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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禾苗渐渐长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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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9: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那时村子里一律都是草房，糊黑色的窗户纸。到了夜晚，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仿佛有人在搬弄干秫秸。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坐在炕桌前做鞋，煤油灯发出昏暗的光，那小小的火舌像鬼魂一样跳荡着，东一下，西一下，外面的响声越大，它跳得越欢。妈说，再不睡，西院的魔症就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我一声不吭，立即用被蒙了头。西院是学校，和我家只隔一堵墙，大院，前后三排房子，每排都有十多间屋子，青瓦，玻璃窗。大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院门又高又大，每扇上面镶个铁环。这些都表明它是与众不同的，像个阴森神秘的宫殿矗立在黑魆魆的村庄里。我多么想知道它的过去呀。可妈总是说，小孩子，乱打听什么？只有一次，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张六奶穿着红色的丝绸大褂，拿着长长的烟袋被成群的丫鬟前簇后拥着……白天，艳华、我和几个伙伴在学校的门前玩，我总是不自觉地拿眼神溜房脊上那些类似鸽子的雕塑，心想，它们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是不是要把我牢牢地记住，到了晚上就张开血盆大嘴，一下把我吃掉呢？这样想着，就不再看它们，它们也不再看我，反正白天人多，它们是不敢现原形的，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等太阳落山，世界一点点黑下去，一声魔症来了，所有的人惊叫着四处奔散，好像那些隐藏的怪兽一时都从角落跳出来，向我们狂追。我头发竖立，脊柱冰凉，拼命跑，不敢回头。这场景不断上演，后来，竞上演到白天。那天，学校放假，或许是看门的老头觉得寂寞吧，敞开了大门。艳华我们几个跑了进去，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孩说，在靠近操场的那排房子的后面有个很大很深的洞，曾经挖出许多大洋呢，咱们也找找去。我们就跟着往里走，没走多远，碰上看门的老头。他两手握着一根黑色的铁管子，压下去，抬上来，压下去，抬上来，水就哗哗地顺着另一根铁管子流出来，一直流进桶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洋井，第一次知道水可以凭这样的方式抵达地面。老头挺直身子，冲我们挥着一只胳膊，出去出去，到大门洞子玩。我们低头耷脑，觉得真没劲。我始终想着那洋井，大概太投入吧，一抬头，发现只剩艳华我们两人了。我知道，魔症又来了。顿时，两腿酥软，动弹不得。快插门，艳华说。我推这扇门，她推那扇。门有两道栓，我们刚好够着第一个，费很大劲却怎么也对不准眼。我又恐惧又焦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哭出来，怕被魔症听到。这时，艳华已经爬上门，还在往更高处爬。我也赶紧往这扇门上爬，脚踩着最下面的门栓，手抓住上面的门栓，哆哆嗦嗦的。透过门缝，我看见膀大腰圆的大哥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黑色的对襟棉袄系根草绳。他挥舞着两臂，头发被红线绳一束束地扎起来，犹如怒放的喇叭花儿。他在原地转圈，嘴里哼唧着什么，停下，朝里望了望，不知看到我们没有，转身走了。大哥怎么变成了魔症呢？我问艳华。大哥是四大爷的儿子，艳华的亲哥哥。她没有吱声，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身子仍紧紧地贴在门上，眼里噙满泪。我一连几天闷闷不乐，爸妈不在家时，我总是把门都插上，握一把镰刀坐在炕旮旯，提防大哥突然闯进来。同时，我又隐隐约约地感到，雯雯姐从此不再和大哥好了。雯雯姐多好看啊！她的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直长到脚跟，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就像马的尾巴，我老想用手摸它们，还把它们搁在我的身上，雯雯姐笑呵呵地说，给你当鞭子玩。我可舍不得，我早就想好了，如果雯雯姐真的把头发给我，我就踩着高跷走路，免得把头发弄脏了，我要让它们披散开，随风飘啊飘啊。雯雯姐多好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就是去年冬天，妈说，大哥要定亲了。我不懂，觉得人多热闹，就高兴。那天，四娘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糊了白纸，两个大茶坛分别放在红柜的两边，正中间摆着一个座钟，它咣当咣当地叫着，我认出来了，它是表姑家的，我见过，那两个茶坛是我家的，我也认出来了。炕上坐着许多人，有几个是我从前没见过的，他们不停地打听这个打听那个，坐在炕头的那个老太太把手放在火盆的上空，烤一会儿手心，又烤一会儿手背，开始用铁筷子往上拔拉火，那火红红的，可她还是往上拔拉。四娘端来一铲火，有一个高粱头还冒着黑烟，呛得她直咳嗽。我觉得没意思，艳华说，咱们去看雯雯姐。隔着门帘，我感到这个屋子清静多了，大哥和雯雯姐紧挨着坐在炕沿边，谁也不说话，大哥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毛巾，递给她，她赶紧把它装进兜里，从另一个兜里慢慢地掏出一个雪白的手绢，递给大哥，大哥也赶紧把它装进兜。我们还想往下看，被人拽走了。雯雯姐再来时，是今年正月。我已经和她混得很熟了，总摸她的头发，一个劲地请她去我家。她说会去的。果然来了，和大哥一起。在院子里见到妈，立刻下跪拜年。大哥早就拜过了，所以就笑眯眯地着着，妈还没来得及拉她，我家的大黑狗就从暗处跳出来，呲着牙，一声不吭地扑上去，她往后一仰，扑个空。大哥拣起一个棒子，大黑狗嗷嗷地跑开了。雯雯姐的脸煞白煞白的，像大哥送她的白毛巾。以后，她还来过一次，用手蒙着脸，在大哥跟前哭，也不理我。她一走，四娘就对妈说，谁知道她会突然自己来呢？事先也没捎个信儿，纸包不住火啊，老妹子，你是知道的。妈说，嫌咱家穷？她每次来穿的那身衣服还是借的呢！这样的女人，黄了就黄了吧。禾苗渐渐长高，已经超过了我们。我和艳华穿过坎下的玉米地，来到河套边。蚂蚱在草丛里一蹦多高，李艳用两手一扑就抓住一只。她把它们串在一根草棍上，看着它们扭来扭去。我抓的很少，也不敢把它们串在一起，她也给我串一根，小心拎着回了家，朝地一扔，鸡们就呼呼地扑扇过来，咯咯地纠缠在一块儿。四娘站在墙的那边，露出小脑袋喊：老妹子，雯雯结婚了，和王书记的二小子，你听说了吗？妈说：昨天才听说，唉！这么说，雯雯姐真的不再和大哥好了，从此也不再理我了，我忽然觉得非常难过，像什么东西丢了似的。我认识王书记，他经常在学校的操场上开批判大会，有一次，还打地主婆张六奶几个嘴巴呢。一个人指着说，那个是王书记的二小子：个头和我差不多，脑袋像个大倭瓜，脚出奇的小，走路一拐一拐的。    秋天，大哥回到家里，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还和往常一样，没走大门，顺着最矮的墙段爬过去，听到大哥的声音时，我想溜走，已经被四娘发现了。她说，进去吧，没事。就把那只正在吃食的公鸡往鸡圈赶，它一看见我就啄我，尤其当我穿花衣服的时候。我犹豫不决，还是战战兢兢进了屋。艳华骑在大哥的背上，两手攥着他的耳朵，仰天笑着。大哥四肢着地，一边在炕席上爬一边还从嘴里发出得得的马蹄声。忽然，他直起身，艳华一声尖叫，抱住他的头，猛地窜到他的脖子上，随后，他们哈哈大笑。来，骑大马骑大马，大哥对我说。我摇摇头。来吧来吧，他说，艳华也这么说。我指着户棚上常年挂着的一个柳条筐说，除非让我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大哥说，行行行。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头茬又短又硬，扎得我的手心痒痒的。他两手抓着我的大腿，在炕上走来走去，快到筐子跟前时，他忽然矮了下去，过了这个地方，再挺起身，下次，依然这样，艳华哈哈大笑。起初，我还有些恐惧，玩着玩着，就忘了，只顾傻笑。直到大哥呼呼地喘粗气，把我放下来，我才想起那个筐子的事。大哥恢复了正常，人们都这么说。可是，许久以后的一个日子，我们在学校门口玩老鹞子捉小鸡的游戏，远远地，望见一只绿色的大甲虫爬过来，爬过我们，停在我家的胡同口。几个警察从里面钻出来，他们戴着白色的大盖帽，穿着白色的上衣、兰裤子。他们雄赳赳地迈进四娘家，把大哥押解出来。大哥说，他就是要打死他。这话对大哥极其不利，他为此十年没有回过家。一年后，我上了小学，和大队书记的大孙子同班，他长年累月地戴着帽子。一次体育课，风将他的帽子刮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像一块不长庄稼的盐碱地。     离原：女、诗歌及小说作者通联：122500 辽宁省凌源市南大街26－2邮箱：pml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