他和无数个女人性交过,他说无数个女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是都有着一个诱人深入的潮湿的洞穴;接着他的左嘴又申辩道,一个高贵的男子汉是不屑于去做无益于灵魂修炼的事的,所以他从没有和一个女人性交过,或许他曾经在闲瑕时赞美过一个女人优雅的外表和温柔的心灵,但是他并没有和她性交。木秀说这些的时候也是确定有着两个侧面的。哦,那么木秀究竟和女人性交过没有,继续往前倒,继续往前倒,我想起来了,他是和女人性交过的,至少有一个,那便是桃乙,我记得他们两个人站在东辛山的草地上,面对着东辛店的人们和狗们。木秀的右嘴开始说话,他说桃乙让我们来进行一次性交吧,让我们面对所有的狗们和人们来一次无遮无拦的性交。为什么要回避有着同样的渴望的他们(它们)呢,我相信仅仅凭着我们的器官我们就可以到达至高无上的快乐的。他的左嘴却哭泣了起来,他说罪恶已经不可饶恕了,还要让罪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的尊严在哪呢?人不是和狗一样了吗?最后是木秀的右嘴和左嘴进行了一次谈判并达成了那个互相妥协的协议,那个协议就是可以性交,但是必须在房子里,必须在晚上,必须没有他人在场。这样的协议让木秀的左脸和右脸都呈现出委曲的神色,随后我便看见木秀搀着桃乙向房里走去了。那么桃乙当时是什么样一幅表情呢?桃乙和当时在场的狗们和人们都是什么样一幅表情呢?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桃乙是一个相貌平庸身材平庸脸上显有表情的女人,我还记得当木秀和桃乙走进房里开始做爱时,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也在房里,我站在门后,轻轻地将门掩上,在幽暗的月光下,我目睹了木秀和桃乙的一场性交:

木秀和桃乙面对着把衣服脱掉,露出各自修长、白生生的身体,然后我看见一种力开始在他们的身体上作用着,象石头扔进水里面引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我看见他们的身体也伴随着力的作用产生一圈一圈的涟漪;又象地壳运动改变地貌使山峰突起海洋深陷一样,我看见他们的身体伴随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开始变得各不相同却都充满爆发力:木秀的身体变得肩背阔大臂膀结实并长出曲曲绕绕的体毛,一条嫩白嫩白的小蚕虫抖抖簌簌从他的双腿之间爬出来,然后开始变粗变大昂首怒目咄咄逼人起来,旁边迅速繁茂起来的毛发将它称得就象一条从草丛里探首而出的凶恶的蛇;桃乙的身体变得双肩圆润臀部上翘并且闪耀出缎子一般的光芒,两个浑圆挺拔的乳房一圈一圈地胀大,从桃子成长成苹果又从苹果成长成西瓜,两颗腥红的乳头“砰”地从里面弹出象睡醒的母狮陡然睁开眼睛,怀着诱惑的腥甜的气息与蔑视你的挑战的性格虎虎地瞪着你。木秀和桃乙各自垂下头颅观看自己和对方的身体,月光从窗外映射而进在他们的乳房下面和阴茎下面投下阴影,一条愤怒的蛇和一头睡醒的狮子,纠缠在一起吧!从两公分距离的对峙迅速进入短兵相接赤身肉搏——火车呼啸进入了隧道,骏马飞奔跃入了河水,烧红的铁锤击打着铁块,鹰俯冲下去叼住了山鸡,上涨的潮水淹没了村庄,乌云裹住了月亮,蛛网粘住了晴蜓,鲸口吞掉了弄潮的水手,手臂腿胫手掌脚掌屁股乳房阴道阳具,亲吻抚摸撕咬鞭打抽插吞吐起伏翻滚,我看见:蜘蛛咬断了自己的网从空中掉下来,一队队老鼠静默地从门洞出去,四面墙壁发抖地搂在一起,被褥在空中云朵一般飞翔,一阵阵流星雨从窗口划过留下光亮,床架匍匐在地上哭泣不止,屋顶上走过一群一群的夜行人,地板上喷涌出一股又一股的泉水;我看见:墙壁透明得玻璃一样,从一个房子看到另一个房子,从另一个房子又看到另一个房子,无数个房子重重叠叠却又清晰明了,每一个房子里都缠绕着一个男人和女人,每一个房子里被褥都云朵一般在空中飞翔,每一个房子里都喷涌出一股又一股的泉水,每一个房子里床架都匍匐在地上哭泣不止,每一个房子的窗口都划过一阵又一阵流星雨;我看见:每一个男人和女人又生长出更多的男人和女人,每一个透明的房子又生长出更多的透明的房子,每一个男人寻找女人每一个女人寻找男人,每一个透明的房子又有新的男女缠绕在一起;我看见:桃乙更紧地抱住木秀,木秀更紧地抱住桃乙,桃乙的指甲掐进木秀肉里,木秀的指甲掐进桃乙肉里;我看见:自杀的人踢掉了凳子悬在了空中,飞行员打开降落伞悠悠地降落,子弹上膛射出了枪口,临刑的囚徒发出神经质的尖叫,白发的母亲抱住久别重逢的女儿,受伤的战士抚摸着断腿哭泣,虔诚的修女亲吻着上帝的脚趾,髫幼的儿女坐在墙角下游戏;我看见:桃乙和木秀象一对象牙筷子一样洁白地躺在床上,蛇变回蚕虫悄悄地垂首低目,狮子闭上眼睛进入睡眠,安详恬静有如上帝降临人间,月亮不知何时进入屋内,圆圆地悬挂于屋顶如同注视的眼睛,皱纹蚂蚁一般爬上身体和脸颊,桃乙和木秀转眼已白发萧瑟。

在他们尖叫的时刻,我经历了恐惧、向往、仇恨、热爱、痛苦煎熬和甘之如怡。最后,向往战胜了恐惧,我变成了一只瑟瑟抖抖的猫沿着窗沿屋角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我在空旷的屋顶上孤独地来去徘徊,尾巴上被夜露沾湿显得沉重又冰冷,我想着遥远的成都,在那个能给我快乐的地方,我除了画一些快乐的画,还应该找到能让我快乐的女人。我想起了唐甜,想起了她坐在门口戴着眼镜剪辣椒的样子,想起她探出头训斥她的孩子的样子。或许她应该是一个不戴眼镜也没有孩子的少女才好,但是那个时候我也已经老了,我赤着大脚板在屋里面走来走去,构思着一幅画应该怎样画或者在画画的间歇中抽一棵烟,我的两笔向上翘的滑稽胡子上沾满颜料,我扶着唐甜的手叫她应该把手在摆的高一点,或者往下拉了拉她的衣服,让她的乳房露出的更多一点,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样看起来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了。然后我往后退,用拇指和食指拖住下巴笑道,呵呵,你真漂亮,唐甜真漂亮。在画布上零乱的线条和色块开始堆积并形成条理,伴随着我双手的挥动,呈现出一个肥胖黝黑,咧着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笑着,戴金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圆乎乎的手抬高了靠在椅背上,同样圆乎乎的手指怯生生地捏着一支蓝色的小花,她穿着大红色的有着许多褶皱的连衣裙,衣领开的很底,露出两瓣雪白(迥异于脸颊和手臂的黝黑)、滚圆(哦,她整个身体充满了快乐且奢侈的圆)、扩张(象洞口有两头熊分别朝两边探出圆乎乎的脑袋)的乳房(哦,它的全部肯定更美),在裙子的底下,两只黝黑的赤脚腼腆地露出来,一只温训的猫伏在它的旁边,从她的左边的肩膀上露出墙面上挂着的一幅画,那是我的自画像,在那幅画里,一个赤裸精瘦的男人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前面,一只手拿着调色板,一只手举着一支笔正想描下些什么,从他的肩到他的腹一路平坦的下来,只隐隐约约看见几根肋骨的形状,直到他的肚脐眼下面,才看见在杂乱的阴毛中他的阴茎象淘气的孩子一样歪向一边,象领着两个更小的弟弟一样地领着两个竽头一样的睾丸。从她右边的肩膀上露出一个窗台,窗台的上面摆着一盆凤鸢花,窗台外可以看到几棵栎树的树冠,更远的天空几只红嘴白天鹅排着队飞过。我画完最后一笔,拉着唐甜在画后面站好,打开照相机的自拍档,头倚靠着唐甜的肩膀(唐甜比我高了半个头)。我们拍了一张合影,我笑得就象一个新郎。

在夜晚我就会猫一样的潜入唐甜的房间,我腰系兽皮裙背挎弓箭爬上栎树然后从树冠跳上唐甜的窗台,轻轻地扣三下窗玻璃,唐甜就会起身打开窗户,我看见唐甜走向床时肥胖笨拙的背影就忍不住兴高采烈,我兴奋地从窗台跳下旋转一圈打开兽皮裙,那里面穿了一条挂满铃铛的内裤,我拉住唐甜的手要和她一起跳舞,她摇摇头说会惊醒了她的孩子,我吻吻她的手背告诉她舞蹈会使天使进入孩子们的梦里,唐甜扭扭屁股和我一起摇摆了起来,窗外的树冠上停满了不知名的鸟儿,明黄色的天空上卧着虎视耽耽的月亮,唐甜解开我的内裤说还是不能吵醒孩子,她看见上帝在男人的裤裆里向她挥手微笑:我不小心把女人的器官种在了男人的身体上,所以它一长大就想爬回女人的身体。我握住我的阴茎说唐甜这是你的我要把它还给你,唐甜抚摸着它就象母亲抚摸久别的孩子。寂静的夜晚听得见树叶落在地上的的声音,温柔的颤悸在空气里流动就象鱼游动在水里。我用我精瘦矮小的身体爱着唐甜肥胖黝黑的身体象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我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唐甜柔软的身体并得意的哼出声音时,我抬头看见了唐甜的八个儿子正齐刷刷地坐在窗台上用恶毒的眼光看着我,他们手举弹弓将桃核枣粒石头钢丸齐刷刷射向我,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又迅速把头埋下,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继续向唐甜索求欢乐,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会拔下背上的弓箭坐在唐甜的身上拉弓开射,唐甜醉眼惺忪的看着我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有八只苍蝇正钉在窗台上嘤嘤嗡嗡叽叽歪歪,八个小孩应声从窗台上陆续倒栽下去,从遥远的楼下传来他们凄厉动人鬼哭狼嚎的惨叫,我和唐甜攀住绳索继续往山顶爬去,越来越寒冷的空气却刺激出我们越来越高的兴致,当终于爬上山顶我们忍不住四顾无人放声长啸,然后打了几个冷颤又灰溜溜地顺着绳索爬下来。我相信明天唐甜会一脸怜悯却毫无内疚的给她的八个儿子擦拭伤口,训斥他们这是你们的爸爸你们怎么可以拿弹弓射他。八个儿子齐声说他不是我们的爸爸他是一个野男人。

是的,我是一个野男人,可是他们的爸爸在哪呢?为了方便我和唐甜的偷欢我只好让他在我们的故事里消失。或许唐甜是一个寡妇,又或许唐甜从来就不曾结婚,那八个儿子也都是她收养的孩子。这些想法都来自一个自私的目的却只是幼稚的自圆其说,象一个罪犯左支右绌自以为是却被人一眼看穿。其实唐甜的丈夫是一个充满矛盾又不能取舍的人,他就象木秀离开桃乙一样在多年前离开了唐甜。我记得当年桃乙把木秀堵在东辛店的路口问他:你爱不爱我?木秀摇了摇头说不爱。然后桃乙终于离开了木秀。其实木秀也并没有一开始就这样回答,我看见木秀垂着脑袋站在桃乙的面前,他一会说也许爱吧,一会又说也许不爱吧,一会又自问道世界上有爱这么一回事吗?那一阵子我看见木秀经常在东辛山上来回徘徊,搔着脑袋自问自答着,有时候还跑到我的房里向我征求意见,我给了他意见他又粗暴的打断我的意见认为我是错的。木秀开始失去了那个少年木秀果敢英明的气质,成为了一个犹豫不决首鼠两端的木秀。我记得桃乙最后一次和木秀见面的时候。桃乙再一次逼问木秀:你爱不爱我?木秀说:应该爱吧!但是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从他身体里窜出:应该不爱吧!桃乙恼怒地问:爱还是不爱?木秀说:或许有一点点爱吧!但是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从他身体里窜出:那一点点怎么是爱呢?桃乙气急败坏地问:到底爱不爱?木秀垂下脑袋避开桃乙的目光,桃乙咄咄逼人的看着他。然后我看见木秀的脸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形,象两扇门分别往两边打开,我看见从一根中分线开始,木秀的身体往两侧各自作九十度旋转,木秀成为了一个两个侧面的人。当桃乙再一次逼问木秀你爱不爱我?木秀的右侧脸便望着右边,右嘴说道:不,我不爱你,我爱的只是你作为女人的生理属性,所以,我爱的只是你们这一类,而不是作为个体的你。木秀的左侧脸却望着左边,左嘴说道:不,我不爱你,我爱的只是我在你身上的投射和假想,所以,我爱的只是我自己,而不是你。我看见桃乙嘤嘤地哭了,用衣袖掩着脸迅速地逃走,身后升腾起尘埃渐渐遮掩了她的身影,桃乙就这样逃出了东辛店去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但是我想唐甜在他的丈夫说出这样一番话时一定没有哭,唐甜只是将八个儿子往身边一拢:是啊。只是,你不该留给我那么多孩子。这样,唐甜的丈夫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的右嘴会说:是啊,孩子这个问题是我没有想过的。它们是从我的身体里流出,然后在你的身体里结晶的,这样说来,它们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那么我爱它们也就是爱自己了。他的左嘴会说:是啊,孩子这个问题是我没有想过的。它们遗传了我的性格和气质,将来还会成为我生命的延续,这样说来,它们是我生命中的延长线了,那么爱它们也就是爱我自己了。然后他的右嘴和左嘴相互问道:那么,自己该不该爱呢?他的右嘴说道:你用自己来吃饭睡觉新陈代谢,用自己来运动做爱生儿育女,你不爱它它就会消亡,世界也上也就会没有你,你能不爱你自己吗?他的左嘴说道:你用自己来观察世界体验世界思考世界,用自己来观察自己体验自己思考自己,如果它不存在,那就既没有你也没有世界,你能不爱自己吗?然后他的右嘴和左嘴又相互问道:那么,我是应该爱右侧这个自己呢还是左侧这个自己呢?然后他的右嘴和左嘴又开始新一轮的争辩与设问。这样回答的问题就离唐甜的提问越来越远了。唐甜心酸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两个自己痛苦地折磨,象一个中了魔法的轮子不能停止地往远方滚去离她越来越远。唐甜抚摸着八个孩子的小脑袋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去一个遥远的国度了,在那个国度里,住着一个恶意的上帝,他要去问一问那个恶意的上帝,他是谁?

坐着回忆的小舟我们逆流而上,可是中途常常会出现迷径一般的支流。我们坐在小船中张惶失措不知要何去何从,头脑里一片迷雾千头万绪只剩下许多似是而非被扯断的线索。我以为我已经回想清楚了木秀开始出现两个侧脸的时间,那就是在桃乙离开前追问他的时候。可是我又清楚地记得他在和桃乙做爱前还曾用左嘴和右嘴共同商订过一个协议,这个时候他们可还没有分手啊。我驾着我的小船迷失在大雾笼罩的湖泊深处,依稀听到水鸟扑腾翅膀的声音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时间和河流一样,在它的上游总是清澈见底,沿流而下却渐渐地混浊不清,一些泥沙淤积下来还形成了沉重凝滞、暧昧混杂的沼泽地。关于木秀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两个侧面我已经越来越回想不清了,但是有两个问题却也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楚。首先是:少年的木秀在和少年的我走进东辛店这座梦想之城时,他的确是一个有着正面的人。他挺着那张俊美而充满热诚的正脸走进东辛店,阳光和雨从他的脸上倾泻而下,象父亲的手和母亲的手都充满着爱意,金黄的豆子和透明的鱼在他的脚下铺满一地,远远望去东辛店就是一片豆子和鱼的海洋。然后是:现在的木秀的确是一个没有正面只有两个侧面的人了,他的右侧脸满脸横肉欲望涌动,他的左脸苍白癯瘦刻薄尖削,当我们在东辛店夜晚奇异的梦境里穿行,他的右嘴说,这是一场感官的饕餮盛宴,他的左嘴却说,这是灵魂的一场悲惨炼狱。当我们看见丁男孤独地卧在山脚下,他的右嘴劝它:为什么不加入这场盛大的喜剧。他的左嘴却说:是的,我们应该这样担当我们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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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条怀疑的狗

丁男在东辛店的大路上的时候,我们有时也会看到它。它昂着高傲的头颅从主人的喝斥声中走出来,它那位姓丁的主人有时会拿着一根木棍追出来直接劈打它的脊背,丁男也不会跑,而是继续保持着步履从容态度和姿势。这使丁男实在不象是一条狗。我们看见气急败坏的丁主人把木棍摔在地上,然后直接用脚踢丁男,他一面踢一面骂道:叫啊,你怎么不叫啊?跑啊,你怎么不跑啊?丁男忍着疼痛继续行走。作为一条读了中学的狗,它已经能够顺畅的表达自己了,它轻轻地念出它曾经读过的一段课文:贫贱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然后他的主人就会怜惜地抱起它,抚摸着刚刚被他打着的地方,怀着怜悯与嘲弄地笑一笑,他说:丁男,还大丈夫呢,你知道你只是一条狗。这是一句让丁男深深受伤的话。丁男蜷在主人的手臂里,眼睛瞥向一边,两行眼泪就象易拉罐里的啤酒泡一样冒出来。主人的房子里还养了其它两条狗,一条是高大凶恶的狼狗,一条是光洁漂亮的斑点狗。而丁男只是一条普通不过的板凳狗。丁男毛色灰杂,耳朵耷拉,尾巴短翘,走在东辛店的狗们之间,是毫不起眼的一条。因此它的主人常常觉得自己送了这样一条普通的狗读完中学实在是一件过于宽容无私的事。他一只手里抱着穿着花肚兜的斑点狗,一只手里牵着系满金色铃铛的狼狗,而光溜溜的丁男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丁主人遇见朋友就会优雅地招招手,然后骄傲的向他说起自己的狗,他说自己每一条狗都读完了中学,然后他指了指丁男:即使这条普通的板凳狗也不例外。有时他的朋友也带着狗,于是他们就会找个公园坐下来,互相拨弄着对方的狗,让它们背上两首诗或者唱上几句歌。人们和狗们三五两群的坐在草地里,人和人相互问候起对方的工作家庭身体心情,或者交流着对哲学艺术政治事件明星绯闻的看法,而狗们就垂下头在一边静静地聆听着,当人们聊累了的时候,狗们就开心的唱起歌或者应景地吟一些诗,狼狗们粗豪的嗓音和斑点狗们柔亮的嗓音缠绕着往天空升腾,草地里灿烂的野花和不远处排排的绿树相映成趣,这就是东辛店人狗和谐歌舞升平的场景。人们看着丁男沉默地矗立其间就会摸摸它的脖子:咦,它怎么不唱歌呢?它叫什么?叫丁男。丁男,你唱首歌来听听。这个时候丁男就会扭过头用它惯常的步履从容的脚步往远方走去。人们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的看着丁主人。丁主人就笑笑:哦,这是一条奇怪的狗,它竟然不觉得自己是一条狗。为了不破坏这里和谐的气氛并表示一下自己的宽宏,丁主人并没有拿着木棒追出去,而只是慷慨的挥了挥手,说:让它去吧,让它去吧。然后就忘记了丁男的存在。

实际上丁男也有脆弱的一面。当它离开草地上的人们和狗们来到某棵树的下面。眨一眨眼睛,它的眼泪就会象啤酒泡一样地冒出来。在整个东辛店里,所有的狼狗们都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高大凶猛,所有的斑点狗们都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光洁漂亮。所有的狼狗和斑点狗都努力使自己的歌声更加流利动听。而只有丁男怀疑着这样做的意义,它想多么凶猛的狗多么漂亮的狗终究也只是一条狗。狗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自己的命运呢?丁男也曾试着这样做过。当他看着丁主人的儿子揣着烫金的通知书奔赴一个它所梦想过的大学,而它却只有屈着腿跪在地板上舔食一份主人赏赐的狗食时,它也曾一脚踢翻盆子向主人咆哮。既然你的儿子和我同班同学每门功课都比我差还可以继续升学,为什么我却必须怀着狗的耻辱夭折掉自己的梦想,每一个会思考的生命都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利。既然你们从来不让狗们进入大学,为什么还要让狗们和人们一起在小学和中学的课堂里上课。难道这只是一个阴险的骗局一个人们给狗们开的玩笑就象每一块从人们手里扔下的骨头一样。丁主人怀着作为一个人少有的耐心教导着丁男:丁男,你是一条聪明的狗。你应该看到,这是秩序。一条聪明的狗所要做的不是去反抗秩序,一条聪明和狗要做的只是去利用秩序。你只需要在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享受秩序给你的好处就够了。虽然你不够高大凶猛也不够光洁漂亮,但是你比别的狗都要聪明。只要你把你的聪明全部用在如何做好一条狗上面,我会给你吃最好的狗食睡最好的狗床做一条养优处尊的狗的。丁男摇摇头说:可是这样我仍然是一条狗。然后丁男就含着眼泪喃喃地念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丁主人在失去耐心时就会操起木棒直接往丁男的背上劈去,丁男忍着疼痛以步履从容的姿态踱出门口。它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是有没有人的地方吗?东辛店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人的建筑布满了人的踪影。每一个房间传来人和狗相濡以沫的笑声。一些狗们从它身边经过,一面回头看它一面笑它:这就是那条据说很聪明的狗吗?我看它或许是最傻的一条狗。一些人从它们身边经过,揪住它的脖子提起来一看:这不是丁牛家的狗吧,给他送回去吧。当丁男怀着无可奈何与忍辱负重的心情回到主人的房子,丁牛正翘着腿在看电视,丁牛对丁男表示了不屑一顾的轻蔑态度。丁男踱着步子回到自己的窝,看见一盆新的狗食正放在窝边。丁男挺直身子盘坐在盆子面前,盆子里诱惑的香味缭绕而出在它空洞的肠胃里穿行。丁男按捺下自己对它们的渴望,它觉得自己还应该保持些尊严的。它一面忍耐着一面再一次喃喃念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可是等到夜越来越深肚子越来越空它瞅了瞅主人已经睡着时它还是把头伸进了盆里。当它一面内疚一面在心里自我解释一面吃得更欢时,它觉得有一只手正抚摸着它的脖子,它抬起头,看见丁牛正用悲悯嘲讽莫衷一是的眼神看着它。丁牛叹了一口气说道:乞人以食,又怎能不做狗呢?然后他看见丁男的眼睛里充满了委曲,接着就象打开了易拉罐一样,两行眼泪从丁男的眼睛里啤酒泡一般地冒出来了。第二天他醒来后发现丁男已经不在屋子里了,他四处转了转找了找发现丁男已经确定不在他屋子里了,这个时候他心里也生出了一点怅惘和失落。然而一条狗的失踪在他的生活里实在算不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我们再一次看见丁男是在狗们开始了复仇游戏之后的一个夜晚。当东辛店的狗们都陶醉在盛大的游戏中,我发现一条狗孤零零地坐在东辛山脚下。它嘴脚并用地在揉着一根绳索一样的东西。一些狗们停止游戏走到它面前,发现那就是许多年以前从丁牛家离开的丁男。当年正是它第一个诉求着要改变狗的境遇找回狗的尊严。它们向它招手致意问它为什么不参加革命。丁男笑了笑走开说:我参加了。在我开始革命的时候你们正在不知羞耻的为人类唱着赞美诗呢。狗们于是不可理喻地朝它看了几眼然后离开了它,鉴于它曾经在革命中表现过的先锋性它们倒是没有过多地去责难它。但是从此丁男就成了这场盛大的游戏唯一的孤独者。我也在来到草地时看见了丁男,我想起那条曾经高傲地在东辛店踱着方步的板凳狗,不知道它消失的这些年里又有了些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思考。我走到它身边,看着它比之几年前已显成熟的面孔,询问道:为什么不参加呢?难道这里面没有你要的东西?丁男看了看我说:你是人,所以我不惮于告诉你——白天做奴才,晚上做强盗。这里面难道有我想要的尊严吗?穿上戏服作强盗,卸下戏服作奴才,这里面难道有我想要的尊严吗?要么是奴才,要么是强盗,这里面有我想要的尊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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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梦想之城的两个做梦者

东辛店是一个盛大的舞台。东辛山只是幕布上用丙稀颜料画的布景。四周有深红色的厚绒布垂下来,将舞台围成一个无人观赏的封闭的空间。在这里只有两幕剧循环上演着,一幕是白天,一幕是夜晚。左右各悬挂着一盏大灯,它们分别象征白天和夜晚。当左边的大灯打亮时,光圈下便出现趾高所扬的人们,他们牵着狗们互相问好,在文雅友好的面目下,隐藏着互相攻讦的真相;当右边的大灯打亮时,光圈下便出现兴高采烈的狗们,它们牵着床上的人疯狂奔跑,在热血沸腾的表演下,每一颗心却粗糙而冷漠。小远和木秀都想知道导演是谁,但是他们无法寻找,狭小的舞台上,灯光以外都是黑暗,他们触摸,却只有厚厚的幕布。木秀问:有什么能让我们到达幕布以外。小远说:应该是想象。但是想象真的能到达幕布以外吗?就象通过凌虐人们的梦境真的能实现狗们的革命吗?

1,小远的梦境

经历了那个夜晚之后,小远的内心拥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便是:他开始每天里焦灼的等待夜晚,等待狗们的复仇和那些奇异的噩梦。象一个青涩的少年在初尝禁果之后开始变得欲火焚身。假寐床上等待父母睡去,然后悄悄地穿衣掩门出去。趁着月光来到白天相中的某片草地,和早已到达的情人娴熟地翻滚起伏,忽略泥土的粘湿和夜露的冰凉,顺利到达销魂蚀骨颠鸾倒凤欲仙欲死。小远再也无法安心画画,将颜料挤好摊开然后坐在中间仰首望天——看天幕上太阳一点点西移然后替换成月亮。白天开始变得单调无聊虚无缥缈,而充满噩梦的夜晚才满怀激情真实动人。白天不过是一个夜晚连接另一个夜晚之间的一个虚词,象搭在两座亭阁之间的浮桥,小远只想快些走完它;夜晚才是一个又一个坚实的名词和尖促有力的动词,小远决定用尽华美的形容词去形容它们。当月亮终于替换了太阳,东辛山的草地沾满了露水,狗们牵着他在梦境中奔跑,他为自己又一次成功地度过了白天感到庆幸。象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全身布满神经末稍感官敏锐的健康人;象一株树只需要去感恩的接受阳光雨露空气和水,他觉得只需要投入地去体验痛感快感爱感死感撕裂感沉醉感焦灼感幸福感幻灭感失落感。其实小远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去到达什么地方,那个金碧辉煌的成都未必是他真实的梦想。他所唯一担心的只是这一具布满神经的躯体会变得苍老麻木无动于衷,因此他要不断加强对它的刺激以对抗时间对它的侵蚀。木秀说:我们终生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因此我们要活得更加的严肃沉重,只有巨石才能在激流中成为砥柱,为了不被时间的洪流裹挟而走,我们需要让自己沉重起来,而绝对的沉重就是不朽。小远对这句话有着自己的疑问:他觉得战胜时间的不是沉重而是轻快。他们需要的不是要停下牵掣住时间,而是要顺着时间奔跑并且比时间跑得更快。他认为绝对的快会让人挣脱地球抛到宇宙到达不朽的。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疑问告诉木秀,他只是秘密地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这秘密的快乐。他不再去想曾经丢失了什么;即便丢失了什么东西,他觉得有了这些快乐对他的补偿也够了。这些夜晚的噩梦其实从来就不是痛苦,它们不过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新奇的快乐。

小远还学会了如何调整自己去配合狗们的奔跑,这样可以让他到达更丰富更新鲜的梦境。他把自己的身体蜷起睡着,这样在狗们奔跑、跳跃、打滚的时候他可以分别梦见:一个婴儿在漫长的、松驰的、幽深的、粘湿的阴道中滑行,缠绕着血块、羊水和不知名的分泌物;一只幼鹿的胎儿在逃命的母亲的腹中颠簸,撞击着柔软而坚实的子宫壁;一只母鸡被狼一口吞掉,它坐孵的鸡蛋们四散滚开,已经有了生命的血肉在蛋壳里碰撞,发出没有声音的呼喊或者从磕碎的蛋壳里一泄而出。他把自己的四肢展开着睡着,这样在狗们奔跑、跳跃、打滚的时候他可以分别梦见:一只鸟被猎枪击中然后张开羽翼忧伤地落下,血点在空中抖动成一根朱红的线;一只蝴蝶被装在密封的玻璃罐里,一次一次努力振动翅膀离开,又一次一次跌落罐底;一只在悬崖边被击落的白鹤以跳水运动员的姿势从悬崖翻落,长长的脖子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又一个的圈。他甚至还学会了怎样把噩梦转换成美梦。只要你拥有足够的技巧,那些让你心惊肉跳的噩梦就可以变成你心旷神怡的美梦。他开始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他觉得他是唯一掌握了这个秘密的聪明人。关于这个技巧的第一步就是要做一个清醒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狗们与人们的和平游戏;第二步就是不要为自己的清醒难受,不要老想着贞操这些不快乐的事情;第三步就是进行自我催眠,好让自己更深地进入游戏。掌握这个秘密以后,小远开始更深地迷恋起这个游戏了。象一个逐渐熟练的吸毒者,它已经可以迅速地飞起来了。它打开烟盒捏出叶子,用卷烟筒小心翼翼地卷好,拉上门窗关掉灯光,打开音箱让音乐流出来,然后点燃叶子惬意地吸两口,不要吐深呼吸气沉丹田。哦。飞了。

以后的小远,在每个夜晚来临之前都会沐浴更衣,再给自己身上洒点儿香水,然后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幻想成都幻想唐甜,必须时还要在怀里抱一张成都地图或者抱一个肥肥胖胖的熊娃娃,然后在狗们领着他奔跑时他就可以顺利地梦见成都梦见唐甜:他梦见自己在东辛店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叫小远的角色,在不断地重复中成为了一个没有快感的符号,象一只顺着斜坡滚下的玻璃球,永不消失的惯性让它体内的力气变得多余,而永无止尽的斜坡又让它忘记要去到达哪里。有一天他突然厌倦了这些,于是离开舞台向它的边境走去,他触摸到厚重的幕步并终于把它掀开,他看见舞台的下面原来是宽广的海洋,在靠岸处停了一只小艇,他疑惑的跳上小艇,一条狗驾驶着它开始在海洋里穿行,最后狗把艇停在了一个小岛边,他走上去发现这就是他梦想的成都。在洞天福地一般的仙境中,他看见有一处泉水,旁边竖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快乐泉”三个字,他脱下衣服将自己浸泡在泉水中,泉眼里便汩汩地流出暖玉温香花气袭人的泉水,他沉入水底睁开眼睛看见无数纯洁的小快乐从他皮肤上滔滔不绝地流过:白色透明的小鸟、紫色的山羊、蓝色的小铃铛、有房门的果实、五颜六色的小鸟、五颜六色的果汁、在竹管上行走的小孩、唐甜的乳房、穿兽皮裙的自己、挂满铃铛的内裤、从窗台上倒栽下去的小孩、明黄色的天空、风筝一样的月亮、奔跑的狗、燃烧的树、打开又收拢打开又收拢的菌伞、一队队观望奇迹的蚂蚁。

2        木秀的梦境

在第二个夜晚来临之前。木秀的右嘴和左嘴又发生了一次争吵。他的右嘴说必须去参加这奇异的梦境。他的左嘴说不能再去参加这恶俗的梦境。争吵的结果是他的右腿开始往朝北走,而他的左腿开始往南走。挣扎了一阵之后,它的右半身和左半身开始分离。然后你就看见了一个只有右侧的木秀和一个只有左侧的木秀。两个木秀尴尬地相视一笑。右侧的木秀说:哥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东辛山了。左侧的木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不叫你哥们了。此后右侧的木秀开始肆无顾忌地进入梦境,在无数个癫狂的夜晚它陆续梦见了爬虫游鱼飞禽走兽红花绿树青藤碧草珍珠宝石金玉银铂,象打开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房间,它看见陆间海间凡世间所有的物种地理一一在里面出现。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是,无论它走进哪一个房间,这些或动或静或普通或珍奇的东西都不能给它任何快感。即使在它已经学会象小远那样地去调控梦境的时候,它还是不能享受到快感。在那些夜晚里,它不断地梦到纵欲的帝王、杀人如麻的将军、纵火的强盗,乃至通奸者、小偷、乱伦者、修锁匠、妓院老鸨、被阉割的太监、走穴歌手、红卫兵、裹脚女人、同性恋者、化缘方丈、小吃店老板娘、香水推销商、缠头巾的门卫、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市长、收税员、擦皮鞋者、路边拉客的野鸡、进城打工的农民、杂技团的走索表演者、歪戴警帽骑摩托呼啸而过的警察等等,象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它经历了万丈红尘滚滚俗世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种种人物角色,然而,糟糕的是,所有的这些经历并没有给它带来快感。象品尝着一根放置过久以至腐朽的甘蔗,它尝不出任何的甜味。实际上,在它的这些梦中,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它行走在其间,便仿佛行走在一部又一部的黑白默片中:

当它梦见自己是一个纵火的强盗,它带着淡漠的心情点燃一把大火,火焰上升烟雾布满了天空,层节鳞次的屋子接二连三地倒下来,然而它既看不到连天火焰的颜色,也听不见从火中奔跑出来的人的呼喊。它站在旁边甚至也感觉不到火的温度。于是它疑惑着走进火里,然而直到火把自己烧成焦炭,它也没有看见颜色听见声音,也没有一点疼痛;当它梦见自己是杀人如麻的将军,它驰骋快马冲进敌营,手舞宝剑将敌人的首级一个个割下,象一个农民割倒一茬又一茬的麦子,它望着身后已经匍匐了成千上万的尸体。然而,它每割一具首级,期待着会有一股血从脖颈中喷出出来,可是却没有,就象割一块橡胶一样,它看见那个人的身体下去了,它的头分离出来停在剑身上,然后它手一推,那首级便毫无声息地掉到地面上,杀完敌人后,它开始杀自己的士兵,但是每一个士兵的颈腔里都不会流出血,当它杀完所有的人后,孤零零地站在尸骨累累的沙场上,它试着把刎向了自己的脖子,它垂下头颅等待,可是至始至终,它也没有流出一滴血;当它梦见自己是一个纵欲的帝王,在太监的陪伴下来到后宫三千佳丽之间,它和她们追逐、游戏、舞蹈、绕着柱子捉迷藏,声色犬马通霄达旦,当它兴尽意足地挑了一个最美丽的宫女回到龙榻,面对着玉体横陈急匆匆地脱掉衣裤,习惯性地往自己胯间一抹却发现那里光溜溜一片什么也没有。他经历了通奸者、红卫兵、同性恋者等等大千世界所有的角色,每一个都有着波澜曲折的壮阔人生,然而它在中间尝不到快乐也尝不到痛苦,只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焦灼,便仿佛梦里上演的那些角色都不是自己,自己正坐在下面看着这一个个角色的上演,它坐在观众席中孤零零一遍遍地按捺着跳上台去的冲动。

左侧的木秀离开右侧的木秀后便开始在东辛店里东游西逛,它成天思考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因为它对东辛店感到如此的陌生,以致于不相信自己曾在这居住过。偶尔的时候,它也会来到自己的房子,然后梦游一般地铺开画布开始画画,然而,有一件糟糕的事是,它也和右侧的木秀一样,再也看不到颜色了,它分不清土红和大红,甚至分不清大红和翠绿,调色板上除了黑色和白色便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了。这使得它丧失了画画的兴致,然后它就更深地陷入了空虚之中。它在空虚中一遍遍狂吼,然而它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了。它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也去追随梦境,然后它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等到夜晚来临如愿地被一条狗牵走,终于在睡眠中被狗们牵着在东辛店里奔跑、跳跃、打滚,然而,无论它怎么深入地进入梦境,它梦见的只有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一片。在梦里,它自己就丢失了,世界也跟着丢失了。左边的木秀和右边的木秀发生了同样的问题,或许,它们真应该和好如初,这样,它们在狗们的奔跑中,或许会梦见它们遥远已久的正面,在那些他还没有来到东辛店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怀着诚挚的梦想和画画的激情,在阳光和雨露下生活着。他和一个他遥远以久的叫小远的朋友——虽然他是一个矮小丑陋的少年,但是他也怀着同样的赤诚,他和他一起在阳光和雨露中生活着。但是,或许这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他们预备的热诚只是为了进入东辛店这座梦想之城,在这座梦想之城里,每一个人都扮演着一个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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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7 |只看该作者
五    一条虚无的狗


丁男开始背着一个包裹在东辛店里穿行。当它看到某个地方有一只狗或一群狗在嬉戏或者聊天,它就会追上它们试着和它们交谈。它探探脑袋看看四周,当确定四周没人时,它就抬起脚把嘴附上对方的耳朵神秘地问道:你们需不需要绳索和轮子。对方说需要,它就会打开包裹,里面有用麻线搓成的绳子和木做的轮子。床绳的大小粗细和木轮的规矩方圆都很一致,看起来做工还很精细,不过仍然能看出是手工制作的。对方看了看,拍了拍丁男的脖子:你真是一条革命的好狗。丁男于是很慎重的告诉对方:革命人人有责,所以这些麻绳和木轮我只卖成本价,一套绳索是十元钱,一套木轮是二十元钱。现买现卖,不赊账。对方疑惑地看了看丁男,但是无论它从哪个角度看,丁男的确是一条狗。于是有的狗便甩甩尾巴走了;有的狗告诉它身上没有钱,得回去先想想;有的狗觉得这也是件不坏的事,又恰好身上有钱,于是立即便掏钱买了。在东辛店,主人们常常也给狗一点零花钱,这样在它们饿的时候可以即时的去商店里买点零食吃,在它们放假的某天里也可以搭公车去走访某一位朋友。而且即便主人们不给狗们零花钱,以狗们对主人的熟悉,要在他们的房间里找出个几十块钱也是很简单的事。因此,对于每一条狗来说,它们是的确有这个购买力的。

最初向丁男购买绳索和轮子的狗们仅有几个,但是慢慢地就多了。因为每个狗们,只要它们还进行这样革命的游戏,它们就需要绳索和轮子。又因为这场游戏对人们的隐蔽性,它们也不方便去人的商店里购买,所以丁男这里不啻为一个好的选择。即便已经有了绳索和轮子的狗,不用一个星期,也到了它们应该置新换旧的时候了,如果在带着主人奔跑的时候,绳索突然断了,然后没办法把主人继续拉回房里,从而让他在野外醒来,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妙事。最初还有一部分狗对丁男骂骂咧咧的,有的认为做生意实在不是一条狗应该做的事情,人有人的传统,狗有狗的传统,它们认为丁男破坏了传统;有的则认为革命是每个人的义务,既然是支援革命就不应该收钱;还有的认为丁男将可能会靠这个发财,从而将拥有比其它狗更多的权利,所以应该提前防范它。对于丁男来说,这种种骂声并不能影响它内心的信念,它想到的只是多年前丁牛对它说过的那句话:乞食于人,怎能不做狗?既做狗,又怎么能做大丈夫?所以它笑了笑便对这些骂声置之不理,一方面抓紧时间日以继夜地编织绳索和制造轮子,一方面开始更加勤快地在东辛店里奔跑寻找,说服狗们购买它所制造的绳索和轮子。不管怎么样,从它这里购买绳索轮子的狗是越来越多了,到后来,再没有一条狗是用从主人家偷来的绳索或从商店里买来的绳索。即使那些对丁男怀着最严格的排斥心的狗,它们至少也要请求别的狗过来帮它购买。狗们将买好的绳索和轮子悄悄地藏在某棵树下,一俟晚上,就用它来戏弄它们的主人。而丁男就在自己的勤奋和坚持下,积累了它的第一桶金。

这个时候丁男住在一间废弃的教堂里,在残桓断壁之间,你可以看见丁男的床:那里最初只是一堆叠好的稻草,后来变成了几块木板上的一床褥子,现在这里是一张很不错的婴儿车。旁边还放着一个书架,上面堆满了书。这么多年以来,丁男还保持着读书的习惯,这可真是难能可贵。从书皮的新旧推算,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丁男趣味的变化。最旧的一批书是一些中学教科书,那里面的只言片语完成了对丁男心路历程的启蒙;然后是一批哲学和文学著作,那些玄妙的智慧和虚构的命运伴随了它流亡的日子,让它更多的洞悉了它所身处的世界和将要面对的人类,同时,也让它或多或少多了些命运无常的虚无感;最新的一些是历史和心理学,它觉得必须更多的了解人类,它已经决定不再简单地把人类当作敌人或者朋友看,而应把他们当作一个广阔的资源看了。后来在丁男的书架旁又多了个新东西,这个新东西就是一台电脑,丁男学会了打字并开始用它来写一些东西,点开我的电脑——D盘——丁男,你可以看见丁男新写的小说《离开东辛店的日子》,那里面记载了丁男从丁牛家出走后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它觉得这一段日子是应该被记录下来的,因为它再也不会拥有比这段日子里更纯洁的精神和更真诚的思考了,也不会比这段日子更无畏地相信未来了。它为此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但是它立即又觉得这种流泪的感觉过于矫情,在整个粗糙的世界中,所有的感动都是苍白的。那个时候它怀着激越的心情爬上了一列离开东辛店的火车——它趴在火车车厢上面,领略着初春的寒风,在瑟瑟抖抖中不无豪迈地想象着自己的将来:一条注定要拥有不凡经历的狗,在一个人狗拥挤泥沙俱下的世界,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一条狗呢?一条有尊严的狗?一条成功的狗?一条真挚崇高的狗?一条对整个狗们的世界负着使命的狗?然后它开始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逃窜,在每一条街道上惶惶然地行走,偷吃一个包子然后被人们追打着尖叫着逃走,躺在公园的草地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蜷在某个墙角忍受夜晚的寒冷,它就这样维持着自己生命的延续,所有最卑贱的耻辱对一个怀着高贵期望的生命所能做出的最无耻的折磨它都一一忍受了,理想就象一团毛绒绒的亮光,炙烤着那些渗透进它身体、还要渗透进它心灵的寒气。然而,当它从那段紧张的日子一松懈下来,它发现那些寒气还是微妙地渗透进了它的心灵,其中有一点让它欲哭无泪:它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纯洁的爱。。它想:或许,软弱才是心灵的常态,而坚强只是心灵的非常态,那些面对死的勇气、面对耻辱的坦荡、面对富贵威武贫贱时的从容拒绝,从来就没谁做到;又或许,卑贱才是生命的常态,而高贵只是生命的非常态,那些还纯洁地爱着这个世界的生命,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经历这个世界对它们的考验。它这样的想着,觉得自己是一条被狗们和人们都抛弃了的狗,怀着一条狗的耻辱和对人类的恨意,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丁男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着生产,并且一步步尝试着改进自己的技术。最初它是完全以手工完成的:它从某个工地找来废弃的麻线和木材,然后自己把麻线搓成麻绳,把木材制造成木轮;后来它用积累的资金购买了一台以石油做动力的机器锯,这大大提高了它工作的效率,它知道,要在某一个行业站稳根脚,技术上的精益求精是最基本的一件事。当它为了适应人做的机器而必须抬起前肢象一个人一样站着做事时,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劳累和艰难,但是它仍然忍耐了,在关键的时候,必须把坚强拿出来,它这样恶狠狠地告诫着自己。适应有一个过程,最初它每天只能站着工作一小时,后来就能站着工作五六个小时了。当它结束一天的工作,两条后腿就象还留着煤球形状的灰烬一样,稍一动就会分崩离析。但是当它带着纸币试着象一个人一样站立着走进商店购买每一个自己喜欢的物事时,它的内心还是产生了一些欣慰。每次它将一包东西放到收银台然后昂首等待收银员核价的时候,那位高鼻子的收银员总要以疑惑警惕嘲讽的眼神看它一眼。丁男怀着委屈接受了,它默默地想,这些对狗怀着成见的人总有一天会习惯它的骄傲的。

有一次丁男来到了东辛店的图书城,它本来是想随兴地去翻翻它因为工作而久违了的哲学的,结果却是在另一个柜台前站立了良久。它找到了一本关于市场营销方面的书籍,它发现里面许多的见解让它陡然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一些多日来让它迷惑的问题也因此而拨云见日。它试着又往旁边看了看,整整几个书架里全是这一类的书。整个图书城分五层每一层有百来个书架,每个书架放着某一门类某一个专业的书籍。丁男甚至在里面找到了如何用手工制造麻绳和用手工制造木轮的书籍,甚至也找到了如何使用、如何制造、如何修理机器锯的书籍,甚至还找到了关于蒸汽锯、电能锯、电磁锯、太阳能锯、核能锯的书籍。它站在这由人类创造出来的书籍的海洋之间,环顾在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影。它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为人类发出赞叹,也禁不住为狗们感到沮丧;同时,也再一次激发出它要做一条与众不同的狗的野心。它把前肢搭在书架上,目光一本书一本书的迅速扫过书脊,书里面的文字象突然被抖了出来漫天遍野地飘满了,它们飞舞、旋转、魔靥一般要揪住它,把它往深处扯。但是丁男最后挣脱了它,它阴沉着低下头,走出了图书城,它沮丧而不无仇恨地想到:人类的智慧已经发展得如此庞大,作为一条聪明的狗,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垂下脑袋向他们学习,而不能有别的痴心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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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梦之城的所有做梦者


东辛店是一部卷轶浩繁的史书。它由两个版本共同构成,一个是阳本,一个是阴本。两个版本互为表里,分别用两种体裁和风格写成。阳本用的是文书体裁,它流水帐式的记载着东辛店的日常起居生丧婚嫁油盐酱醋,表现了平凡、庸常,冗长无聊的现实,和冗长无聊的现实中偶尔闪现的琐碎的温情,翻开它的第17894章,我们看见:此年人多噩梦,盖由天热,人多火气,宜用板兰根、柴胡等药避暑,市面遂多板兰根莲子两药,其价亦上调;阴本是诗歌体裁,它以咏叹调的语气叙说着东辛店的政治运动文艺浪潮各路英雄,它表现的是激越、悲壮、被煽动的集体梦境,和集体梦境中提升出来的崇高意义,翻开它的第17894章,我们看见:啊/神圣的尊严/狗们为你而战/握着噩梦的万花筒/每一条狗因此而骄傲/

A,        狗们的梦境

事实上,在狗们领着人们奔跑、跳跃、滚动的时候,狗们也进入了梦境。它们在梦境里肆无顾忌地颠覆着人类给它们的秩序,由一条怯弱的狗变成了一条勇敢的狗,由一条自卑的狗变成了一条骄傲的狗,由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变成了一条呵斥方遒的狗。事实上,作为一条被圈养在房子里独自面对主人的狗,它们是缺少这样的勇气的,它们哈巴哈巴地跟在人类的背后,乞求一根骨头,并以此为荣;但是,当它们作为一群狗汇聚到一个开阔、可以随时逃走的广场,它们突然就拥有了为所欲为的勇气,借由任何一个崇高的理由,它们忘记了自己昨天是怎样做狗的、明天还要不要做狗、后天的狗们应该怎么办,象一群感染了癫痫症的少年,它们身不由己地破坏、尖叫、舞蹈、奔跑,留给广场一片狼籍。我们看见夜晚的东辛店,寂静的广场,狗们围成一圈,燃烧的篝火打亮它们脸上兴奋的表情,看见狗们捶胸顿足的诉苦、咒骂,兴高采烈的憧憬、幻想,义愤填膺的演讲、宣誓;看见狗们背着绳索和轮子离开;看见狗们牵着各自的主人回到广场;看见狗们在广场上奔跑、跳跃、滚动;看见狗们如痴如醉的进入梦境,在梦境中流露出兴奋、暴躁、志得意满、欢呼鹊跃等诸多表情。

在夜晚,所有的狗们都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他们穿着人的衣服,住在金碧辉煌的房子里,象一个人一样的享受着物质带来的新奇享受。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养了许多的狗,比它们原来的主人多得多的狗,那么多的狗,甚至挤满了整个房子。是的,让它们挤满房子吧,有多大的房子就养多少条狗,让它们都哈巴哈巴地跟在我后面吧,让它们都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让它们都可怜巴巴地等待我扔下的骨头,让它们都讨好我,让它们都为我唱赞歌,让它们都为我唱万岁,让它们都发誓说永世做我的一条狗绝不反悔,让它们都为做了我的一条狗而感恩戴德。但是这样我就会对它们好吗?不会,我会慢慢地折磨它们 ,偶尔地赏赐它们,必要时毫不留情地惩罚它们,考验它们做一条狗的忠贞,训练它们做一条狗的忍耐力,告诫它们做一条狗的不可摆脱的宿命。当然,我也要时不时诉诉苦衷发发牢骚,告诉它们做一个人容易吗,做一个人有着远比你们狗们多得多的麻烦,你看要为你们做狗食,要管理你们,还要想那么多你们狗们理解不了的事,做人容易吗,做人难啊,做人比做狗难多了!再说,就算做人容易,你们有做人的能耐吗?你见过狗嘴里吐出过象牙吗?没见过,是了,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呢?狗又怎么可以做人呢?好好地做回狗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我会让你们好好地享受做一条狗的好处的。他们在梦里这样教训着自己的狗们,用一种语重心长恩威并施的语气。然后它们还梦见自己牵着自己的无数条狗来到外面散步,从人群中炫耀地走过,其它的人们也牵着各自的狗,但是没有一个人拥有的狗比他的狗多,在所有的人中间,他的狗不仅是最多的,也是最高大凶猛的,最光洁漂亮的,最温训听话的,最会唱歌吟诗的,喊万岁喊得最大声的。

在狗们奔跑、跳跃、打滚的时候,狗们分别梦见:手提步枪跨上骏马,穿越烟雾往战场奔去,一颗一颗的子弹从他身上呼啸而过,自己一面拿着枪盲目地扫射着,一面埋着头继续穿越尸首累累的战场,在一次次烟雾散去的瞬间,他看见自己身上的装束也在发生着变化,从步枪到机枪,又从机枪到手枪,当他彻底地从烟雾中穿越而出时,他发现面前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它自己是坐着战车出来的,他打开车门下车,眼前沸腾着一片人和狗的海洋,所有的人和狗们都向着他挥手致意;一群一群的人头扎红布巾,腰系手鼓在扭着秧歌,鸽子在人群中快乐地飞翔,伴随着扭秧歌的节奏,所有的房子、街道也都扭动了起来,人群从一条街道扭到另一条街道,从街道扭到水面上,湖水也跟着扭动了起来;阳光照耀的沙滩上,躺着无数多的狗,它们翻一下身,又变成了人,再翻一下身,又变成了狗,不断地翻身不断地变化,狗变成人,人变成狗,一些人变成狗了,又一些狗变成人了,永不倦歇地翻身游戏。


B  人们的梦境

有一个被小远和木秀所不知道的事实便是:并不是只有他们知道了狗们的秘密,所有的人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狗们的复仇游戏。每一个人在家中醒来后都虚惊了一场,发现狗们在白天里顺从地做回了狗又不免感到庆幸,走到街上试探着问问别人的看法,街上的人却对这样一件有损体面的事讳莫如深,于是只好毫无所获地回到家中自己思量,看着温训的狗想着应该认真对待或是虚与委蛇。但是不管怎么想的,一俟夜晚来临,他们都禁不住梦境的引诱,又一次放弃决夺顺从地接受了狗们的操纵;另一个小远和木秀所不知道的事实便是:也并不是只有他们知道了如何把噩梦转变成美梦,几乎所有的人们在两三次做梦的经验之后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把噩梦转换成自己需要的美梦,这样,他们就彻底地放弃镇压狗们的想法,他们假装睡眠等待狗们把他们牵到游戏的广场,心照不宣地配合这样一场游戏并在暗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享受。狗们和人们就这样一场盛大庄严的革命中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使它顺利地转变成了一场不伤筋骨不动根本的游戏与喜剧。小远和木秀还偶尔为它们没能抗拒梦境的诱惑而感到愧疚,如果他们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不知他们会是怎么想的,会更加坦荡心无疥蒂地加入这场游戏,还是为自己感到更深的愧疚?

每天晚上,东辛店的人们早早地沐浴更衣,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狗们来牵着他们进入梦境。他们习惯携带的三件道具是:充气人体,权杖,还有经书。前者会让他们梦见健美的男人或性感的女人;后者会让他们梦见天国;权杖则会让他们梦见拥有了自己想拥有的权力。夫妻们都放弃了同榻共枕的庸常幸福,而是默契地分开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梦。每一张床都是一张放荡的床,在那里,每一个男人都拥有无数新鲜的女人,每一个女人也拥有无数新鲜的男人;每一个退休的老人早早地治好了失眠的毛病,在梦里他们就会梦见重新回到了岗位,重新握住了指挥、棒打、调理年轻人的棒子,他们看见世界再一次地变成了他们期望的样子;每一个自怜身世的女人从此也都拥有了甜蜜的睡眠,她们在里面梦见了一个永无瑕眦的天国,在那个天国里,俗世里所有的幸福都备了一份,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人;每一个怯弱者都找到温床;每一个妄想狂都实现理想;每一个孤独者都找到同志;每一个穷人都成为富人;每一个残疾人都得到健康;每一个罪犯都从容逃脱现场;每一个警察都顺利抓到小偷;在东辛店的上空飘着一朵又一朵梦境的云,一朵又一朵梦境的云叠压着,形成一个公共梦境的秘密宫殿,在那里面,住着亿万富翁、天皇巨星、王子和公主、独裁君主、诸多诸多呼风唤雨水火不侵的人,他们从云朵上飘下来,串亲戚一样走进每个人的梦里,送给他们鲜花、吻、安慰和热泪盈眶的人生。

每一个母亲为孩子沐浴更衣,早早地把他们牵到床上,嘱咐他们快快进入梦境:告诉你们,这里就是你们波澜壮阔的人生。在里面穿行并且学会满足,上帝将带着你们旅行这个美好的世界。儿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梦见外星人、恐龙、飞船和阿童木。但是那朵巨大的公共梦境的云朵在他们头顶上旋翔、漂移、飞舞不止,一个又一个的呼风唤雨水火不侵的人物走入他们的梦境,拨弄着他们正在分泌力比多的腺体和逐渐茁壮的神经。他们象他们父母一样梦见丛林莽莽的生存世界、梦见博杂荒谬的存在世界、梦见色彩斑阑的欲望世界、梦见慈光普照的大同世界,他们梦见自己在奔跑、跳跃、滚动,而一个又一个世界围着他们旋转,浪潮一般涌动,一个浪头叠压一个浪头,形成更高更涌动更疯狂的浪头。他们梦见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旋转并且越来越疯狂,梦见自己跌入一个深井一般的永无尽头的万花筒,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在跌坠的过程中不断翻滚、伸缩、变化角度,他们以不同角度看到四壁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图案不同的世界变幻得越来越快,他们尖叫、哭喊、欢呼鹊跃或喜极而泣,他们在跌坠的过程中长出四条腿、八条腿、二十八条腿,长出翅膀、腮鳍、复眼,长出三条阴茎、九个阴道,七十四颗乳房,长出遍布全身的芽口,每一个芽口发育、壮大、长成一棵树,每一棵树再长大、开花,结满果实,每一个果实爆开,从里面跳出人、壁虎、牛、蚂蚁、狗、鱼、树蛙;举着仪仗的一队队的蜗牛,驼峰上洒水车一样喷出水的骆驼,站立行走不断扭动腰身的蛇,搀扶着的颤巍巍的秃毛驼鸟,以各国国旗为斑纹的老虎;一群老鹰啄食着一朵云彩、云彩滴出红色的血并且越来越小,一群猫骑在老鼠身上沿街游走、老鼠埋头打出一个洞溜走、猫跌落在地并迅速地溶化成液体流进洞里、只留出一团皮毛堆在洞口,一群狗头人身的动物坐着吉普巡视着街道、伸出手臂向空旷的街道挥手、并且举着一个个烤焦了的硕大鸡腿放到狗嘴里拼命咀嚼、从鸡腿里挤出来一滴一滴金黄的油、顺着它们的手臂流下、在吉普车下的街道上形成阡陌纵横的金黄油沟。每一个果实爆开,果皮盔甲一样翻卷、卸下,又花一般枯萎,火焰一般熄灭,章鱼的脚一般缩入腹中,爆碎的果皮屑纷纷扬扬地落下,象谁扬起头发落下一阵死头皮的雨。他们在梦境中完成着自己的成长和衰老,每一次梦境醒来都长大了一圈,每一次梦境醒来又多了一根白头发,他们从学会做梦的孩子成为迷恋梦的成人又到厌倦梦的老人,当他们满头华发的从各自的梦境中颤巍巍地走出来,目睹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的东辛店,他们看见:许多的狗累趴在地上,口吐着白沫;房屋荒凉并且爬满青苔;废石堆里升腾出丝丝缕缕的炊烟;荒寂的广场残留着不知几个世纪前的标语和旗帜;神庙里空无一物,风吹着绞刑架上的荒草;蘑菇云已经散去,留下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他们在这沉沦的故土上虔诚地跪了下来,仰首望天,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他们拥有了绵延一世的梦境,感谢上帝让他们经历生之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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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57 |只看该作者
七   一条狡猾的狗

有一个发现使丁男充满了新的野心:有一次它看见在树下面,左侧的木秀和右侧的木秀正在商量着在一起以便进入狗领导的梦境;还有一次它看见一个人正抱着他的狗并对着狗喃喃私语,它假装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尖着耳朵听清了他说的一些话,原来他正在告诫他的狗,要求他的狗在夜晚时折腾得更厉害些,因为这样才能让他进入更刺激的梦境。这些发现使丁男大吃一惊:革命也好,尊严也好,所有这些遮羞的温情面纱都已撕下,在梦境的诱惑面前,看似势不两立的双方开始了赤裸裸的合作。丁男看见人们对待狗的确比以前好多了,他们给自己的狗增加了狗食的份量,并且狗食的质量也好多了,这些都是为了使狗们在夜晚能够做得更加的卖力更加的富于激情。一俟晚上,一家人便和谐美满地牵着自己的床和狗来到东辛山,他们先铺开餐布在草地里享用一些晚点,主人打开香槟敬给狗们一杯,为的是犒劳它昨夜的工作并且预祝它今晚工作顺利。狗们仰首举杯豪迈地将它一干而尽,拍着胸脯告诉主人一定不负所望。丁男目睹一场喜剧紧推出另一幕喜剧,又目睹人们和狗们怀着在这场喜剧中从容地变幻着自己的角色。这一切让它觉得既沮丧又孤独,它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场喜剧中担当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但是多年的经验已经让它认识到,思想上的左右逡巡远只会让自己在无意义的痛苦中消耗掉生命,而坚忍不拔的行动却会让自己逐渐累积现实的财富和声望。所以它决定换一个角度去看这样一场喜剧,就象多年前丁牛所说的,重要的不是反抗秩序,重要的是利用秩序。在这样一场全军覆没的喜剧中,重要的不是使命,重要的是利益。无论如何,它得感谢人们和狗们撤下了阳奉阴违的革命旗帜,因为这样,它就不仅可以卖绳索和轮子了,它还可以卖充气人体,卖权杖、卖经书,所有在这样一场梦境中所需要的道具它都可以出售;它也不必将自己的作坊放在一个废弃的教堂而生怕被人看见了,它可以坦坦荡荡地为它挂上冠冕堂皇的招牌了;甚至那也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作坊,那将是一座巨大的无所不包的梦工厂。在这个世界上,将不在是一个上帝,而是两个上帝——一个上帝住在天上,它给人们的心里种下了做梦的天性;另一个上帝住在地上,它正在制造人们做梦的道具。

那座废弃的教堂此后改成了一个大公司。那就是后来名躁一时的丁男文化传播公司,那里面最初只有丁男雇来的几只没有主人的狗,算是公司最初的员工,后来伴随公司的扩大而逐渐有更多的狗乃至人加进来。丁男戴着黑礼帽拄着手杖巡视着自己的公司,一面忍不住有些志得意满,一面恶狠狠地监督着它的工人。那里面日以继夜地生产着充气人体和权杖,每一个充气人体除了是一具能够唤起性欲的凹凸有致的人体之外,它们还给它穿上缤纷曼妙的衣服,有穿超短裙金色卷发的西欧女郎,有执香扇三寸金莲的中国仕女,有穿草叶裙的部族女人,有双胸平坦的泰国人妖;每一根权杖除了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魔杖之外,它们还给它铭刻了种种激动人心的警句,或者是革命,或者是自由,或者是爱国,或者是大同。只要你记得打电话给丁男文化传播公司,你就可以在天黑之前收到你所需要的道具。每一个夜晚你可以依恃这些道具顺利地到达你所需要的梦境。你看见夜晚的东辛店在奔跑、跳跃和滚动中高潮迭起,一个个高尚或龌龊、活色生香或风起去涌的梦境从人们和狗们身上云蒸霞尉地升起,在天空上形成一片绚烂的霞光。唯一例外的是丁男文化传播公司,那里的每一个人头脑清醒的工作着,他们被排除在美妙的梦境之外,忍受着现实的烦琐和生存的艰难。但是丁男摇晃着尾巴坐在办公椅上似睡非睡地也进入了梦境:它梦见听到敲门声,然后它起身把门打开,看见丁牛正手提袋子站在门口,丁牛脸上堆着笑容,说丁总有事想麻烦你一下能不能进来。丁男豁达地一笑说进来吧多年不见你比以前一样还是老了一些呀。丁牛拘谨地站在一边把袋子放到桌上,笑着说一点东西不成敬意主要是想请丁总帮个小忙。丁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你坐下说吧我能帮的肯定要帮,虽然你以前对我不怎么样可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啊。丁牛走过来凑近丁男的耳朵,说我的儿子已经毕业了现在找不着工作能不能来你这里讨碗饭吃。丁男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莫名的喜悦然后忽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它说这样呀没问题不过你觉得让他在哪个部门合适呢?丁牛突然狡黠地一笑说让他做董事长如何。丁男一惊汗如雨下说这怎么行呢他做董事长了那我是什么了呢?这个时候丁牛突然一改前面卑躬屈膝的神情,变得一脸的雍容尊贵道貌岸然起来,他端坐在椅子上细细地数落起丁男来了,他说人类的文化源远流长星河灿烂大海足不比其深崇山不足比其高,却怎么可以让一条狗来做文化传播公司的董事长呢,这不是笑尽天下人的大牙吗。丁男啊,无论你怎么改头换面故作聪明你只是一条狗呀。你以为不乞人以食你就是大丈夫了吗?你以为众人皆梦你独醒你就真的找到了活着的尊严吗?你错了啊,大错,特错。如果贫贱不能移那你为何要回来东辛店,如果威武不能屈你为何急巴巴地想化身为人,如果富贵不能淫你为何要成为这样一场你耻于为伍的梦境的帮凶。丁男啊丁男,自古华山一条路,这条路就是上帝是上帝,人是人,狗是狗。从来只有一个上帝,这个上帝就是天上的那个上帝。而对于狗来说,却有无数个上帝,这无数个上帝就是这无数个正被你们带领着在梦境里穿行的人。丁男嗫嗫嚅嚅地想申辩,但是丁牛飞弹嘴唇喋喋不休它根本找不着插话的当儿,丁男盯着丁牛那张灵活多变忽张忽翕的人嘴,透过这张嘴它看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在那个洞穴里一群猿人正举着木棒围杀一匹狼。

丁男参加了五年一度的文化颁奖大会,在大会上,市长先生亲自为丁男颁发了最大文化贡献奖,市长热诚地握住丁男的双手告诉丁男是他带来了人类文化繁荣的新景象,他代表整个东辛店的人们感谢他,并决定接纳他成为东辛店的正式居民,他将一张崭新的东辛店人民身份证郑重地交到了他手上。丁男抚摸着它百感交集涕泗横流,他忍不住攀住市长先生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他说在所有的日子中这一天是最值得记住的,因为古猿花了数百万年才从猿进化到人,而他只用了十来年就从狗正式成为了人。这是他多年来不懈追求努力向一个高尚的人看齐的结果,更是人们赏赐给他的无尚恩典。在整个会议中,丁男为了发表他的讲话整整在演讲台上站立了三个小时以上,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双腿站立;除此之外,他还在会议上用他的双手进行了那些人们经常使用的动作,包括握手、挥手、接受礼物。他的风度赢得了会场上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其中还包括了许多位姿容美丽的小姐和夫人。在会议的尾声,甚至还有夫人主动地邀请了丁男一起跳一支舞,多年孤独紧迫地日子使丁男并没有很好地学习过象人一样调情,他的舞姿笨拙并且多次踩着了那位夫人的脚,这使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那位夫人对自己的看重,并且在人群中出了些丑。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刚刚成为一个人的喜悦以及对自己未来的信心。他只是小心地告诫自己该是继续学习这些的时候了,学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人除了能用手进行劳动、攫取食物,还能用手牵着另一双手随着音乐优雅地旋转。

会议结束的时候,市长先生几乎是以玩笑地口吻提出让丁男牵着他在夜晚的梦境里穿行。丁男听后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但是他对自己能否干好这样一件光荣的工作有些信心不足,因为毕竟他并没有牵着谁奔跑过。当东辛店的月亮出来,星星从东辛山的蘑菇里爬出来,曳着长长的线飘到空中。市长先生手握着丁男文化传播公司生产的权杖,静悄悄地躺在床上进入了丁男为他奉献的梦境之中。他梦见了一座巨大的医院,在那座医院里分着许许多多的病室,每个病室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那个牌子写着权力依赖症、性欲依赖症、毒品依赖症、钱币依赖症、都市依赖症、噩梦依赖症、妄想依赖症、电脑依赖症、轮胎依赖症、塑料依赖症、婚姻依赖症、名牌依赖症、等等名式各样的依赖症。他住在权力依赖症一号病房里,在那里,许多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病人都一哄而上抢夺他手中的权杖,他一面死死地把权杖抱在怀里一面拼命地呼喊医生,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医生过来。这个时候那许多个人开始更疯狂更猛烈地抢夺他的权杖,他们捶击他的头部、用脚踢打他、还抱住他的手臂咬他,疼痛从他周身各处传来,但是他抱着誓不放手的信念越握越紧,最后他决定逃出他们的围堵,他挥舞权杖象挥舞着一把大刀,在围兵重重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夺门而出。在长长的白色的走廊里,他看见每个病室的门打开着,他看到一幕又一幕触目惊心的风景:一群人匍匐在电脑前,长长的舌头垂挂下来,在键盘和胸口间摇来荡去,他们的手一边拂开舌头,一边疯狂地敲击键盘;一群人站立着,但是没有腿,他们从腰之下就直接是两个轮子,还有的人爬在地上,他们除了腰下有两只轮子外,肩膀下面也是两只轮子,还有的人还没有完全进化,腰下面呈现出半腿半轮的形状;一群人拿着针头往自己的皮肤里扎,很快皮肤就溃烂了,化成一滩液体流到地上,他们又继续拿针头往裸露出来的肌肉上扎,很快肌肉也溃烂了,化成一滩液体流到地上,他们又继续拿针头往裸露出来的骨头上扎,很快骨头也溃烂了,化成一滩液体流到地上,一地的液体上面七零八落的放着一些针头;一群人躺在床上,床放置在野外,一群狗牵着他们在野外或奔跑或跳跃或滚动,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惊恐乞求哀伤愤怒幸福喜悦等诸多表情,被子有时在奔跑中被风吹起,露出他们抱在胸腹前的充气人体或者权杖,他们或者一身肥肉或者骨瘦如柴,他突然觉得他们裸露的样子实在不雅、、、、、、他奔跑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那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已经在背后越追越近,他想打开门出去可是发现大门早已被锁得紧紧的。透过铁门的缝隙他看见:一大群打扮各异的人或者背着画夹、或者提着画箱、或者扛着画架、或者手握画笔,唱着参差不齐的歌曲,拖拖拉拉又浩浩荡荡地从铁门外走过。在队伍中,一个俊美的男人看见了他,然后他回过头对身后的一个矮个子男人说道:小远,你看那是不是市长吗?矮个子侧过头看了看:哪里,这是一座新建的医院,里面还一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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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盛大的冰上绘画仪式


我相信绘画是一件能让我快乐的事。就象有些旋律是快乐的旋律,有些旋律是忧伤的旋律;有些颜色也是快乐的颜色,有些颜色也是忧伤的颜色。我喜欢快乐的颜色,我想找出那些快乐的颜色,把它们用快乐的旋律编织起来。我相信我的画也是能让别人快乐的画,那些使人快乐的颜色浪潮迭涌,从你的眼睛流进去,进入你的血管,清洗你全身的毛孔,使你周身舒泰,血液里流动着甜滋滋的味道,喉咙发痒,想唱歌。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里都驻守了一个快乐的灵魂,那个快乐的灵魂给予你一些流进血液的力量,使你的血液里波涛流转,在夜晚里你会发出匀称的鼾声,洁白的肚皮仿佛波涛承载的船只一样起伏;在白天你会不自觉地奔跑起来,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幕一幕青山绿树的风景。这些快乐的灵魂是一些永不长大的孩子,怀着期待之心,象爱着母亲一样的爱着这个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美丽或是丑陋,是优雅或是粗鄙;这些快乐的灵魂也是一些永不失贞的处子,怀着寂静之心,象爱着爱情一样的爱着这个世界,却永远也不进入这个世界。永远不进入那噩梦、屈辱、颠沛流离的世界。永远不委身于俗世的男人,不交出这光洁如玉的身子。我想起少年的我和少年的木秀步入东辛店时的情形,想起驻守在我们心中的那些快乐的灵魂。那时它们象一只阳春的兔子在我们的心里拱动着,它们怂恿着我们去寻找一片草地。东辛山的土地被春风翻过,长出一茬又一茬的绿色,微风一拂,象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而东辛湖的湖水已经解冻,微风一拂,象是一片芳草摇曳的草地。我们支着画架在东辛山和东辛湖之间静静地坐好,画草地一样的湖水和湖水一样的草地,那些快乐的灵魂在我们的血液里奔跑,甚至还从我们的血液里奔跑出去,在草地里打滚或者在湖水里游泳,它们指给我们看那些快乐的颜色,那些绿色的湖水和草地,那些蓝色的天,那些洁白的云,那些红尾巴的鱼,它们扑扇着翅膀把一片片快乐的颜色衔到我们的笔尖,然后落在我们的肩膀上看我们将那一笔颜色放置好,再轻轻地飞走。当所有的颜色被放置好,那些快乐的灵魂就依偎在完成的画上面,把血液渗透进颜色的肌理里,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们,但是我们依然是快乐的,带着这些快乐的画我们快乐的离开。

木秀后来又梦见了那个少年的自己,梦见了那个拥有一个完整正面的自己,这个自己让他感到惊喜,他坐起来要去寻找镜子,却发现自己正在一张由狗们牵引着的奔跑的床上。他依稀想起了昨天夜晚的事情,象一个酒醒的人回忆起他昨夜里他如何又违背誓言开始纵酒。带着一种惊觉的惭愧,他从那张奔跑的床上一跃而下。 东辛店还笼罩在夜色之中,有一个快乐的灵魂从木秀的体内奔涌而出,骑在木秀的肩上,告诉木秀,说你走吧,走吧,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木秀于是顺着任意的一条道路走开去,象一匹马四蹄奔撒地走在原野的任意一个方向上,木秀觉得除了有一个快乐的灵魂骑在他的肩上外,心里面空空荡荡。东辛店是一个拥挤而荒凉的岛屿,在岛屿的边缘,是载沉载浮的大海,它们冲击着东辛店,一点一点完成着陆沉大海沧海桑田的奇迹;而在岛屿的中心,是明镜一般的东辛湖,它们亘古如斯的躲藏在那里,静谥美丽得如同幻境。木秀先是信步来到了岛边,他看见东辛店正在一寸一寸地被淹没,象是月亮一点一点地被乌云侵蚀。而月亮正在一步步西沉,将他模糊的影子投向海里,海浪迅速地就吞没了他的影子,向他的身体扑过来。木秀慌张地撤腿,转过身向岛屿的中心走去。一路上,在灰白的月光下,他看见狗们和人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着,象一些强盗,在夜晚里热火朝天而又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交头接耳飞檐走壁的游戏,木秀目睹一张张装载着噩梦或美梦的床从他身边飞弛而过,象是一个个明火执杖却又蒙着面具的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的朋友。他发现肩上的那个快乐的灵魂沉默了,于是他扭过头问道:你还在吗?那个快乐的灵魂说话了,他说我当然还在,难道你还想回去吗?木秀说我不会再回去了。那个快乐的灵魂又说,这就对了,如果你回去,我就离开你。木秀又问,看到这些,你还是快乐的吗。那个快乐的灵魂沉默了一回,然后答道,不,有时我也有点忧伤。

丁男是一个已经没有快乐的灵魂的人。如果你在街上行走,遇见了一个同样拥有快乐的灵魂的人,你身体里的那个快乐的灵魂就会跑出来,骑在你的肩膀上,向另一个骑在别人肩膀上的快乐的灵魂微笑。微笑是他们共同的语言,是他们暗定的见面礼。当我在街上碰见丁男,丁男阴沉着脸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发现我身体里的那个快乐的灵魂紧紧地揪住我的心壁,我低下头轻声地问着它,你为什么不出来呢?它更紧地揪住了我的心壁,告诉我说丁男是一个没有快乐的灵魂的人,看到他我会变得忧伤的。我看着丁男西装革履昂首挺胸的背影,想起在许多年前他还是一条狗,和少年的我以及少年的木秀一样,怀着一些执拗的想法。不知丁男是一直就不曾拥有过快乐的灵魂呢,还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把那个快乐的灵魂丢失了。然而当我在街上遇见梦醒的木秀时,两个相互微笑的快乐的灵魂却快乐地招手了,它们重温了已经疏远了许久的友谊。那个坐在木秀肩上的快乐的灵魂说:小远,我们再去采撷一些快乐的颜色吧。那个坐在我肩上的快乐的灵魂应和着,说好的,在东辛湖边,快乐的颜色就象东辛湖里的鱼尾巴一样多。它们从我和木秀的肩膀上跳下来,相互搀扶着在前面带领着我们。有一件庆幸的事是,许多的人们也拥有快乐灵魂,当我们在街上走着,许多的快乐的灵魂相互微笑着,汇聚在一起,它们带领着它们的身体向远处走去。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快乐的灵魂,在往常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而在这一夜晚,我们却拥有了如此多的相同的灵魂。或许他们也象我和木秀一样,那些快乐的灵魂只是一度离开了他们。在这一场盛大的游戏中,在反复不休的梦境中,那些快乐的灵魂又回来了,它们从我们逐渐厌倦的心里面新生,象被重重丝茧困住的虫子终于化身为斑斓的蛾蝶。它们相互微笑着汇聚在一起,往东辛湖走去。天渐渐的亮了,东辛店呈现出一片乳白,天际开始出现丝丝隐隐暗红的霞光,看来太阳也要出来了。木秀说,每一次日出都是纯洁的,小远,我们应该来画一次日出。我说,是的,每一次日出也带来许多快乐的颜色,这使我们的颜料总是不够用。

东辛湖的湖面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这已是阳春,但是东辛湖的冰却依然没有消融。我们走上东辛湖,在冰上面行走、滑行、站立,象是步入圣殿,目光中怀着敬仰之情。九个太阳从九个方向出来,在天空上以九种轨道运行,每一个太阳有每一个太阳的光谱,它们赠送给我们九套新鲜各异的颜色;九个太阳在天空中穿梭、舞蹈,使九套新鲜各异的颜色相互交织、变幻,产生更多的颜色。我们看见空气不再是透明的,空气有空气的颜色,而且不只是一种;我们看见湖水和草地不再是绿色的,它们都是斑阑的、变化的、不可预期的;我们看见不只冰是透明的,山、泥土,石头,每一件东西都呈现出透明或半透明状。那些快乐的灵魂从我们的肩膀上跳跃下去,在冰面上奔跑、跳跃、滚动,赞美、颤抖、哭泣,而我们静穆地站立着,提着画笔捕捉着一些颜色。木秀说:为什么我们以前只看到一个太阳?是的,为什么我们以前只看到一个太阳?那一个太阳使我们活在单调的日升日落之中,那一个太阳使我们骤寒骤暖逆来顺受,那一个太阳使我们以为世界除了是这样的再无选择。现在好了,九个太阳旋转着从每一个角度照耀着我们,环顾四周我们的身边再也没有那样一道可恶的影子;九个太阳提供给我们一个斑斓多变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我们将再无逃避与厌倦之心。怀着感激之心, 每一个快乐的灵魂辛勤劳作着,衔来一枚枚快乐的颜色。在累了的时候它们就依偎在画面上喘息,有的时候它们再也飞不起来,就把血渗进了画里悄悄地死亡。许多的快乐的灵魂在我们的画里面献祭了,又有许多的快乐的灵魂悄悄地新生。就象是一场繁盛而持久的花季,许多的花瓣落下了,又有许多的花瓣绽开了,尽管地上已落红无数,翘首树上却还是姹紫嫣红。

有一件被我们忽略的事是:九个太阳以九倍的温度炙烤着大地。东辛湖上的冰开始迅速地溶化,越来越薄的冰渐渐承载不了如此多的沉重的肉身。在太阳出来后,我们听到了第一声湖冰裂开的巨响,一个伙伴当场就从窟隆里掉了进去,急促地呼救了一声随即淹没在冰冷的湖水里,透过窟隆我们看见水面泛起了两圈涟漪又迅速地平静。冰面上开始慌乱起来,许多的人开始匆忙地逃窜,一些伙伴潦草地收拾了一下画具然后往湖岸奔去;一些伙伴当即就丢下画笔逃之夭夭了;一些伙伴跪倒在冰面上仰首望天泪流满面。那些快乐的灵魂又迅急地消失了,象一些烟花,逃跑的伙伴把它们扔弃在东辛湖的湖面上,它们闪过一束幽暗的火光,旋即隐灭了。我扭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那个快乐的灵魂还从容地坐在上面,它怜悯地看着我打着冷颤的身子,说你害怕了?我点点头,目光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却发现刚刚为之目眩神迷的景象空洞无物:在九个太阳的映射下,所有的东西都成为了透明的,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颜色,我只看到其间隐隐约约有光影在流动;我想要走过去把那幅没画完的画接着画完,但是我看到的景象已迥非从前,是苦苦回忆把从前看到的斑斓景象背出来,还是擦掉这所有的颜色使它象现在一样的空洞。无论如何,我迷恋快乐超过了一切,我还是喜欢我的画面上堆满快乐的颜色的,因此我微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四周的景象,而只是凝视着调色板和画布,一笔一笔把挑好的快乐的颜色堆砌上去。阳光炙烤着皮肤使我灼热难当,脚底的冰把寒气渗入我的脚板往上升腾。我回过头看了看木秀,发现木秀也没有逃走,他以一种专注的神情修改着他的那幅画,我发现画布上许多的颜色都已被刮掉或掩盖了,他努力要描绘出这样一个透明而空洞的世界,他用他惯有的固执凝视着每一刻的真实,即使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张白纸。那个停在木秀肩上的快乐的灵魂和停在我肩上的快乐的灵魂友好地微笑了,它们始终是快乐的,直到最后被阳光蒸发,潜伏在流动的光影里。

整个东辛湖上的冰都被融化了。我和木秀站在最后的两块浮冰上,为自己的画作作最后的润色。回忆是艰难的,那过去的五颜六色丰富却缺少秩序,最后我只是把无数的颜色杂乱地并置在一起而已;而妄想到达真实也是困难的,木秀把所有的颜色都刮掉了,发现没有一笔是值得留下的。我们再也找不到那些快乐的灵魂,它们已经融化在阳光里,而我们把目光投向阳光,只看到在强光下白茫茫的一片。那最后的两块浮冰也渐渐在我们的脚底消融。木秀说,小远,我们要死了。我说,是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要死。我从浮冰旁的湖水里舀了些水上来,开始洗笔,每一幅画画完之后,都得把笔洗干净,不然那些笔就会被颜料结紧不能再用,这是常识。我把整整一桶水都洗脏了,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可能会将这一桶脏水倾倒在东辛湖里,东辛湖虽然冰冷,但是它的确美丽,将这样一桶洗笔的脏水倾倒在里面,会毁掉我一生维持的热爱世界的清誉。但是已不及让我多想,脚底的冰一滑,我已经栽倒在湖水里,两线激流从鼻孔里一哄而入,把我正想呼出的一些二氧化碳逼得节节败退,从气管一直退守到肺部。迫不得已我想要打开自己的另一道门,想张开嘴让二氧化碳从我的嘴里呼出去,但是那些埋伏着的水立即就抢攻进去了,它们紧贴着我的口腔冲进去,把我的口腔壁刮得生冷作疼。那些冰冷的水象是许多手执长矛的骑兵从我身体上所有向外界洞开的罅隙中长驱直入,它们从鼻孔、口腔、耳道、肛门、乃至无所不在的毛孔霸道地逆流而上,将我的身体从内部分割成一个又一个任它宰割的局部,我痛恨自己的身体竟然有如此多的漏洞和罅隙,使我无法让自己死得更完整更从容些。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一条泡在了酒里的药蛇一样,漂浮着,腐烂着;漂浮着,腐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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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幽灵的旅行

我已经死了,却还是不肯离开人世。我把自己溶解在风里,等待着起西南风的时候,我就飘向成都。当我依附着铁路飘荡时,经常有列车迎着我的胸膛穿过去。我从车窗里钻进去,抱着碰一个熟人的侥幸心理去里面看看,如果是成都开往东辛店的车,我就看看里面是否有背着画夹一脸向往的少年;如果是东辛店开往成都的车,我就看看里面是否有行囊空空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一次我贴着车顶飘荡着,在上面我看见了一个倔强而孤独的年轻人,他把画架支在上面疯狂地画着逝去的风景,画完之后他还把画挂在沿途的树木上。我不知道他的激情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我只知道这是一种徒劳的行为。有很多的猎人蹲在树下面,它们把子弹射向树上面的鸟,也射向树上面的画;何况还有许多的伐木工人,他们带来了钢锯,把树木锯倒在地一车车的拉走;甚至还有一些推土机从四面八方拥了过来,它们把树根也刨了出来,把能够长树的泥土一车车的拉走。这些逝去的风景永远地逝去了,没有人能够再看到这些画,也没有人能够再看到画中的那些风景。火车在沙漠中穿行,很快就来到了成都。我看见成都是一座荒芜的城,从青城山到峨嵋山系了几根粗壮的铁索,在铁索上面悬挂了许多层鳞节次的方格子,这些方格子层层叠叠直插到云霄里,插得比青城山和峨眉山还要高。所有的人都被安排在这些方格子里,穷人被安排在下面,富人被安排在上面。每天里生产的垃圾和每天里排泄的废物从下水道和垃圾车里轰隆隆地倾倒在铁索下面的地面上,日积月累使下面早已是满满的一层垃圾,弥漫出来的沼气与臭味向上蒸腾,如果从富人住的方格子向穷人住的方格子俯视,那么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方格子,只看到厚重的雾气把下面笼罩得严严实实。富人们坐在阳台上享受着新鲜的空气与阳光,而穷人们就在臭味萦绕的雾里面过着永不见阳光的生活。但是无论富人还是穷人,他们都需要吃喝拉撒,每天里有无数的垃圾继续生产着,每天里那些新生产的垃圾又继续倒腾在铁索下面的地面上。有三根管子从上面的方格子通过下面的方格子开口在铁索下面,富人们的大小便和生活垃圾就直接从这三根管子排泄到地面上,而穷人们每天早上一打开房门,第一件事就是一手挥开门口的沼气一手把昨天的满了的垃圾倒到下面。垃圾堆得最高的地方已经盖住铁索,铁索在臭水的浸泡下氧化已逐渐变得不牢靠。后来垃圾继续升高终于淹到了最下面的方格子,穷人的孩子们在地面上行走会一不小心从某个窟隆里掉进下面的垃圾池里,有些孩子被打捞了上来,但是终其一生再也洗不掉身上的臭味,有的孩子没有被打捞上来,于是在下面腐烂着成为了垃圾的一部分。这些问题直到很久才被住在上面的富人们知道,富人们于是开始派了些人来到下面疏浚垃圾,并开始明文规定禁止往下面扔垃圾,但是这个时候已是亡羊补牢。富人们只好另作打算,他们在楼顶上准备了飞船,如果大厦倾倒,他们就飞到月亮上去生活。而穷人们,他们一面违抗着法律继续往下面倾倒垃圾,一面享受着属于他们生活的传奇。即使雾气遮住了阳光,生活中依然有人歌人哭,依然有二胡和吉它,依然有彩票和露天电影,依然有偷别人老婆被捉奸在床的俏老头,依然有妖艳而泼辣的妓女,依然有血脉贲张的黑道火拼和沿街闲荡飞扬跋扈的小混混。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一张桌子四瓶啤酒两碟花生米,南腔北调东拉西扯,说不尽,道不完,哪一天没有些偷摸拐骗的混人,哪一天没有些婚嫁迎娶的趣事。

.唐甜也是这所有传奇中的一个。因为丈夫离开了他,一个人要独立抚养八个小孩,这实在是一件难事。因此唐甜越来越穷,住的楼层也越来越低。在最穷的阶段她们曾一度九个人挤在最底层的一间小阁楼里,贫穷也挡不住八个小孩的迅速生长,最初她们还能勉强容身,很快就捉襟见肘立足艰难了。八个小孩有男有女,可是在共处一室却必须在许多时候赤身相对,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羞耻感是一种非常多余的东西,这使他们在长大之后将再也不懂得珍爱自己的身体和那些与身俱来的权利;八个小孩有大有小,每个人都有一张嗷嗷待哺的凶恶的嘴,饥饿感从此将长存于他们的心中,这使他们在长大之后还要继续作饥饿的噩梦,永远也不能获得安全感永远也无法从容的生活。八个小孩就象八头小野兽,在自然律的支配下杂乱无章毫厘不爽的生长着,他们让唐甜既爱又惧,唐甜每天被如何让他们健康成长的问题困扰着,穷人的命运就是一件祖传的棉袄,虽然早已破烂不堪却还要一世一世的传下去,并且将越来越破烂不堪。如何让他们穿上新的衣裳,而不是这件已经烙上了耻辱印痕的传家宝,唐甜焦头烂额的思考着挣钱的问题:她既无一技之长,也无可以利用的资本,除了一颗豁大的心和一个同样豁大的身躯之外,她已经被她的八个孩子榨取得一无所有。最后她决定利用她那豁大的身躯,她看到电视里的女高音都有着肥胖的身躯,这使她毫不怀疑一具肥胖的身躯便是拥有歌唱天赋的证明。她和她们的孩子们一起组成了一个合唱团,开始奔走于雾气笼罩的方格子中的红白喜事。当我找到唐甜的时候,她已经幸运的从最底层的方格子搬到了第二层方格子。我凝视着她那被岁月与贫穷摧毁的容颜,几近于认不出她,我呼喊着她,但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摩挲着她苍老的脸,但是她感觉不到我的动作。我知道,再没有人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了。我只有把自己溶解在风里,跟随着她们飘荡着,陪着她们度过一程又一程的艰辛与欢乐。八个孩子穿着廉价的白衬衫在后面整齐地站成两排,肥胖黝黑的唐甜穿着多褶皱的连衣裙站在前面,八个小孩用自己稚嫩的嗓音唱着和声,而唐甜就用她那华丽的女高音唱着主旋律。来去穿行的人们上演着喜剧或悲剧,顶着一张高兴或悲哀的面具或笑或哭,杯来盏往酒足饭饱目瞪口呆手舞足蹈,那些作为主角的新娘新郎或者孝子孝孙总能如人所愿的各司其职:或者笑吟吟手挽手相敬如宾,或者哭涟涟眼望眼嗒然若丧;那些作为看客的亲朋好友四方来宾也总能如己所愿的尽兴而归:或者闹哄哄人挤人谑虐成癖,或者美滋滋桌连桌饕餮成性。唐甜和她的八个儿子为这一切做着伴奏,象一个高明的配音演员为一部电影配对着有相应情绪的台词。我把自己贴在唐甜的肚皮上,感觉着她肚皮的起伏。透过她的肚皮,我看见那里面仿佛波涛起伏的大海,一只只高亢的白鸽穿越云霄缭绕上升。我爱这肚皮,它曾经怀胎过八个小孩,如今又为了养活这八个小孩振动不息。在往昔的岁月里,还曾经有一个薄情的男人栖息在这肚皮上。我摩挲着这不再光洁的肚皮,含着热泪吻它沟壑深深的褶折,我爱的女人,岁月使你的肚皮如此沧桑。

我陪着唐甜的合唱团走遍了成都的每个角落,但是即便我走遍了每家每户,我还是不曾落足于任何一寸土地,我只是行走在半空中的水泥上而已。我陪着唐甜上演着欢喜或悲伤,在红喜事上,我伴着她的喜歌而笑;在白喜事上,我伴着她的哀歌而哭。我默默跟随着她,在她唱歌的时候贴在她的肚皮上,看她肚子里窜跳的音符,可惜她永远感受不到我。我看着她谦卑而欣喜地接过一叠又一叠为数不多的钞票,为她感到同样的欣喜,我甚至跳到钞票上面去跳舞,希望她凝视钞票的眼睛能灵光一闪地看见我,但是一直没有。我跟随唐甜看到了许多发生在婚礼和葬礼的事,在一个婚礼上,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嫁给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新娘躲在屋子里迟迟不肯出来,当她出来时,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但是她依然强颜欢笑着;在另一个婚礼上,贫穷的新郎把一只草扎的戒戴在新娘的手上,然后他们的热吻却证明了他们的幸福;在一个葬礼上,三个孝子为了分摊喜事的用费而争吵,最后反目成仇;在另一个葬礼上,小女孩为她车祸死去的双亲哭得死去活来,而全部的葬礼都是邻居们一手操办。几乎在每一次葬礼上,那些死去的人都会从棺木里爬出来和我聊天,他们告诉他们我生前的故事。有一个老人告诉我他曾经和一条巨蟒睡了三十年,年轻的时候他从山里捡回了一条受伤的蟒蛇,然后他就和它一起生活,再没有结婚,现在他死了。它很惦记着那条蛇,不知道他不在之后它会如何生活;还有一个年轻人告诉我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会因为恶意的目光而变得脊背冰凉,这让他生不如死,所以只好自杀了事,他说他真心期望这个世界能够更和美一些,而不是冰冷粗糙;一个老太太告诉我她经历过的三个男人,每个男人都陪着她度过了一段人生,他们一个个都先她而去了,而她跌跌撞撞地活到了最后;还有一个小姑娘告诉我她死得太早了,以至于还没有谈过一场恋爱,她向我询问爱情的滋味,我指着唐甜的肚皮对她说,爱情就是摩挲着一个人的肚皮,然后对她说,我爱你岁月的痕迹。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同的,他们各有各的故事,每个人的命运又都是相同的,他们同样经历了上帝赐予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多数和我一样,对这个人世还依依不舍;也有的人已经厌倦了这个人世,更愿意挥挥衣袖洒脱地走开。我觉得所有这些看到的和听到的正在改变着我对人世的看法,我突然觉得这个原来可憎可鄙可怜的世界,也是如此的可爱。原来正是这所有的善恶美丑交织在一起才成了这个世界。我真想到这个世界上去再活一次,可惜我已经死了。于是我再一次回想起东辛店,回想起曾经在东辛店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回想起和木秀的纯洁而偏执的理想,回想起人狗相争的龌龊,回想起一梦接一梦的幻境,回想起曾经怎样的想象唐甜思念唐甜,回想起那些不知所终了的快乐的灵魂。我还想起了那条叫丁男的狗,我依稀看到了它象人一样挺直了的倔强的背影,我觉得他正在一步一步地深入歧途,我似乎预感了它不得善终的结局。

每天晚上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唐甜还要继续做饭,洗衣服,直到这一切忙完以后,她还要哄着八个孩子睡觉,给他们讲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当孩子们都已睡着时,她还会继续坐在床沿为他们掖掖被子,含着笑容注视着他们。这个时候我也和她一起坐在床沿,一起看着那八个孩子,看着这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也去睡吧,明天你还要继续劳累呢。她于是吻了吻孩子,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为了明早能够足够早的起来,她甚至衣服都不脱,和衣而睡。我钻进她的被窝,看着她的脸,想和她继续聊回天,可是她打了几个哈欠后立即就睡着了。我只好面对着她的脸数她额头上的皱纹和黑发里的白发。她的额头象是一块石碑,铭刻着弯弯扭扭的象形文字;她的头顶象是一面城墙,树着些雨打风飘的白色旗帜。睡眠象是一位看护者,小心地修葺着这些古迹。她的额头逐渐变得光洁,甚至还闪现出少女的晶莹;她的头发伴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地打着旋涡,在旋涡中逐渐变得柔顺。我看见她的灵魂起身坐起,离开她的肉体向屋子中央走去,它静坐在梳妆镜前,开始专注地描绘自己的容颜,它为自己透明的灵魂描绘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又为眉毛修好眉型,为眼睛画上眼影,为鼻子扑上粉底,为嘴巴涂上口红,然后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肩膀,它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了我,它说小远,是你。然后我们坐在窗台上一起聊天,雾气缭绕,使我们无法看见天上的月亮,我们于是垂着脑袋望向下面,臭气一阵阵往上升腾,我们只好再一次回到屋里,它指着那具正在酣睡的肉体说,它是我还在这个世界的证据。我苦笑了一声,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证据给丢失了。然后它又指着正在酣睡的八个孩子一一给我介绍。它分别告诉我八个孩子各自的性格,各自最爱吃的食物,以及她和他们发生的许多有趣的小故事,它说起这些就象一位小女孩说起自己的母亲和朋友一样骄傲。而我开始给她说起东辛店这座梦想之城,我故意把东辛店说得真真假假,逗得它一阵阵哈哈大笑,我说在东辛店有许多奇怪的狗,这些狗都长了翅膀,一到夜里就会变成天使,飞进人的梦里;我还说东辛店的人也都是些奇怪的人,他们都长了尾巴,睡觉的时候必须侧着睡,因为仰着睡就会把尾巴压坏,而如果俯着睡的话,尾巴就会翘起,把被子掀翻。而唐甜为我讲起成都这座绝望之城,它说如果有一天这座城坍塌了,它就挽着八个孩子为它唱一首挽歌。我说好啊,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也和你们一起唱,从容而不悲伤地唱歌,直到唱到我们再无生存之地。

第二天醒来后唐甜惊疑地看了看梳妆镜,她发现上面的眉笔口红的确有动过的痕迹,这使她相信了昨夜的梦境。我看见她陷入回想并忽然地婉尔一笑,我就知道她定是想起了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把自己贴住她的面颊,甚至亲吻她的睫毛,但是我的重量实在是过于轻,她还是无法感觉到我。我看见唐甜一面回忆着又一面走到窗台上,用手触摸着我们曾经一起坐过的地方,那上面并无痕迹,她又用手探测着四周,而我就站立在她的手上,可惜她看不到。尽管如此,她的白天却已因此改变。她整整一天都怀着幸福的表情微笑着,她对她的孩子们表现了比昨天更多的耐心与更细腻的爱,她对雾气缭绕的世界表现了比昨天更多的宽容与更多的关切。这天里她参加的正好是一个婚礼,年轻的新郎和新娘和谐而美满,她一改往日淡漠而机械的唱腔,唱得生动而投入,仿佛这也是自己的婚礼。她一不小心把调起高了,在一个艰辛的高音处,她扭动腰声想要把它唱上去,却一不小心滑倒在地上了,我抚摸着她的腰身,那里一定跌疼了,但是她却并不站起,她用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坐在地上呵呵地笑了起来,新娘和新郎还有在座的宾客也看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这样坐在地上把这一首歌深情地唱完了。晚上我和她的灵魂聊起白天的事,它说那一刻她相信我一定在她的旁边,就象一个教徒相信着上帝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相信灵魂,相信有一个爱你的灵魂在随时注视着你,要把这种爱意传递给别人,让每个人都相信有一个爱他的灵魂在注视着他。它说着这些的时候使我感觉到我们的距离更近了,也使我惭愧到我对好的爱意还不够。此后的唐甜又新多了一个职业,在每一次葬礼上,我都会和那些死去的人们聊天,了解他们对这个尘世的期望和对他们亲人的一些挂念,然后在夜晚的梦里告诉唐甜的灵魂,而唐甜又把它们转告给他们的亲人。唐甜成了一个通灵人,这是一个神秘而让人尊敬的职业。唐甜开始乐此不疲,她愿意告诉那些还活着的人们,你们都有一些死去了的人们还爱着你们,所以你们也要更好的爱惜自己。在每一个夜晚,我和唐甜的灵魂在温柔的颤悸中体验着我们这个灵异的世界,象两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沉醉于一片家人不知的森林,在里面游戏,奔跑,采摘花朵和蘑菇,抚摸鸟的羽毛并听取它们的歌声,把双足放进溪水里体会它的清凉。在许多个夜晚,我们和许多的灵魂一起坐在窗台上,俯视着我们黑黢黢的大地,为它落泪并且祈祷,象一些温柔而善感的孩子,注视着沉沉睡去的母亲,注视着她疲倦而苍老的脸,为她献上一些泪水和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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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一条悲凉的狗

那张一度让丁男心满意足的作为人的身份证让丁男陷入了新的困境。从前作一条狗的时候,丁男的世界只有自己与主人的关系。而现在作一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他陷入了错综复杂无法摆脱的关系之中。比如他和公司员工的关系,他和其它公司的关系,他和狗们的关系,他和狗们的主人的关系,他和人的关系,他和男人的关系,他和女人的关系,他和穷人的关系,他和富人的关系,他和顾客的关系,他和市长的关系。他必须使所有的关系都处于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才能将这个人顺利地做下去。他每天里为这样一件微妙而枯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但是他把这当成了作为一个人的使命和骄傲,从而心安理得地去努力。他学习如何在对待自己的员工时恩威并重,如何在对待其它公司时远交近攻,如何在对待狗们时敬而远之,如何在对待顾客时温恭谨慎。更重要的是,他得时时揣摸人们的心意,以便用最快的速度研制出更新鲜更适合的产品,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伺侯着人们的厌倦之心;他还得时时揣摸市长的心意,象伺侯一个刁钻古怪的情人一样,既要让她感到自己的好心无所不在,又不能让她感到腻烦。自从那天市长亲手把身份证颁发给他后,他就和市长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天他牵着市长在梦境里奔跑,醒来后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惊恐万分的事情,市长在那天里的梦境里受了些惊吓,竟然感冒了。他慌忙放下了全部的工作,一心一意地陪在市长的病床边。市长半醒半梦的躺在床上,抚摸着丁男的脑袋问道:丁男,你现在是一个人了吧。丁男慌忙点头,说托市长福,丁男是一个人了。市长又说,丁男啊,我们来订一个协议如何。丁男侧过耳朵,什么协议。市长于是说道,以后你在外面做人,在我面前呢,还是做狗,做我一个人的狗,如何。丁男几乎不曾思考,顺口说道,当然,当然,我本来就是一条狗。市长于是又摸了摸丁男的脑袋,慈爱地说道,嗯,这才象个人嘛。以后丁男的文化公司专门设置了一个部门,这个部门专门为市长一个人研制产品。每天晚上,丁男就用这个部门生产的产品牵领着市长在梦境里穿行。市长逐渐不再做类似那天的噩梦,而是开始频频地进入美梦,在那些美梦中,他梦见他带着自己的子民奔赴在一个通往梦境的幽深洞穴中,经过漫长跋涉,他们面前豁然光亮,出现了一座辉煌的宫殿,他指着那座宫殿对他的子民们说道:人民,请相信梦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子民们都幸福得泪流满面载歌载舞感恩戴德,然后他带着子民们进入宫殿,抚摸着光滑的器具一遍遍告诉他的子民,说这是真实。可是在自己内心却又为器具的光芒所惑,怀疑这是梦境。最后他来到神位上,小心翼翼地祈祷着神:如果这是梦境,请不要醒来。因为从不醒来的梦,它就不在是梦境了,它就是真实。

丁男学会了人的语言,学会了象人一样站立,学会了象人一样如何在关系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甚至还学会了象人一样地和异性调情,领着爱慕他的女士在音乐中优雅地旋转,这一切让他自信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回顾成为一个人的漫长道路,他开始拥有了一种苦尽甘来功德圆满的释然与雍容。他开始沉醉于成为一个人的得意感,举手投足都自然而然地折射出人的光芒与风度。而实际上,有一点为他所不知的是:他正在心满意足地沉醉于初次为人的新鲜感。而对所有已经为人的人来说,他们正在为对人的厌倦作着漫长艰辛的斗争。厌倦是一条毒蛇,人一诞生,它就紧紧地跟随在人的身后。每一个人假装表情从容充满爱意地在世界上行走着,而实际上他们内心焦灼充满了对人世的厌倦。象一条永生的河流,无数的灵魂在里面载沉载浮,忽而探出头颅,忽而又被淹没,忽儿奋起直追,忽而逡巡不前,忽儿逆流而上,忽儿顺流而下,在所有黑漆漆的暗夜里,他们选择了连绵起伏惊喜迭迭的梦境。而实际上,梦境也正在被厌倦,无论丁男的文化公司怎样生产出新鲜合适的产品,它无法将人背后的那条毒蛇一剑崭断。厌倦潮水一般地淹没人们,丁男的公司岌岌可危。主人厌倦了梦境,于是把狗关回了笼子。市长厌倦了梦境,于是把丁男关进监狱。丁男想不到,那张一度让他感到骄傲的作为人的身份证,却成为了将他关进监狱的最必须的一个条件。那天傍晚丁男来到市长的家里,准备按照惯例开始带领市长游历梦境,结果却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市长。秘书告诉丁男,市长去参加新一届的文化颁奖大会了。新一届的文化颁奖大会已经开始,而自己竟然没有被通知,这使丁男不由得感到坐卧不安心神不宁。丁男慌忙向秘书询问了会场然后急急潦潦的往会场奔去。他走进灯火辉煌的会场,正好看见一脸笑容的市长正在为一只猴子颁发奖杯,他为那只猴子戴上金灿灿的冠冕,然后郑重地将一张东辛店人民身份证递到那只猴子尚残留着绒毛的手里,他把目光转向会场上的人群以及丁男朗声宣布,本届的最大文化贡献奖的荣膺者就是这只叫孙悟空的猴子。不,他已经是人了,他不再是猴子。整个会议中,丁男如历梦境,他不知道这只猴子来自何处,作过些什么业绩,他对它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最后他意兴怏怏一脸落寞地离开了会场。第二天,他被政府缉捕了,在法庭上,政府宣判他犯了反革命、诈骗、从事色情产业等诸多罪状。丁男从哲学、法学、社会学、心理学等诸多方面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了辩解,然而又一次次被法官以相同学科的论点驳斥了下去。这使丁男为自己感到沮丧,那次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书籍面前所产生的挫败感再一次在他心头涌起。紧接着丁男又开始气急败坏地供认自己的罪状,并恼羞成怒地把所有他曾经看到的听到的,密谋着报复人类的狗们的名单与事件都招供了出来,他反问道,为什么那些犯下了更大罪行的他的同类们逍遥法外,而他却要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并准备承受被关进监狱的命运。法官一笑,将那张有着丁男照片与名字的东辛店人民身份证放到桌上,说:因为你已经是人了,而它们依然是狗。东辛店的法律只对拥有了东辛店人民身份证的人有效。

有一件丁男已经忘记的事就是:他曾经是特别容易流眼泪的。那个时候,只要一想起自己遥远的理想,它的眼泪就会啤酒泡一样地冒出来。而现在的丁男,作为它内心里的柔软的那一部分已经伴随着成长而失去了,就象一个少年扬弃自己在青春期的不寐之夜里写下的第一首情诗一样,他轻意地就扬弃了它,认为那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件可耻行径。当丁男被关进深井一般的监狱,他没想到或许自己需要坐下来痛哭一场,然后安安静静地在狱中度过他的风烛残年。清冷的月光象一条寂静的河流,从狭小的窗子里游进来,领来了许多条银白色的小鱼,这些银白色的小鱼象游进草丛一般,游进丁男灰白色的毛丛里。丁男坐在角落里,用手颤巍巍地捕捉着他毛丛里的白色小鱼,然后口流涎水的将它们放入口中咀嚼,那些月光中的小鱼虽然冰冷而且有如嚼腊,但是还能够让它打发无聊的时光并且聊以充饥。他就这样一面咀嚼着白色小鱼,一面在脑袋里风驰电掣的想着一些念头。他想这一定是一场误解,市长一定会来解救他的,因为市长曾经说过,他是一条好狗。所以他一直忍着没有哭,既然终究会出去,那就不要让市长误解了他。于是他就这样等待着。有时等待着等待着,一不小心就会沉沉睡去,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银白色的小鱼在他的毛丛里静静地栖息着。丁男梦见了那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猴子,他梦见那只猴子原来来自一个叫作花果山的洞天福地,它从东海盗来了擎天如意棒,然后拿着它闯入了天宫,它横扫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将一群一群天兵打得落花流水,将整个天宫闹得鸡犬不宁。这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就象是一本厚厚的小说。那里面充斥了神神怪怪的人物和精彩大胆的细节。丁男既惊又惧地看完了它,醒来后他发现自己遗了一泡尿,那泡尿浸湿了他灰白的毛发并逶迤着向墙角流去,这使丁男再一次为自己的苍老感到伤心,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尿意了。但是一个念头再一次振奋了有如风烛残年的丁男,丁男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开始一遍一遍为东辛店感到不安,他想,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目无法纪胡作非为的猴子也成为人并且荣获文化贡献奖呢。一定要去告诉这个骗子劣迹斑斑的真相,他一面被这个想法缠绕着一面焦灼地寻找着监狱的出口。顺着尿液的方向他在墙角里找到了两块松动的砖头,搬开那两块砖头,他欣喜地发现下面竟然是一根通向外面的下水管。他俯视着黑黢黢的管道,整理了一下衣襟,最后垂下脑袋爬进了管道里,管道虽然很小,但是还勉强能够容下丁男老瘦的身躯。他顺着管道爬啊爬,以为终于可以见到地面和阳光。然后管道漫长得好象并不通往这个世界,不知道它是这个世界的出口还是入口,难道它通往另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世界?丁男就这样在幽黑粘湿的管道中爬了五天五夜,最后终于气力全无再也爬不动寸步。于是他只好趴了下来,他试着抬起头想要直一下腰,却碰到了狭窄而坚硬的管壁。有一件终于让丁男泪落滂沱,那就是:它的一生想要象一个人一样的活着,最后却还是以一只狗的姿势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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