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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无调之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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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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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第二章 暴风雨的季节到了。我经常透过我家窗口，看闪电怎样裂开压在海面上的乌云。但乌云无论被如何砍伐，也仍旧带着几分轻浮和难以捉摸的表情挤在那里。闪电摆脱不掉它们，就像人摆脱不掉自己的影子。一进入暑假，我就回到了老路上。没有任何谋划，玩玩写写，读读睡睡。以前每一个假期下来，我从未看完过一本书，或者做成过任何我先前打算去做的事。小泥的假期倒是过得很热闹，忙着写生和游泳，没空搭理我。正在我百无聊赖之时，爸爸妈妈给我请的家教到了。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他来，我迫切渴望认识这个陌生人。我期待他比我认识的人都有趣。妈妈已经和他谈好了学时和该付的价钱，一天下午他直接来了。他是一名物理系研二的学生，穿着已经变成灰色的白T恤和黑色短裤。他头发剪得不算短，看来是有点自来卷，浓密的一层一层覆盖住了头顶。这个黑皮肤、表情严肃的人有着消瘦的形体，像一个少年。所以，我决定叫他阿非。刚坐下不到五分钟，他就提议要对我进行数学测试，以便将来能对我进行更有效的辅导。“你随便回答，不必紧张。”他严肃地看着我说。但是他显然比我要拘谨和客套得多。不过，我很喜欢他背挺得笔直，神情专注地看着讲课的书本，几乎不看我时的优美样子。他看着我的测试结果，表情复杂。“我看你在数学上挺有天分。”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正好我带着扬扬得意的目光，正在观察他。他立刻将目光转到题目上，“不过这种稀奇古怪的做法明显和数学精确细致的精神相悖。”“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做对了。”
“我想，在我对你进行指导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竭力为自己的不足辩护。”他皱了皱眉，缓慢地把手中的试卷放下，“在我的判断力面前，你作为学生应该表现得谦虚一点。”“哦？那我觉得我们不妨互相引导。我用我的奇思妙想引导你，你用你长期训练而得来的严格性引导我。”于是教学就开始了。“你看，这里……你注意到了吗？……”他说话很清楚。但很快，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容易走神，没办法。当我做练习的时候，他会在一边看自己的书。我对他的表情很好奇。即使那是一些艰深的书，我也从没有在他脸上发现任何困惑或者犹豫。“你读几年级了？”我对上课一点都不感兴趣。只要有空隙，我就和他聊天。我需要的是一个玩伴。“开学上研三。”我早已经听出，他是从内地来的，有某个专县上的口音。但很好听。我的外婆说话也是带着口音的。我喜欢口音，虽然不是所有的都喜欢。人们只说标准语，就是普通话，这让人很厌烦。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教养的表现。“快毕业了。”“哪里，还有整整一年呢。一年很长，非常长。”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很不服气似的。尽管他有严肃的、成年人的表情，但声音却还带着稚气和某种任性。“你竟然有这种感觉？”“我一上学，就要和我的妈妈、弟弟分开。我弟弟每次给我写信，都说很想我。他说要等一个学期过完才能见到我，时间真长。确实，每个学期都会发生好多事。我们通信，总有说不完的话。等到假期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几个月各自有那么多变化。几个月的容量真大。”“年纪小的时候可能是这样，等到了我父母那个年纪，就不一样了。你一个月之后跟朋友见面，和你一年后和跟这个朋友见面，差别都不大了。”“哪里，我觉得我妈妈的变化也挺多啊。我妈妈也会告诉我很多事情。事实上，她的故事总是特别多。比方说，每次她去赶场，回来都会告诉我很多东西。她很喜欢观察别人，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纯粹是出于好玩。‘今天我看到一个30来岁的女人，蹲坐在一筐柿子前面，头发剪得短极了，衣着完全像个男人那样打扮。还叼着一根女士香烟。’我妈妈一边埋头做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起来。‘别人根本没法和她讨价还价。因为无论别人怎么委婉或者粗鲁地想压低价格，她总是慢悠悠吐一口烟，脑袋一点也不晃动，说：这——不——行。’我妈妈还喜欢一些当地的顺口溜呢。我告诉你吧。其中有一个是这样说的。”他开始改用方言说道： “对面站的是哪一个？张之舵啷个不进来坐？衣服穿得破啷个不缝一件屋头娃娃崽崽多啷个不打死一个一家人睡起来热热活活。” 我笑了，当然，坦白说我没有完全听懂。“妈妈想告诉我们，她和我们在一起很快乐，穷人也有穷人的欢喜。你不懂我们的方言，所以，可能感觉不太有趣。”他两眼闪闪发光，上扬的眉毛让整个面部的轮廓变得清晰明朗。我乐意在他面前扮演一个温顺的角色。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现在练习开始！”我就立刻趴在桌上开始刷刷地做题目。他说“我有点渴了”，我就从凳子上跳下来跑进厨房，给他端来饮料。我知道他的家乡在某个县上，但不知道他住在县城还是乡下。等过了几次，我们熟悉了，我又开始问他。“你一直生活在家乡吗？从一出生就是这样？”“嗯，到六年前我来这里读大学为止，我都生活在家乡。我有个哥哥和我一样在读研，我跟你说起的弟弟，今年也要考大学了。”“那你们也要种田，也要养牲畜了？”“对啊，别人干什么我们也干什么。”“那告诉我你们家都养了些什么动物。”“猪、狗、鸡、鱼，等等。”“就这些吗？城里也能见到。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家的狗比较特别。”“哦？”“我们没有训练过它，其实我很少和它一起玩。但是有一次，它自己跑到附近的山上去给我们叼了一只野兔回来。那天晚上妈妈和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你想啊，香喷喷的野兔子……”“哦，真的吗？那你爸爸他不兴奋吗？”“爸爸不在家啊。他很少在家。他在东北打工。家里需要钱啊。”“你爸爸会不会杀猪？”“他算是个能手。”阿非扬起了下巴，既然是在闲聊，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叉起了腿，但很快又放下了。“他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帮人杀猪。反正，别人请他去，他就把家伙都带齐了，慢吞吞地溜达着去。回来的时候，顺便带点肉回来。”“那他杀猪之前会不会敬香什么的？”“他好像没干过这个。不过后来人家跟他说，杀猪的人老了，都会瘫痪，这就是残害生灵的惩罚。”“那我们这些吃猪肉的就不该受罚吗？”“我爸爸倒没那么说。他说杀猪是个力气活儿，干了一辈子，年纪大了手有点不听使唤很正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哦，你们不杀狗吗？”“很少。我有个伙伴5岁的时候捡回来一条还站不稳的小狗，养到去年才病死，他把它埋了。坟头种了一堆草，后来和野草混在一起分不清了。坟地也找不到了。我们都把那条狗叫做‘狮子’。”“哦，养了那么久？”“对啊，狗差不多能活二十来年呢。不过，我们确实吃过一回狗肉。那是我们家的‘尾巴’，让车给压死了。当天晚上我们就把它吃了，反正它已经死了。”“你们那里一条狗多少钱？”“基本上不要什么钱的。除非是狼狗。”“你爸爸还没回家吗？”“他在东北的时候，死于脑溢血。对我们来说很突然，几乎把我们一家人击倒。但对他来说，应该说没什么痛苦。”“哦，很抱歉。”“没什么。”我们都沉默着，显得有点尴尬。我去取了一些橙汁，拿了一些葡萄饼干来，两个人一起吃，算是课间休息。“好吃吗？我自己做的。”“还行，挺精致的。”“当然了，这是跟我外婆学的很地道的做法。除了我妈妈爸爸，我的一个女同学，还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之外，别的人都还没有机会品尝过。”“捡破烂的？”“嗯。她70岁了，牙不好，所以更喜欢苹果馅饼，也是我最拿手的糕点之一。”“那个人，她怎么开始捡破烂的？”他把问题转移了，眼睛虽然瞅着糕点，但已经不再关心它了。“这个我没问。我妈妈说，她有两个儿子，都不管她，所以她很可怜。在我心里，这两个儿子长得肯定和恶魔差不多。后来，我见到了她儿子中的一个了。”“哦？”“那是我们装修这个房子的时候，来了一队装修工。包工头一阵吩咐，工人们就七手八脚开始干活。”“原来她儿子是个装修工。”“不，还不是。他只是搬砖头的工人。就是背一个筐，把我们家砸掉的墙砖搬走的那种工人。”“噢……”“那天妈妈和他聊天，问他有六十几了？怎么还干这个？他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大叫起来：‘六十几？离五十都还有好几年呢。’可是看上去，他已经秃顶了，脸上的皱纹快把眼睛挤没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才四十来岁啊。后来我妈妈问起他是哪儿的，他说他就住在附近，是某某人的儿子。妈妈才知道原来是他。”他吃完手上那块饼干，不再吃了。自己呆在一边，闷着。“他走了多久了？”我问。“谁？”“你爸爸……”“哦……他死了5年了。回忆他的样子并非毫无困难。”他低头慢慢整理手中的几张活页纸，“确切地说，他的形象已经有点模糊了。”“不过五年而已。”我觉得他需要为刚才的话作一点解释。“我记得他的一些事和他说的话。比如，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要建房子。而学校附近刚好有个砖瓦窑。他就每天用扁担一头挑着我一头装着砖和瓦什么的回家。现在还记得他路上给我讲九兄弟的故事。”“九兄弟？”“类似于葫芦娃。他也在当地小学教过几天书。他教书时可凶了，把从学生那儿缴获的小刀往讲台上一插，说：‘谁上课说话我用小刀割他’。”我笑了。“我7岁起，他就出门了。10岁的时候，他抽空回家过了几天。晚上，我们都在院子里，他坐在石凳上，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我们就这样坐了好长时间。他说石凳已经坐不暖了，冬天就要过来了。”他接着说。“哦。”“但一切都不鲜明。那些话语，就像睡梦中听到的和弦。”“那么，看看照片就能回忆起他来了吧？”“他生前没有拍过照片。死后，人们为他拍了一张。但我看过一次，随后放起来，再也没看过了。”“哦……”他给我上的课程是物理、化学、数学。“你的文学课程肯定很差吧？所以，你不敢和我谈文学。”我说。“要想地道，得找中文系的人来。”我撇了撇嘴，脑海里浮现出那位白脸教授的尊容。“事实上，我不需要老师。我的成绩很好。不过，假期我的父母不想让我玩，才把你给找来了。”“哦，是吗？那随便你们。”他提到“你们”，这让我很不高兴。因为我认为自己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我希望别人能够发现和认同这一点。我从来不愿意被归入任何类别中去。可是在他眼里，当然我是被当作一个家庭的一员看待的。 “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女孩子有机会读很多文艺方面的书，家里有超级音响，电视，你们可以上电影院，还可以到全国各地旅行……所以，艺术感受力也不会差的。”他真傻。不过想想，他的感受和我肯定不一样，他只看到他没有的东西。
“哦，我可没这种感觉。那你这学期没看什么文艺方面的书吗？”“看了一本，《茶花女》。”“哦，那还不错嘛。”他笑得有些僵硬。也许他觉得我的话居高临下。“其实，我最近看到了一个故事。谁写的我已经忘了。”我向他复述了天际的故事的开头，谈到天际后来去拜访了墨运好几次，后者除了倾听和演奏之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墨运的仆人沐沐对他们很冷淡。但每当天际扬起头似乎要询问什么的时候，沐沐又立刻参与谈话，通常是发明一个新话题。仿佛他担心笨头笨脑的客人会触动主人内心保留着的某些东西。天际对此很纳闷。他承认自己还不了解墨运。但对墨运抱有好感，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这个老人沉默寡言，却绝不是一个阴郁、多疑的人。难道他真的有什么秘密吗？
“你看过这本书吗？”我问。“没看过。”“唉，这本书丢了，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你也没看过它，那怎么办呢？要不，你猜测一下，给我讲讲吧？你是老师，不可能不懂文学，没有丝毫想象力吧？何况刚才你还不承认你文学课程很差。这举手之劳，你肯定不会推辞吧。”我说。阿非显得有点窘迫。他为自己要了一个苹果，两份饼干。慢吞吞吃完之后，他开始讲起来。当晚被我记录的故事如下： 天际他已经打算在白烨国找点活干，留下来住两年。奥索喜欢手艺，于是他们商量着开了个小作坊，为制作好的瓷器上色，还画版画。闲暇时，天际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走到墨运的住宅附近。出入这所房子的人不多。通常见到的是一些乐师，还有夕河。夕河经常清晨就到了，这时候他身边总伴有一位女士，听人说她是夕河的姐姐绿颜。她常常穿着的天蓝绒边长裙，和高处天空的明亮颜色互相应合，在它们之间，是墨绿色的树木环绕着暗金装饰的圆顶房子，清晨的阳光把这一切融合得天衣无缝。有一天，天际和奥索又去听墨运演奏。演奏完毕后，他们留在墨运家里喝茶。奥索观察着窗前的一尊略带浅黄色、近乎透明的雕塑，从上面看有着火山口的形态。从侧面看，则像一朵花瓣挺立而起的花朵。奥索冲沐沐眨眨眼睛，问道：“这是玻璃纱制成的吧？”“没错。”沐沐骄傲地一点头。“你的作品？”“当然。”“酷似一种植物。你看……这样脆弱的边缘，好像要升腾到空气中去。但它身体里，又聚集着那些化不开的花纹和色调……”“其实这是一个女人体。”“哦？”奥索仿佛恍然大悟，“奇思妙想。我可以知道这是为哪位神秘的女子而作的吗？”
“这……无关紧要。阁下还有什么事吗？”沐沐一边问，一边向主人身处的方向张望。“呃，这个……噢，我很好奇，就是你背后那幅画。”“有什么奇怪的？”沐沐头也不回地回答。“蓝色、红色、黄色、黑色等分裂开的线条像陷入了漩涡一般又撞击在一起，背景又是红色。多么激烈，简直像灵魂的舞蹈。能告诉这幅画的题目吗？”奥索依然兴致勃勃。“翅膀。”“噢，妙极了，让我想到昆虫的翅膀。你喜欢昆虫吗？蜻蜓、蝴蝶，这些自然界的卑微之物，却有着惊人的美和和不可思议的变化……”“他们之所以隐匿于卑微之中，也许就是不想被唠叨打扰……”“太抱歉了。其实，我是想谈你手臂左边的那幅画引起了我的食欲，我看上面星星点点的暖色调，似乎是一盘正在融化的巧克力，点缀上了杏仁粒和糖豆……”“食欲？可这是一张人的头像……”“噢，那一定是一幅女性的头像……”奥索带着陶醉的表情，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在一旁，房间的深处，天际和墨运展开了谈话。天际问：“先生，您的音乐是否有追忆的性质呢？我感到某种仪式性的意味。”“也许不自觉会有一点吧。”“我不知道您离开乌涂有多少年了。我听说，在四十年前，乌涂人对音乐的热情比现在要高得多。比如，前些年，我听到一个故事。有一对非常有教养的夫妇，他们从小就对自己的儿子进行全面教育，其实也是在做一种考察。当他们发现这个孩子具有音乐天赋的时候，他们决定倾其所有，让他成为一个音乐家。父亲对他的希望很高，每天除了监督他接受乐理和演奏的学习外，还要和他谈两次话。儿子的一切行为都必须遵循严格的规范。”奥索飞过来，插嘴说：“我看过父子俩的照片。父亲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笑容。当然，儿子也没有。看得出，儿子在父亲面前永远保持一种恭敬甚至畏惧的态度。这个男孩儿，他在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没有任何玩具、没有足够的玩耍时间、没有任何同龄的伙伴。他的梦想和言谈中幼稚的成分会被他父亲严令清除。他的童心会引来恼怒的目光，因为，在他父亲这样有艺术修养的人看来，只有艺术化的童心才值得欣赏。而他的儿子，竟然一有机会就欢喜地叫喊、奔跑，这在他看来非常让人厌烦。”“这不奇怪。过去，很多人都是在这种环境中学习音乐的。”沐沐也飞了过来。天际接着说：“白烨国的前任国君酷爱音乐。这位父亲得知后决定送儿子到白烨国继续学习。儿子离开乌涂的时候，老父热泪纵横，嘱咐他一定要努力求学，将来成为乌涂年轻人的楷模。这一切动人的场面都留在了乌涂的报纸上。儿子离开祖国之后，父亲每周都要给儿子写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字斟句酌、极为严肃。这封信在寄给儿子的同时会刊登在当天的报纸上。我想，这位父亲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为他深感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他认为自己既在教育自己的儿子，又在教育这个国家中所有的青年。这个故事，先生您听说过吗？”墨运说：“即使我没有听说过这个青年的故事，我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我在乌涂的时候，这些人就生活在我周围。我能感觉到他们。我叹气的时候会听到回声，我兴奋的时候也能感到一阵涌过来的热烈气息。但是我触不到他们。我和他们一样，少年和青年时期，几乎都没有真正的朋友。”“能在这样一种近乎封闭的环境中学习音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纯粹的一群人。”天际说。“这些人像海中的群岛，共同听着某种隐秘、巨大的鸣响。他们自以为有着专属于他们的精神性的听觉，这种听觉太复杂。也许因为他们无法互相影响，所以他们永远要抵制一种对覆亡的危险预感，也永远在等待着某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的东西，这种感觉有时候很可怕。”墨运说。天际看出墨运并没有讨论这个故事的热情。但他还是接着说：“这个儿子在这里学习期间，表现优秀，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但不久，乌涂国内发生了动乱。”墨运面对着天际这张天真无邪、毫无忧愁的脸，依然在倾听。他的仆人沐沐飞到了主人肩上，又主动接过了话：“动乱就发生在他的学业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他当时为什么不回国呢？他不关心自己的祖国和父母？”天际问。“你难道觉得奇怪吗？这是他父亲的那种绝对式的教育所要求的。绝对的责任。既然他的学业还没有完成，他还不是一个第一流的音乐家，他就不能回国。’沐沐说。“为了完成学业？那学业完成后他回国了吗？”“没有。因为很快他的父母就在动乱中死了。不过，即使赶得上，他大概也不会回去的。”沐沐说，然后他看了看挤到他身后的奥索，轻声说，“你们主仆可真是一个德性。”“那他不是表现得太怯懦了吗？”天际又问。“你的结论倒是下得挺快。不过，拒绝做坏事，这不能算怯懦。”沐沐说。“拒绝做坏事？拯救自己的父母和灾难中的祖国是做坏事？”“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拯救是什么意思。他回到乌涂会面临什么呢？是强迫儿子揭发父亲，父亲揭发儿子。那是一种极端疯狂、所有人都没有出路的处境。在其中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自杀。你愿意看到全家人死在一起这种结果是吗？当然，你可以说，那是为了爱。这的确很崇高，但我对这种崇高就不感兴趣。你也可以说，乌涂是他的祖国。但一个国家，即使是自己的祖国，如果她逼着你干坏事，甚至执意要把你推到不干坏事就活不下去的漩涡里去，你为什么还要往这个漩涡里跳？从里面出来的人污迹斑斑、心力交瘁，他倒认为自己可以拯救人？如果换作我，我倒是会回去。但我不会带着拯救人的美梦、含着眼泪、用手捂着左胸、以一副自我感动的虔诚面目出现。我会杀人，想尽办法整死那些凶手……”“因为仇恨？”天际打断他。“不，这和情绪无关。这也是为了责任。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些凶手，既然他们当初选择了害死无辜的人，那么他们就要受害。这代价是他们为自己的选择必须付出的。”“那你最终也会付出你的一切的。”“这我很清楚。我是不会请求宽恕的。而且，在那个世界里我绝不会自杀。因为它不配我的清白，也不配我向它证明任何东西，甚至不配我痛苦。但这个青年不会这样做，他不是我。” “可是，我听说，他在这段时间里，还在白烨国到处演出维塔琴，他写了很多乐曲，关于人的祖先。”“对，关于人的祖先，也就是神。当然这在我看来很可疑。”沐沐说。“他演奏它们的时候，厅堂里挤满了人。他演出结束后，人们都把他比作超凡的事物。迄今为止，他已经收了300个学生。直到五年前，他才决定结束教师生涯，只是偶尔演奏一下自己的新作。”“你想在道义上指责他吗？他的作为难道不恰好是艺术家承担自己职责的方式吗？任何时候都在自己的工作和创造中，这正是负责任的表现。艺术家对世界最应该做的，就是贡献美。一个艺术家思考自己的问题，演奏第一流的乐曲，这有什么错呢？” “但他是一个乌涂人啊！” “他是一个乌涂人，他有作为一个乌涂人的责任。这你说得不错。可你把什么都混在一起，实在让人头疼。我们现在需要区分：他作为一个公民或一个人的责任，和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责任是不同的。他作为一位公民应该关心社会公正，但作为艺术家要关心艺术。他作为一个公民和一个人，在没有能力去拯救他人的时候无所作为，这并不是失职，因为他没有劣迹。他内心是关心社会公正的，但是他不知道能够做什么。比如，他如果真的要维护正义，他就必须抨击祖国的暴政。但是身在白烨国，他不愿意讲对乌涂不利的话。所以，他只有沉默。”“那么，他的无所作为、他的沉默都是情有可原的了？”“阁下觉得呢？”沐沐说。“好吧，这个问题也许只能谈到这种程度，”天际说，他凝视着面前这个装饰着雕刻玻璃的空间，因为青灰色调，这个空间显得更空洞了。“毕竟，我们谁也不是那个年轻的叛国者。” “叛国者？”沐沐用尖锐的声音说。“好了，沐沐，你先去为明晚的演奏准备一下吧。”墨运终于开口了。沐沐听从了主人的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先生，也许我不该谈到这个人，一个我们都不认识、但却并非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天际说，“请您相信，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叛国者这个词执意要冒出来，我……”“这没什么。我想，他大概确实一直在背叛某些东西。”墨运说，“比如，他的父亲对他的教育，其目的是要他对自己的祖国负责，但是他最终是用对艺术负责取代了对祖国负责。他的父亲认为艺术和伦理必须结合，但他的行为表明，他所采取的结合方式和父亲的期望不一致。我想当早年父母给他的教育在他身上起作用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分裂的人，他可能一直都在为自己遗憾，也为父母难过。当然，也可能他获得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不再愧疚、不再遗憾的生活。但这只是我的设想罢了。”天际沉默了。等到晚上他要回旅店，去找奥索的时候，后者正在沐沐身边。奥索听到主人呼唤，不得不尽快结束谈话：“沐沐，墨运先生今后一段时间不举办音乐会了吧？这样密集的演奏，恐怕年轻人也不能承受。”“对，他需要休息一阵子。主人老了。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多半已经消耗掉了自己的才华，变得心力交瘁、软弱苟且。但他没有，他的理智和敏感仍然强有力地保存着。他可以继续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物。”“沐沐，今天我们的话没有让你不愉快吧？”“你们还不可能让我不愉快。”“那么，沐沐，我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噢，你还要问什么？”“沐沐，墨运先生和你，你们在这里会想念过去的朋友吗？”“会的。会非常想。他们都是一些最正直的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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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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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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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3 |只看该作者

整组都看完了。这一篇我最喜欢。这组作品是可以让我有些话说的，但现在先不多说，明后天有空再多说一点。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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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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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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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3 |只看该作者

“那么，看看照片就能回忆他起来了吧？”应该是“回忆起他来”有一些小地方的用词有点让我迷惑，不知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比如“他有学名，但我叫他阿非”，学名改成名字会不会好些？“人们只说标准语”——似乎也没有标准语这种说法。对话自然地往前推动，但对话中有时会突然出现一些只有在书面语中才会出现的句子，比如“天哪，我觉得他站得那么高”，“是啊，他们真年轻，而且永远那么年轻……。”这些地方，在口语里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在情感上，我觉得还可以更克制些。另外，对话虽自然铺开但有些过于散漫，也许可以筛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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