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p>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卫叔卿向西行走在松软的沙地上。</p><p>离开太平兴国二百里，有一块叫“沙驼岭”的沼泽，或是沙漠、湖泊，当地人对此莫衷一是。一些出门经商的人偶尔经过那儿，他们有的单身一人，掮着大号的蛇皮口袋，袋子上用鲜红的朱砂打上官府的印戳；另一些则成群结队，有许多货物、伙计、以及随行的牲畜，甚至带有家眷。他们浩浩荡荡出了城门，为首的风向师便将现宰的蛤蟆血涂满一只三角旗幡，风向师根据风干后蛤蟆血的颜色、纹路确定行进的方向，这样十次里常有八九次是灵验的，他们可以成功地绕开沙驼岭，到达目的地伽蓝城，虽然会走多至少三倍的路，而且也有种种凶险之事。</p><p>两天前，卫叔卿跟丢了他的商旅，他是陆长史的食客，善于玩一些障眼法的把戏。建安二年夏天，东门的兵卫看见他骑一匹毛驴进了城，说卫叔卿是个细长脖子的瘦人，模样斯文，打算进庠序攻读明经；卖青果的小贩喜力则说他是一个西域来的种子商，长了一丛茂盛、鬈曲的胡须，绿眼珠，常年徘徊于粮油署外，唉声叹气 。另一个姓米的吹糖人则坚称和卫叔卿是老乡，他们毗邻而居，中间仅隔了道山梁，小时候曾一起玩泥巴、偷柿子，作弄村长那患肥胖症的儿子为乐。他发誓说卫叔卿左边屁股有一块鬼头青记，然而却记不起卫叔卿的模样，因为他们一家在小时便已迁徙他处。当然，没有人会蠢到真去扯下长史帐下首席幕僚的裤带，大多是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他们见惯了各种稀奇古怪，这只不过是一桩小小的奇谈罢了。卫叔卿在太平兴国老实过日，渐渐地，他的容貌起了变化，三年里，他长矮了5公分，身躯开始消瘦，脸膛扁平，歙薄的嘴唇向外突出增厚，本来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他快忘光了家乡话，却能操一口流利的土语和菜市场的婆娘们讨价还价，抽本地产的“老刀牌”烟卷，他甚至娶了个屠夫的女儿当老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卫叔卿浸淫在当地人的平凡生活里，自得其乐，似乎完全忘却了从前种种。建安十年夏天，百日未雨，陆长史率同守备、知事及当地士绅前往西城太庙祭天，每个人玄衣素服，神情肃穆，在殿前空地上黑鸦鸦地匍匐了一大片。长史黄土洗手，跪叩至殿前香案，展开卷轴，正待宣读祭文时，一大一小两只仓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径直跳上案桌啃食贡品，大仓鼠从猪耳朵啃起，小仓鼠则钻进鼻子里吸食脑髓，人们目瞪口呆，现场静悄悄地，仓鼠咀嚼的声音好比镰刀收割麦秸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不过片刻，盘中硕大的猪头仅剩下一圈白森森的颚骨。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只嗜好猪头，对别的牲礼不感兴趣。两只鼠辈享用完毕，磨了磨牙，慢悠悠地沿着帐幔的折缝攀爬上大殿的横梁，消失在灰尘和黑暗里。所有人回过神来，却并不慌乱，长史继续宣读冗长的祭文，之后青羊宫的道士们赤足散发，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跳一种奇怪的八字形舞蹈，他们额头上刺着狰狞的法印，伸展双臂，挥舞手里的桃木剑，不停地相互绕圈，直到夕阳的阴翳完全将大殿吞没，人群才慢慢散去。</p><p>卫叔卿是在第二天的法会赶到现场的，他起码晚了半个时辰，王道士捏完了泥巴，正直起腰来拭汗，卫叔卿见他小心翼翼捧着一张饼，向东走了五步，向西走了五步，嘴里念念有词，将泥巴放到殿前的台阶上，吹了口气，那团软泥便立了起来，跌跌撞撞在空地上行走，每走一步身躯便涨大一倍，走到第五步，它轻松地跳上了屋顶，人们纷纷欢呼起来。王道士伸手到瓦钵里沾了点水，曲指扣弹，水滴划过美妙的弧线，在半空爆散开来，所有人仰起头来承接这难得的甘霖。卫叔卿识破了法术，目光自然而然回溯到幻象的源头，他看见一个少年和王道士并肩而立，他大约十四五岁，手持一本发黄的经书，心不在焉，有时低头看上一眼，却又若有所思。卫叔卿专注于少年的一举一动，他看见蔚蓝的海水环绕沙洲，少年全身赤裸漂浮在海水里，胸膛以上的肌肤滑嫩如婴儿，而被海水淹没的躯体是钢铁的骨架。沙滩上有大群海鸟，一只红顶白羽的雪鹳，尖锐、弯曲的长，离了群，在海边咕咕鸣唤。少年履水而行，只要身体的任一部分离开水面，立刻有了常人的血肉。少年上了岸，一步步接近蠢鸟，海鸟露出戒备的神色，局促地跳跃，少年越来越近，脸露微笑，海鸟振翅欲飞，然而太迟了，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拥抱了海鸟。过了好一会，当他垂下双臂时，显得有些疲惫，在他左肩靠脖颈的地方，多了一小块红白相间的纹身。少年于是转身，向海边徐徐而行，直到纤细单薄的背影从卫叔卿的视野里消失。</p><p>经历那件事后，卫叔卿左眼渐渐失明了。早上醒来，他觉得眼睛发痒，轻轻搓揉眼皮，手背上粘湿滑腻一摊，凑到鼻孔嗅，有淡淡的甜腥味，卫叔卿随手将眼屎揩在被单上，伸腿跨过老婆的身体，下床去了。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情况严重起来，眼睛里薄薄的白翳逐日增厚成一层厚实的灰茧，拿剪刀去戳，软软的有弹性，坚韧得象五步蛇的腹皮，并且随时渗出黄液。如果他出门，他必须学女人样随身携带手绢，这遭到了同僚们的耻笑。某天和家人吃中饭，卫叔卿欠身拈一箸西兰花，不小心眨了眨眼，一团粘稠的液体从眼角涌出，啪地滴落在饭桌上，犹如晶莹的琥珀微微摇晃，很快在空气里凝固成一颗色泽淡黄的珠子。卫叔卿将珠子放在内室的香炉里，整个房间充满了兰麝之气。私下将珠子给家人、邻居、同事展示，无人可以辨识，卫叔卿心下窃喜，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附和说想必是无用之物。</p><p>下弦月的夜晚，卫叔卿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空中传来说话声，语气欣喜，似乎两个多年未见的故交，彼此问好，询问近况。两人边走边说，声音从隔壁转移到了院子，然而隔壁不过是个小小的杂物间，卫叔卿奇怪极了，院子里明明有人说话，然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说话的语气、腔调完全是当地俚语，可吐字的音节却一句也听不懂，声音继续向外移动，穿过院子，之后卫叔卿感到声音飘起来，谈话人大约在高过屋檐三尺的半空，声音向北而去。卫叔卿跟着声音小跑，声音忽然消失了，迷失了方向。他侧耳聆听，一声鸟叫，又一声鸟叫，两声鸟叫的间隙，一滴水啪地打在石头上，风声响过林梢，原来是空旷的野外，他不知所措地站立。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夹杂着呼呼的喘气，有人踩着一条看不见的楼梯向上渐渐没入云端，杳不可闻。周围又响了起来，很难说清是什么，杂音一点点扩大，千百人的声音汇集到一起，只剩下嗡嗡的毫无意义的杂音。忽然呼地一响，那团杂音似乎被毛毯裹起来拖到一边去了，除了叮咚的敲打声外。</p><p>那细若游丝的声音终于击破了心底最坚硬的壳：在最初的幻象里，寺院是一个火柴盒，安置在一方光滑的丝绸上，它由四个四边形组成，每一面镶嵌了不同颜色的彩砖，卫叔卿保持远观，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嗅到了老婆腋下香巾的气味，火柴盒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哪怕错开一步也会呈现令人晕眩的色彩，它本身正向外散发巨大的热量，象一颗正在毁灭的恒星。在卫叔卿的注视下，火柴盒坚硬的结构倒塌了，它拆卸了自身，一朵洁白的莲花在卫叔卿心里盛开，卫叔卿眼里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当他睁眼时，他看见了白马寺。</p><p>约三尺长两尺高的乌龟驮着寺院，被牢牢焊在一方青石上，所有到白马寺烧香的信徒必须绕过它从两边登上台阶。除了小孩，没有人会问白马寺门前为什么不是一匹马，而是乌龟，然而大人们对此却闭口不谈。卫叔卿绕过乌龟时，特意看了看乌龟的额头，记得上次来时，额头上好像镌了四条抬头纹。卫叔卿捏了捏乌龟的脚掌，推开残破的寺门，寺院不比他家菜园子大多少，韦陀像供在香龛上, 离顶梁相当近，大约两丈高吧，表面的金漆剥落了，露出灰黑的底色，院子里到处是香油的污渍，斑斑点点的。一个头皮青渗渗的小沙弥躬身打扫树叶，大槐树垂下长长的白丝，青年僧人坐在石案前闭目不语，一本摊开的经卷，书页左边写满了字，右边却空空荡荡，桌上一壶沏好的茶，热气氤氲。僧人卷起袖子提壶倒茶，一股浅绿的茶水潺潺注入杯中。不远处小沙弥将落叶扫作一堆，径直进大殿里去了。僧人捋了捋下颌三绺长须，指着大槐树说：“黑将军三百年一开花，每日午时以前旧叶落尽，新叶复生。” 僧人说完，仰脖一饮而尽。小沙弥从偏殿出来，拖了根石杵，曳地而行，石杵和台阶磕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卫叔卿合掌作什，一片落叶从他身前飘落，角落里有一个石臼，小沙弥高高举起石杵向下反复砸击，斜阳下，他的影子在地上蠕动，十分缓慢。又一片落叶从身前飘落，提壶僧茶壶已空，以手支颐，将睡未睡。卫叔卿悄悄将落叶抓在手里，树叶恰似贝壳，脉络黑白相间，彼此相连，象鱼眼，象虎豹，象掌纹……。卫叔卿举起树叶，阳光透过脉络折射到地上，形成巴掌大小的光斑，字迹藏头露尾，是一个隶书的“霾”字。日光筛过纵横交错的树影，卫叔卿埋首于凌乱的落叶，在这枯燥而虚无的午后，一切言语的交流显得多余。</p><p>卫叔卿的眼睛彻底瞎了，为了这个下午徒劳的解读。那些落叶记载了白马寺的过往和现在，以及关于某个国王生平的片断---他是白马寺的捐资者，同时也是第二任住持。然而记载是不完全的，卫叔卿眼睁睁看着小沙弥将落叶燃烧的灰烬冲成了一壶甘美的茶，当他醒悟过来时，整个院子里飘荡着山茶的香气，几只蜜蜂从僧人袍袖里钻了出来，翩翩起舞。白衣僧仰躺在石椅上，胸前的衣襟有一摊蛋黄的污渍，大张了嘴，棕色的虫蛹喷涌而出。卫叔卿看见一块块肉迅速从身体飞离，见风化为大如瓦片的灰蛾,迎风展翅。卫叔卿心里堵得慌，不禁弯下腰，干呕了两声。当他抬起头来，除了漫天飞舞的灰蛾和宛如头皮屑般洒落的蛾粉，他已看不见任何东西。</p><p>片刻后，蛾群汇聚为一只巨大的鹈鹕，下巴挂垂着扁平而硕大的食囊，它绷直了细长的腿爪，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三圈，继而舞动翅膀向西去了。月光下，鹈鹕的影子波浪般掠过黑压压的重重屋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卫叔卿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鹈鹕暗哑的叫唤，直到小沙弥的背影没入浓郁的夜色。卫叔卿站在院子里，十指痉挛，遍体虚汗，头脑里一片空白。而门口的地上，有什么物事闪闪发光。卫叔卿将着白烛，一步步挪过去，那是一封信，背景是一派远山，以及山麓水墨画的寺院，粉墙，门口有一只刻划得不甚清楚的乌龟。</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8 10:49:36编辑过] | 
IP卡
狗仔卡
发表于 2007-8-4 13:40:27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